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後回憶起當時的驚險一幕,龐誠彥仍然忍不住臉上肌肉**,顯然對於當時的生死一線還心有餘悸。而提到四個少年人的時候,更是表情複雜,既摻雜著感激,同時也有幾分敬畏。

“那你到底給他們畫了什麽?”雲湛問。

“原畫當然已經不在了,”龐誠彥說,“不過那幫人後來做了許許多多的複製品,在宛州,你到處都能見到它們。你可以到床邊那個櫃子裏看看,從上數第三個抽屜,看了你就明白了。”

雲湛依照他所說的打開抽屜,拿出了裏麵的幾張畫紙,稍微一瞥,他就明白了這是什麽東西。這些畫上用極其逼真的手法描述了種種地獄的酷刑、沸騰的血海、受刑者在烈火中永不停息的哀嚎。當然也不總是這些,地獄的場景介紹完後,還有充滿光明的永恒樂土、樂土中迷人的神仙仙女、以及樂土的主宰者——一個相貌溫文、目光肅穆的白衣童子。

“鬧了半天,天童教的這些破爛招貼畫就是你畫的……”雲湛喃喃地說。

九州長久以來的和平光景催生出了不少欺騙人心的邪教,天童教就是其中之一,主要在宛州流行。不過相對於其他一些血腥殘酷的邪教,這個教派相對溫和一些,並沒有采取過什麽激烈的行動。他們隻是不停地召開布道會,不停地宣講那些大同小異、陳詞濫調的教義:世界是如何如何邪惡,遲早有一天要灰飛煙滅;信我者可以活命,不信我者難免要嗝屁;諸如此類。由於他們溫和的外表以及從來不動粗的作風,倒也博得了不少信徒的信仰。

雲湛過去並沒有把天童教放在心上,隻知道他們所信奉的救世主號稱“天童”,據說是創世神的兒子,奉命拯救世人,就是畫上那個寶相莊嚴的白衣童子。但是聽完龐誠彥的故事之後,他卻迅速意識到,天童教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麽溫和,至少那輛平板車上的六具孩童屍體以及大火中狂奔的上百個孩子就很能說明問題。

那棟建築物究竟是什麽?和兩名死於召亡遊戲的死者又有什麽關係?雲湛決定繼續問下去:“那四個少年人,你弄清楚他們是誰了嗎?”

龐誠彥搖搖頭:“沒有,這是四個不太容易接近的孩子。不過在分別之前,我提出給他們畫一幅畫,他們卻並沒有拒絕,我猜想日後他們注定分道揚鑣,有這麽一幅畫也可以做一個紀念吧。”

“那麽,那棟被燒掉的建築物,究竟是什麽?”

“那可真有意思了,”龐誠彥說,“事後我當然會打聽一下的。那個地方,是一家專門收養孤兒的善堂,在那把火之後,善堂當然也不複存在了,裏麵的孤兒當時就被燒死了不少,剩下的,大概都散去了吧。”

“也就是說,你在夜晚所闖入的不過是家善堂,但這個善堂偏偏行事詭異,還和天童教有關聯,”雲湛托著下巴,“多謝你了,老先生。”

“順便還可以告訴你,”龐誠彥嘿嘿笑著說,“那個藏在黑暗中叫我作畫的人,後來我居然又一次聽到了他的聲音。不過那時候他可不是什麽天童教的人了,而是宛州有名的大富翁、大善人。人們都忘了他的真名,隻是一個個全都稱他為‘全半城’,因為他的財富足可以買下半座城,實在是宛州商界的風雲人物。”

“你確定你沒有聽錯?”雲湛問。

“絕不可能聽錯,”老人的臉上依稀又閃現出一絲驕傲,“我不隻是眼睛好用,耳朵也不差。”

離開白水城後,雲湛馬不停蹄趕回了南淮。石秋瞳正為了宛州商會所帶來的一係列麻煩事而焦頭爛額,但仍然第一時間和雲湛見麵了。

“莫維欽的死竟然和天童教有關……”石秋瞳沉吟著,“這個是個麻煩事。我們倒是有專門對付邪教的機構,但是碰巧這段時間有其他任務,分不開身。還是隻有交給你。”

“這本來就是你的委托內容,我肯定會查到底,”雲湛說,“但現在還有更要緊的事,宛州商會這次來訪的名單裏,有沒有一個叫全半城的家夥?”

“有的,”石秋瞳點點頭,“比起其他商人,他算是口碑比較好的一個,常年樂善好施。”

雲湛哼了一聲:“搶一個金銖,然後拿出一個銀毫來做好事,這種勾當毫不新鮮。當心著點兒他,如果龐老頭所言屬實,他的背景絕不清白,會是個危險人物。或者說得更明白一點,你所得到的情報,所指就是他。”

“我會小心的,”石秋瞳揮揮手,“你呢?接下來你打算做什麽?”

“我決定去打聽一下那座善堂,”雲湛說,“我有一個感覺,也許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那家善堂裏。”

“你可以先去戶部查一下,這一類的善堂都應該在戶部存有資料,但願你能找到,畢竟已經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石秋瞳的話語裏隱含著一絲幸災樂禍,而事實證明她並沒有料錯。雲湛在戶部浩如煙海的陳年資料裏翻騰得遍體塵土,終於還是找到了這家四十年前被大火焚毀的善堂的資料。剛一看到名字,他就結結實實吃了一驚。

“慈心苑?”雲湛一下子愣住了,想起了那位因召亡遊戲而死的吏部侍郎莫維欽,他手裏所握著的第十三根蠟燭上,最後一個字就是“苑”。人們都以為這個字代表了他死去的二夫人,但直到現在,雲湛才恍然大悟——那根本不是什麽人名,而是指的一家存在於幾十年前的善堂!

也就是說,莫維欽在召亡遊戲中並沒有刻下一個人名,卻很反常地刻下了這個地名。雲湛幾乎可以肯定,莫維欽、淩天和其餘兩個尚不知道身份的人,四十一年前都在那個孤兒院裏。難怪不得莫維欽和淩天的身世那麽模糊,因為他們原本都是善堂撫養的孤兒!

那莫維欽在第十三根蠟燭上刻下“慈心苑”,是為了什麽呢?雲湛思索了一會兒,一個念頭越來越清晰:他在傳訊!他想要告訴自己的同伴,某些和慈心苑相關聯的危險事物正在接近,要他們提早做好防範。

於是淩天的到來也可以解釋了。他一方麵讀懂了莫維欽的意思,一方麵也擔心真相被他人解讀,於是感到南淮城想一探究竟。遺憾的是,他並沒能瞞過雲湛,甚至之後也沒能逃脫死亡的命運。

要拯救剩下的兩個人,必須從這份資料開始。根據資料的記載,在被燒毀之前,慈心苑已經運營了十四年之久,每年都至少收養好幾十個孤兒。單從這份資料上也能看出,慈心苑一定進行了上下打點,因為對它的一應檢查都十分簡單,幾乎可以說,這座善堂十四年裏都處於無人監督的狀態,換句話說,它想幹點什麽都行。比如這裏既沒有慈心苑每年新添孤兒的具體數字,也沒有成人後離開的數字以及死亡數字。

如果能找到一個見證人……哪怕隻是一個人……雲湛看著手裏一年複一年全是廢話的紙頁,恨不能把它撕得粉碎。但終於,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他發現了一條小小的紀錄:“……五月十四日,善堂看護鹿堅自殺身亡。”

這一條記錄所對應的年份,正好是全部記錄的最後一年,也就是慈心苑被焚毀的那一年,距今四十一年前。雲湛敏銳地覺察到,鹿堅的死亡可能非同一般,應該去探訪一下這個鹿堅的後人。好在鹿並不是一個滿街都有的姓氏,他沒費多大力氣就查到了,鹿堅有一個叫做鹿婕的妹妹,仍然居住在南淮城。

幾番周折之後,雲湛找到了鹿婕。很幸運地她和龐誠彥一樣依然還活著,不幸的在於她的身體遠比龐誠彥差,臥床不起已經有好幾年了。

雲湛好容易說通了鹿婕的兒子,獲得了和鹿婕談話的機會。他知道這個衰邁的老婦人既沒有精力多說話,也沒有精力聽他說話,唯一的選擇隻能是直奔主題,越直接越好。

“你弟弟怎麽死的?”他直截了當地問。

老婦人沒有聽清楚,雲湛在她耳邊大聲重複了一遍。鹿婕的臉上立即現出了驚恐的表情,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氣後,艱難地說:“被……被鬼……殺死的!”

“你說什麽?”雲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鬼……招亡……”老婦人喘著粗氣,“蠟燭和鏡子的遊戲,召出了惡鬼……就死了!”

又是召亡遊戲!這絕對不是什麽巧合。四十一年前的召亡遊戲,和四十一年後的召亡遊戲,必然存在著極大的關聯。他還想再問,鹿婕的兒子看她情況不對,連忙上前阻止雲湛繼續發問。

“是不是和四個小孩有關?”雲湛知道這個時機不能錯過,嘴裏繼續追問,用巧勁一把將對方推倒在牆邊,接著以常人難以用肉眼看清的高速動作,刷地一箭射出去。鹿婕的兒子甚至沒能看到雲湛張弓搭箭的動作,卻已經發現自己耳畔的牆上插著一支還在搖晃的利箭。他嚇得立即暈了過去。

“是四個小孩發現的……”鹿婕艱難地喘息著,“但是鹿林……不相信,他年年都找他們要錢……”

“鹿林又是誰?”

“兒子……我弟弟的。”鹿婕看來已經很疲憊了。

雲湛一顆心怦怦直跳:“他找他們要錢,就一定知道他們的地址和身份了……你侄子住在哪兒,快告訴我你侄子住在哪兒!”

鹿婕說出了極為重要的事實。看護鹿堅在四十一年前也死於召亡遊戲,但他的死和四個少年——雲湛百分之百肯定他們是誰——有著相當的關係,以致於鹿堅的兒子不停地敲詐這四個人。這也就解釋了莫維欽每年那些神秘的支出都到了什麽地方。

一個猜想從他的腦海裏蹦了出來,這個猜想可以串聯起到現在為止發生的一切,至少是表麵上的一切。雲湛按照時間順序整理了一下思路。

首先,四個少年在四十一年前出於某種原因在善堂裏殺害了鹿堅,並偽裝成通靈遊戲的假象(暫時還不知道為什麽要做這種布置),但此過程被陸建德兒子鹿林發現了。

接下來,鹿林默默打探著這四人的下落,直到他們功成名就,成為吏部侍郎、馬行老板或其他的什麽。他開始持續地以父親的死來敲詐這四個人。

而到了最近一兩年之後,或許是這樣經年累月的敲詐讓四人疲憊不堪,他們想了某些法子試圖擺脫鹿林。失去了財源的鹿林決定魚死網破,把這四個人統統幹掉。這就是莫維欽和淩天的死因。至於把現場布置成召亡遊戲的模樣,不過是為了報複父親的死。

這個推論倒是前後彼此照應,能夠說得通,但當雲湛找到鹿林的住宅並打聽到了他的為人之後,又開始懷疑起這個論斷來。

鹿林靠著敲詐來的錢住在一所大而無當的宅院裏。他並沒有在家,所以雲湛毫不客氣地闖空門而入。他發現鹿林這所房子雖然大,裏麵卻空空****幾乎什麽陳設都沒有。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他在鹿林的臥室裏找到了大把大把的當票。可想而知此人一直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也許曾經買過不少奢侈的玩意兒,但缺錢時都當出去了。

不知怎麽的,雲湛竟然一下子有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他趕緊禁止自己胡思亂想下去,把注意力集中到案子上來。鹿林敲詐莫維欽等人基本上是可以確定的了,但如果說兩位死者是他殺死的,雲湛實在難以相信。

“這個人……就是個敗家子!”一位鄰居很不屑地說,“鬼知道他的錢是偷來還是騙來的,反正總能弄到錢,但有了錢就是一味胡花,胡子都白了也沒有正正經經安個家。看他那副癆病鬼的樣子,沒準什麽時候就自己把自己玩死了……”

這話說得真是妙,雲湛想,這麽一個隨時可能把自己玩死的貨色,敲詐勒索還行,要他殺人恐怕勉為其難,要擺出召亡遊戲那樣精致的殺人場景就更加不大可能了。

令人興奮的是,四個人的名單終於被他找到了。這位老花花公子有一個賬本,詳細記錄了他曆年來的敲詐過程,算起來,他已經足足勒索了四人長三十年之久,剛開始隻是小錢,最近十多年來,每一年都能訛到一筆大數額的金錢。

這當中當然有吏部侍郎莫維欽和馬行老板淩天的名字,剩下兩位名氣稍遜,但也都算得上是傑出人物。如今前兩位已經死去,剩下兩人毫無疑問也在危險中,他們能否活下來取決於雲湛的速度。

“你的行動還是慢了一步,”石秋瞳說,“越州香豬飼養場的場主許鵬翼已經死了,人們都說他死於一次失敗的招亡遊戲。”

“關我屁事,”雲湛哼唧著,“我原本也沒打算去越州那麽偏遠的地方,更不打算去聞香豬的臭氣——叛軍圍城的時候還沒聞夠嗎?幸好第四個人離我們不算太遠,我隻需要去一趟木蘭城就行了。”

“你錯了,你連木蘭城都不必去,”石秋瞳說,“這個賣絲綢的韓燁也是宛州商會的一員,因為家裏有事晚出發了幾天,昨天剛到,現在就在南淮城裏麵。也算他運氣,如果和大部隊一起來,也許死相就和前兩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