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了,雲湛一麵跟蹤一麵在心裏納悶,這個男人試圖讓自己相信莫維欽死於召亡遊戲,從反麵恰好說明了這種說法的錯誤。但他最後那句話絕對是發自肺腑的,而不是偽裝:“亡魂是存在的!它還會回來的!”

這個亡魂似乎指的並不是莫維欽死去的妻子蘇苑了,那它的指向究竟在何處呢?那個斷指怪客身上深入骨髓的恐懼又是從何而來的,難道真的是因為什麽鬼魂嗎?殺害了莫維欽的鬼魂?

馬車上的男人雖然說了不少謊話,但有一句話是真的:他的確來自於南淮城外。因為他的馬車並沒有駛向某座民居,而是停在了南淮城最昂貴的客棧之一、懷南居的門口。這座客棧裝飾華麗,收取的費用不菲,當然也舍得花錢在保鏢護院上,這給雲湛的盯梢帶來了相當的困難。尤其是他過去曾經和懷南居打過交道,曾經在辦案中損毀了這家客棧不少財物,還厚著臉皮堅決不賠償,所以他已經在懷南居被掛號為“南淮城最危險的遊俠”,護院們看見雲湛接近,一個個恨不能長出三隻眼睛來盯死了他。

雲湛沒辦法,隻能罵罵咧咧地回家。他躺在**反複回想著九指男人最後那句充滿驚懼的話語,久久不能入眠。窗外的南淮城正在靜謐的夢鄉中,在溫暖的春風吹拂之下,仿佛那些黑色的死亡完全不曾存在過似的。但事實上,在南淮城繁華溫婉的外表之下,隱藏著多少看不見的罪惡。

雲湛忽然想到,在這個時候,石秋瞳是不是也在擔憂著宛州商會中可能存在的危險,因而徹夜難眠呢?相比起自己來,石秋瞳才是一個時時刻刻都無法輕鬆下來的人。看似國力強盛的衍國,其實渾身都是窟窿,不斷地需要她去補漏,去救火。從少女的年紀開始,石秋瞳就始終過著一種幾乎要忙得喘不過氣來的生活,但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什麽,隻是默默承擔著命運壓給她的一切。

他的思維不斷跳躍著,從一種思緒跳到下一個想法,終於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醒來時天還沒亮,但雲湛對於那個馬車中的男人的行事風格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也不再有睡意,決定再去懷南居探一探。

懷南居的燈籠通宵不滅,這時候仍然把整條街點得亮堂堂的。不過在這種即將迎來天亮的時候,正是勞累了一夜的護院們最疲憊的交班時刻。所以雲湛鬼鬼祟祟的靠近也並沒有人注意到。他耐心地等了很久,終於見到那個馬車裏的男人和車夫一起走出來。借助著紅亮的燈籠雲湛看清楚了他的臉,這是一個和莫維欽差不多年紀的五十出頭的男人,衣飾考究,滿臉憂色。

他跟在馬車後,目送著馬車遞交路引出了城門,然後走上前直衝衝地向著城門外走去。把門的一名衛兵伸手攔住了他:“現在還沒到開城的時候,要出去得有特批的路引。”

雲湛哼了一聲,正準備進行他的計劃,另一名衛兵卻忽然開口了:“這不是雲湛雲先生麽?叛軍圍成的時候我見過你。”

雲湛一愣,正不知該如何作答,衛兵已經一連串地說下去了:“你這麽早來到城門口,如果不是有事,就是為了挑釁我們倆、以便趁亂拿到前麵那輛馬車的路引吧?不必這麽麻煩,你是擊敗叛軍救回兄弟們性命的大功臣,你要查什麽隻管開口就行了。”

以雲湛先生的厚臉皮,這時候也忍不住要臉紅一下,幸好天還沒全亮,看不大清楚。他咳嗽一聲,拍拍衛兵的肩膀:“以後要是在行伍裏混不下去了,歡迎你來給我當助手……”

“那可不行,”衛兵堅決地搖搖頭,“據我所知,你連自己都養不活,我在軍隊裏好歹有國家管飯,怎麽也比跟你混強。”

怎麽也比跟你混強。帶著深深的挫敗感,雲湛總算是弄到了馬車主人的名字,這竟然又是一個小有點名氣的角色。原來此人是青石城天駿馬行的老板淩天,經營著一份相當大的牲畜貿易生意。

雲湛很容易弄到了淩天的資料。據說此人白手起家,十五歲時從賣雞蛋開始積攢資本,三十來歲就已經開了天駿馬行,二十年過去,生意已經做到了很可觀的規模。這個人一輩子潛心經商,從來沒有涉足官場半步,卻沒想到他竟然和莫維欽關係親密。

一個賣馬賣成大富翁的……和莫維欽是怎麽扯上關係的呢?雲湛在莫家已經看得很清楚,莫家隻有兩匹挺一般的宛州瘦馬,可見他不是一個愛馬之人,何況以他奇怪的收支狀況也買不起好馬。反過來說,淩天也沒有什麽事需要去吏部磕頭的。

但這個人一聽到莫維欽死於召亡遊戲的消息就立刻趕來了,而且還欲蓋彌彰地和自己有了一番奇怪的對話。這個人來南淮城的目的,難道就是特意幹擾調查者的思路嗎?可到了最後他又說了更奇怪的話,似乎是承認了亡魂的存在。

需要找出莫維欽和淩天之間暗藏的聯係,雲湛的雙手無意識地捏在了一起。現在看不出來,並不是二者沒有聯係,而是資料還不夠。他記得自己聽人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講過一種理論,說是九州大地上隨便兩個同種族的人,都可以通過十個以內的中間人聯係到一起。那麽莫維欽和淩天,應該怎樣被擺放到同一個框架裏呢?

雲湛沒有料到,淩天和莫維欽之間的聯係很快就發生了,快到他都沒能料到。淩天離開南淮城兩天後,正當雲湛還在努力通過各種關係搜集著這兩人的詳細資料時,一條消息從南淮和青石之間的小鎮丹路鎮傳來:青石富商淩天死於丹路鎮一家客棧的房間裏,死亡的方式是——召亡遊戲。

其他更詳細的細節沒有了,因為這隻是一條充當茶餘飯後談資的小流言。從幽冥間召喚出的惡鬼殺了人,很聳人聽聞;被殺的是一個有錢人,對於一般市民而言,又很解氣。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一切的細節都有可能來自於茶餘飯後的添油加醋,也就是說,都不可信。雲湛必須要親自去往丹路鎮打聽詳情。

他毫不猶豫地動身了。動身前向皖南麵館佘了十個麵餅帶在身上吃,因為他依然隻有那可憐巴巴的兩銀毫十一銅錙,而時間緊迫,根本趕不及再入宮找石秋瞳騙錢了。幸好手裏有石秋瞳寫的手諭,隨時可以弄到馬。

雲湛一路啃著越變越幹硬的麵餅,隻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就疾馳到了丹路鎮。運氣不錯,淩天的屍體還躺在停屍房裏。雲湛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假腰牌——該腰牌隻適合在南淮城外使用,因為城裏的公務人員大多都對他有所警惕——遞到了看守的捕快麵前。

捕快並沒有認真驗看這塊腰牌,似乎是因為完全沒有戒備之心,也或許是因為這座小鎮上僅有的兩個捕快誰也沒遇到過這樣的案子,巴不得趕緊把這燙手山芋扔出去。總而言之,雲湛很順利滴走入了停屍房,而兩名小鎮捕快迅速消失了。

現在雲湛就站在淩天的屍體前。和莫維欽的死法稍有不同,淩天的身上並沒有什麽致命的傷口,除了臉頰上似乎是由於倒地而造成的擦傷外。但在他的脖子上,有幾點醒目的青印,像是被什麽東西掐過。雲湛仔細看著這幾道印痕,忽然間心裏一顫:它們好像出自淩天自己的手指——缺了一根食指的右手四指。

“的確如此,”正在停屍房裏無所顧忌地吃著午餐的仵作說,“發現屍體的時候,他正倒在那一圈蠟燭裏,右手死死掐著自己的脖子。”

“也就是說,他自己掐死了自己?”雲湛皺起眉頭。根據日常經驗,自己掐死自己的事情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因為人在死亡降臨之前就會陷入昏迷,渾身脫力,手上就不可能再用力了。

仵作又點頭又搖頭,臉上的神情也很疑惑:“按道理說,這種程度的掐痕是不足以致人死命的,但他被發現時眼球突出、舌頭吐了出來,臉上的血色也還沒褪,正像是被掐死的形態。”

“這應該不難解釋吧,”雲湛說,“如果先讓他自己把手放在脖子上,然後另一個人抓住他的手,也能起到這種效果。”

“話是這麽說,關鍵就在於找不到另外一個人在哪兒啊,”仵作說,“屍體發現時還新鮮著呢,最多死了半個對時,可是那個房間門窗緊閉,如果真有另外一個人存在,他是怎麽出去的呢?”

一個關在屋子裏被鬼爪子撕開胸膛,另一個關在屋子裏被鬼掐死……真是越來越熱鬧了。雲湛很希望自己當時能一直跟蹤著淩天到這個小鎮,那樣至少能第一時間見到現場。他幾乎可以想象,那兩個連小偷都抓不住的混飯吃的捕快會怎樣糟踐現場。

事情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因為作為重要證物的那十三根蠟燭竟然已經點火燒掉了,原因是兩位捕快認定這些蠟燭“沾染了鬼氣”,就連那麵鏡子也被砸得粉碎埋掉了。雲湛被氣得無話可說,他很想知道第十三根蠟燭上究竟刻的是什麽字,現在已經沒可能見到了。

捕快們所謂的“門窗緊閉”,也可能有很大水分,至少雲湛自己就懂得用魚線之類的工具在出門之後將門閂從裏麵閂好。盡管明白這樣做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他還是去看了看淩天喪命的那間小客棧。這種小鎮上的客棧自然不能和南淮城的懷南居相提並論,房間簡陋到一目了然,那樣的門窗要做手腳實在很簡單。也就是說,惡鬼和人擁有均等的殺人機會。

淩天的車夫坐在門邊,一臉的神情恍惚,雲湛伸手拍他肩膀的時候,他竟然神經質地跳了起來,反倒把雲湛嚇了一跳。

“雲湛先生,您怎麽來了?”車夫認出了雲湛。

“我是來替你家主人捉鬼的,可惜晚來了一步,”雲湛眼珠滴溜溜一轉,“對於這隻鬼,你有什麽可以告訴我的嗎?”

“我什麽都不知道,”車夫臉色慘白,“我隻知道一個月前我駕車送老爺到南淮城拜訪了莫大人之後,老爺就顯得很不正常,成天都在擔驚受怕。我們做下人的雖然不敢發問,但是察言觀色還是能看出來的。”

“他過去有過這樣類似的擔驚受怕嗎?”雲湛問。

“老爺是做生意的,常年都會有因為生意不順而長籲短歎的時候,”車夫回憶著,“不過去年底的一段時間,明明生意相當不錯,年底又討回了幾筆被拖欠好幾年的債款,他應該心情很好才對,但他卻偏偏十分緊張,還把馬和車都換了,好像生怕被誰認出來一樣。但是過完年之後不久,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很好,連著兩天晚上到酒樓去喝酒,喝得大醉才讓我載回家。”

“那你知道他和莫大人的交情嗎?”

車夫顯得很為難:“這我就很難說清楚了。我給老爺駕車有七八年了,幾乎每年老爺都要去拜訪莫大人,但都搞得神神秘秘的,從來不讓外人知道。所以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和莫大人之間到底是什麽樣的交情。”

“光是你知道的就有七八年了……”雲湛沉吟著,“看來果然是老交情啊。既然你給你家老爺駕車七八年了,你知道他的身世嗎?比如說,他是不是有一個很有錢的老爹,諸如此類。”

車夫不住地搖頭:“這種事不是一個車夫應該關心的。您如果想要探查老爺的過去,就等著我家大少爺趕過來斂屍時問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