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艮時之初,新一天的到來

“店老板白瀾蹲坐在抹得油光鑒亮的櫃台後,愁苦的目光依次轉向水如瓢潑的天井、咯吱作響的門窗、篩糠一樣的柱子、抖動不休的大梁,心裏頭還惦記著屋外搖搖欲墜的牲口廄以及怎麽都關不嚴實的地窖門。”

不知怎麽的,姬承的到來給潘海天帶來了一些靈感。姬承回房睡覺後,他卻睡意全無,重新鋪開稿紙,一些新的文字從筆端流出。他想象著,自己就是故事中的鴉巢客棧掌櫃,在一個風雨交加的無聊清夜,擔憂著這間脆弱無助的小客棧。然後,門外會響起敲門聲,一個意外的訪客——比如姬承這樣的——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目的出現……

正想到這裏,門居然又響了。一夜之間連來兩個旅客,這可不尋常。潘海天打開門,做好了再被嚇一跳的準備,不過這一次並沒有剛才那麽驚悚。來客是一個身材瘦長的中年羽人,在這樣的雨夜裏居然渾身沒有沾上一點泥,實在不易。當他走進客棧後,潘海天才注意到,他的左眼已盲,上麵有一道醒目的疤痕,腰懸的寶劍說明他是個武士。

“我在大堂裏坐一晚就行。”獨眼羽人往桌上扔了一枚銀毫,比一晚的房錢還多。潘海天喜出望外,但按規定,仍然需要登記姓名。

“登記個假姓名可以嗎?”羽人說,“我的真名你沒有必要知道。”

潘海天陪著笑:“那不過是官府的無聊規定,萬一出了點什麽事,也能讓我有個交代。您願意寫什麽名字都行,是真是假我可管不著。”

“出了事好交代……”這個神色陰鶩的羽人想了想,臉上忽然閃過一絲嘲諷的壞笑,“就寫上‘雲滅’吧。雲生雲滅的雲滅。”

“您隨口編個名字都那麽有學問!”潘海天掂著手裏的銀毫,不住地恭維。

和姬承不同,雲滅顯然不喜歡別人打擾,他抱著手臂往椅子上一坐,很長時間一聲不吭。潘海天坐在櫃台旁編著小說,半點不敢去和他搭話。窗外雨聲依然,毫無停歇的意思,不斷有烏鴉的鳴叫傳來。

雨夜裏接踵而來的莫名怪客……潘海天繼續撿起方才的思路。這樣的線索倒也不錯,隻是按照寫小說的套路,一群人在某一特定時刻來到某一特定地點,必然不會是出門野餐碰巧相遇,而是一定有著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罪惡目的。得給他們設計一個目的出來。

他的思緒再次被打斷,但這次不是因為門響。門還沒來得及響呢,那聲音來自於遠處的棧道。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地向鴉巢客棧靠近。這聲音極有氣勢,連棧道都有些經受不起,發出吱吱嘎嘎的輕響。

潘海天經營鴉巢客棧多年,盡管此處過客寥寥,還是對各種各樣的腳步聲、馬蹄聲甚至車輪聲都很熟悉,但像這樣似乎要把棧道生生拆掉的聲音他還從沒見識過。雲滅看來不動聲色,手卻慢慢移到了腰間,離他懸在腰間的佩劍很近。姬承居然也被驚醒,懵懵懂懂地從房間裏奔出來,扶著欄杆對樓下的潘海天喊道:“怎麽了怎麽了?是不是我老婆來了?”

隨著他這一聲喊,轟地一聲,客棧大門猛然倒塌,狂風夾雜著雨絲吹了進來。潘海天朝門外看了一眼,喃喃地說:“我要有這樣的老婆,肯定天天躲在鴉巢客棧不回家……”

從破爛的門洞裏,鑽進來兩個身軀巨大的誇父,確切說,是撞進來的。他們很輕鬆地在客棧的木板牆上製造了一個大洞,闖了進來。在這樣寒冷的雨夜裏,他們都精赤著上身,露出岩石一樣堅硬的肌肉和胸口黑黢黢的毛,惡魔般的臉上僵硬而無任何表情,血紅的雙目冷冷的沒有半分感情。他們的腰間纏著黑色的長鞭,宛如盤繞的毒蛇。

然而還有比這兩個誇父更能吸引人們關注的,那就是他們肩膀上抬著的一張軟床。軟**,一團看起來像是人形的東西,正用精光四射的兩隻眼睛掃視著客棧大堂。

兩名誇父繼續邁動步子,來到了大堂中央。潘海天這才借著燈光看清楚,他們所抬著的,是一個隻剩下一手一腳的殘疾人,滿麵刀疤,醜陋不堪,身子縮得小小的。他僅剩的左手正在有節奏的輕輕揮動,就像在打音樂節拍。

“好大的聲勢,”雲滅輕笑一聲,“你們屍舞者的規矩,不是一向都要求隱匿行蹤,隻見屍體不見控屍之人麽?”

屍舞者?這個可怖的殘疾人,竟然是個操控屍體的秘術師?潘海天連忙仔細看著那兩個誇父,果然,誇父的表情僵硬得過於不自然,動作也明顯呆滯,目光中毫無神采,視線完全沒有聚焦點。

屍舞者發出桀桀的怪笑聲,就像鈍鋸鋸木頭一樣刺耳難聽。他再揮了揮手指頭,他身下站在左側的誇父舉起空閑的左手,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挖,一股黑色的血液慢慢流了出來。雲滅點點頭,對潘海天解釋說:“血液的循環流動,對於機體保持活力十分重要,短期使用的屍體也就罷了,如果有幾具屍體使喚得很趁手,想要長期驅用,他們這些屍舞者就會在屍體裏注入一種毒藥,保證血液流動,當然了,這樣的話,血色就會變得很奇怪。”

兩名誇父一步一步走到大堂中央,潘海天擔心地聽著地板吱嘎作響,又心疼地望著被他們毀掉的大門。屍舞者一揚手,一枚金銖飛了過來,正砸在他頭上。

“這枚金銖,夠修你的門了吧?”他問,說話的腔調很怪,大概是因為臉上的那些傷損壞了發聲器官。

潘海天恨不能把頭點下來:“夠了夠了!十扇門都夠了!”他把金銖納入懷中,一麵招呼盧三用厚重的毯子暫時擋在破洞上遮蔽風雨,一麵向後院走去,一麵想:“你幹脆多給我點錢,直接把鴉巢客棧拆了吧。”

“你去哪兒?”屍舞者問他,“來了客人也不招呼入住?”

潘海天定在原地,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我害怕。我從來沒見過您、您這樣的人。”

屍舞者哈哈大笑:“比起一般人,你已經表現得不錯了。我不需要房間,就在這大堂裏將就一晚好了。”

潘海天巴不得,以最快的速度送上茶水和火盆,趕緊溜之大吉。雲滅卻叫住了他:“按規矩,你是不是也應當登記他的名字呢?”

可憐的掌櫃正在為難,屍舞者通情達理地說:“沒問題。可是我已經記不住自己的名字了,你隨手替我寫一個吧。”

“你們兩個真有默契。”潘海天聳聳肩,真的隨手在登記簿上寫下了“施五”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