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

鏢隊行進在一條坑坑窪窪的羊腸小道上,兩邊是越州山脈高峻的山壁,距離峽穀的出口已經不遠。鏢車不斷地起伏顛簸,壓得下方的車板吱嘎作響。鏢師們左顧右盼,都顯得有些惴惴不安。

“這種地形最容易被伏擊,”彭鵬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那麽窄的路,車根本沒法調頭。”

我沒有理睬他,放下手裏的書,往嘴裏扔了一顆花生米,用力嚼下去。嘎嘣嘎嘣。彭鵬歎口氣:“大家都像你那麽悠哉遊哉就好了。你這形象像誰你知道嗎?像那個小說裏經常提到的愛吃花生的殺手。一邊吃花生一邊翻眼皮子,還拿著書!真是德行喪盡!”

旁人都哄笑起來,算是稍微緩解了一點點緊張的氣氛。終於鏢車順利鑽出峽穀,還好,沒有他們所擔憂的伏擊者,所有人長出一口氣。但前方還有更長的路,更多的曲折,更難以預料的危險。

“別怕,小年輕,”彭鵬摸摸我的頭,“走鏢就是這樣的,一條道走到頭才算贏。就算拐過了九十九道彎,在最後一道彎上翻船,那也是前功盡棄。”

我很不樂意被人摸頭,年輕也不是被人摸頭的理由啊,但我卻怎麽也推不開彭鵬的手。那隻手就仿佛一座小山,帶著千斤重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大叫一聲,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堆稻草上。身邊沒有鏢車,沒有彭鵬,沒有粗魯的鏢師們,沒有車輪揚起的嗆人灰塵,隻是充斥著各種動物的氣息:老虎、灰熊、山羊、蟒蛇、猙,以及其他諸如此類。除此之外,還有一股正在慢慢移近的香氣:那是蘭袖身上的氣味。蘭袖親切地拍了拍我:“怎麽了?夢見什麽了嗎?”

我的心裏充滿了悲涼。是夢,剛才所見的一切,都隻是個夢境。我再也見不到彭鵬了,也再見不到其他那些粗魯卻對我很好的鏢師們。鏢隊完蛋了,彭鵬死了,別人都死了,隻有我僥幸活了下來。

現在我呆的地方,和鏢隊具備著某種共性:流動。這是一個在九州各地四處巡演的戲班,輪子一滾動就能帶走全部家當。他們發現我的時候,我已經有些癡癡呆呆,失去了活力,對周圍的事物幾乎沒有什麽反應。出於憐憫,他們暫時收留了我。這之後,我的身體情況慢慢恢複,他們發現我其實練過,雖然精神還是顯得不正常,至少可以在戲台上翻翻跟鬥賺點掌聲。我無可無不可,翻跟鬥就翻跟鬥吧,白吃飯總是不好的。但除了翻跟鬥,我和剛來時相比,也並沒有什麽兩樣。

蘭袖是對我最好的一個人,她知道我喜歡吃花生,就總是給我準備一小筐在那裏。但每次把花生米扔進嘴裏,我的心裏就會隱隱作痛,想起彭鵬,想起彭鵬說的話:“你這形象像誰你知道嗎?像那個小說裏經常提到的愛吃花生的殺手。”小說裏有這麽一位殺手嗎?我不知道,但我不會像殺手的,我是一個隻懂得翻跟鬥的白癡,而已。

我想念彭鵬,想念他身上難聞的煙草味道,想念他粗獷的嗓音和亂糟糟的胡子。我和鏢隊的人們都處得很好,但關係最親近的始終是彭鵬。他隻需要看看我的表情,就能猜到我在想什麽。離開了彭鵬,我覺得渾身提不起勁。

我還想念他的書,這裏沒有人讀書,自然更不會有人買書。彭鵬常說我是他生平第一知己,因為在整個鏢隊裏,隻有我和他喜歡書,雖然我總是蹭他的書。

蘭袖站在一旁,默默地觀察著我。我視若無睹,一顆接一顆地嚼著花生米。

“從來沒見過你這樣的,”蘭袖輕聲說,“你的身上,一定藏著什麽故事吧?我想起了一部小說,裏麵有一個很了不起的英雄,因為遇到了傷心事,就藏身在一個戲班子裏,每天表演翻筋鬥……簡直和你一模一樣呢。”

真能一模一樣就見鬼了,我想。一個說我像吃花生米的殺手,一個說我像翻跟鬥的大俠,可我憑什麽像?蘭袖和彭鵬真是兩個瘋子。

我們沒有在一起呆多久,因為上午的演出開始了。我站在後台,看著蘭袖柔若無骨的身體在一口開口很窄的大缸裏鑽來鑽去,真擔心她一不小心把腰給扭折了。但轉念一想,這種事情不會發生。蘭袖從小就練習這門雜技,全身的筋骨都變得柔軟了,就算存心想要扭斷也不容易。

“老子從小就天天挨打,這一身筋骨,早就練得比鐵還硬。”彭鵬炫耀說。那一天我們終於遇到了幾名劫匪,卻隻是那種不識江湖路數的小毛賊,連鏢局的旗號都不懂得認。彭鵬挺身而出,用胸膛硬受了敵人一記鐵棍。然後他撕開衣襟,露出鐵棍重擊後留下的一道淺淺白印。幾個毛賊知道厲害,倉皇逃竄,身後是我們得意的笑聲。

彭鵬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吹牛的機會,但他說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鏢師張銳問:“挨打?為了偷看你姐姐洗澡嗎?”

“你姐姐!”彭鵬一瞪眼,“老子小時候家裏窮的吃不起飯,七歲就去做學徒了。知道學徒最重要的就是要學會什麽嗎?挨打!”

那並不是什麽甜蜜的回憶,但彭鵬講得興高采烈。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無論怎樣的苦難,他都能淡然視之,並且將其當做一種成長的財富。而且他生性豪爽,平易近人,對誰都沒半點架子。彭鵬沒怎麽上過學,雖然愛讀小說,十個字裏就得有兩個念白字,還有一個不認識。他說話也很粗俗,老講一些女人們聽了都要捂耳朵的葷段子,但能在鏢局裏混到現在的地位,絕不是沒有原因的。

那天晚上我們來到了一座荒僻的小鎮歇息。由於白天嚇走了那幾個小毛賊,大家興致很高,喝了不少越州特產的烈性燒酒。彭鵬手裏的大海碗與其說是裝酒的,不如說是打醬油的。他的衣襟上滴嗒淋漓沾滿了酒漿,喝得滿臉通紅,嗓門更大了。

唯一一個沒有喝酒的是我,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學會喝酒,也覺得醉酒的樣子很滑稽。我隻是坐在一旁不停吃東西,聽著他們說起鏢局內部的事務,不外乎是些競爭、敵對、陰謀、背叛、奸情之類的無聊話題。要麽就是吹牛,我在大雷澤抓過毒蛇,我在瀚州被狼群追過,我在殤州殺死過一頭猙,我到過雲州冒險……這些話要都是真的,這些人還幹什麽鏢局?簡直比傳說中的天驅還厲害了。

彭鵬看出了我的百無聊賴,突然抓住我的頭,把酒碗伸過來,我猝不及防,喝下去一大口,那些辛辣的**就像刀子一樣從舌頭劃過喉嚨,直插胸肺。我差點被嗆死,等到不再感到嗆時,已經開始發暈。周圍的一切在旋轉,人們的笑聲就像山路一樣高低起伏,嗡嗡嗡地圍著我亂飛。在酒精的作用下,我猛撲到彭鵬身上,一把揪住他的胡子,用力往下扯。其他人簡直要笑抽筋了,彭鵬痛得大聲討饒:“大爺!我錯了!我給你唱個小曲賠罪好不好!”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天晚上,真是難得的快樂時光。

我也數不清我這一天究竟翻了多少跟鬥。事實上,每一天都數不清。蘭袖一下場,我就緊接著出場,鑼鼓聲敲響後開始翻跟鬥。人們的掌聲喝彩聲連成一片,分外熱鬧。我翻完,停下,轉身向後台走去,找個地方沉默地躺下,等待下一場表演。飯食來的時候我吃點,天黑之後我睡覺,日子就是這樣不斷地重複、重複再重複。除了蘭袖偶爾陪陪我,別人都不來理睬我。

演出一段時間後,會有一些小變化,那就是離開。人們都是喜新厭舊的,同樣的表演看過幾天也就膩了,觀眾數目也會急劇減少。那時候我們就需要另找地方。

於是所有東西都被裝上大車,馬鞭響過,整個戲班開始踏上旅程。這大概也是我能略微感受到一點快樂的時刻,因為那種旅行的感覺能讓我想起鏢局。運鏢也是這樣,從一個地點走向另一個地點,永遠沒有停息的時刻。那種隱藏的未知,總能讓人有隱隱的期待。

事實上,每次鏢隊出發時我都會很興奮,並不斷猜測沿路可能遇到什麽。我們也許會走過一些風景如畫的地方,也許會踏過一片窮山惡水,也許會遇到一群和藹的農夫,也許會見識一位吝嗇的客棧老板娘。

“越州是個神奇的地方,我以前送鏢到滄瀾道附近的時候,還遇到過一位多情的蠻女,鐵了心地要跟我走呢,”彭鵬說,“那可把我嚇得夠嗆。帶著她走當然不可能,不帶她走,萬一在我身上下點什麽蠱,我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那你後來怎麽擺脫她的?”鏢師陳可佳好奇地問。

“還能怎麽做?溜唄。我故意裝作很動情的樣子,灌她喝了好多米酒,然後全鏢隊的弟兄都跟著我連夜開拔,一直跑到第二天中午才敢停下來,差點把馬都累死……”

這個故事聽得我浮想聯翩,並開始憧憬自己也能遇到這樣一位癡情的追求者,可惜還沒能如願,鏢隊就出事了。

我蹲在戲班的大車裏,搖搖晃晃度過了整整兩天,終於到達了下一個目的地。這是一座挺繁華的華族城市,名字聽班主和旁人提起過幾次,但我並沒有記下來——也沒有必要記。城市的名字對我而言是無意義的,那些冰冷的建築、街道、護城河、林木都與我無關。我隻是在乎身邊有誰,可是我身邊什麽人都沒有。也許蘭袖算一個,但她很快就會離開我了。

半路上我的花生吃光了。班主剛剛選定駐紮的地方,蘭袖就跑出去給我買花生。在這樣一座大城市裏,找到一個賣花生的地方反而不容易,蘭袖溜達了好大一圈才買到。

“喏,給你,”蘭袖把花生遞給我,“看你沒有花生吃就跟掉了魂似的。”

我撿起一粒花生扔進嘴裏,算是對她的回答。蘭袖在跟我嘰嘰咕咕,說這座城市如何如何大,如何如何漂亮,等到搭起台子,一定能賺不少雲雲。戲班的生活真是單純,我想,表演、收錢,表演、收錢,生活艱辛,卻不必太費腦子。

鏢局可就不一樣了,運鏢這東西,表麵上看起來不過是把貨物從甲地運到乙地,其中卻大有學問。彭鵬雖然不怎麽識字,在這方麵可真是個行家,每次出去走鏢,他都會翻來覆去地指導大家各種江湖常識。

比如說,熟記運鏢路線上各個地頭有點名氣的山賊強人,就是很重要的一門學問。這年頭世道混亂,百姓活不下去就會鑽黑道,剪徑搶劫的多如牛毛。

“一路上遇到一個打一個?那還沒等走到十分之一的路程,整個鏢隊的人就都死光啦!開鏢局的,武力隻有在迫不得已的時候才會用,大多數時間,靠的就是兩個字:麵子。每到一地,先向當地勢力最大的幫會組織投名貼、送禮物,求他賞臉照拂,那這個地方的危險就已經減少了十之八九。真遇到不賣麵子的強人,就得先認出對方,叫出他們的名字,再報出和他們有交情的熟人……”

“在誇父和羽人的地盤要格外小心,誇父不講規矩,羽人規矩太多,稍微不小心就會招惹到他們,那可是大麻煩。誇父的塊頭那麽大,一拳頭就能把我砸死,而羽人隻要飛起來你根本就無能為力,隻能等著他們射箭把你射成刺蝟……”

彭鵬說起這些一套一套的,每每聽得我昏昏欲睡。不過他的理論基本都能運用到實踐上,一般而言,有名有姓的強盜都會賣他、確切說賣鏢局幾分麵子,不予為難。偶爾遇上不講理的,他的武功也足夠應付。但最後的結局印證了他的另外一句話。

“小心駛得萬年船!”彭鵬說,“翻船的話,一次就足夠丟掉小命了!”

新城市的市民看來很閑,因為來看戲班子表演的人很多。他們蜂擁而至,擠滿了場子,真是讓班主樂開了花。這些日子裏,我們每天都要加演幾場,雖然累得夠嗆,但夥食明顯比以往改善了。

“班主數錢數的嘴都合不攏啦!”蘭袖對我說,“看來你不愁沒花生吃了。”

我一次把兩粒花生扔進了嘴裏。

翻跟鬥啊,翻跟鬥啊,原來肉體的疲累真的可以製止腦子裏的胡思亂想。這樣忙碌了幾天之後,我有些頭暈目眩,想到鏢隊和彭鵬的時間卻越來越少。但是不去想他們,我的頭腦裏還會剩下些什麽呢?

夜裏的睡眠也漸漸變得蒼白。過去我還常在夢裏隨著鏢車的輪子顛簸起伏,聽著彭鵬講那些粗俗的笑話,眼裏無數的雪山平原沼澤交替掠過,現在一覺醒來,往往完全不記得曾經夢到過什麽,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夢。仿佛我睡覺僅僅是為了讓身體得到休息,以便急需幫助班主賺回金銖銀毫,也為自己掙一份口糧。

我慢慢的有點恐懼:我會一點點把過去的事情全忘了嗎?我的情緒開始煩躁,不願意搭理蘭袖,甚至開始扔花生捉弄關在籠子裏的動物們。那頭脾氣暴躁的老虎十分憤怒,對著我發出凶猛的嘯叫聲,我隔著籠子和它對視,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如是過了一段日子,班主突然下令戲班上下整理衣裝,穿上最幹淨的衣物,並且把野獸及其他一些表演道具裝上車。我聽到戲班成員們議論紛紛:“給歐陽大俠表演?真是福分哪!”“沒想到我們這些賤民,也能親眼見到大人物了。”

原來是要給一個什麽歐陽大俠做表演。江湖人物我一向記不住,不過聽這幫人的口氣,可想而知此人的江湖地位非同一般,即便在尋常草民的心目中也極有威信。蘭袖更是激動萬分,在我麵前不停地說:“會不會有什麽英俊的少俠看上我呢?不英俊也沒關係,隻要有錢就行啦!會不會有呢?要是那樣的話,我可就能一步登天啦!會不會呢……”

這番話聽得我很煩,我伸手捂住了耳朵。但她並沒有留意到我的動作,還在囉嗦個沒完。

這一天的表演隻算勉強成功。演員們在大人物們麵前都略顯有些拘謹,好在拿手的絕活總算是練得不賴,老虎獅子蟒蛇之類的猛獸也都沒有出岔子,而猙由於太難控製,為了保險沒有帶去。蘭袖表演得尤其賣力,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不斷往台下轉,大概是在期盼著會有什麽“英俊少俠”被她的媚眼如絲所擊中吧。不得不承認,蘭袖雖然出身貧寒,長相卻很俊俏,水蛇一樣細柔的腰肢也很能讓男人動心。戲班這樣的地方,也許真的不是她應該久呆的場所。

又過了幾天,出了一場事故。負責喂養老虎的那個笨蛋沒有把籠門關嚴,讓老虎溜了出來。老虎記恨著我,出來就向我猛撲過來,幸好我躲得快,沒有被它傷著,但還是大大受了一番驚嚇。等老虎被重新塞回籠子裏,我也病倒了,大概是被嚇的吧。

生病的感覺很難受。我渾身乏力,額頭燙得能讓人取暖,也沒有辦法再去表演。蘭袖這段時間似乎很忙,也沒時間來照料我,我自個兒淒淒惶惶好不可憐。病好之後,我才聽到旁人的議論,原來蘭袖那天晚上的賣力演出起效果了。好像真的有個什麽少俠瞧中她了,連著幾天晚上都到戲班來接她,帶著她到昂貴的酒樓裏去,還送了她不少漂亮的珠寶和衣服。戲班裏其他的女人都很嫉妒,但沒辦法,她們沒有蘭袖那樣的臉蛋和腰呀。

“明天晚上,又有貴人包場。”蘭袖終於來看我了,雖然這時候我的病已經好了。不過我還是很欣慰,她雖然得到了如意郎君,總算還記得我。她脖子上多了一串閃閃發光的珍珠項鏈,手上的鐲子也很漂亮,都是那位英俊少俠送的吧。

“明天晚上他也會在場,而且他說了,在演出之前他要付錢給班主,帶我離開這個戲班子,”蘭袖臉上的每一個褶子都在笑,“我做夢都在等著這一天。我不會指望他娶我的,他家世那麽好,他家裏肯定不會同意他娶一個出身貧賤的女人。可那也沒關係,什麽妻啊妾啊的我統統不會去想,隻要有錢,隻要讓我日後有好日子過,誰會在乎名分呢?我可以在宛州擁有一座漂亮的宅子,天天舒舒服服曬太陽,再也不用這樣賣命了……”

蘭袖半閉著雙眼絮絮叨叨,沉浸在她的美夢中。我由得她在一邊嘮叨,自己不停地吃著花生。

第二天晚上,我們果然又全體開動,被拉到了另一位江湖知名人士的宅院裏。蘭袖真的沒有參演,讓戲班損失了一個挺能吸引觀眾的節目。但總體而言,演出效果還不錯,為了彌補前段時間生病的過失,我翻跟鬥也格外賣力,比平時都翻得多,贏得了陣陣喝彩。

就在翻完跟鬥準備下台時,我聽到了一聲響亮的口哨,這口哨聲即便混雜在那些掌聲和彩聲中,也顯得非常清晰。這聲口哨入耳,我的身體立即就僵住了。

我向著口哨聲的來源望去。我看到了蘭袖,她從來沒有打扮得那麽豔麗過,在她的身邊,是一個清秀俊朗的年輕人。那一聲口哨,就是從年輕人的嘴裏傳出來的。

我盯著這個年輕人看了一會兒,就像著了魔一樣,忽然開始繼續翻跟鬥。不過我並沒有在台上表演,而是翻下了台,向著蘭袖和年輕人的方向慢慢靠近。觀眾們不明所以,以為這是一個即興節目,都開始更加熱烈地鼓掌。

蘭袖興奮得滿臉通紅,衝著我大叫:“你是要替我慶祝嗎?我真是太喜歡你了!我還從沒見他這麽開心過呢!”她身邊的年輕人也哈哈大笑,又吹了一聲口哨。

第二聲。我可以確定了。

我來到兩人身前,停止了跟鬥,抬頭看著年輕人。他微笑著和我對望,目光中充滿了好奇和喜愛。我衝著他齜牙一樂,一縱身,跳上了他的肩膀。

人群發出轟堂大笑,鼓掌聲簡直震耳欲聾。就在氣氛達到最**的時候,我的左右爪一齊閃電般地探出,用盡全力向著他的雙眼挖去。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後,年輕人的臉上出現了兩個血淋淋的空洞。

他的雙目已經被我的爪子生生摳出。

人群嘩然,外圍的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還在起勁地鼓掌喝彩。瞎了眼睛的年輕人反應倒也夠快,右掌倏地拍出,我的身體就像一個蹴鞠,在半空中打著旋兒地飛了出去,落在一張桌子上,再撞到地上。緊跟著我後心一涼,一把鋒銳的長劍從我的背上刺入,把我釘在了地板上。

年輕人的掌力極重,這一劍也很致命。我甚至都感覺不到疼痛,隻覺得眼前一黑,意識開始迅速模糊。在沉入最後的黑暗之前,我的耳朵裏最後聽到了幾聲人世間的嘈雜。

“發生什麽了?”

“那隻猴子瘋了!翻跟鬥的那隻猴子!它把胡少鏢頭的眼睛挖出來了!少鏢頭瞎了!”

“怎麽可能?一隻畜生怎麽可能和少鏢頭有什麽仇?”

“所以說它發瘋了啊!”

我沒有發瘋。這個被叫做“胡少鏢頭”的年輕人,在發出他那聲口哨響時,就被我認出來了。他就是殺害我的主人彭鵬、毀掉彭鵬所率領的整個鏢隊的凶手。不過一直到我挖出他的眼珠後,我才知道他居然也是個鏢頭。鏢局為什麽要搶劫鏢局呢?我已經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個問題了。我隻是想著,我真是對不起蘭袖,她的幸福生活才剛剛開始,就這樣被我終結了。她現在一定覺得以前給我那麽多花生太不值得了吧。但沒有辦法,在我的心目中,彭鵬比她重要得多。

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發生的事情。當我們進行在一條險峻的山路上時,我還在抓著彭鵬的書蹭癢癢,突然遭到了弓箭的襲擊。射箭者居高臨下,我們的鏢師們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就被射死射傷了好多個。我差點就被射中了,幸好彭鵬眼疾手快,一把把我從我慣常坐著的位置——鏢車車板上拽了下來,一支長箭剛好釘在我剛才坐著的位置上,把那本書整個穿透了。我摔到了地麵上,不敢爬起來,但能從車輪下看到,有無數隻腳從山上衝下來,向著我們的鏢車衝來。

彭鵬俯下聲,低聲對我說了句:“自己逃命去吧!好好活著。”說完,他拎起我的後腿,向著懸崖下扔去。他早已看清楚了,那裏有一棵從懸崖邊伸出去的樹。對於一隻猴子來說,抓住那棵樹真是太容易了。

以後的事情我沒辦法目睹了。我的身體緊緊貼在樹上,瑟瑟發抖地聽著從懸崖上傳來的廝殺聲。我們鏢隊的每一個鏢師的聲音我都很熟,每聽到一聲熟悉的慘叫聲,我就知道,又有一個我們的人被殺了。

最後隻剩下了彭鵬。彭鵬的武功高強,口中呼喝著連傷數人,沒人能奈何得了他。這時我聽到一個新的腳步,又有一個人加入了戰團。這個人很厲害,彭鵬和他拚鬥了很久,都沒能戰勝他。我惶恐不安地抱著樹,努力捕捉著從懸崖上傳來的每一個聲音細節。忽然之間,我聽到金屬穿透肉體的聲音,接著一個軀體從懸崖上落下。我扭過頭,正看到彭鵬那張扭曲而不甘的臉。他掠過我,像一片樹葉一樣,旋轉著墜入深淵,兩隻眼睛還圓睜著。

彭鵬的屍體撞擊到穀底時,伴隨著那聲沉重的碰撞聲,懸崖上也同時響起了一個得意的聲音。那是殺害彭鵬的凶手。他正在滿意地吹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