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巫王

兩人裝作若無其事地回到屠施家,屠施也一臉泰然自若,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三人在尷尬的氣氛裏沉默地吃完了午餐,林霽月把黃小路拉到了她的房間裏。

“我打聽出了一些東西,和你親眼所見的辰月教結合在一起,整個事件就有解釋了。”林霽月說。

“你怎麽打聽出來的?”黃小路覺得不可思議,“那些巫民一見到我們倆就恨不能背轉過身去,怎麽會告訴你重要信息。”

“打聽打聽嘛,”林霽月大大咧咧地說:“‘打聽’的第一個字兒是什麽?”

黃小路一愣,隨即恍悟,緊跟著就是緊張後怕。這個天羅出身的女人實在是太瘋狂了,雖然黃小路早就聽說過各種天羅刑訊逼供手段的殘忍毒辣,但她居然在一個危險重重的地方,把這樣的手段施加給一個本來就對外人懷著刻骨仇恨的群體,簡直就是不要命了。

“是不是在心裏覺得我發瘋了?”林霽月有意無意地活動著指節,“那麽沒有發瘋的理智的你能拿出一個打聽到消息的方法嗎?”

黃小路翻翻白眼,不得不承認林霽月的方法雖然瘋狂,卻是唯一可行的:“好吧,我認輸,反正我嘴笨爭不過你。你到底打逼……到底聽到了些什麽?”

“首先,是最近巫民們所麵臨的大事,絕不僅僅隻有大祭司的考驗這一回事,”林霽月說,“他們正麵臨著一個絕大的**,同時也是巨大的風險。”

“什麽**和風險?”黃小路急忙問,“是有人在這裏發現了什麽值錢的玩意兒了嗎?”

在黃小路執行九州世界裏的第三個任務時,曾經去過越州大雷澤附近,雖然並沒有真正進入沼澤,但還是大致了解了一點相關情況,或者說,“背景設定”。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沼澤裏麵蘊藏的商機,因為荒蕪的沼澤地帶裏總是能找到很多值錢的珍稀生物,隻要有足夠的利潤,環境再艱險也會有人提著腦袋來賺錢。過去的不毛之地大雷澤和夜沼都先後這樣遭到了侵入和破壞,而現在,已經輪到這片沼澤了嗎?

“不是生意上的事,是戰爭,”林霽月說,“沉風沼澤附近歸屬風冶國管轄。最近有一支叛軍力量躲入了這片沼澤,很難尋找,風冶國的軍隊如果要進入沼澤大肆搜尋,必然會擾亂巫民的生活,這就會打破雙方已經遵守了數百年的一個約定。”

“約定?”黃小路很好奇。

“風冶國開國之時,開國的君主曾經試圖收服巫民,但在經過接觸後,他覺得巫民實在不好惹,要打敗他們,付出的代價會很大,得到的卻太少。這位君主最擅長算計,果斷決定求和,於是雙方以沼澤為界,約定風冶國決不進入沼澤地帶打攪巫民的生活,但巫民也不能脫離沼澤的圈子。”

“可是現在,風冶的軍隊真的要打破這個約定了嗎?難怪這些日子總覺得這裏的巫民都顯得心事重重,更難怪他們對我們這兩個外人的態度要加倍惡劣了。”黃小路似有所悟。

“其實巫民們自己也未必不願意出去,”林霽月說,“一潭死水一成不變的生活,長久下去總是會讓人感到厭倦的。聽說現在已經有不少巫民有了離開沼澤的念頭,我沒有猜錯的話,屠施就是其中之一。”

“那麽,那個巨大的**是什麽?難道就是辰月教……”

“沒錯,就是辰月教的許諾,”林霽月臉上掛著嘲諷的笑容,“可惜我‘打聽’的那位級別不夠高,他隻知道幾位祭司最近都接觸了外人,並且彼此意見不統一,具體接觸了什麽人、這些人想要幹什麽,他都不清楚。但是運氣不錯,你總算是笨人有笨福,竟然撞上了屠施和他們交易的現場,這樣我們就可以作出推斷了。”

黃小路對林霽月的一切譏笑都持雲淡風輕的態度,完全裝作聽不見:“照這樣推測,辰月一定是想要巫民們出山,利用他們可怕的巫術參與到戰爭中去,而辰月雖然口口聲聲‘辰月從來不許諾什麽’,也一定是給了他們足夠的暗示,比如說,可以讓他們搬遷到更好的地方去,獲得更好的生活條件。這裏的生活你我都看在眼裏,確實很苦,而且成天向任何方向看去都隻能看到殺人的瘴氣,實在是讓人難以心情愉快。”

林霽月嗤嗤笑了起來:“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說十句話你能回一兩句,現在也能在我麵前長篇大論了啊。”

“在你麵前,想把嘴閉上也挺困難的……”黃小路哼唧著,“還有別的嗎?”

“還有一些更有意思的,和你那位好朋友的情人有關。”林霽月擠擠眼睛。

“安語?她又怎麽了?”黃小路一驚。

“她不是在寨子裏處處不受歡迎麽?所以我稍微問了問她的情況。她已經去世的的父親碰巧就是十五年前見證了上一任大祭司被推翻的裁決者,當時還沒有必須由外人來裁決的規定呢。結果就是在那一次,大祭司不但被打敗了,還被他的父親很快查出和外敵勾結、把巫術傳授給外人的證據。結果那位倒黴的大祭司不但失去了地位,還遭受到了最嚴酷的懲罰,被關進了稱為‘巫毒血獄’的地牢裏,直到現在還沒放出來。”

“那他父親應該算是立了大功才對啊?怎麽會惹人仇恨呢?”黃小路不解。

“因為那位大祭司是一個有極大才能的人,大概是三百年來最受愛戴的一位大祭司,被巫民們尊稱為‘巫王’,”林霽月解釋說,“巫寨從來沒有‘王’這種設置,他能被稱為巫王,可見受歡迎程度。所以那一次之後,巫民們都很不信服,一來覺得巫王怎麽可能敗,是不是有人搗鬼——所以從那以後仲裁者改成了外人;二來更加難以相信巫王會自己破壞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甚至懷疑那是有人在炮製假證據陷害。所以他的父親被巫民們所孤立,不久就離奇去世了,據傳可能是新任大祭司為了滅口而下的手——這就解釋了安語為什麽那麽迫切地想要大祭司失敗,甚至不惜放棄情郎。”

“原來是殺父之仇啊……”黃小路長出一口氣,“難怪不得呢。”

林霽月接著說下去:“而從巫王被關押之後,巫寨的內部紛爭也日趨嚴重,現任大祭司聲望很低,大概就是出於這種考慮,屠施等人才會尋求改變……”

她剛剛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說,向黃小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黃小路會意地閉嘴,很快聽到腳步聲慢慢靠近,接著門被敲響了。林霽月若無其事地打開門,屠施走了進來。

“時候不早了,我也應該向你們交代一下今晚的事情了。”屠施說。

“請講。”林霽月不動聲色地點點頭。

“今晚首先會有一個較為冗長的祭巫神的儀式,希望你們能忍耐,”屠施說,“接下來的巫術挑戰,大祭司、三名挑戰者和你們兩位,一共六個人將會被關進巫神殿裏的角鬥場。你們兩位將會呆在一個安全的位置,監督場內的比拚,確保沒有第五個人進去攪局,確保比拚的四個人沒有人使用外界的特殊道具,比如河絡打造的魂印兵器之類的,以保證公平。”

“聽上去很簡單。”黃小路說。

“不,一點兒也不,你們需要擁有一些最基礎的對巫術的鑒別能力,”屠施說,“我當時挑選你們倆,就是因為我一眼看出你們的武功底子很好,武術的經驗也能派上一些用場。”

“看來需要聽一下午課了,我的午覺睡不成了,”林霽月歎口氣,“不過麽,你們的巫術不是從來不許外泄的麽?”

“隻是教你們鑒別,既不是使用,也不是防禦,”屠施說,“這樣是不會破壞規矩的。”

於是這一下午兩人都被迫坐在房裏聽屠施講授巫術的基礎知識。平心而論,屠施講得並不枯燥,這些內容也挺好玩,但黃小路總是難以集中精神。他不停地想到龍焚天,想到龍焚天的情人安語,想到安語的父親。原來這當中還牽涉到十五年前的一樁大事,牽涉到最受愛戴的巫王的倒台,事情比想象中更加複雜了。那時候巫王所勾結的外敵,也是辰月教嗎?人們對這一任已經在位十五年的大祭司真的全無信任嗎?這一次的考驗,會不會早就有人憋著一股氣要把他打下去呢?而安語也想要推翻他,圖的是什麽,單純的報複出氣麽?

而這更加讓他懷疑起了龍焚天來到這裏的目的。龍焚天到底為誰而來?他接近安語僅僅是一種巧合呢,還是因為安語父親的曆史呢?這些都必須要等到龍焚天恢複神智了,才能有答案。可是,自己真的要推翻現任大祭司以便讓屠施與辰月得逞嗎?

還有一些跑得更遠的思緒。黃小路回想著自己在這個遊戲裏的種種經曆,發覺自己已經越來越模糊了遊戲與現實的界限。他開始喜歡上了在這個遊戲裏東顛西跑的經曆,喜歡上了那些濃鬱古風的山川、城市和人物,也漸漸地開始為自己天驅的身份而感到自豪。除此之外,他還對一個叫做林霽月的虛擬世界裏的姑娘產生了一些特殊的好感。每一次進入遊戲,想到會有這個姑娘陪在自己身邊,他就會覺得心情舒暢,就好像在學校裏上大班課無意間和係花坐在一起時的感覺。

可歸根結底,這畢竟隻是一個遊戲,就算辰月教和巫寨聯手,把這個世界攪得天翻地覆,殺死了成百上千萬的人,那也不過是虛擬世界裏的數據。可是李彬是真實的,是和自己一樣的血肉之軀。難道自己能夠為了一堆數據,而不去在意李彬的生死,任由他繼續在這裏被情蠱操縱著,做一個甜蜜的“情人”?

那麽就順從安語,以便解救龍焚天,解救李彬,這樣在現實中就有了一個完美的交代,可這樣豈不是等於宣布自己在遊戲中終於屈從了他人的威脅、而且背棄了自己的理念?對於一個遊戲玩家來說,這不啻於一種莫大的恥辱。

他的腦子亂成一鍋粥,總覺得自己這樣做也不對,那樣做也不妥。好容易熬到屠施老師講課完畢,已經到了晚飯時間,於是屠施又慢吞吞陪兩人吃了晚飯,然後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出發吧。”

黃小路突然反應過來:屠施其實是在找各種借口不讓兩人有單獨商量的機會。可惜他們也並沒有任何借口把屠施趕走。接下來他們將會處在許多巫民的包圍之中,考慮到巫術的種種神奇之處,他們也不可能在那種場合交流計謀。所以恐怕一直要到被關進巫神殿之後,他們才能得到短暫的交談時機,而到了那時侯,他們就必須要作出決斷了。

祭壇位於巫神殿內,二者都在巫寨的北麵,在平日裏,始終處於瘴氣的包圍中,常人不能靠近。除了祭司們,巫民們一般隻有到了每年的巫神祭時才能一睹其真容。此時此刻,除了必要的哨兵之外,幾乎全寨的巫民都聚集到了巫寨北頭。大祭司正率領其他祭司施術,一邊打開瘴氣中的通道。

借助著火把的光亮,黃小路看見大祭司是一個背部微駝的老人,頭發已經白了一小半,看起來精神並不健旺,頗顯疲態。他不由得有些擔心,這個老人到底能不能應付三名挑戰者。而他隨即又覺得自己的擔心有點不可思議:我憑什麽要為他擔心?我不是應該盼著他輸掉以便把龍焚天帶走嗎?

他禁止自己再以奇怪的心態思考下去,把注意力放在了別處。今晚的巫民們全都身著盛裝,這倒是沒什麽意外的,但他們的臉上既看不到濃烈的喜氣,也看不到那種即將祭拜自己所信仰的神明時所應有的肅穆端莊,倒是一個個看來都心事重重。他不禁想到,看來他們也都極為關注今晚的這場對大祭司的考驗,甚於對巫神的崇拜。

巫術開始奏效,北麵的瘴氣散去,巫神殿的輪廓顯現出來。那一瞬間巫民們都安靜了下來,而黃小路更是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側頭看看見多識廣的林霽月,她也是一臉的迷惘和難以置信。

因為巫神殿的規模實在超乎他們的想象。在此之前,已經見識了並不顯得有多麽怪異的巫寨,他已經先入為主地認定,巫神殿大概也沒什麽了不起,或許就是用石頭壘起來的一座小廟宇似的建築物吧。但現在,這座神殿讓他有一種被震懾的感覺。

首先是高。如果用真實生活中的度量衡來換算,這座方頂的巫神殿至少有三十米高,相當於十餘層的樓房,對這個中古風世界的建築工藝來說是十分罕見的。夜色之下,神殿有些模糊的身影更加顯得高大,被火光照出巨大的陰影,籠罩在人們身上。這種高度本身就代表一種不容置疑的、充滿壓迫感的威嚴,令巫民們情不自禁地想要低下頭來。

走近之後更是讓他詫異。這座神殿並不是用石頭建起來的,而是依靠著十餘棵扭結在一起的大樹形成的整體構架!沼澤中少見高大樹木,此處卻突兀地冒出來十多棵,並且恰恰在高處聚攏,就像一條條彎曲上半身的巨蛇一樣,用樹木的上部連結形成頂棚,毫無疑問是巫術的結晶,帶有一種鬼斧神工的視覺效果。

更令人驚訝的是,站在遠處看去,這座神殿的外型酷似一隻正在向下抓握的手掌,難免不讓人聯想到神的巨手,輕輕一撥就能讓天地變色。在這氣勢滂沱遮天蔽日的巨手麵前,即便明知這隻是遊戲裏的素材,黃小路仍然禁不住油然而生一種敬畏和崇拜。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誇張的一座建築物,”林霽月喃喃地說,“真的就像是巫神把手放在了大地之上。”

兩人在人叢中慢慢靠近巫神殿,離得越近越是感覺不可思議,而來到神殿門口時,兩人都嚇了一跳:門口蹲伏著一隻巨大的蜘蛛,大小足能抵得上一匹馬!這隻蜘蛛五色斑斕,肢體粗壯,頭部的螯牙猶如一把利剪,看起來無比猙獰。

黃小路從小就害怕蜘蛛,這一下差點兩腿一軟坐到地上去,幸好林霽月及時扶了他一把:“假的!是雕塑!”

黃小路這才鬆了口氣。仔細一看,這隻巨大的蜘蛛果然隻是雕塑,而且不隻蜘蛛,後麵還有蠍子、蜈蚣、青蛇、蟾蜍等等,雕塑得惟妙惟肖纖毫畢現。看起來,擅長用毒的巫民們是希望,這五毒能夠幫助他們鎮守巫神殿的平安。

“有這五個家夥在,一般人還真不敢靠近……”黃小路低著頭,從五毒旁邊繞過去,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讓他身上多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進入了巫神殿,並且第一眼就看到了樹立在神殿中央的巫神的石像。這是一個麵相非常邪惡的神,有著三個頭顱和八條手臂,每一張臉上都帶著凶惡肅殺的表情,用九隻圓睜的怪眼掃視著他的臣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