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宛州商會這一次對南淮城的訪問非常成功,隻等到最後一天參加完國主的大宴之後,就可以班師回朝。百姓們無所謂它成功不成功,隻是想到“最後一天”這四個妙不可言的字,就覺得春天的南淮城天空終於藍了起來。

“這樣我就可以停止這些該死的衛生打掃了!”皖南麵館的老板對雲湛說,“這些桌椅都快擦得比我的臉皮還幹淨了!”

“我為你的臉皮感到遺憾,”雲湛滿足地放下手裏的大海碗,“不隻是你高興,我也高興,我們終於可以重新開業了。當然我希望我還能繼續在這裏長期地白吃白喝,你家的麵很合我胃口。”

“隻要有人付賬,我不介意你在這兒一直吃下去,沒準我以後還能靠著‘愛吃肉的羽人’招攬一點顧客呢,”老板笑了起來,“不過你的案子快要辦完了吧?”

“快了,快了,”雲湛隨口答應著,忽然發問,“你聽說過天童教嗎?”

“怎麽會沒有聽說過呢?”老板一怔,“我周圍就有一些朋友相信的,說是九州遲早要毀滅掉,隻有信了白衣天童才能獲得拯救。”

“那你為什麽不信呢?”

老板聳聳肩:“我覺得太折騰了。為什麽那些這個神那個神的動不動就喜歡把九州拿來毀滅著玩?這是我們生活的世界,又不是一團白麵可以隨便捏。我管他拯救不拯救呢,老想著毀滅世界的,我可不覺得是什麽好玩意兒。”

“有見識!”雲湛衝他翹起大拇指,“對了,明天我就不過來吃了。”

“你又要出城去辦案?”老板問。

“不是,明天晚上國主大宴啊,”雲湛搓搓手,“我碰巧有機會去赴宴,所以明天我要餓一天,然後晚上去放開肚皮大吃一頓,算是宛州商會對我的一點點彌補。”

“你們羽人都像你這樣沒出息嗎?”老板搖頭歎息。

“我說,今天晚上是招待宛州商會的晚宴哎,”石秋瞳說,“你中午在我這兒把肚子填滿了,豈不是可惜?”

雲湛吞下嘴裏的肉,搖了搖頭:“今晚我不會有時間吃東西的,我的全部精力都要用於觀察,爭取把那個隱藏的殺手找出來。”

“你說過,天童教利用在各地開辦的善堂挑選孤兒培訓成殺手,那這次的殺手會不會也是小孩子呢?”石秋瞳說,“今晚會有戲班子的表演,其中很多演員都是還沒有成年的孩子,因為小孩身體柔韌度比大人好,可以表演大人無法做到的高難度的雜技。”

“這就是我所頭疼的,”雲湛說,“戲班子裏那麽多小孩,你我兩個人再加上現場的侍衛,都很難盯得下來,但又不能讓國主撤銷表演。”

“那當然了,”石秋瞳很是發愁,“我告訴過他商會裏可能隱伏著危險,但他老人家的麵子最大,就算眼前有一座刀山,他也要硬扛著爬上去,把這個晚宴的一切細節做到完美。”

“死要麵子活受罪,”雲湛評價說,“如果他不是你老爹,我肯定抄著手在一旁看熱鬧,下場越慘越好。”

石秋瞳臉上微微一紅,站起身來:“你也別亂跑了,就在宮裏休息一下午吧。晚上的國宴會折騰死人的。”

“會不會折騰死人很難講,但死人恐怕是難以避免的,”雲湛活動著指節,發出劈啪的抓握聲,“今天晚上就等著看好戲吧。”

夜晚說到就到。而對於南淮城中的衍國王宮而言,夜晚才是這一天華彩的真正開端,四處點亮的燭火似乎能把夜空都照成白晝。宴廳中的群臣和群商們,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不停地相互問候致意,但心裏想的可能差不多:過了今天,就不用伺候這些王八蛋了。

王八蛋的大頭目當然是這兩位:衍國國主石之遠和宛州商會會長。唱了若幹天的大戲即將落幕,兩位主角抓住最後的亮相機會粉墨登場,一番來往對答倒也頗有幾分真情實意的味道。裝扮成大臣的雲湛也坐在宴廳裏,一麵緊張地掃描著列席的上百號人,一麵在心裏想:當國主也真夠累的,可惜千百年來,還是有那麽多想不開的傻子削尖了腦袋往這個口袋裏鑽。

今天宴廳的中央空出了一大塊空地,用於各種表演。雲湛對於那些依依呀呀的戲文向來不感興趣,眼光在宴席上掃過,人們的表情依舊沒什麽太大變化。畢竟宛州商會的成員非富即貴,國宴的酒菜果品對他們而言絕不是什麽稀罕物,倒是坐在宴席上的坐姿風度更加重要一些。宮女們流水般地上菜,又流水般地把那些幾乎沒怎麽動的餐盤撤下去,讓隻能天天吃免費鹵肉麵的雲湛看了好不心疼,隻能暗中吞吞口水。

接下來的歌舞表演倒是讓他頗為感興趣,畢竟能在宮中表演歌舞的都是千裏挑一的絕色美人,焉能不讓雲湛這個光棍動心。但最後他還是毅然決然地移開了自己戀戀不舍的眼光,繼續監視著眾人的一舉一動。

仍然沒有任何異樣。仿佛這個夜晚注定要這麽平靜地結束,接下來的一大幫宮廷樂師也沒有製造出什麽意外來。但當那些絲竹樂器的聲音消失後,雲湛立馬覺得自己的全身都繃緊了——雜耍班子上場了。

如麵館老板所說,青袖班是目前宛州最知名的大雜耍班子,擁有各種各樣的絕活。開場的蹬技就讓人們捏了一把汗,一個看起來很是瘦弱的年輕姑娘躺在凳子上,雙足飛快地蹬著一個似乎比她的身子還要大的大水缸,真讓人擔心那個水缸隨時會掉落在地上砸成碎片。雲湛擔心的卻是另外一回事:該水缸如此龐大,會不會裏麵藏了一個小孩兒呢?在大家都看得出神的時候,從水缸裏突然鑽出一個殺手來,倒是出奇不意的高招。

他悄悄握住了弓箭,死死盯著那個不斷旋轉的水缸,生怕從中真的竄出一個手拿利刃的小孩兒來。但直到蹬技表演結束,這一幕也沒有發生。

雲湛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還沒來得及長出一口氣,雜耍班子裏打雜的成員已經收拾了蹬技的凳子,手腳麻利地豎起了幾根長杆。這些杆子幾乎頂到了宴廳的頂棚,顯然是要表演爬杆,這讓雲湛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如果有一個暗器高手居高臨下地釋放暗器,其殺傷範圍基本可以覆蓋整個宴廳。尤其是看到表演爬杆的是幾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就更加緊張了。

少年很快以靈活的伸手爬到了杆頂,並且就在半空中開始表演其各種高難度的動作,每一個細微的小動作都讓雲湛覺得是在尋找機會施放暗器。

不過高杆表演也終於告一段落,仍舊無事發生,接下來登場的獅虎等猛禽猛獸反而讓雲湛放鬆了不少。在這樣的場合,野獸能起到的作用反而有限,因為刺殺需要的是一擊致命的精確打擊,再馴服的野獸也很難做到不出現偏差。

這一夜青袖班的表演對雲湛來說就像一年一樣漫長而難熬。幾乎每一個節目他都覺得危機四伏,偏偏每一個節目都平平安安毫無波瀾地演完了,這種感覺就像頭頂上懸著一把被頭發絲拴著的大斧,因為你不知道頭發絲什麽時候會斷,所以才顯得格外難以忍受。

每過一會兒,雲湛就會把目光投向大富商全半城。按照失明的畫家龐誠彥的說法,此人是天童教中的重要人物,今晚不可不防備著他。但這位富商看上去身體虛胖,氣喘連連,倒像是重病纏身的樣子。這樣的身體狀況也能興風作浪嗎?

青袖班的壓軸大戲通常是柔術表演,今晚也不例外。這是他們的獨門絕活,從小進行嚴格訓練的少男少女們可以讓自己的身體扭曲到完全匪夷所思的角度,讓觀者覺得似乎再多扭一寸,那具軀體就會被生生扭斷。在這個**到來的時刻,興奮的不僅僅是在場的賓客們,還有一位本來沒有來到宴廳的人。但現在,似乎是受不住這熱鬧的勾引,這個人也出現了。

他就是國主石之遠的兒子,衍國的太子石懿。這個剛剛十一歲的少年性格內向懦弱,早就被傳言會被國主廢掉,隻是不知為何國主一直還沒有下定決心而已。他最害怕見生人,對這種出於禮節本應該出場的場合也是毫不給麵子地拒絕了。不過眼下盛宴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居然還是怯生生地過來露臉了,實在是很不容易。

國主也滿臉堆歡,招呼太子來到自己身邊坐下,準備等到演出一結束就向貴賓們介紹一下自己的兒子。其實從太子一出現,所有人的視線就已經自然而然地聚集到了他的身上,這也讓太子更加覺得扭捏不安。緊隨著伺候他的一個三十來歲的宮女連忙攙扶住他,將他輕輕按在了椅子上坐下來。

就在這個時刻,她的身體完全被太子擋住了,但雲湛卻在那一瞬間注意到,她的目光中驟然閃過了一絲殺氣——這是他等待了一個晚上、尋找了一個晚上的真正的殺氣。他顧不得想別的,猛地掀翻身前的桌子,身體已經飛竄而出。

——下手的並不是什麽少年或者少女,而是一個成年女性,並且並非來自於戲班或者宛州商會,而是早就潛伏在了宮裏,自己卻被天童教的思維定勢所誤導了!雲湛咬牙切齒。他的反應已經足夠快了,掀翻的酒桌更是濺起無數酒水和菜湯,外加帶倒了好幾個手裏端著菜盤的宮女,搞得一片狼藉,周圍的賓客們都受害不淺,但畢竟太子和國主所處的方位離自己實在太遠,而太子這個擋箭牌也讓雲湛不敢貿然發箭。他心裏一涼,明白自己已經來不及阻止那個宮女了。

在他距離宮女還有足足一丈遠的時候,對方已經發招了。她用的是袖箭,出箭速度更快更隱蔽,雲湛耳邊聽到嗖的一聲輕響,簡直有點完念俱空,已經開始想象國主石之遠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的景象了。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告訴了雲湛,所謂“出人意料”,出乎你一次意料不算本事,連續戲耍你兩次甚至三次才算能耐。那枚袖箭的確發出了,但目標不是國主,不是太子,不是衍國的某個重臣將軍,也不是宛州商會的會長,而是——全半城。

全半城,傳說中的大善人,但卻是曾在黑暗中逼迫龐誠彥作畫的天童教的重要成員。宮女打出的袖箭,直直飛向了全半城,接著出現了第三次出人意料:這個看似純熟到如同本能的動作,事先一定進行過無數次的演練,但這枚袖箭卻偏偏……打偏了。它隻紮中了全半城的右胸,距離心髒還有好幾寸。

而雲湛已經不可能再給她第二次機會了,宮女放出袖箭的一刹那,也是她露出破綻的時刻。雲湛人未到,箭先行,一箭射穿了她的肩膀,鮮血從傷口飛濺而出,濺了國主和太子一身。

直到這個時候,大內侍衛們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他們一窩蜂地湧上前,準備擒住這個已經受傷而無力反抗的宮女,同在宴席上的兩位太醫則奔向全半城,想要為他治傷。全半城的身子一直在顫抖,看來似乎傷得不輕。這時候宮女做了一個動作、說了一句話,帶來了這一晚上最大的“出乎意料”,一下子震驚了宴廳裏的所有人。

宮女拚盡最後的力氣,趕在雲湛扭住她之前,衝到了全半城身邊,想要用左手扶起他。

“父親,別生氣了,”她說,“真是對不起,我終究還是不能下手殺你。”

隨著這句話,全半城的身體抖得愈加厲害。他一把推開身前的宮女,奮力拔掉身上的袖箭,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枚袖箭雖然沒能擊中心髒,卻仍然是很重的傷,但全半城能毫不在乎地站起來,讓人們明白了,原來他是個隱藏不露的高手。

“你讓我這十多年的謀劃都付諸東流了,”全半城歎息著說,“我本來以為你能一擊斃命。我告訴過你我已經罹患絕症,你殺我不過是讓我提前解脫痛苦,你為什麽仍然不能下殺手?”

肩頭仍在汩汩流血的宮女沉默了許久,最後她咬著牙說:“因為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父親。還因為……你當年心太軟了,沒有把我扔到善堂裏去,讓我在那種環境裏長大。隻有從天童教的善堂裏培養出來的殺手,才能真正做到心狠手辣、下手六親不認。很抱歉,父親,我終究還是沒能做到。”

說完,她閉上了眼睛,似乎對自己會被怎樣發落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全半城的目光中卻隻有怨毒和仇恨,死死瞪著自己那個不願意殺害他的女兒。宴廳裏一下子靜了下來,靜得可怕,直到國主憤怒的咆哮聲響起。

“把他們都拖下去,關起來!”一場盛宴變成了一片狼藉的凶案現場,國主的麵子真是丟大了,難怪他那麽惱火,“都關起來,審清楚了統統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