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穀時之初,長夜的開始

“鴉巢客棧店如其名:烏木板壁亂糟糟地伸向天空,架著搖搖欲墜的閣樓。它不但模樣破敗,更有上千隻黑鴉在其上築巢如雲。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鴉群黑壓壓地飛起,就如同蹲伏的烏木怪獸的黑色亂發飛舞。”

第一個怪客到來時,潘海天正對著這段小說開頭發呆。聽到敲門聲他還以為是來送米糧的,結果一開門就嚇了一大跳。門外沒有人,隻有一口白森森的牙齒漂浮在漆黑的夜色中。那兩排牙慢慢分開,似乎是在笑。從牙齒的中間發出一個聲音:“請問,還有房嗎?”

“有!有!要十間二十間都有!”潘海天忙不迭地說。他已經看清楚了,原來這是個普通的小個子男人,大概在雨夜的山道上摔了幾跤,糊了一身的爛泥,那一口森白的牙齒在黑色的臉與黑色的夜幕襯托下,仿佛是懸浮在半空中。

不管怎樣,這可是最近十天來的第一筆生意,他趕忙殷勤地把客人迎進去,麻利地開了二樓的上房,並招呼唯一的夥計、雜工、廚師盧三趕緊燒熱水供客人洗澡。

“有一件事,最近盜匪橫行,官府要求住店的客人都要登記姓名和來處,”他對客人說,“我也不想這麽麻煩的,但是官府……”

“沒問題,我知道官府的作風,有點風吹草動比耗子還緊張,”客人寬容地說,“我姓姬,叫姬承,來自南淮城。”

安頓好了姬承,潘海天又回到櫃台前,在燭火下看著攤在眼前的稿紙。這本叫做《鴉巢決戰》的武打小說是他的處女作,但一個月時間過去了,小說仍然隻有這一段開頭。近年來九州大地盛行附庸風雅的文化風,和各類詩書典籍曆史名人沾點邊的旅遊景點都有不錯的生意,但潘海天搜腸刮肚,也想不起有什麽書能和他所經營的鴉巢客棧掛上鉤。這個位於幻象森林懸崖上的古棧道實在是太荒僻了,路過的人往往寧可多走幾裏路,到前方的城市裏去住宿,所以一年也沒有幾個客人,想來那些騷人墨客們也沒興趣到這裏來聽烏鴉叫。

所以他突發奇想,想要自己寫一本書,反正客棧裏冷冷清清成天也沒什麽事幹。隻是寫書這東西,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潘海天構思了許多宏大的故事,王朝戰爭啦,種族仇殺啦,背負天命的英雄從亂世中脫穎而出啦,等到提起筆才發現完全不知該從何說起。鴉巢客棧是一個陰鬱的所在,常年不斷的雨水、瘋狂生長的苔蘚和遮天蔽日的烏鴉總能讓人呼吸不暢,人在這裏呆久了,也許腦子都會生鏽的。

盧三燒好了熱水,姬承很快拾掇幹淨,人模狗樣地從二樓走了下來。如前所述,鴉巢客棧生意清淡,來一個客人都是新鮮事,潘海天很願意和每一個旅客攀談兩句,稍解寂寞,幸運的是,姬承看來也是個多話的人。他很快弄清了姬承的身份:別看這家夥貌不驚人,看起來隻是個庸碌的中年人,卻居然是數百年前著名的大燮王朝開國君主、燮羽烈王姬野的後代。不過此人遠遠沒有其先祖那麽風光,至今遊手好閑不務正業,靠著在姬家祠堂展覽姬野的兵器虎牙槍度日,並且對自己的無能毫無愧疚。這無疑是一個習慣了舒服生活的人,千裏迢迢跑到鴉巢客棧來,可實在有點奇怪。

“您大老遠的,從宛州跑到這兒來做什麽呢?”潘海天很隨意地問,“這兒窮山惡水的,也沒什麽值錢的特產。”

姬承的笑容停滯了一小下,目光略向上斜,根據潘海天的經驗,那說明此人在準備撒謊。他笑了笑:“我就是隨口問問,您當然可以不說。”

姬承也尷尬地一笑:“也沒什麽不能說的。不過……說出來也沒什麽意思。”

潘海天替他倒上一杯酒,若無其事地把話題岔開:“外麵烏鴉叫得響,真是抱歉。這裏就是烏鴉多,不然我這兒也不會叫鴉巢客棧。”

“沒關係,”姬承一飲而盡,“不會比我老婆更大聲。我老婆聒噪起來的時候,哪兒都是鴉巢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