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年前的龐誠彥還很年輕,雙目當然也還健全。那時候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經在畫壇嶄露頭角,被譽為新一代的巨匠大師。

意氣風發的年輕畫家喜歡四處遊曆,在不同的城市、鄉村與山水間尋找新的靈感。在一個悶熱的炎夏,他來到了宛州最重要的商業城市——南淮城。南淮這座內涵豐富的城市無疑很合畫家的胃口,何況城裏恰好有他好幾位相熟的畫友,作畫之餘可以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打發夏夜的無聊時光。

有一天夜裏,龐誠彥喝得暈乎乎地從友人的家裏出來。他搖搖晃晃地在南淮城古老的街巷裏穿行,完全不顧行進的方向和他的住所完全是南轅北轍。隨著夜色漸深,空氣中終於有了幾絲涼意,而龐誠彥也漸漸清醒過來。他發現自己已經走到了荒僻的南淮城南郊,而自己居住的地方在北城。眼下夜已深,身邊不可能找到運營的馬車,這意味著他要麽得拖著疲憊的雙腿掉頭走上數裏進城區找地方睡覺,要麽就得露宿。

龐誠彥拍拍自己的頭,無可奈何地咒罵了幾句,左右張望了一下,意外地發現前方隱隱有燈光。他一陣興奮,向著燈光的方向走了過去。由於酒勁還在,他一路上摔了好幾個跟頭,但對一張軟和舒適的床的向往讓他顧不得疼痛了。

十分鍾後,他來到了燈光所在的地方。這是一座規模不小的建築,周圍被高高的圍牆圍住,從圍牆上緣可以隱隱看到其中的樓房,看上去好像一座富人的宅院,但哪個富人會住在這樣鳥不拉屎的地方呢?

龐誠彥醉意未退,也管不了那麽多,繞了一圈找到大門,開始用力拍門,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醒目。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是一個麵色陰沉的中年男人,他皺著眉頭望著龐誠彥,毫不掩飾目光中的警惕。

“你是什麽人?想要幹什麽?”中年男人問。

“我迷了路,想在這裏借宿一晚。”龐誠彥決定不提醉酒的事,雖然他身上散發出的酒氣隻要有鼻子的人都能聞得到。

中年男人顯然就聞到了。他厭惡地扇扇鼻子:“我們這裏不接待外人。”說完伸手要關門。

龐誠彥急忙攔住他:“幫幫忙吧!我隻需要一張床和一條被子,明天早上天一亮就走。”

“不行!”中年男人斷然搖頭,“我們不是客棧,不接待外人!”他用力一推,門板合上,夾住了龐誠彥沒來得及縮回去的右手。

龐誠彥痛叫一聲,同時也被對方冰冷粗魯的態度激怒了。他狠踹了一腳門,中年男子猝不及防,被門板撞倒在地上。龐誠彥二話不說闖了進去。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黑漆漆的樓房,唯一的亮光來自於掛在樓門口的一盞油燈,這大概也是他在遠處望見的那一點燈火。除此之外,整棟樓一片黑暗,從中不斷傳出一些輕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呻吟和低泣。這棟孤零零聳立於荒郊野外的樓房透出一股可怖的陰森氣氛,即便在夏夜裏仍然讓龐誠彥感受到一股寒意。

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意識到自己闖入了一個不該闖入的地方。正在後悔時,樓房的大門開了,搖曳的微弱燈火下,一個駝背的老頭推著一輛平板車從樓裏走了出來。雖然隻瞥了一眼龐誠彥仍然用他畫家的銳利眼神看清楚了平板車上裝著的東西,他的心跳幾乎在那一刻停止。

——孩子。平板車上就像堆麻袋一樣,堆著五六個毫無生氣的孩子,大約在七八歲到十歲左右的年紀。他們以怪異的姿勢或蜷曲或伸展,積壓在一起,但怎樣的擠壓都不會讓他們喊疼了。

這是幾個已經死去的孩子。

龐誠彥隻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駝背的老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冷漠像冰一樣,仿佛他手裏推著的隻是幾個稻草人。當老頭推著車視若無睹地從龐誠彥身邊經過時,年輕的畫家分明感受到一種黑色的東西在空氣中悄然彌漫。

就在這時候,他的後腦勺挨了重重一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醒來時,龐誠彥發現自己已經被關在了一間黑暗而潮濕的地牢裏,空中蚊蠅亂飛,地上不斷傳來老鼠悉悉索索的爬行聲。後腦勺很疼,用手一摸腫起來一大塊,估計是被木棍之類的東西揍了。

畫家從鋪在地上的稻草上勉強支起身來,環視著這件小小的地牢。牢門理所當然鎖住了,隻留下一個小窗格透氣,同時透進來一些黯淡昏黃的光線。龐誠彥對著窗格外大喊了幾聲,卻始終無人應答。他隻能頹然地重新在散發著黴臭味兒的稻草上躺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一下所發生的事情。

首先,他被人關起來了。他在喝多了酒的狀態下誤闖入這棟不明屬性的建築物,被人敲昏了塞進這間地牢。

第二點就不那麽好想明白了:這到底是什麽地方?抓他要幹什麽?現在沒有人來搭理他,隻有各種蚊蠅蟲豸相伴,實在讓龐誠彥心裏不安。再回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小孩的屍體,他心裏產生了一陣莫名的恐懼。

地牢裏不見天光,無法判斷具體時間,他隻能通過自己的饑餓感來大致猜測一下時間的流逝。關押他的人倒也並不想餓死他,隔一段時間就給他送一頓飯,而且飯菜質量都不錯,這讓他稍微有了一些寬慰:也許對方並不想殺死他?

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他吃過四頓飯後揭曉。兩條大漢終於打開牢門把他提了出去,蒙住眼睛之後,帶著他上了許多台階,又在平地上轉了不少圈,最後把他帶進一個相對寬敞、卻仍然不明亮的房間。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令人看不清麵目的陰影中,似乎是在打量著龐誠彥有幾斤幾兩。

最後這個黑暗中的身影開了口:“你隨身帶著畫筆,還有幾張畫。那些畫都是你畫的嗎?”

“是我畫的,我是一個畫家。”龐誠彥回答,心裏隱隱約約猜到點什麽。

果然黑影滿意地點點頭:“我會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隻要你按照我的要求畫幾幅畫就行。”

龐誠彥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如今身處險境,隻要能保命,要他做什麽都行。但他心裏同時也很清楚,所謂保命也隻是暫時的,等到畫完之後,對方仍然會想辦法處置他。無法可想,得過且過吧,多活一天算一天。

接下來的幾天裏,龐誠彥按照對方的要求,完成了若幹幅十分詭異的畫,他自己在畫這些作品的時候都禁不住汗毛倒豎,隨時覺得鼻端能聞到一股血血腥的味道。那時候他還並不明白那些黑暗、汙穢、邪惡而恐怖的畫卷的真正意義,但內心深處還是明白,自己似乎是在做著些為虎作倀的勾當。

這些可怕的畫仿佛有一種魔力,吞噬掉了龐誠彥的勇氣和信心。當最後一幅畫完成之後,他甚至沒有去思考自己該如何逃生,而是懶洋洋地靠在地牢的稻草上等待死亡降臨。然而就在他自認為必死的時候,意外的情況發生了。

起火了。這棟他在其中被關押了十多天都沒弄明白究竟是什麽的建築物,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來勢凶猛,迅速席卷了這座陳舊的樓房,在一片嗶嗶剝剝的燃燒聲和轟隆隆的垮塌聲中,龐誠彥清晰地聽到了許多孩子的哭喊聲,他粗略判斷,這棟樓裏隻怕有不下上百個孩子!

由於地下的木頭普遍潮濕腐朽,地牢反而沒有那麽快著火,龐誠彥猜測外麵看守他的人肯定已經跑了,於是用力用肩膀撞開那扇並不結實的木頭門,衝了出去。

火勢已經迅速蔓延開,而龐誠彥對這棟房子的內部結構一無所知。他還記得一點從別處聽來的火中逃生的經驗,用食水弄濕了一塊布,捂住口鼻在濃煙裏倉皇逃竄。夏天的空氣本來就炎熱,再加上大火一燒,他總有錯覺自己灼燙的皮膚已經燃燒起來了,頭顱像要爆炸了一樣,滿眼直冒金星。

憑借著簡直堪稱天賜的絕佳運氣,他找到了通往地麵的樓梯,衝到了一樓,並且找到了大門。然而就在即將衝出大門的時刻,一塊從二樓倒塌下來的木板砸中了他的肩膀,狠狠把他砸倒在地上。

龐誠彥的雙腿被木板壓住了,以他現在的姿勢根本無法推開木板,隻能閉上眼睛等死了。昏昏沉沉中,他卻感到腳上的木板被艱難地拖拽開,接著幾隻小手分別抓住他的手臂、衣領等地方,把他一點點拖出了這棟樓。

剛剛離開火勢範圍,身後就響起一陣震天動地的垮塌聲響,著火的大樓徹底垮塌了。運氣又一次眷顧了龐誠彥,樓房倒塌的方向與他所在的方位正好相反,否則他已經被掩埋起來了。

驚魂未定的龐誠彥過了很久才有力氣自己站起來,肩膀和兩腿都疼得厲害,但無論如何,他還活著。這時候他才有餘暇去注意到拯救了他生命的人,他們現在正站在他身旁,沉默地看著眼前衝天的火光。

那是四個滿臉傷痕、衣衫襤褸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但他們陰沉而鎮定的目光讓他們顯得像成年人。當他們開口說話後,這種感覺更強烈。

“我們並不是因為可憐你才救你出來的,”其中一個少年說,“我們隻是想知道,你究竟給他們畫了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