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天的長子淩辛是那種很典型的商界精英型富家子弟,這種類型的人擁有很多共同的特點:穿著不求華貴,但用料和剪裁絕對一流;從來不粗魯,但會在一切可能的時機釋放出一種帶有禮貌的驕傲;頭腦敏捷,絕不回答一切可能對自己不利的問題;相信金錢的力量;討厭麵對官家的捕快。

所以他很明確地拒絕了偽裝成捕快的雲湛的提問:“很抱歉,我並不認為我父親的身世和這起案子有什麽關聯,而且我也很難相信一個捕快能查清它。”

“那麽誰能查清它,你自己嗎?”雲湛不無譏諷地說。

“召亡遊戲會召喚出鬼魂來,而有一句與鬼魂有關的諺語是這麽說的,”淩辛淡淡地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雲湛體會著這句話的含義:“你的意思是說,你不相信那些收入微薄的捕快能夠辦好案子,而更情願相信重金聘請的遊俠?”

“一分錢一分貨,生意場上永恒不變的真理。”淩辛說。

“那我推薦一個遊俠給你如何?”雲湛說,“南淮城有一個叫做雲湛的羽人,聽說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你就是雲湛?”淩辛忽然盯住他。

“有錢能使鬼推磨,”雲湛微笑著,“有錢也能讓一個捕快變身成雲湛。”

“父親的身世的確很蹊蹺,”淩辛在確認了雲湛的身份後,明顯對他多了幾分信任,“他告訴我們,他出身於越州東部的一個小村落,隻是他自幼父母雙亡,在村裏也沒有任何的親人了,所以不必回去尋親什麽的了。但我後來還是親自去過那裏,本意是想要重修一下祖墳和祖屋,給父親一個驚喜,但村裏人都告訴我,那裏從來沒有過姓淩的家族。”

和莫維欽一模一樣啊,雲湛想,都是胡亂編造一個偏僻的小村落,卻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家族,這兩個人的身世之間一定有什麽牽連。

淩辛接著說:“我回家後追問父親,他支支吾吾,說他離家時年紀幼小,有可能記錯了村名。但他當時的神態很勉強,我能看出他在撒謊。後來我偷偷在他的房間裏翻找過,也並沒有發現任何和過去有關的信息。他好像是鐵了心把自己年輕時代的一切資料都抹去了。”

“你倒是很執著啊,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居然還自己客串一下遊俠。”雲湛說。

淩辛歎了口氣:“無關緊要?一個人立於天地之間,卻連自己的根在哪裏都不知道,豈不是很可悲?”

雲湛同情地點點頭,這一次並不是假模假式,而是真心地同情,因為他自己也是活到了十六歲才弄明白自己的真正身世。他定了定神:“我建議檢查一下你父親隨身的遺物。如果他真有什麽特別看重的東西,說不定會隨身帶著。”

淩辛猶豫了一下,轉身向門外走去:“你替我先看看吧。我擔心……那些東西會讓我心裏很不好受。”

有錢人就是毛病多,雲湛感慨著,開始檢查已經由車夫整理好的遺物。看得出來淩天這一次出門相當的匆忙,幾乎就是抓了些銀票和金銖、跳上馬車就走,因為他的包袱裏還有從南淮城購買的新衣裳,可見出門時連換洗衣物都顧不上帶。

此外還有幾個藥瓶,雲湛分別打開嗅了一下味道,勉強猜測這是幾種治療諸如風濕、脾胃不適之類病症的炮製藥丸,總之不像毒藥。

最後他拈起了一根銅質的旱煙杆,並且發現了一個問題:隻有煙杆,卻並沒有煙葉,拿起旱煙杆聞了聞,也並沒有煙味。而這根煙杆用普通熟銅製成,做工也不精致,絕對算不得什麽值錢的工藝品。

雲湛拿起這根旱煙杆,仔細察看著,發現煙鬥和煙杆的結合部位似乎有些蹊蹺。他嚐試著擰了一下,有些鬆動,用力再擰,果然把煙杆很快擰了下來。如他所料,煙杆是中空的,從裏麵抖出了一管紙卷。

紙卷展開後,是一副木炭畫,畫上沒有別的,乃是四個勾肩搭背站在一起的少年。這幅畫雖然色調單一,但畫技相當傳神,畫麵上四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人神態各異,表情也很靈動。雲湛細細辨認著四個少年人的麵容,忽然間用力一拍桌子,罵了句娘。

他發現畫上有兩個少年的臉型相當眼熟,仔細辨別之下,認出了這兩張臉:那是少年時候的淩天和莫維欽!

他也一下子反應過來自己這幾天總咂摸著不對勁的一件事,那就是幾天前在南淮城與淩天交談的時候,淩天一口一個“莫維欽”,這樣的稱呼不大像是朋友之間的口氣,一般人總得稱一聲“莫兄”之類的。現在想來,其實是淩天心頭有鬼,他之所以不停使用“莫維欽”這個全名,也許是害怕過分親近的稱呼會暴露二人之前的交情——從少年時代綿延至今的、比尋常人想象中還要親密的多的交情。

“這個人的臉我從來沒見過,”淩辛盯著畫上的莫維欽看了很久,“但是有一點你說對了,我父親的確有時候會接待一些不露頭臉的神秘訪客,也許其中就有他。”

“我現在可以肯定,和召亡遊戲有關的不僅僅是你父親和莫維欽,一定還包括了剩下的兩個孩子——當然他們現在如果沒死也該是老頭兒了,”雲湛指點著畫卷上另外連個少年,“可惜你沒法認出他們來。”

“但我也許能猜到畫這幅畫的人是誰,”淩辛說,“我對書畫略有些了解,這幅畫很有可能出自龐誠彥的手筆。”

龐誠彥這個名字雲湛略有耳聞,知道他是東陸有名的畫家,但對於毫無藝術天賦的雲湛而言,再多的也說不出來了。

淩辛把這幅畫翻過來,指著畫背麵的一角對雲湛說:“看,這個角落裏畫了一隻小螃蟹。這是龐誠彥專用的簽名,因為‘螃’和‘龐’諧音。”

“我明白了,我這就去找他,”雲湛把畫卷好,重新收回到旱煙杆裏,“既然這幅畫是他畫的,那他很有可能知曉一點這四個少年人的事情。那樣的話,沒準能弄清楚你父親的身世之謎。”

淩辛的回答是雲湛期盼已久的:“那就托付給你了。你缺少路費嗎?”

雲湛沒有說話,把自己的錢袋取出來往桌上一倒。那兩個銀毫和十一個銅錙碰撞著落到桌上,發出悅耳的叮叮當當的聲音。

窮了一個月,雲湛總算手裏有點錢可花了。他費了老大功夫才克製住自己花錢的欲望,一路向南去往白水城。龐誠彥喜愛白水城的天光水色、江流瀑影,最近十年來一直居住在白水。

但雲湛實在不大喜歡白水城,因為這座城市太吵鬧了,那些轟隆隆的水聲足以吵得一個外鄉人徹夜難眠。他一直懷疑當初興建白水城的人是一群聾子,不然他們怎麽會不嫌吵得慌呢。而現在的白水人早就習慣了那些水聲,說起話來粗聲大氣,好似破鑼在敲。

雲湛在水聲和破鑼聲的夾擊中,費了老大勁才打聽到龐誠彥的住所。出乎他的意料,這位大畫家的住處相當簡陋,和他的聲名並不相符。

藝術家都是怪脾氣,雲湛想,這老頭子沒有學著羽人到樹上去弄個樹屋來住,恐怕已經算不錯了吧?

他來到門口,特意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概是出於某種對藝術家的敬畏——然後敲響了門。一個聽上去中氣十足的聲音很快回應:“進來!”

雲湛推開門走了進去,鼻子裏立即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這又一次出乎他的意料,但他緊接著又想通了:藝術家嘛,很多人都說酒更加能刺激藝術家們的靈感,沒準這位龐先生就是喝酒之後更能淋漓揮毫。

屋裏光線昏暗,雲湛稍微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屋裏的一切。他發現這間屋子陳設很簡單,最醒目的是一張搖椅。屋主人就坐在椅子上,身體隨著搖椅輕輕搖晃,同時搖晃的還有手裏的酒壺。這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身體枯瘦如柴。

“我已經很久沒有客人上門了,”龐誠彥蒼老的聲音響起,“你是為什麽而來?”

既然你那麽直接,我也開門見山好了。雲湛從身上取出畫卷,送到龐誠彥身前:“我想請你看一下,這幅畫是不是出自你的手筆。”

龐誠彥並沒有伸手來接,而是發出了一陣譏嘲的笑聲。雲湛耐心等他笑完,龐誠彥的下一句話讓他如墜冰窟:“你要讓我怎麽看?把你的眼睛借給我嗎?”

他這才明白為什麽這間房屋如此昏暗而沒有點燈,而且也隱隱猜到了這滿屋酒氣的根源。畫家失去了雙眼,猶如武者失去了手足,除了借酒澆愁,還能幹什麽呢?

龐誠彥雖然看不到,但從雲湛的沉默中也大致能猜到對方的情緒:“不過你也不必太失望,如果真是我畫的,那麽無論隔了多長時間,我都應該會有點印象。你不妨把畫麵上的內容形容給我看。”

“這是一幅木炭畫,雖然隻是一些線條,但畫得很生動,”雲湛描述著這幅已經被他深深印在腦海裏的畫卷,“畫麵上沒有別的,隻有四個大約十來歲的少年。從左至右,左數第一個是一張瓜子臉,鼻子略有點高,嘴角有一顆黑痣;第二個身材微胖,眼睛細長……”

“第三個人右手缺了一根食指,是麽?”龐誠彥打斷了他。

雲湛大喜過望:“沒錯!你還記得這幅畫!”

“我當然記得!”龐誠彥瘦削的臉上綻開一絲驕傲的笑意,“隻要是我親手畫出的畫,我就絕不會忘。不過你竟然能找到這幅畫,實在是讓我有點吃驚,讓我想想,我畫它的時候,大概已經是三十九、四十……四十一年前的事情了。沒錯,四十一年前,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呢,不過那一次真是命懸一線,我差一點就沒機會去活接下來的四十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