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因 第一個故事

我的婚禮剛剛進行了半天,就出事了。當時那封信一直捏在我手裏,白色的紙張在陽光下反射出微光。

“我們在一起的時光是完美的。我不相信我們各自還能碰到更好的人。”我手裏的這封信開門見山地寫道。

在出事之前,父親安排的婚禮令我幾乎挑不出毛病來。整個府邸的每一個廳堂幾乎都被改成了宴廳,賓客如流水般湧入,將嘈雜的聲響鋪滿每一處角落。從城裏最好的三家酒樓請來的大廚們運刀如飛,保證流水席上菜色不斷,每一位客人,無論來自宛州的、越州的還是瀚州寧州的,都能享受到上佳的美食。父親甚至還設了幾位誇父客人的專座,他們龐大的身軀坐在宴廳裏,相當地醒目。

客人們對父親說:“還離著十裏地就能看到燈籠的紅光啦!”父親微笑著回答他們:“人生難得這樣一場大事嘛。我早就答應過我兒子,一定要把他的婚禮辦得風光隆重。”

一個風光隆重的婚禮也是一個無比冗長的過程,在夜晚的吉時到來之前,整個白晝都忙亂不堪。在婚禮中觀察賓客們的行為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父親多年來苦心經營鏢局,各條道上結交了無數朋友。尤其前不久,最大的競爭對手宣布倒閉關張,被父親並吞,我們長風鏢局從此在東陸一家獨大,勢力範圍遠至北陸,威震江湖。借助著婚禮的由頭,許多和父親交情泛泛或是隻有一麵之緣的人都拚命地巴結諂媚,以便和這位名聲顯赫的大鏢頭拉近關係,爭取日後能為了這份友誼而獲得一點回報。為此他們都很舍得掏腰包送禮,美玉、名畫、古玩、靈丹,甚至於昂貴的河絡族精細製品,亂七八糟地送了無數,登記禮單的管家胡忠從早忙到晚,幾乎累到右手抽筋。瀚州朔方鏢局的總鏢頭甚至帶來了一根從誇父手裏得到的千年雪參,那可是天氣城裏的皇帝都很難得到的珍稀藥品。都是父親的麵子啊。

當然了,開鏢局的,就算再怎麽打點關係,也難免遇上各種各樣不賣麵子的劫道人。但在婚禮的喜慶氛圍中,仇家們也不得不暫時收斂刀兵,擠出笑容,甚至送上不薄的賀禮,以此表現自己的氣度。至於背地裏會搗點什麽亂,那就不知道了。所以父親安排了許多人手混在客人裏,暗中監視他們的舉動。

他顯然沒有想到,在這樣的安排下,還是有人找事兒。午時剛過,仆人送上來一份蠻族風味的烤全羊,蓋子一揭開,裏麵除了香氣襲人的羊肉之外,還多了一樣東西:一個血淋淋的人頭。

好在滿屋子的都是江湖中人,砍過的人頭不會比他們吃過的羊頭少。所以除了暈倒的仆人,沒有其他人慌亂,離人頭最近的鐵叉會幫主孫陽拿起這顆頭仔細看了看:“好像是今天來貴府賀喜的一位客人,我雖然隻見了一麵,也還記得他的長相。”

孫陽一向以記性好而著稱,他都這麽說了,父親連忙上前辨識。他隻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這是……羅大哥!”

羅鏢師是父親的老部下和老朋友。當年父親白手創業時,身邊隻有四個人,其中之一就是羅鏢師。羅鏢師陪著我父親走雷州、入草原、進殤州的雪山、鑽羽人的森林,這麽多年來兩人一同經曆的艱險波折,加在一起可以把一個說書先生的嘴皮子都磨薄了,因此他雖然已經在十餘年前告老還鄉,父親還是總惦記著他。說起來,我的這樁婚姻還得多謝他出力呢,所以父親放棄了那些名氣更大的大俠、幫主、官員,決定今晚由老羅主婚。沒想到他會死在這裏,死在我的婚禮儀式開始之前,死在父親的眼皮底下。

父親畢竟是多年老江湖,遇事不亂,雖然陡然間遭逢大變,仍然保持冷靜。他四下環視了一番:“羅大哥的孫女呢?就是和他一起來的那個小姑娘。”

幾名鏢師立即跑出去尋找,不過半柱香工夫,就把她找了回來。這姑娘丟下自己的無趣的祖父,多半正和一些年輕英俊的羽族後生言談甚歡呢,這一下見到祖父毫無生氣的頭顱,慘叫一聲就暈了過去。

下人把她抬到後院房內休息,婚宴現場亂作一團。鏢師們和友人的子弟們呼呼喝喝地四下裏巡查,作盡職盡責狀,盡管這樣的姿態無疑是虛偽的——能神不知鬼不覺用人頭替換羊頭的角色,怎麽可能被他們找到。

至於唯一可能有用的證人,也沒能提供任何有用的證言。那個端著人頭上桌、本來自身就有重大嫌疑的仆人,在人們費了老大力氣救活後,一臉的渾渾噩噩不知所謂。他隻記得自己走在半道上時,腦子突然一暈,其後什麽都不知道了,包括將菜送上桌的過程。那大概是一種高明的迷藥。

我看著這忙亂的一切,再低下頭,看看自己手中的信。信上的字體娟秀,仿佛還帶著淡淡的幽香:“過去的事情也許你能忘,但我永遠都忘不了,也不會去忘記。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你記起我。”

大廳內的賓客們由於這起突如其來的慘案而掀起了更高的聲浪,這噪音在達到頂點時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及時安靜下來,把視線投向了父親。

“請大家放心,我一定會把凶手揪出來的,”父親平靜地說,“無論如何,婚禮都要繼續進行下去。”

這就是我的父親,無論麵對怎樣的風浪都能鎮定自若的父親。也多虧被砍了腦袋的是老羅。他活著的時候就從不出風頭,一直躲在父親的陰影裏,如今退隱江湖十多年,已經沒有什麽人認識他了。

父親安撫了賓客們,暗中下令多加人手在院子裏巡視。很快地,老羅的屍體找到了。他被拋進了後花園的水池裏,斷頸處流出的血液把水池都染紅了。對廚師的詢問也有了結果。那道菜一直到廚師裝盤時,都還沒有任何問題,性情直爽的蠻族廚師敢拿自己的性命擔保:“我燒菜燒了三十年,閉上眼睛都能烤全羊,一隻全羊的分量我還不清楚?裏麵怎麽可能混進人頭?”

所以能搗鬼的環節隻可能出在仆人上菜的過程中,但仆人的腦子被迷藥弄暈了,線索至此中斷。在場的客人中有大夫,檢驗出他的血液裏果然混進了某種來自越州巫民的詭異迷藥,剛好在菜送到桌上時徹底發作。那時候大家都以為他是見到人頭驚嚇過度而昏倒,但實際上,是毒性發作。

給客人的菜裏會不會也被下毒了?人們不約而同想到了這一點。但既然主人都如此沉得住氣,旁人自然也不甘示弱,為了麵子,他們又不敢公開試毒,也不能不吃,於是新一波的聲浪再起。人們唯恐自己的惴惴不安被看出來,故意大聲說著話,放肆地笑著,全然不顧這樣是否稍微有點點對死者不敬。

在江湖上混,真累呀,我一貫都抱有這種想法。

這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父親意似悠閑,但我認為其實他腦子裏一直在飛速運轉,猜測著凶手的身份。如前所述,父親在九州三陸闖**多年,護鏢從未失手,絕不是單憑好運氣。保鏢這個行當,曆來都是兩分靠武功,八分靠人脈。父親的性情有兩大優勢:其一,隱忍堅毅,向來能忍得住侮辱,絕不輕易動手樹敵;其二,疏財仗義,為了朋友舍得把自己心愛的坐騎當掉換錢,所以朋友遍及天下。這樣的性格簡直天生就是開鏢局的料。到後來他已經不必自己出手了,隻要鏢車上插著寫有“長風鏢局”的旗幟,一般劫匪都會避而遠之。

但不可忽視的是,人緣再好的鏢師,也總會遇到不買賬的角色,所以“兩分靠武功”也是不可避免的。我們胡家的家傳槍法並不是吃素的,父親更是個難得的武學奇才,很多大盜凶徒為此折在父親手下,很多不願意被吞並的鏢局主人也都在外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吃了些虧。長風鏢局的鏢車偶爾被搶,多半都是那些宿敵的報複。

但是更深一層的心態是,要麽輕易不報複,要報複就要一次把你打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搶鏢車顯然不如攪擾他兒子的婚禮過癮,在人生大喜之時玩上這麽一手,絕對足夠讓父親丟臉。

這會是誰呢?得到這個答案可不容易。一個平庸的人也許一輩子隻認識一百個人,即便這一百人中有一半都是仇家,數目也不過是區區五十。但對於父親而言,也許他所認識的人中隻有十分之一是仇人,基數的龐大卻決定了一切。根據我的推測,他就算費盡心思地排除掉一批又一批的人,最後仍然會有二三十個人都有嫌疑。

沒有別的辦法,父親恐怕隻能以不變應萬變了。

“如果你忘記了,那樣也好。那會給我足夠堅定的信念去下定決心。”信上這麽寫著。寫到這一行的信紙上有一團墨漬,顯然是太用力而從筆尖上擠出的多餘的墨汁,可想而知寫信者當時的激動。我放下信紙,向大廳門口看去,站在那裏的父親可是半點也不激動。

中午的時間很快過去,流水席來來去去已經換了好幾撥人。父親一直在不停地和客人們應酬寒暄,半分不減禮數,仿佛午時掉了腦袋的不是他幾十年的生死之交,而隻是一隻烤全羊。這份忍耐力著實令人佩服。

凶手顯然就很佩服,所以他決定再給父親一次表現忍耐力的機會。大約在接近未時的時候,第二樁變故發生了。當時父親正在滿麵堆笑地迎接多年好友、晉北大刀客黃鬆,並將主婚人的驚喜送給對方,從後院突然傳來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接著就是劈裏啪啦的爆炸聲響成一片,簡直比過年還熱鬧。父親聽到聲音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先準備好在今晚燃放的煙花和鞭炮被點燃了。

那些鞭炮本來放在一個雜物間裏,堆了幾乎半個屋子,所以這一炸起來氣勢不凡,估計半座城裏的居民都聽得到。不過由於鞭炮本來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那個雜物間並沒有人看守,所以無人受傷。比起中午的命案,這第二起事件雖然聞聲百裏,損失倒是小得多。但父親的眉頭反而皺了起來,低聲罵了一句:他娘的。

我完全可以感受到父親的憤怒和不安,因為假如敵人是為了殺人而來,防範起來還容易點;但倘若就是抱著攪局的心態而來,他的行動將完全不可預期。他也許會像殺死老羅那樣,再殺掉一兩個賓客;他也可能溜到後廚,溜到門房,拿仆從的血來製造恐慌;他可以縱火,可以下毒,可以放置炸藥,可以施放毒煙。他並沒有明確的目的,所以可以從容不迫地躲在暗處陰笑,看著身邊的人們徒勞忙碌。

在一片嗆人的硫磺氣息中,賓客們議論紛紛,父親仍舊巋然不動。他命令下人們立即去清理爆炸現場,購置新的煙花——這次當然有人看管,點燃熏香以驅逐硝煙味。然後他提起內力,將自己的話遠遠傳去:“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想要幹什麽,也不管你還要鬼鬼祟祟躲到什麽時候,我胡勁風一輩子從來沒向誰低過頭。你還有什麽卑鄙手段,隻管使出來,看看這裏的眾多英雄豪傑會不會怕了你!”

這後半句話說出來,馬上一片轟然叫好。我對父親真是既佩服又不佩服。佩服的是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就把這件事呼啦一聲糊到了在場所有人的腦袋上,偏偏言語裏還說得豪氣幹雲,這個九州三陸最大鏢局的總鏢頭果然不是白當的,難怪當年能從殤州冰原的誇父包圍中全身而退。

不佩服的則是……“不管你想要幹什麽”,這句話說明他還是沒弄明白對方想要幹什麽。其實答案已經很清楚了,隻是他還沒有意料到而已。這個婚禮承載了太多其他的意義,他大概已經忘記了最基本的東西了。

“隻有那樣,我的心才會歸於平靜,真正的、永恒的平靜,和你的心跳一起沉寂。”信的末尾這麽寫道。這話讓我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鞭炮爆炸之後的一整個下午都很寧靜,也許那個藏在黑暗處的凶徒知道眼下正是同仇敵愾之時,不可去犯眾怒。總而言之,當父親口中的眾多英雄豪傑都摩拳擦掌等著把這個罪犯揪出來時,他卻再沒有半點動靜了。於是所有人都隻能繃緊了弦幹等著。

這種等待相當難熬,比有人把刀架到你脖子上還難受。因為架在你脖子上的刀是實實在在可以感覺到的,這種隱藏的未知威脅卻總能讓人的心提起來落不了地。

“所以我會耐心地等待,等待一切時機。我就是一支箭,一支藏在暗處、永遠瞄準你的利箭。”信上的字體到此處歸於平靜。那是一種下定決心之後的冷靜和堅強。

這一天的氣溫很高,空氣中卷動著催人入眠的熱風,不少客人都悶出了一頭的汗水。父親仍然嚴謹地穿著他那身符合禮儀的華服走來走去,連袖子都沒有卷起來一點。

這是父親形象中的另一麵,他對待朋友很寬容,自己卻嚴肅、循規蹈矩、一絲不苟。母親曾經對我講過,祖母去世的時候,父親還沒有開鏢局,隻是個每月領兩個金銖的小捕快,一直過著簡樸的生活。但當老娘病逝時,他卻愣是把衙門上下借了個遍,辦了一場風風光光的喪事,然後啃了一年窩頭鹹菜來還債。現在父親不必啃窩頭鹹菜也能為我辦婚禮了,自然要把場麵弄到極大,不但符合他的身份,更加符合他的性格。這種性格,如果要用負麵的、譏嘲的語氣來形容,就是四個字:死要麵子。當然作為兒子,我從來不會把這四個字當著他的麵說出口。

日頭偏西時,一大群陌生人進到了府裏,其中一部分開始在空地上搭台樹棚,那是父親請來的戲班子。和那種一切活計都得自己動手的草台班子不同,這樣的大戲班都有專門的雜工負責搭台,當然價格也不菲。這個婚禮的每一處細節父親都考慮到了,風光、熱鬧、隆重,除了沒想到會有人來搗亂之外簡直完美無缺。

罪犯的第三個目標正是這個戲班。當戲子們在臨時搭起的棚子裏開始塗抹油彩和準備服裝時,一個小生忽然發出了驚叫聲,原來他身邊的一口衣箱打開後並沒有衣物。

裏麵隻有十多條毒蛇,金環蛇、竹葉青、五步蛇,亂七八糟什麽種類都有。這些毒蛇飛竄而出,轉瞬間已經咬傷了六七個戲子。戲子們大呼小叫,帶著臉上還沒塗完的油彩倉皇逃竄,倒是個個嗓音嘹亮,喊救命都帶點美感。

幸運的是,現場都是江湖客們,有會捉蛇的,也有會療毒的。雖然沒有對症的蛇藥,但能暫緩毒性發作,讓受傷的戲子可以去找大夫醫治。隻是經此一擾,戲子們已經湊不齊演出陣容——能湊齊也沒膽子了,今夜的戲曲表演也隻能宣布告吹。

父親鐵青著臉,細細思考這三件事,我覺得假如到這時候他還得不出結論,那就簡直太笨了。不過父親畢竟是父親,他握緊了拳頭,嘴裏喃喃自語著:“這個人不是來找我報仇的。他是來阻止我兒的婚禮的。”

父親的頭腦一刹那變得靈光。其實他早該想到的。羅鏢師是這樁婚姻的主婚人,煙花鞭炮是用來慶祝婚禮舉行的,戲班子也是為了增添熱鬧氣氛而來表演的。一直以來,他都以為自己的名聲是招致報複的主因,卻未曾想到,對方並不是借攪亂婚禮來向他複仇,而是以攪亂婚禮本身為目的。

這個人想要阻止我成親。

父親猛然轉過身,向著後院跑去。他不顧眾人驚訝的目光,施展開輕功,以最快的的速度奔回後院,推開了羅鏢師的孫女休息的房間。**躺著一個人影,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熟睡中。父親走上前,看著這個人的臉:這不是羅鏢師的孫女。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這不是早上跟隨著羅鏢師而來、並且自稱是羅鏢師孫女的那個女人。這是父親派去照料她的女仆。但現在,昏迷的變成了女仆,而那個見到羅鏢師的腦袋就立即往地上癱軟的女人——不見了。

父親跨出房門,看看漸漸暗下去的天色。馬上就要到時辰了,這個女人又會幹出什麽樣的事情呢?她會一把火把整個宅院統統燒掉嗎?他猛然想到了什麽,大步向我居住的小樓衝去。

父親反應得太晚了。在他發現人被掉包了之前,冒充羅鏢師女兒的那個女人早已經找到了我。

當她如旋風般破窗而入,砰啪兩下把伺候我的仆人打暈在地上時,我剛剛把頭從眼前的千裏鏡麵前轉開。這個美麗的羽人女子,目光中充滿了憤怒和某種危險的決心,但顯然我還要火上澆油。

“你先看看這封信。”我說。

我把一直握在手裏的信遞給她。她狐疑地展開信,麵色微變。

這封信是她自己寫的,可以看做情致纏綿的情書,也可以看做圖窮匕見的警告。她在這封信裏講述了對自己情人的無窮盡的思念,追憶著兩人過去曾有的美好時光,控訴著對方的無情變心,明白無誤地表述了如下原則:你要麽選擇孤獨一生,要麽選擇我。沒有第三種選擇。否則的話,她將會用盡一切辦法展開自己的報複。信上的字體從工整到淩亂,再到工整,顯示出寫信人情感的波動。老實說,一個羽人對華族文字運用得那麽好,足以讓好多宛州的貴族小姐們都汗顏無麵了。

“這封信真感人,”我說,“看到這封信我就能猜到,如果你得知了這場婚姻的訊息,一定會趕來破壞。”

“你說對了!”她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決不會讓這場婚禮走到頭的。”

她開始四下張望,尋找一切可以尋找的地方。我笑了:“你在找什麽?”

“這裏為什麽隻有你?他呢?”她反問。

“他是誰?”我故意問。

“還能是誰?那個馬上就要當新郎的王八蛋!”她吼了起來,“為什麽躲著不見我?叫他出來!”

她又看了我一眼:“你是他的弟弟吧,我聽他提起過……把你放在這兒做擋箭牌算是什麽?讓他自己滾出來見我!”

我憐憫地看著她,搖搖頭:“我並不是什麽擋箭牌。他不會做新郎的,我才是那個當新郎的王八蛋。今天要成親的是我。”

她倒抽一口涼氣,退後兩步,驚訝地看著我:“開什麽玩笑?”

“我沒有開玩笑,”我回答,“你聽說‘胡總鏢頭的兒子要成親了’,就以為是我哥哥,但事實上,那是我。”

“不可能!我看到過請柬,也聽到過路人的談論,要成親的就是他!”

我輕歎一聲:“你看到和聽到的,不過是一個名字。我哥哥在外麵拈花惹草常喜歡用假名,非常不幸地,他在和你花前月下的時候,使用的是——我的名字。那個名字,就寫在我剛才遞給你的那封信上,你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個稱呼,全然不知道,你所呼喚的,根本就是另外一個人。”

“可你怎麽可能成親!”她看來像被雷擊了,但很快又嚷嚷著,“你隻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而且從小病病歪歪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死,你怎麽會成親?”

我低下頭,看看自己身上根根凸出的骨頭,看看細的像樹枝一樣的手腕,看看彎彎曲曲擰在一起的雙腿:“這種事情的確不多見。但如果你有一個頭腦固執又好麵子碰巧手裏還很有錢的父親,在你兒子離死不遠時,難免不會做出什麽亂七八糟的蠢事——比如說,衝喜。”

“衝喜?”她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我點點頭:“沒錯,就是很多人所相信的結婚的喜氣能帶走疾病的穢氣。而這位偉大的父親過去並不太在意這個年幼的、一生下來就渾身是病的兒子,也許他心裏巴不得他早點死呢。現在為什麽又會采取這種隻有無知愚民才會使用的爛招?因為他在情急之下別無選擇了,如果這個孩子再死去,他就徹底絕後了。”

她失魂落魄地退出幾步,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滿眼都是絕望。過了很久,她才低聲問:“絕後?你的意思是說,你哥哥……他已經……死了?”

我沒有回答,推動著我的木頭輪椅,來到窗邊,我的千裏鏡就架在那裏。多年以來,我就這樣藏身於我的小樓上,靠著那個河絡磨製的水晶千裏鏡,從這座整個院子裏最高的樓上朝下俯瞰,觀察著外麵的世界。今天早上,當她剛剛跟著羅鏢師跨入大門,我就已經注意到了她。

羅鏢師其他毛病沒有,就是略微有些好色,被人設套抓住把柄威脅不足為奇,何況是這樣一個美麗的羽人。所以她才能以羅鏢師孫女的身份堂而皇之地混進來。她混進府中之後,在僻靜處殺死羅鏢師,再用迷藥迷昏送菜的下人,將羅鏢師的人頭送上餐桌。

這之後她假裝暈倒,避開所有人的視線,弄昏了一個女仆來頂替自己。此後的行動就更加方便,稍微改扮一下,換件外衣,就沒有人認識她了。那一番點燃煙花、攪擾戲班的做作,既不是為了向父親報複,也不單是為了阻擾我的婚禮,其最重要的目的在於激起旁人的敵愾之氣,讓他們或為了獻媚、或為了力圖自保而開始搜尋凶犯。這樣群體性的所謂警覺、搜查、尋找,看似很有威懾力,實則是最愚蠢的行動:沒有人明確知道自己要找什麽,但每個人都會表現出自己在找點什麽,於是凶犯反而可以輕而易舉地混在人群中,大模大樣地、絲毫不會引人懷疑地尋找她真正要找的東西——新郎的住所。

“你說得半點也不錯,”她聽完我的話後,沉默了一陣子,終於點點頭,“但我有一點不明白。就算身居高處,可以用這副千裏鏡觀察我的行蹤,但你怎麽能確定我可疑?怎麽能在我剛一進門就盯上了我?”

我放下千裏鏡,緩緩地說:“我又不是神,怎麽可能認出你。我隻是認出了羅鏢師,跟在羅鏢師身邊女人,自然就是你。因為你的所有行動步驟,都是一封匿名信教給你的,而那封信……是我寫的。”

她立刻變得全無血色,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我艱難地向她擺擺手:“不用緊張。你覺得我有能力傷害到你嗎,一個十一歲的瘦弱的廢人?我不過是想請你幫我一個忙而已。”

對方的警惕稍減,但仍然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什麽忙?”

“你已經幫完了,”我回答,“你製造了這樣一場混亂,所以我安排的人才能找到機會,把那個可憐的新娘放走。”

“新娘?”她一愣,“為什麽要放走?”

“強扭的瓜不甜嘛,你總不會認為被拿來衝喜的新娘都是心甘情願的吧?”我聳聳肩,“她是被我父親強逼的,因為她是殺死我哥哥、也就是你的情人的凶手,而且她殺死我哥哥的原因和你一樣,也是始亂終棄——瞧瞧,我們四個之間存在著多麽糾結而混亂的關係。”

“本來以她的武功,是傷害不了我哥哥的,但我哥哥當時碰巧遇到點小意外:他被弄瞎了眼睛,並因此感染了重病,成天隻能躺在**大呼小叫‘我的眼睛啊!竟然敢傷了我的眼睛!’,所以才被她得手了。你瞧,歸根結底的話,我的這場莫名其妙的婚禮,還得感謝這位凶手呢。”

現在她的臉色真是好看,一會兒紅,一會兒白,一會兒綠,簡直可以開一個顏料鋪。我很能明白她的感受:想要尋找的情人被情人的情人所殺,而自己偏偏幫助了這個情人的情人逃走,而這一切都出自情人的弟弟的策劃,該弟弟的名字被情人用來欺騙過她——用簡單的幾個字是沒辦法描述那種複雜的情緒的。

她瞪著我看了很久,長出一口氣:“真是沒想到。你這麽一個小破孩,心眼那麽多。我這封信,也是你從他那兒偷的?”

“他當然不會把情書交給我看了,”我回答,“不過他死之後,我怎麽看他都管不著了。”

“所以你選擇了我?就是因為名字上的巧合?”她說,“但我隻是一個嫉妒的女人,難免不會把你的計劃搞砸了。”

“嫉妒本來就是一種最可怕的力量,這一點你自己應該能體會。”我笑了起來,指了指她扔在地上的信,“這封信的後半段,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鋒銳的尖刀在放射出殺氣。”

“那你為什麽建議我選擇羅老頭來下手?你恨他,想要借刀殺人?”她又問。

我重新把眼睛湊到了千裏鏡上,觀看著院子裏的動向:“我當然是想小小的出一口氣,因為這樁婚姻就是羅老頭給我爹提議的。我沒有我哥哥那樣健康的體魄和英俊的外表,但我向來對自己的頭腦很自負,娶個媳婦來衝喜這樣愚不可及的餿主意,隻應該發生在那些豬腦子身上。啊,你應該走了,我看到我父親去後院了,大概已經在懷疑你,估計很快就能趕到這裏來。不過在走之前,麻煩你往我胸口刺一劍,我已經用炭筆畫好了點,這一劍能讓我看起來傷得很重,卻又不至於送命。”

“你又想要做什麽?”她皺著眉頭問。

“苦肉計,在我父親麵前做出無辜的假象,”我回答說,“否則萬一被他查出他的兒媳婦是被我放跑的,我恐怕很難承受得住他的驚喜。雖然我沒太多日子可活了,總歸是多一天算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