七 血獄

黃小路呆呆地看著韋望笛,有那麽一兩秒鍾,他覺得自己完了,韋望笛一定是猜透了他的伎倆。以此人的巫術,一粒唾沫星子就能弄死自己了。但很快地,他發現,對方說的這句“你們的動作太慢了”並不像是反諷的語氣,而是……真心的埋怨。

尤其他還抬頭看了看高台上,仿佛能穿透石階看到林霽月似的,有些納悶地發問:“你的同伴怎麽了?”

不對,一切都不太對勁!黃小路想,這位大祭司,好像一直在盼望著自己配出這一竹管的**!那麽……這竹管裏到底裝的是什麽?難道並不像安語所說的,這是能夠削弱大祭司巫力的藥嗎?

一陣極度的不安湧上心頭。黃小路猛然意識到,事情也許沒有表麵上那麽簡單,自己很可能是被欺騙,被……利用了。那麽,這一欺騙的實質究竟是什麽呢?

苗鳳天、苗青和羅賽也發現了不對。他們分明在巫術比拚中取勝了,但身為大祭司的韋望笛好像半點也不在乎這次失利,而是跑得遠遠地去和擔任裁決者的外人說話。他們心中的喜悅瞬間被衝得極淡,疑惑卻在不斷增加。

“大祭司,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苗鳳天終於忍不住問,“考驗講求的是公平,這是我們在巫神麵前發過誓的,如果你的敗局是因為外人的幹擾,我們可以重新……”

他剛說到這裏,忽然覺得腳下有異,低頭一看,腳踩著的石板不知何時變成了一灘爛泥。不止是他,苗青和羅賽都是如此,三人的身子迅速陷入了齊腰深的淤泥裏。這淤泥帶有強烈的黏性,讓三人無力掙脫。

“你到底要幹什麽!”羅賽醒悟過來這是韋望笛搞的鬼,憤怒地叫道。

韋望笛沒有回答,向著鬥室的盡頭走去,在那裏隻有一扇牆壁。但韋望笛在角落裏按了幾下,竟然打開了一扇暗門。他閃身進去,匆忙間沒有關閉這扇門,黃小路下意識地想追,跑出兩步,忽然想起什麽,猶豫了兩秒鍾,咬咬牙,重新回到高台上,背起仍舊昏迷不醒的林霽月,追了上去。

看來我這一劍柄打得是夠狠的,黃小路不安地想,等她醒過來之後,也許會生吃了我的。

如果是在現實世界中,體育成績總在六七十分徘徊的黃小路要背著一個大姑娘跑路無疑是相當費力的,感謝偉大的虛擬世界,武學上已經小有成就的他能背著林霽月毫不費力地窮追下去。

鬥室盡頭的那扇暗門通往一個向下傾斜的狹窄的甬道。大概因為是暗道的緣故,這條甬道又矮又窄,布滿灰塵,黃小路已經小心再小心了,仍然蹭了林霽月一身的灰,還把她的腦袋不小心在甬道頂部撞了一下——好在昏過去也不知道疼。他想了想,咬咬牙,把她的身子橫抱過來,這樣至少不至於撞到頂上去。至於林霽月回頭會不會知覺並且認為自己是在占她便宜,回頭再說吧,眼下顧不得了。

追了一陣子,黃小路開始驚詫於這條暗道的長度以及向下傾斜的幅度,照這麽估算的話,它至少通往地下上百米的深度,那會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很快,答案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不過在看到這個答案之前,他先嗅到了一股撲鼻而來的血腥味。這個做得過於逼真的遊戲早就在很多方麵刁難過黃小路了,但他還是沒有想到過,自己有生以來會聞到那麽可怕的血腥氣息,甚至比屠宰場還可怕。他彎下腰幹嘔了一陣,轉頭深吸一口氣,強忍著陣陣泛上來的惡心感,走進了那扇看上去沉重無比的半開啟的石門。

然後他就看到了地獄。用滿池黑色的毒血裝點成的血池地獄。

那是一個巨大的血池,裏麵的血液都是濃黑色的,粘稠如泥漿,散發出強烈的腥臭。在血池的中央,高高垂下來五根粗長的鎖鏈,鎖在血池中央的一個人形物體上。而韋望笛正在用某種獨特的巫術輕飄飄浮在血池之上,就站在那個人形物的身前。

黃小路輕輕把林霽月放在地上。他強忍著熏人的惡臭,也強忍著心髒的劇烈跳動,一步步走到血池邊,這才看清楚了池中的情形。

那五根鎖鏈鎖住的,果然是一個人,身形高大,長發披肩。他的身體從胸部以下,全部浸沒在那粘稠的黑色血液中,但奇怪的是,露在外麵的頭頸部卻沒有沾上一絲血汙,讓黃小路能夠看清楚他的臉。更為詭異的是,他的背後竟然盛開著一朵鮮花,這鮮花好像是從他體內長出來的。

這個人看上去大約三十歲左右,雖然被困於如此汙穢的境地,卻仍然顯得豐神俊朗,氣度非凡。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仿佛帶有一種無人能抵擋的威嚴,讓黃小路不自禁地有點自慚形穢。

他猛然想起了林霽月曾向他說過的話:“結果那位倒黴的大祭司不但失去了地位,還遭受到了最嚴酷的懲罰,被關進了稱為‘巫毒血獄’的地牢裏,直到現在還沒放出來。”

這麽說來,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被尊稱為巫王的前任大祭司了?單看這氣勢,倒的確有幾分王者之氣。

“今天好像不是你例行視察的日子。”巫王沉著嗓子說,語聲平緩,並沒有包含任何情緒。

“正因為今天不是日子,所以我才能來到這裏。”韋望笛的回答很奇怪。

“終於下定決心要殺死我了嗎?”巫王的聲調仍然有如古井之水,波瀾不興。

“你覺得我是來殺你的嗎?”韋望笛問。

“十五年了,你們始終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自然會覺得再把我留在這裏也沒用了,”巫王回答,“更何況,十五年來,你們發現我的力量並沒有如你們所料的那樣被毒血侵蝕,心裏也在害怕吧?那個背叛我的人,已經十多年沒敢在我麵前現身了。”

“這個,你倒是誤會他了,”韋望笛說,“他早就死了。”

巫王的話語裏終於有了幾分遺憾:“太可惜了,他能夠在我麵前欺瞞那麽久,並最終成功地算計我,也算是個難得的人才了。不過,你真的不是來殺我的?”

“不是,而且正相反,”韋望笛說,“我來這裏,是為了放了你,教長。”

這兩人都注意到了黃小路的存在,卻完全沒有在意他,把他當成了血池邊的一塊石頭,所以他也樂得在一旁仔細傾聽兩人的對話。之前的話似乎都很好理解,韋望笛說的“為了放了你”,很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但當他最後說出那句“教長”的時候,黃小路覺得自己像是被天雷活劈了。

教長?

不是巫王?是……教長?教長?

刹那間黃小路的腦袋就像是要爆炸一樣,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用疼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最短的時間內分析清楚這兩句對話的含義。首先,眼前這個人並不是自己先前以為的巫王,而是一位身份為“教長”的人;其次,一般而言,人們提到教長,最先想到的恐怕就是聲名赫赫的辰月教了。

也就是說,十五年來,一直關押在這個地獄般的血池中的人,並不是巫王,而是辰月教的一位教長。

那麽教長為什麽會被當做巫王關在這裏?巫王又去了哪裏?

一連串的疑問湧上心頭。黃小路正在努力把自己已知的一切線索像拚圖遊戲一樣拚湊起來,韋望笛已經開始行動了。他取出了那一管從黃小路手中奪走的深紫色**,小心地滴在了那幾根鎖住教長的鎖鏈上。那都是一些看起來簡直可以用來鎖住大象的鎖鏈,但當那深紫色的**滴上去之後,它們竟然開始融化了。

“纏龍鎖用天底下的任何刀劍都沒有可能斬斷,卻惟獨害怕龍涎液,”韋望笛說,“由於每次來探視你都不能攜帶任何東西,我不得不一直等到五年一度的巫祭,利用兩個外人作裁決者的機會偷偷把龍涎液的原料帶進來。從鬥室到這裏,那條地道可花了好幾年的工夫。”

黃小路聽到這裏,雖然還不明白前因後果,但至少想通了自己和林霽月所扮演的角色。韋望笛早就想要把教長放出來,卻苦於沒有辦法把龍涎液帶進來。於是他策劃了這樣的一個計謀,利用兩個外人把配製龍涎液的原料帶到鬥室裏,再從鬥室沿著那條秘密地道直通到這間囚牢。可笑自己還以為是在配製幹擾韋望笛巫力的藥物,還為此擊昏了林霽月,可最後的結果是……

自己放出了一名被囚禁已久的、一看就是個絕對厲害人物的辰月教長。

本來如果聽從林霽月的話,至少韋望笛的陰謀不會那麽順利,如果他最終來強搶藥物的話,二人合力即便不能和他抗衡,還是有辦法毀掉那些藥粉的。但是自己一意孤行,一心想著要救出龍焚天,最後卻為辰月教立了一大功勞。一個天驅武士,間接幫忙放走了辰月教長。

黃小路呆呆地站在那裏,隻覺得自己的腦袋在瞬間被抽空了,什麽都不剩下了。這是一個失敗,令人難以忍受的失敗,甚至可以說是自己遊戲生涯中最慘的一次敗局。在他的眼前,五根纏龍鎖都已經被龍涎液燒斷,教長的身體慢慢浮出水麵。雖然他麵色蒼白、步履蹣跚,顯得手腳很不靈便,但顯然他身上還保有相當強大的精神力,隻是輕輕一甩衣袖,身上的那些血汙立即消失不見,從體內生長出來的花朵也立馬枯萎消散,隻有一身白衣勝雪,氣度淩人。他如同在血海上漂移一般,很快來到了血池外,而韋望笛跟在他身邊,臉上表情十分緊張,卻也有些期待。

“你為什麽不問我為什麽要放你出來?”韋望笛問。

“這麽簡單的事實,稍微動動腦筋就能想明白,”教長輕輕活動著自己被鎖住十五年的軀幹和四肢,“當年我的巫王兄弟用先偷襲製住我,再用巫術和我互換容顏、把我囚禁於此,目的不外乎是以我的身份重回教內,以便摧毀辰月。但十五年過去了,你卻突然想要放了我,恐怕是你的巫王非但沒有摧毀辰月,反而幫助辰月壯大。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成為了一個真正的辰月教長,對嗎?”

韋望笛默然無語,臉上現出深深的恨意。教長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所以你想要放我出去,讓我去向他尋仇,如果能同歸於盡最好,能死掉一個或者兩敗俱傷也不錯,可惜你想錯了一點。”

“我想錯了什麽?”韋望笛顫抖著問。

“如果以關押我十五年的代價,換來一位有作為的辰月教長,那對我而言不是苦難,而是榮譽和歡樂,”教長的笑容十分愜意,“我們辰月的教徒,隻為了神的意誌而活,是不會有那些無聊的私人恩怨的。隻要是為了奉行神的旨意而活,巫王就不會是我的仇人,反而會成為我最好的同伴,如果他甚至地位在我之上,那也沒什麽關係。”

韋望笛整個人都僵住了,過了許久,他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瘋子……你們辰月教,統統都是瘋子!”

他陡然用力咬破自己的舌尖,一口血向著教長迎麵噴去,其中無疑包含了上乘的巫術詛咒之力。但教長的實力和反應能力遠在他的估計之上,這口血噴到教長身上,卻整個穿體而過,原來那隻是一個虛影。真正的教長已經站立到他身後,在他身上輕輕拍了一下,韋望笛立即被一股黑氣籠罩,悶哼一聲倒在地上。

“而你對辰月是沒有用的,我不會在意殺掉你。”教長仍舊微笑著說,然後準備沿著暗道走出去,但他又很快停住了腳步,在他的身前,一柄鋒利的長劍正在放射出寒光。

“你別想出去!”黃小路咬牙切齒地說。

短暫的哀傷和失落之後,憤怒的情緒填滿了心房。我不甘心,黃小路拔出了劍,我絕不甘心就這樣放跑一個辰月教長。我他媽豁出去了,大不了像李彬那樣變成一個瘋子,但我要在遊戲裏盡全力,就像小時候一次又一次地continue,隻為了打倒那個幾乎不可能戰勝的大魔王一樣。

他拋棄了自己用慣了的以防守為主的劍術,一劍又一劍地向著教長的全身要害狂攻不止。殘影術極耗精神力,教長使用一次後短時間內難以使用第二次,而他畢竟剛剛脫離心之花、纏龍鎖和毒血的三重圍困,對肉體和精神畢竟還是有很大影響。所以在黃小路這一輪隻攻不守的不要命攻擊下,教長一度有些狼狽,無力還擊。

這是黃小路在九州遊戲裏第一次那麽惱火,惱火到他漸漸完全忽略了這隻是個遊戲。我是一個天驅,他想著,和辰月誓不兩立的天驅,用熱血守衛整個世界的天驅。不管對麵是一個普通的辰月教徒,還是一個教長,甚至於大教宗,都不要緊。我犯的錯,我來收拾,我要攔住你。

黃小路並沒有意識到,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武學修為已經提升了一大塊。麵對著這個出道以來遇到過的最危險的強敵,他沒有畏懼,沒有退縮,有的隻是亡命搏擊的血性和殺氣,這樣的殺氣促使著他使出了自己生平最大的本領,並且無意中暗合了武士和秘術師交手的精要:先發製人、招招搶攻,不讓對方有喘息“換氣”的餘地。

長劍在石室裏揮舞出凜冽的寒光,死纏著教長不放。但這畢竟是辰月教中排的上號的高手,十五年沒有和人交手,難免略微有些不適應,等到習慣了黃小路的攻勢之後,一直在尋找著還手的機會。一百招之後,黃小路終於露出些許疲態,劍招略見散漫,教長猛然反擊,右手大袖上揮,袖子瞬間凝成金屬,將黃小路的長劍磕飛。同時他的左手已經繪製好了秘術印紋,黃小路陡然覺得四肢關節一陣僵硬,已經站立不穩,重重地跌倒在地,麵頰磕得皮開肉綻。但他仍然努力抬起頭來,憤怒地瞪視著教長。

“你很有勇氣,大概又是一個天驅吧?”教長柔和地說,“我欽佩這樣的勇氣,所以我會讓你體麵地死去。”

他抬起手,手心黑氣畢露,向著黃小路的頭頂按去。黃小路死咬住牙關,仍舊凶狠地瞪著眼睛,已經完全忘記了去思考自己將會變成什麽樣。

大不了像一個天驅一樣去死,他想。

但世事難料,想死的時候往往死不了。教長的手眼看就要按到他的頭頂了,忽然卡擦一聲,血光飛濺,教長的右手憑空飛了出去。

那是林霽月!一直昏迷在地的林霽月,卻突然在這個時候清醒過來。她雙刀齊出,在教長最猝不及防的時候暴起偷襲,竟然斬斷了不可一世的辰月教長的手腕。

教長並沒有呼痛,就好像這隻手腕完全不屬於他似的。但他的本已經很虛弱的身體遭受了這樣的重創後,氣勢更減。權衡利弊後,他決定先逃出去再說。

“好狡猾的小姑娘……”他輕笑一聲,從暗道迅疾地消失了。

黃小路這才顧得上喘幾口氣。他看著神采奕奕的林霽月,明白了點什麽:“你剛才……一直在裝暈?”

“其實我沒有你想象的那麽不近人情,”林霽月淺淺地一笑,“我本來想,如果你敢出手搶奪,也算你對朋友講義氣,我就成全你,假裝打不過你,辰月的事情可以以後再解決。可我沒想到,你居然隻顧和龍焚天的義氣,就一點也不管和我的義氣,下手那麽狠……”

黃小路滿臉通紅,訥訥地想要道歉,卻說不出口。倒是林霽月在他腦門上鑿了一下:“不過你也忒老實,一般人在那條暗道裏的時候也許都會趁機沾點便宜……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還是我完全沒魅力呢?”

這話更難回答,黃小路囁嚅了半天,差點衝口表白“我當然是喜歡你的”,但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兩人聽到一陣不合時宜的響動。扭頭一看,是已經被教長的秘術所擊倒的韋望笛。他自如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塵土,竟然好像半點傷都沒有受。

“你不會也在詐傷吧?”黃小路目瞪口呆。這年頭詐傷裝暈成了一種流行嗎?

“不,我傷得很重,本來馬上就該死掉,”韋望笛嘴角帶著奇特的笑容,“我隻是用巫術借了一個對時的命而已。如果有合適的藥材,我能借到一天的命,但現在,隻有一個對時,還來得及交代後事。請兩位在這裏多呆一會兒,我有事相求。”

“什麽事?”林霽月問。

“我現在已經會注定成為罪人了,沒有時間向我的人民解釋什麽了,”韋望笛說,“二位身在巫民的利益之外,反而能讓他們傾聽。我想拜托你們把真相告訴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