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條件

“我阿爹阿娘都早就不在了,所以我一個人住。”名叫安語的小姑娘點燃了屋裏的油燈。這是一間已經顯得有些破舊的兩層竹樓,但收拾得很幹淨。黃小路注意到,臥房裏隻有一張床,心裏不由有些羨慕李彬這廝的豔福。他又想到,安語根本沒有蓄養巫奴,所以這些日子自己根本就沒有來這座竹樓尋找過。他又怎麽能猜得到,龍焚天竟然是以半個主人的身份睡在臥室裏的呢?

而龍焚天一進屋就默默地坐在床邊,一語不發,卻又讓人難免覺得可憐。黃小路忍不住問:“他真的背叛了你嗎?為什麽一定要用情蠱來對付他?”

安語沒有回答,隻是替兩人各倒了一杯水,裏麵像泡茶一樣扔進了幾枚小小的青果。黃小路不知底細,嘴上道著謝,卻把水放在一邊沒有喝。

“青酸果隻是增添一點味道,既不是毒也不是蠱,”安語淡淡地說,“我們巫民使用巫術是有嚴格限製的,不會無緣無故就下蠱。”

黃小路訕訕地一笑,喝了一口,果然這水的味道酸酸甜甜,近似果汁,很是不錯。他咕嘟咕嘟喝下去半杯,看著安語收拾停當了,這才開口又問:“能不能饒了他,解了他的情蠱呢?”

安語的目光刹那間變得淩厲:“饒了他?他這樣陪著我,有什麽不好的嗎?當初是他自己答應的,會陪我一生一世,所以我給他下了情蠱,幫助他說話算話而已,有什麽不對嗎?”

黃小路張了張嘴,不知道該如何作答。男女情愛這種事他確實不太懂,而聽上去安語說的也不像是謊話。龍焚天看來真的是咎由自取。可是,龍焚天怎麽樣是無所謂的,李彬該怎麽辦,繼續在現實世界裏發瘋嗎?

“我還沒有問呢,你們兩個外人怎麽能進到我們的巫寨,並且在各處自由走動?”安語問。

“你竟然不知道?”黃小路很詫異,“沒人告訴過你嗎?”

“寨子裏的人都不喜歡我,所以我平時也很少和他們說話。”安語平靜地回答。

黃小路歎了口氣,覺得自己開始明白為什麽她一定要死抓著龍焚天不放了,但他還是回答了安語的問題:“我們是屠施祭司帶回來的,屠施想要我們作為對大祭司的考驗的裁決者。”

安語霍地站了起來:“什麽?你們兩個是……裁決者?”她的聲音顫抖著,臉上的表情異常激動,甚至雙手都有點微微發抖。

“有戲了,”林霽月低聲在黃小路耳邊說,“看來咱們倆對她有用。”

黃小路點點頭,既是對林霽月,也是對安語。安語在房間裏煩亂地走了好幾圈,最後麵牆而立,許久一言不發。而龍焚天則始終坐在床邊沒有動過。他沒有得到安語的指令,沒辦法像一個真正的戀人那樣,去安慰、去勸解。

過了許久,安語才轉過身來,眼圈微紅,神情卻已經鎮定下來。她來到龍焚天身前,凝視著他的麵容,似乎是為了最後下定什麽決心。終於,她轉過身來,咬了咬嘴唇,低聲說:“我……我可以把這個人還給你們。”

“什麽?”黃小路又驚又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霽月卻依然鎮靜:“有條件的,笨蛋,別高興的太早。”

果然安語接著說:“要帶走阿天,你們就必須替我做一件事。我要你們按照我的指示,在裁決大祭司考驗的時候做一點手腳……”

“你想要誰勝誰負?”林霽月對此半點也不吃驚。

“我要大祭司輸!”安語一字一頓地說。

從安語的竹樓離開後,兩個人一路無話,回到屠施家門口時,林霽月才叫住了黃小路:“喂,真的要按照她說的那麽辦嗎?暗中幫助挑戰者?”

“那還能有別的辦法嗎?”黃小路說,“我們對巫術一竅不通,根本沒可能把龍焚天救走。現在隻有完成她的要求,才可能有一線機會。”

“你到底為了什麽一定要把這個姓龍的救出去,”林霽月忽然問,“我已經陪你完成過好幾次天驅交給的任務了,你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表現出極度的熱情和極度的關切。可是你又告訴我你並不認識他,對一個不認識的人你會這麽熱心嗎?”

黃小路苦笑一聲:“事實上,我認識他,但認識的並不是現在這樣的他。我……”

他覺得很難解釋,總不能告訴林霽月“我和他才是真人,你隻是一個程序”吧?但林霽月卻理解到了另一方麵:“你是說,他易過容,你認識易容之前的他?”

黃小路連忙就坡下驢:“沒錯!我認識……易容之前的他,那時候我和他是結拜兄弟!”

“總算還是個講義氣的人!”林霽月點點頭,臉色和緩了一些,“不過這件事情……我還是覺得有點文章,一定要慎重。你想想,安語是一個孤身一人的小女孩,即便是巫寨裏的同胞們都並不喜歡她,以至於她連我們倆的身份都不知道。這樣一個和旁人都格格不入的人,為什麽會那麽關心大祭司的考驗?這和她到底有什麽關係?”

“需要在意那麽多嗎?”黃小路摸摸鼻子,“反正這是巫民內部的事。”

“但你想過後果嗎?如果我們這麽做了,回頭會害死成百上千的人呢?”林霽月的語氣陡然嚴肅起來,“大祭司的任免,對於巫民們來說,無疑是頭等大事,這顯然是應該由他們自己來做主的,而不是你我去插手。天驅做事不應該這麽不講後果。”

黃小路不覺一怔。他這才反應過來,他的心裏隻想著解救龍焚天以便讓李彬恢複正常,幾乎已經忘記了自己正在扮演的角色了。我現在是在一個叫做“九州”的世界裏,我現在是身處一個叫做“天驅”的組織裏,我是一個天驅,天驅是為了維護點什麽保衛點什麽才來到這個世上的,而不是為所欲為。

可是……這畢竟是遊戲啊!身邊的這一切,無論是謝子華、林霽月、屠施、安語還是什麽殤州雪原、沉風沼澤、瘴氣中的巫寨,這一切統統都隻是一堆數據,一些0和1的組合。為了在這些虛幻的數據當中講究“後果”,就要不顧真實存在的李彬的死活嗎?

黃小路知道自己不可能對林霽月說清楚這個情況——說了對方也不會相信。但林霽月所說的話卻也同時激起了他一點挑戰的雄心:如果為了解救李彬而導致自己在遊戲中的成就下降——比如作出令天驅蒙羞的錯事——那樣自己還能算是個優秀的遊戲玩家嗎?

“我們還有一天的時間,”他對林霽月說,“趕緊睡一會兒,天亮之後就在寨子裏想辦法調查調查吧。也許能找到兩全其美的方法。”

“你說得對,至少,我們不必擔心被屠施的蠱蟲殺死了,因為這個龍焚天確實被我們找到了。”林霽月打了個嗬欠。

迷迷糊糊睡了幾個對時,醒來時天已經亮了。隔壁的林霽月早就出門去了,這讓黃小路難免有點自慚形穢。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想著出門去“調查”一番,再細細一想,完全不知道從何處入手。在其他的那些遊戲裏,隻要走遍某個地圖,一一和NPC們對話,遲早都能碰上一個給你關鍵信息推動情節的家夥,但在這個充滿敵意的巫寨裏,沒有人願意搭理他,他什麽東西也不可能問出來。反倒是經驗豐富的林霽月也許能找到一點別的辦法。

他站在竹樓的三樓上,有些無聊地眺望遠處。這是一個看不到遠處的地方,一切的視界都會最終被阻擋在那一圈圍牆般的瘴氣上。這層瘴氣隔斷了外人的侵擾,卻也隔斷了巫民們向外的交流。他們把自己封閉在這樣一個小小的圓圈裏,懷著莫名其妙的仇視和對立,把自己從外界的時間中割裂開來。時間在這裏就好像是停滯了,無論九州各地怎樣改朝換代怎樣風雲迭起,都和這些巫民沒有絲毫的關係。

但很快地,他就發現自己的這一係列感慨並不完全正確,因為他發現了屠施。從三樓上,正好可以看見屠施從遠處向竹樓的方向走來,身邊還帶著幾個陌生人。從穿著打扮來看,這些人都不是巫民,而是和黃小路一樣的外人!

黃小路下意識地閃身後退進了房,以免讓屠施看見他。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他隱隱意識到,這幾個新來的外人絕沒有那麽簡單。他用最短的時間作出了決定:偷聽一下屠施和這些人說些什麽。

黃小路沒有走樓梯,而是從窗外翻出去,攀著窗外的一棵竹子滑了下去,蹲在一樓的窗外。他聽到屠施帶著這幾個人進入了門廳,坐下、倒水,以及陌生人之一的說話:“不必費事。我們來這裏是為了辦事,不是作客。”

“也好,用你們東陸的話來說,開門見山,”屠施回答,“我其實隻有兩個問題:如果我真的成為了大祭司並且與你們合作,那麽,我需要為你們做些什麽?這麽做對巫寨的好處又是什麽?”

黃小路一驚,但對方的回答更加讓他震駭:“好處?辰月從來不許諾什麽‘好處’,我們隻是奉神的旨意行事。而你們,有自由選擇的權利。神不會對你說,因為他會賜予你們什麽,你們才應當為他做事,但你應該有自己的判斷。”

辰月教!黃小路完全驚呆了。這是一個他還沒有真正接觸過,但大名已經如雷貫耳的教派,也是天驅在九州最大的死敵。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和林霽月談起過這個神秘的宗教,並且讚歎過龍焚天敢於在辰月教頭上動土的氣魄和實力。而現在,幾個活生生的辰月教徒就坐在和自己一牆之隔的地方,而正在跟他們秘密商議的,竟然是幾乎不可能和他們發生關係的巫民。

黃小路還捕捉到了這樣的關鍵詞:“如果我真的成為了大祭司。”也就是說,辰月教徒們此來的目的竟然和即將開始的巫祭有關。屠施說過,如果大祭司沒能通過考驗,就將不得不讓位,也就是說,這些辰月教徒一定會想辦法讓挑戰者取勝。

——那不就是和安語的目的相同了嗎?也就是說,如果自己幫助了安語,也就等於……幫助了辰月?

黃小路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屋內的辰月教徒聲調陡然一變:“有人偷聽!”

話音剛落,黃小路立刻感到有一股尖銳冰冷的無形之力從自己的胸腔向內透入,本能的反應讓他用盡全力向後一躍。盡管如此,那股力量還是有不少侵入了體內。一股陰寒至極的寒流瞬間流遍了全身,就像是一把細小的冰錐刺入了血管裏,讓他渾身不斷地打著寒戰,並且覺得身上的力量也在迅速減弱。而此時,已經有兩名辰月教徒破窗而出,他趕忙扭過頭,不讓對方看清自己的臉。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煙氣彌漫的嗤嗤聲,一股刺眼的白霧把他包圍在其中,然後一隻手拎住了他的衣領,把他猛地往地上一按。緊接著他的眼前一黑,像是有什麽東西把他罩住了,耳邊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好像是追趕他的辰月教徒從他身邊掠過,跑向了遠方。

“別出聲!”林霽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是我們天羅特有的障眼法,不是秘術,所以辰月的人反而看不穿。”

果然是是林霽月,又一次在關鍵時刻出現救了他。她很聰明地提前放出了障眼的迷霧,讓屠施等人沒有第一時間看到他的臉,這樣至少暫時讓對方拿不到證據,雖然屠施必然會猜到偷聽的人是他。

盡管如此,辰月教徒的偷襲還是讓他傷得夠嗆,等到辰月教徒和屠施追遠了,林霽月揭開蒙在外麵的障眼布時,他的關節都被凍得幾乎不能彎曲了。而兩人畢竟不是巫寨中人,雖然林霽月幾天以來已經把地形摸得滾瓜爛熟,仍然不能確定哪裏藏身比較安全,所以她隻能冒險把黃小路帶到了安語家裏。

見到兩人重新回來,安語也有些吃驚,但還是連忙替他們關好門。黃小路一頭栽倒在**,隻覺得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凍結了一樣,牙關咬得格格作響。

“好厲害的秘術,”林霽月的眉頭皺得緊緊的,“幸好你還躲閃了一下,沒有打實在,不然說不定你已經沒命了。可惜我對秘術實在沒有什麽了解,也幫不了你。”

“我來看看。”安語忽然說。她俯下身,把手貼在黃小路的胸腹處,感受著從他體內傳出來的逼人的寒氣,思索了一會兒:“這樣的寒氣,和我們的冰蠅蠱比較接近,也許我可以用醫治冰蠅蠱的辦法來試試,但不能保證一定有效。”

“甭管是什麽,隻管……隻管試試吧,”黃小路打著寒戰結結巴巴地說,“不然凍死了……凍死了就說什麽都晚了!”

安語點點頭,轉身翻箱倒櫃,很快找出一個木盒,從裏麵取出一樣東西。黃小路定睛一看,赫然是一隻已經曬幹了的蠍子,雖然塊頭並不大,尾巴上的毒刺卻比一般的蠍子更長。

“赤火蠍專能克冰蠅蠱,吞下去試試吧,”安語說,並且補充了一句,“要嚼碎了再吞,這樣藥力發揮會更快。”

“看上去味道不錯。”林霽月頗有些幸災樂禍地說。

黃小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覺得性命更加寶貴,苦著臉接過蠍子,把心一橫眼一閉,將蠍子扔進嘴裏,惡狠狠地一通咀嚼。這隻風幹的赤火蠍倒是沒什麽特殊的怪味,嚼起來有點像炸透了的雞皮,令他的惡心感稍微減弱了一點。估摸著嚼碎了,他連忙死命地把嘴裏的這一團東西生吞下去,然後猛喝了兩杯水。玩遊戲玩到生吞蠍子,他想,還有比我更苦命的遊戲玩家嗎?

沒想到赤火蠍還真的有奇效,他很快就感覺肚子裏好像有一團火升騰起來,暖融融的向全身各處蔓延。安語再給他煎了一碗苦苦的湯藥,很快地,身上不冷了,那股秘術造成的寒氣被消解了,本來已經快凍僵的四肢關節也可以慢慢活動自如了。

林霽月鬆了一口氣:“你還真是命大。”

安語卻問道:“這是誰幹的?為什麽還有外人進來?”

黃小路搔搔頭皮:“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總之是一幫相當危險的人,但是……他們和你一樣,也希望這一任的大祭司在考驗中被擊敗。所以我想問你,你真的想要讓我們倆幫助挑戰者嗎?那樣也許會讓壞人得逞的。”

“我不關心,也不在乎,就算這個巫寨變成廢墟,也和我沒關係,”安語斬釘截鐵地說,“我隻要大祭司輸!否則的話,你們別想得到這個人!”

龍焚天依然坐在一旁,兩眼充滿柔情地看著安語,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看,隻是在瞪視著無限的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