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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琰病了幾日,略好一些,又懨懨地躺在喬引桐肚子上批點奏章。看到其中一個折子,忽然停下筆,沉吟不語。
喬引桐是不多事的人,可眼見聶琰對一份奏章出神半天,那是極罕有的事情,忍不住偷眼瞄了瞄。依稀瞟到奏章上寫著楊弩,更附了一紙血書,滿目鮮血淋漓,十分可怕。喬引桐心裏不禁打了個突,身子微微一動。
聶琰就躺在他肚子上,自然他的甚麽舉動都瞞不過聶琰,當下問:“小喬,怎麽?”
喬引桐不敢隱瞞,低聲道:“看到楊將軍的名字,有些駭然。”
聶琰問:“你怎麽知道他?”
喬引桐輕輕解釋:“當年小人也是清白子弟,家父本是一個縣丞。後來遇到大旱,災民聚眾造反,家父不幸被殺。朝廷派來平亂的人,正是這位楊弩楊將軍。”
聶琰笑道:“這麽說,楊弩豈非為令尊報仇來的。為何小喬一提到他如此驚駭?”
喬引桐忍不住輕輕哆嗦了一下,慢慢說:“我……親眼看到他攻城之際的厲害,手裂活人十餘,奪下匪首的巨斧,再奮力劈破城門,首當其衝的一群人被他用巨斧一個個攔腰砍斷……事後處置俘虜,不管肯不肯投降的,全都被活埋了。那時候其實已經分不清敵我了,官兵殺紅了眼,見人就砍。便是修羅再世,也沒有那樣可怕的場景罷。那些日子,昏天黑地,我……我能活下來,不是因為我是縣丞的兒子,隻不過全靠……長得好!”
他咬著牙終於說了最後一句,忍不住身子微微發抖,想是回憶起那段屈辱不堪的往事。
聶琰隻覺身下柔軟脆弱的身軀在不住戰栗,忍不住一翻身,緊緊摟住了他,低聲說:“小喬莫怕,現在好了……”
就這麽輕輕安撫著,直到喬引桐的身子不再發抖,聶琰低聲問:“你恨楊弩?”
喬引桐微微搖頭:“不恨,畢竟他也算為我爹報仇了。隻是,我……我也沒法感激他。”他小鹿一般的眼睛靜靜看著聶琰,歎息一聲:“若不是吃了那些苦,我也不會遇到陛下。人這輩子的窮通遇合,那也難說得很。”
聶琰本來在輕輕撫摸著他的脊背,聞言手一頓,半天說:“你遇到朕,也未必是好事罷。”
還是帶笑的口氣,隻是笑得有些空寂的意思。他沉默一會,又去看那奏章。
喬引桐忍不住問:“難道楊弩將軍有甚麽事?”
聶琰淡淡道:“他貪墨太狠,又犯了人命案子,雖然以往有大功,也不可輕饒。攝政王的意思,該把他貶官三級,廷杖兩百大板,罰俸半年,並追繳貪墨所得,以警效尤。”說著輕輕彈了彈那血紅色的朱批,悠悠一笑:“別的倒也罷了,楊弩是馬上大將,真要著了這兩百大板,隻怕損了筋骨,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就要廢掉十之七八。說起來,這楊弩可是本朝第一驍將啊。”
喬引桐低聲問:“陛下是為他可惜麽?”
聶琰瞧了他一眼,懶洋洋打個嗬欠:“可惜甚麽?我隻可惜這幾日生病,不能多多親近小喬。”順手在奏折上塗了一個潦草的“準奏”,便一下子壓住喬引桐,又是胡天胡地。
做得一陣,喬引桐低聲耳語:“陛下……你的機會啊……好生把握……”
聶琰一怔,隨即狠狠一下子刺在他後庭深處,笑道:“朕的喬貴妃,尋歡作樂之時,怎地還胡思亂想?”
喬引桐一痛,隨即一陣酥麻,小腹深處湧上一陣難言的滋味,喘息著說:“小喬不才,願為陛下奔走……啊啊……”他掙紮著說的話被一陣呻吟代替,聶琰下死力作弄,喬引桐再也不能分神,很快陷入迷眩之中。
正自弄得欲仙欲死,外麵太監戰戰兢兢道:“陛下,攝政王探病來了,現候在外廳呢。”
聶琰沒好氣道:“這英王倒是每次都會找時候,告訴他,朕沒空!”
話音未落,簾子被一卷而開,聶震緩緩而入,笑道:“陛下每次也很會找時候,專在微臣過來的時候沒空。”竟然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把將聶琰從喬引桐身上提了下來,喬引桐一身冰肌雪膚頓時大現。
聶震看了,嘖嘖歎道:“好個喬貴妃。”
喬引桐驚呼一聲,被聶震兀鷹似的眼睛一看,尷尬無比,連忙找遮蓋東西,卻被聶震攔住,笑道:“好尤物,算得上傾國傾城,怪不得皇帝為你甘做好色昏君。”
喬引桐羞得沒做手腳處,聶震哼了一聲,一腳將他輕輕踢下床,斥道:“滾罷,我和陛下有事商議。”順手抓一件衣服扔給聶琰:“穿上!陛下身為天子,就該有天子氣象,如此頹廢,白日**,明明病好卻不去早朝,是何道理?”
聶琰打個嗬欠,懶洋洋順手套上外衣,淡淡一笑反問:“英王如此火大,莫非近日府上女樂不甚如意,所以無可宣泄?嗬嗬,何必如此清心寡欲,該有的人間豔福,你隻怕還不知道滋味。英王啊,你馬上就是而立之年,縱欲行樂之事正該多些。再過些年頭,隻怕英王欲行樂而不振了罷?”說著吃吃而笑,意態甚是不羈,果然病一好,又是水潑不進油炸不動的無賴模樣。
聶震微微一笑,眼中泛過一層深晦的顏色,隨即避而不答,隻說:“新拿來的那些奏章,陛下批得如何了?”
聶琰隨口答應:“都差不多了。”把案頭一堆折子指給聶震看,收回手,捂著嘴又是一個哈欠。庭前雪地反射的陽光正好照在他臉上,顯得明亮生動,格外動人。微風吹落他一縷烏發,就這麽頑劣不羈地垂到額頭,掩映著雪玉一般的前額,十分好看。
聶震看著,一時手癢,順手把他的發絲撫了一下,平平整整順好。隨即看著自己的手,微微一愣,似乎自己也不相信為什麽有這個動作。
聶琰也是一愣,空氣中似乎有某種古怪曖昧的氣息流轉。
其實以前聶震身為太子少傅,教聶琰讀書的時候,倒是習慣有這個順手為他撫平頭發的動作。聶琰從小頭發粗硬,風一吹就亂糟糟的,聶震雖是雄武威嚴的將軍,卻常常親自為他整理頭發。聶琰至今記得,那雙手,溫暖幹燥鎮定,輕輕撫過前額的時候,有種令人心神平靜的溫和力量。
那是當年豐神卓然的太子少傅,雄姿英發的聶大將軍,他的老師,他從小的偶像,可不是眼前的攝政王聶震。
那麽多年過去了,想不到聶震忽然記起這個久遠的習慣。隻是,為什麽,相同的動作,再也沒法有相同的感覺……
被聶震深黑的眼睛靜靜看著,聶琰遲疑一會,終於避開了他的眼。
聶震如夢方醒,幹咳一聲,忽然說:“當年謝太後帶著你第一次來書房的樣子,宛然還在眼前,你卻已經是大人了。”
當初也是一個冬雪初晴的午後,美麗的少女帶著一個美麗的孩子,來拜見新任的太子少傅。一樣的梨渦溶溶,一樣的銀鈴嘻笑。他們走進來的時候,微黯的書房就像多了融融雪光,變得明亮起來。
那時候,謝太後才十四歲,聶琰五歲。聶琰脆生生叫她謝姐姐,卻不大肯叫娘親,謝太後和聶震教了他很久還是不成,倒是粘上了聶震。
一轉眼,果然流年如水嗬……
聶琰看著他有些恍惚迷離的眼神,眼中泛過隱隱的寒意,輕咳一聲:“英王如此著急過來,到底要問甚麽折子?”
聶震一下子回過神來,自知失態,緩緩問:“楊弩之事,陛下批奏好了麽?”
聶琰懶洋洋趴回龍榻,悠然道:“早好了。不過大冬天的,老這麽批奏用印真煩。冷得很,又費事。”
聶震微微一笑,縱然巴不得他越昏越好,多年的軍營剛烈之氣作祟,於是對他的不屑又重幾分,淡淡道:“這是陛下與生俱來的責任,再辛苦也說不得了。”說著少不得又把大道理和他緩緩說教一番,末了問:“陛下明白了麽?”
回答他的是細微均勻的鼾聲。
聶震瞪著酣睡的小皇帝,哭笑不得,又想抓小雞似的拖他下來,遲疑一下,畢竟隻是收取奏折去了。
聶琰忽然被他驚醒,懵懵懂懂撓頭道:“啊,英王還在啊,你真辛苦。”說著愣愣一笑。
聶震冷哼一聲:“陛下年紀輕輕,如此精力不濟,看來那喬引桐果然禍害。”
聶琰盯他看,隻是笑,忽然說:“英王反複提到小喬,難道……看上他那一身細皮白肉了?”
聶震愕然,沒想到這好色天子會想出這古怪念頭,一時又怒又笑,拂袖道:“胡說八道!”
聶琰賊笑道:“英王不用和我客氣,你我君臣叔侄,向來一家,你看上甚麽,我都可以給的。”
聶震本要嗬斥,轉念一想,沉沉笑道:“如此也好,那喬引桐確是尤物,陛下果然要把他送給我麽?”
聶琰大笑:“君無戲言。”
聶震喝道:“好,謝陛下厚賜。”眼看聶琰神色怡然,毫無傷心不舍之意,心下暗自稱奇。
喬引桐是皇宮中最得意的男寵,不但伶俐乖巧,還十分忠心耿耿,聶琰就這麽一句玩笑話似的把他隨手送人。看來,甚麽情深義重、枕席恩愛,在這小皇帝心中都毫不在意。此人天性果然涼薄之極。
本來,聶琰如此無德無情,聶震該十分喜歡才是,不知道怎麽的,心裏居然有些怒意和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