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印時之初,最寒冷的時刻

“在這鬼地方,隻有站對了陣營的一方人才能活著出去,而其他人……都得死。”

筆下的人物即將開始大規模的衝突與惡鬥,這是這本小說的第一個**,然而現實中的**不知何時來臨,四個訪客仍然坐在大堂中,除了燕歆出現時曾有短暫的交手,其他時候都在像老朋友一樣的交談。當然了,即便是老朋友,也都是各自心懷鬼胎、口是心非的老朋友,隻是有一點,他們被動地進入了同一個陣營,麵對著至今沒有露麵的潛敵。或者,如同雲滅所猜測的那種可能,這四個人實質上已經分化成了兩個陣營,隻是那一個敵人至今沒有暴露身份,所以比起自己筆下的形勢更加危險而刺激。我也得這麽寫,潘海天想,一定得有一兩個隱藏的敵人,讓人不被他戳上一刀就看不穿他的真麵目。

他抬頭看了看店裏唯一的奢侈品——一具河絡的計時鍾,時辰已經走到了印時之初,這大概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刻,陰冷的地氣不斷上升,而離太陽升起還早。在這時候人們通常都應該抱緊了棉被睡覺,但這四個人卻還顯得精神健旺,為了一個尚未解開的陰謀而絞盡腦汁。潘海天想要招呼盧三往火盆裏添點碳,想想這個貪睡的夥計想必早就鼾聲如雷了,無奈之下,隻能放下手中的筆,親自去辦。

“那麽我們現在已經有了一個遊手好閑的名門之後,一個東躲西藏的貴族後裔,一個聰明伶俐的職業騙子和一個……拉皮條的,”雲滅總結說,“這四個人有什麽共同之處嗎?”

沒有人接口,因為顯然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甚至這四個人的性格都差得太遠。姬承一望而知是個懦弱怕事的小男人,而且張口閉口總提到他老婆也可見此人之懼內;屍舞者總是把自己藏在令人畏懼的外殼中,以此來保護自己,隱藏他內心的毫無安全感;雲滅顯然是個很有組織才能的人,而且沉默的時候可以長時間一語不發,說起話來又可以滔滔不絕、有條不紊;燕歆則多少有點讓人看不透,此人從現身開始就是一副嬌蠻小姐的樣子,但如果她真是個職業騙子,那就應該有很多張臉譜,眼下的表現也許隻是用來讓其他人放鬆警惕的偽裝——姬承同理。潘海天可不會忘記小說裏的常見定律:貌似人畜無害者往往深藏殺機,貌似粗疏簡單者往往心計百出。

這四個人身份背景各異,也來自不同的地方,但他們一定具備了某種共同點,某種雖然還未被挖掘出來,但一定存在著的共同點。潘海天越來越覺得這件事很有趣,由於這一係列怪客到來而突然爆棚的創作靈感更是讓他思維活躍。

“掌櫃的,你有什麽見解嗎?”雲滅突然問,“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們四個在這兒絞盡腦汁,也許因為都身陷迷局中而不能開闊思路;但你是局外人,也許某一個想法能點醒我們呢?”

潘海天先是一怔,繼而有點受寵若驚。他的腦子裏也的確有一些亂七八糟的猜想,當此情景,真有點不吐不快。

“我是個喜歡讀書的人,”潘海天說,“而且雜七雜八什麽書都讀,這其中就包括了很多講述探案的公案小說。我雖然不像各位那麽有閱曆,但用公案小說的思路去分析一下,說不定能對諸位有點啟發。”

“好啊!”燕歆拍起手來,“我們就當是聽故事了。”

“就當是聽書,”姬承的精神也來了,“在南淮城裏,我除了……之外就是喜歡聽書了。”

“首先,我們按照剛才雲先生所說的,來做一個假定,或許被約來的隻有三個人,剩下的那一個是假冒的召集人。那麽,隻需要有三個人一起承認一個共同點,這也許就是真相了。”潘海天說,“但這也造成了一個問題,也許你們當中碰巧有兩個人具備了某項共同點,而這一點其實和這個騙局毫無關聯,比如姬先生和屍舞者先生的身世,而騙子卻可以借機捏造謊言,湊出三個人來混淆視聽,掩蓋掉他的真實目的。”

“我沒聽懂……”姬承說。但剩下三人都默默點頭,顯然明白了潘海天的意思。

“那我們該怎麽辦?”燕歆忍不住說,“假如這個騙子就藏在我們四人當中,那他豈不是能始終操控著我們的分析,讓真相永遠都無法顯現。”

“所以當我提出問題時,你們不要公開回答”,潘海天說,“所有的答案隻能告訴我一個人,然後由我來總結整理。”

雲滅搖搖頭:“別忘了,鴉巢客棧是你的地盤。我們又怎麽能信任你沒有在這當中耍點花招呢?要說召集人,你的嫌疑也許比我們都大。”

潘海天想了想:“這樣吧,每問完一個問題後,我再把你們的答案都公布出來,這樣既避免了可能潛在的召集人搗鬼,也避免了我搗鬼。”

眾人再無異議。潘海天扯過一張白紙,在上麵寫了幾個字,然後說:“如果各位並沒有隱瞞其他的什麽,那麽你們的身世的確是沒有任何重要的交集了。所以我們隻能拋開‘人’的概念,而從‘物’上麵著手。姬先生說過,他手裏有老祖宗的虎牙槍,那想必是很值錢的。其他諸位呢,有沒有類似值錢的物品?”

此時四人已經分開坐在幾個角落裏,潘海天仍然不放心,給每人發了一張紙,讓他們把答案靜默地寫下來。最後他一看答案,有些沮喪:“屍舞者先生完全沒有任何值錢的重要物品,燕小姐也沒有。”

雲滅看了燕歆一眼:“你不是騙子麽,手裏都沒點財產?”

“世道不景氣呀,”燕歆說,“這年頭有錢人都把口袋捂得死死的,掏一個銅錙都和拔牙一樣疼,再說我的開銷也不小。”

“她這一身打扮,夠一個南淮的普通人吃一年。”姬承給出了專業的鑒定。

“那就換個方向,”潘海天再問了幾個問題,確定了此事和“某件特殊物品”無關,於是又提出了新的想法,“不是人,也不是物,那就是特定的事件了。我在公案小說裏也讀到過類似的情節,幾個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人物,可能恰好在某一時刻同時出現在某地,碰巧經曆了某件事情。這個偶發的事件,把這些人聯係到了一起。”

“所以這個事件或許相對比較好梳理,雲先生、屍舞者先生和燕小姐無疑是經曆非常豐富的,身邊的事件層出不窮,姬先生可能稍微平淡一些。如果姬先生能想出些什麽不一般的事情,也許就能給我們省很多功夫。”

“我?”姬承有點發懵,“我除了吃飯睡覺逛青樓之外,能有點什麽事?被老婆打也算嗎?”

潘海天說:“別著急,慢慢想想。也許未必是最近的事,也許稍微隔了有些時日的。你的一生中就沒遇到過非同尋常的事情嗎?”

“非同尋常的事情……”姬承使勁想著,“也不能說沒有。兩年前,我的虎牙槍被人偷過一次,我出門去找槍,從南淮一直追到天啟,還和人打了一架。去年……去年南淮城被叛軍圍困,我被抓去修城防……”

姬承一點點回憶著,潘海天則細細地追問細節,他無比驚奇地發現,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個子竟然也有著頗為傳奇的故事。其實這些故事也可以拿來寫成小說的,他有點跑題地想著。

但姬承的這些經曆和其餘三人完全無法產生交集。比如他那次從深秋一直到第二年春天的漫長尋槍之旅,在同一時間裏,屍舞者正遠遠地躲在殤州雪原裏的一個地穴中,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裏都沒有離開過。而在南淮被叛軍圍困時,燕歆正遊**在未被戰火侵襲的西陸行騙。

“也未見得一定是大事,”潘海天琢磨著,“公案小說裏也有這樣的題材:某一天,幾個不相幹的人在某一個特定的地點擦肩而過,而那個地點正在那一時刻發生了一樁罪案。這件罪案並不如何轟動,對旁人的生活也沒有什麽幹擾,隻是對受害者的親屬影響重大而已。於是這個親屬就開始搜集線索,找到了這些人,對他們一一進行盤問……”

雲滅眼前一亮:“不錯!這正是最有可能說得通的。”

姬承又開始發抖:“難道我們四個人當中,就有一個是別人要找的殺人犯?”

“這可說不準,”雲滅輕描淡寫地說,“照我看,在這裏的幾個人大概都不是那種見了血就暈的人。”

“你真看得起我。”姬承嘟噥著,開始四下裏張望。潘海天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麽?”

“萬一是凶殺事件,這裏說不定就要打起來,”姬承說,“我要先把退路看好。”

潘海天搖搖頭:“就衝著剛才屍舞者先生和雲先生的身手,你看好退路就能逃得掉?”

“有半點機會總比完全沒有機會強。”姬承理直氣壯。

這話剛說完,一條鞭子忽然無聲無息地卷過來,把他攔腰扯了起來,拉到半空中。姬承還沒來得及尖叫,鞭子又輕巧地把他放回到座位上,連椅子腿都沒有挪動一丁點。

“你連半點機會都沒有的,”屍舞者說,“省省力氣吧。”

燕歆從鼻子裏哧了一聲,不知道是在譏笑姬承還是在挖苦屍舞者,但她什麽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因為就在這時候,後院傳來了一陣清脆的木材斷裂的聲音,不知道是鴉巢客棧的什麽財產倒了黴。潘海天叫一聲苦,翻出雨傘正準備去查看,盧三已經氣急敗壞地進來了。

從盧三語無倫次的叫嚷聲中,大家慢慢聽明白了,原來是風雨太大,不知道是否從懸崖上吹落了什麽重物,盧三所住的小屋屋頂被弄出了一個洞。那間屋子在修理之前是沒法睡了,他隻能無奈地鑽進了客棧。

“隨便找個客房去睡吧,”潘海天說,“反正都空著。”

“一晚上被吵醒三次,還怎麽睡哪?”盧三哼唧著,“左右沒啥事,我幹脆現在把店門修理了算了。你說說這幫子人,深更半夜的一個個都不睡覺,跑到這破客棧來幹什麽?挖寶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