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和四月匆匆而過,南淮城的五月已經溫暖到能讓人嗅到一絲夏天的氣息了。人們很快忘記了早已離開的宛州商會,但一個來自中州的鬼知道幹嘛的鳥團又來了。折騰複折騰,一難接一難,這就是百姓們的真實人生。

雲湛坐在石秋瞳的寧清宮裏,照例先大大挖苦了一番總是讓百姓不得安寧的國主石之遠,接著才步入正題:“我們動手還算及時,全半城指定好的新任教主還沒有上任就被抓起來了,而被當做天童的全半城的兒子也落網了。你真應該去看看他兒子平時玩的都是些什麽玩具,這孩子長大不變成一個吃人肉的怪物就算走運了。”

石秋瞳點點頭:“全半城的女兒前天剛剛被斬首,我老爹還在宮裏大肆清查了一通,差點沒把所有的太監宮女都換了個遍。不過全半城沒能等到處斬,他沒有說謊,的確是患了絕症,在死牢裏就斷氣了。這樣的話,天童教基本算是完蛋了,幸好我們動手及時,他們已經做了相當多的準備了。”

“還不算完,”雲湛擺擺手,“九州各地至少還有十多處像慈心苑那樣的善堂,我們得把它們找出來,解救那些孩子。無論是死在善堂裏,還是變成殺手坯子活著出來,都不是什麽好事。”

石秋瞳像不認識一樣地看著雲湛:“你說的這幾句話夠讓人吃驚的,你是什麽時候突然從心眼裏蹦出來責任感這種稀罕物的?”

雲湛搔搔頭皮:“這個麽……作為一個有童年陰影的人,我挺希望天底下的小孩都能傻吃傻長、為了得到一個玩具對著父母撒潑打滾,而不是在慈心苑裏為了爭一口米湯打得頭破血流。”

“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不過倒是句大實話,”石秋瞳微微一笑,“我一向喜歡說你狼心狗肺,不過說實話,全半城才是貨真價實的狼心狗肺。為了挑撥宛州商會和衍國徹底決裂,他竟然不惜賠上自己和女兒的性命。如果不是他女兒良知猶存,我老爹這些日子可得好好苦悶一下了。”

“還記得慈心苑的看護鹿堅和他擅長訛詐的兒子鹿林麽?”雲湛突然說,“辦完天童教的事情之後,我又去了一趟鹿林的家。”

“為什麽?”石秋瞳問。

“因為還有一些事情我沒有想明白,關於在慈心苑裏發生的一切,”雲湛說,“雖然那些四十多年前的謎團不解釋也沒什麽關係,但對於一個有職業素養的遊俠來說,案件中存在不明白的部分終究是個恥辱。所以我去了鹿林的家,著意尋找了一下他父親留下的遺物。如我所料,鹿林這個敗家子根本沒把父親那點可憐巴巴的遺物當回事,都塞在一口破箱子裏,扔在地窖的一個角落。他大概一輩子都沒有去翻看一下父親到底留下了什麽。”

“留下了什麽?”

“一本日記,鹿堅生前寫下的日記,”雲湛說,“這是一個很意外的收獲,而日記的內容也大致填補了之前的一些疑點,尤其是再次證明了我天才的判斷是正確的。”

“你最天才的地方就是自吹自擂的時候從來不會臉紅,”石秋瞳嗤之以鼻,“說吧,到底是什麽判斷?”

“關於鹿堅為什麽會專門和他們四個過不去,”雲湛說,“自從知道了天童教善堂的本質,我就開始對此產生了懷疑。這些善堂開辦的目的是圈養大量的孤兒——我甚至懷疑其中很多不是孤兒,而是被他們拐來騙來的——然後用嚴苛的環境去磨礪他們,以便讓適者生存。能夠在那樣惡劣的條件下活下來的,一定有某些方麵的特長,比如忍耐力,比如搏擊的能力,具備了培養成殺手的潛質;而不能活下來的都是廢品,死了也不可惜。”

“既然這就是天童教的目的,那麽這些善堂絕不會隨便從街邊雇一個莽漢去當看護,每一個看護肯定都肩負有觀察、挑選、引導的職責,他們或許會刻意大罵以便對某些孩子施壓,考驗他的忍耐能力和反應能力,但卻絕不會超出限度。但是鹿堅偏偏就超出了限度——他把淩天的食指生生用繩子扯壞了。如果你要培養殺手,會故意毀掉他一根手指頭嗎?”

“當然不會,”石秋瞳搖頭,“要做一個殺手,每一根手指頭都可能起到關鍵作用,尤其是食指。”

“這就是了,以你的頭腦都能明白過來的道理——別打我——鹿堅不可能不明白,除非他……”雲湛故意頓了頓,“除非他原本就不希望這幾個小孩變成殺手。”

石秋瞳體會著這句話裏的含義:“你的意思是說,鹿堅是在故意和天童教作對……他其實是在保護這四個小孩?”

“沒錯!”雲湛很滿意,“他們四個對鹿堅恨之入骨,卻沒有想到,正是鹿堅一次次地保護了他們。根據鹿堅的日記,每一次上頭要到善堂裏挑選人才之前,他就會加倍地讓那四個小孩大吃苦頭,讓他們看起來蓬頭垢麵虛弱不堪,所以不會被選中。他之所以把淩天弄到致殘,也是屬於逼不得已,寧肯他少一根手指,也比被培訓成毫無人性的殺手強。”

“這麽說倒也解釋得通,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就是因為單純的正直麽?”石秋瞳不解。

“這個麽,也是和他之前的一段往事有關,”雲湛說,“在加入天童教並成為慈心苑的看守之前,他本來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木匠,為一個大戶人家做活。但是後來,他和那戶人家的小姐好上了,以至於小姐懷了孕。這家人當然引以為奇恥大辱,一方麵派人追殺他,一方麵小姐剛剛生下孩子,嬰兒就被遺棄了,送到了慈心苑。”

“可憐的木匠在九州各地流浪了好幾年,好容易逃脫了家丁們的追殺,回過頭改名換姓回到南淮想要尋找自己的兒子,發現兒子已經在慈心苑長到六七歲了。這時候的他自身難保,也不敢把兒子接出來,隻能偷偷去探望。他發現雖然善堂裏環境惡劣,但自己的兒子一直活得很健壯,心裏還覺得滿欣慰的。可是三年之後,悲劇發生了,他的兒子被挑中培訓成了殺手,並且在第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因為計劃泄露,被人殺死了。”

石秋瞳歎了口氣:“原來如此。所以後來他就混進了天童教,想辦法做了慈心苑的看護,盡可能地挽救那些也許會走上殺手之路的孩子。隻可惜那四個少年並沒能領會到他的苦心。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他被殺害的時候,為什麽會有那十三根蠟燭、以至於恰好方便了四個少年布置召亡遊戲?”

“白色的蠟燭並不隻有召亡遊戲這一種用途,”雲湛說,“它也可以用來作為單純的祭奠。還記得嗎,那一天鹿堅喝得酩酊大醉,因為當天是他的第一個兒子的忌日,距離死亡時正好十三年,所以他買了十三根蠟燭,本來打算祭奠一下從未讓他享過天倫之樂的兒子。這個數字上的巧合,才成全了那起召亡。”

這一係列的案件說起來都有些沉重,層層剝開解謎之後,兩個人反而有些無話可說,隻聽見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吵鬧不停。

“你有沒有發現,世道真的有些變了?”石秋瞳忽然說,“這些年來,個個國家之間的摩擦、不同種族之間的衝突都在加劇,去年的叛亂更是九州過去幾百年都沒有有過的大規模叛亂。現在邪教又開始蠢蠢欲動,打下去一個天童教,還有其他的教派前赴後繼。”

“你是想說,九州開始逐步進入了一個新的動**期?”雲湛問。

“我說不好,”石秋瞳麵帶憂色,“但我擔心動**難以避免。可惜我不是星相師,看不懂天相的變化、星辰的擾動,我隻能從大地上發生的事件去判斷未來。”

“前些日子,我的天驅同伴倒是給了我一種說法,”雲湛說,“他說,星相師們重新觀測了天相,認為天空星辰將進入一個新的輪回,諸星隱沒,暗月當空。”

“暗月當空……”石秋瞳重複了一遍,“崩壞之星、仇恨之星、殺戮之星……那豈不是一個新的亂世就要到來了?”

“很有可能,”雲湛的臉色也很沉重,“真他娘的倒黴。小時候屁事不懂,心裏總是憧憬著有朝一日能夠當拯救天下的大英雄。現在亂世將至,拯救天下的機會真的到來了,才發現安穩才是我最想要的。”

“你和我不同,”石秋瞳長歎一聲,“你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全身而退,我的背上還背負著一個國家……趁著現在還有點安穩的日子,先盡情地享受吧。”

“你說得對,是應該抓緊享受,”雲湛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所以你拖欠我的委托費,還是趕緊結清了吧,我好去及時行樂。”

“哪兒還有什麽拖欠的委托費?”石秋瞳瞪了雲湛一眼,“你那天在宴廳裏打翻酒席,害得我老爹大失顏麵,這筆錢我不給你扣成負數就算挺不錯的了。”

“你這麽算賬可太昧良心了!”雲湛大叫道,“我那不也是為了拯救你的糊塗老爹麽?商量商量,少扣點成不,總得給我留口飯錢哪!”

“沒商量!”石秋瞳堅定地搖搖頭,“大不了我把你免費吃鹵肉麵的時間再延長幾天……”

“什麽世道!”雲湛悲憤欲絕,“看來暗月當道的混亂時代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