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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琰答應得雖輕快,喬引桐激烈的反應卻讓他出乎意料。
美麗的少年本來笑盈盈過來伺候皇帝,一聽已經將他送給攝政王,頓時變了臉色。
“不!我不去!”喬引桐下意識地說,隨即反應過來,知道這態度十分不妥,便十分委屈地跪下:“陛下,難道引桐伺候您不夠好,讓您不滿意了?”
他本來就是美麗絕塵的人,如此含淚楚楚哀求,越發宛轉動人,隻怕鐵石心肝的人看了也會不忍的,可惜聶琰卻沒有動容。
小皇帝隻是淡淡一笑:“侍奉得很好,朕十分滿意,所以不忍獨享,賜給英王也享受這番神仙豔福。何況,小喬,你是明白人,該知道跟英王好過跟寡人。”
這句冰冷無情的話讓喬引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臉色慘白。
半響,他鼓足勇氣又說:“陛下,小喬心中隻有陛下,就算為陛下灑掃驅策,也勝過在英王府逍遙。您讓我作甚麽都可以,隻要能留下來,陛下啊!”
聶琰歎了口氣,一把拖過喬引桐,摸了摸他楚楚含淚的臉兒,柔聲道:“小喬,我要扔掉的東西,再粘扯也沒用的……你乖乖去吧,忘了皇宮裏的事情,好生伺候英王。”
喬引桐見他神情前所未有的冷淡,一陣心寒,哆嗦一會,慢慢問:“引桐無知,想請教陛下,到底為什麽送走我。就算死……也讓我作個明白鬼。”
聶琰似笑非笑看著他,悠悠道:“引桐,從來沒人讓我作個明白鬼……我又怎麽讓你作明白鬼呢?”
這句話說得冷冰冰地,簡直不似活人,喬引桐忍不住又是一個哆嗦。
聶琰歎口氣,對曹瑞道:“為喬卿打點行李,好生送到英王府。“霍地一拂袖,不顧喬引桐的苦苦牽扯,決然而去。
曹瑞答應一聲,交待小太監們趕緊辦理,隨即一路小跑著跟上皇帝。
回到書房,曹瑞笑團團地打發內侍們都下去了,聶琰看出他有話說,淡淡道:“老曹,怎麽?”
曹瑞小心陪笑道:“那喬引桐雖然妖媚,對陛下倒是忠心耿耿,如此送給英王,有些可惜……”
聶琰笑笑:“他屢有出格之言,是個心思活動的人,就算我一力彈壓著,以他的性情,一定不會安靜太久。跟在我身邊,早晚有事。送給英王約束著,倒是保他一條性命。”
曹瑞一怔,沉默不語。
當初聶琰病榻前打死一個太監,曹瑞已經有些疑心是喬引桐為什麽事下手。平日價也覺得此人麵柔心狠,是個可以作大事的。今天更恍恍惚惚聽到喬引桐說甚麽“陛下……你的機會啊……好生把握……”,現在想來,直是令人心驚肉跳。那話分明暗指攝政王與皇帝之間的權利之爭!
看來,連喬引桐也認為皇帝必須收回權利,不停在找時機勸諫。聶琰這時候當機立斷送走喬引桐,無疑是把他遠遠推出了皇權爭奪的核心,也避免了因為喬引桐的衝動而帶來的危險。
曹瑞心裏暗自歎了口氣,隱約明白過來,也許聶琰不是不在意喬引桐,正是因為開始在意他,就不願讓他生活在危機之中。當初聶琰不肯娶梅家小姐作皇後,也是這個意思吧?因為很在意,就寧可忍受孤獨,也要讓關心的人可以平安活下去……
可歎的是,帝王家的感情和關心,需要用這樣奇怪而扭曲的方式實現。這荒唐無能的小皇帝,其實何嚐不是聰明人,何嚐不知道自保和保全他人呢?
可惜,喬引桐多半不會明白皇帝這番苦心。會不會從此怨恨聶琰,那也難說得很。
曹瑞默默想著,惆悵之餘,忽然有些驚喜之感。聶琰肯透露一絲心事,總算可以看出小皇帝並非他想的那麽糊塗無能了。既然聶琰能裝糊塗這麽多年,能忍之人多半能狠……重振帝王大業,也許並非毫無希望?
他興奮地漲紅了臉,幾乎全身都輕快了許多。
聶琰似乎看出他的異常,忽然狠狠攥住他的臂膀,低聲道:“好了,別談這個。該作什麽,我心裏有數。”他眼睛很亮,眼中光芒冰冷銳利,像是某種猛獸。這是曹瑞熟悉的眼神。
他的心忍不住激烈地狠跳了一下。想不到,先皇那種銳利凶猛的目光,會在聶琰的眼睛再現。
曹瑞哆哆嗦嗦地垂下頭,心甘情願、甚至可以說心花怒放地跪下了。
聶琰歎口氣,隨手挑了本閑書,坐下慢慢看,卻又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想了一陣,對曹瑞說:“你過來。”
曹瑞依然過來,聶琰便低聲對他吩咐:“你查一下朝中是誰執掌杖刑,明日朝廷上要杖責楊弩,讓他莫傷筋骨,外傷卻一定要重。”
曹瑞臉色急遽變幻,看著聶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是聰明人,聽出了話裏麵的骨頭。聶琰的吩咐雖然簡單,這可是皇帝頂著攝政王的意思,暗中維護大臣!維護之人偏偏是有萬夫不當之勇的楊弩,這意味著甚麽……曹瑞一下子明白了。
皇帝同意處置楊弩,卻又暗中維護,分明是借機離析這皇朝第一驍將對攝政王的忠心,再市恩楊弩,乘機結納。
他猛然抬起頭,哆嗦著看著皇帝,眼中閃耀著激動的火花。衰老的內廷總管感到少年時代的火熱血液又在心裏燃燒,那是某種大事發生之前,麵對死亡或者成功才會有的豪勇壯烈之氣。
聶琰卻隻是沉沉一笑:“留神,別讓人覺得是我的意思……就這麽著,快去辦。”
曹瑞擦了一下額頭上的冷汗,狠狠點頭。
聶琰靜靜凝視著他出去,深深吸口長氣。
終於……送走喬引桐,把能去掉的牽掛都去掉了,計劃多年的事情,從此可以一步步發動。也許命運的終點隻不過是敗亡,但不掙紮一次,隻怕死也不甘心的。
喬引桐一定很傷心,可他是很強韌的人,能在十萬軍修羅場中掙紮活命下來,隻怕天下再沒有挨不過的苦楚。等他傷心過了就會慢慢習慣,這才是最好的結果,何必留在宮中給他陪葬。
聶琰心事寥落,信步在書房中走來走去,忽然碰掉了一本書。信手揀起來,裏麵飄出一張紅葉,雖然年深月久,還是帶著豔色。葉子一麵寫著“天高海闊”,另一麵寫著“江山如畫”。字跡雖大小不同,都是清秀有力的瘦金體,瞧著頗有相似。
聶琰一怔,忽然想起來,這紅葉是他七歲時候和聶震一起寫的。那時候聶琰十分頑劣,不大肯讀書,聶震為了讓他學好寫字,想了不少花樣,連紅葉題詞之類的花俏玩意都折騰過了。當年,聶震寫的是江山如畫,聶琰寫的是天高海闊。想不到這就是兩人平生誌氣。
當年,聶震看著年幼的皇子,野心勃勃的眼中,看到的其實是萬裏山河、無限雄圖大業罷……
果然字為心聲,前塵正合當今。可惜當時卻看不明白,這麽多年,徒然在權力和殺機之中掙紮生存。
他一陣心煩,長歎一聲,本想扔了紅葉,想了一下,還是夾回書中,把書冊原樣放回。
本想讀書,心卻再也無法平靜。往事點點滴滴回現,讓他有些痛苦起來。
聶琰對著書冊,靜靜出神,猶如變成了凝固的雕像。
曹瑞去處置了皇帝的吩咐回來,看到琰帝還在出神,手裏拿著一本書,眼神卻是一片朦朧。
他瞧了半天,忍不住說:“陛下……你的書拿倒了。”
“啊?”聶琰一愣,隨即啞然失笑。隨手放下書,若不經意地問:“喬引桐出宮了麽?”
曹瑞點點頭:“走了。”
聶琰沉吟一會,還是說:“他說甚麽沒有?”
曹瑞撓頭道:“這小喬古怪得很,之前還哭哭啼啼求著留下,臨到要走,反而甚麽廢話也沒有了,一聲不響就上了轎子。”想想又補一句:“倒是認真梳洗打扮過,可見很有心要伺候新主子,老奴倒是看高了他。”
聶琰一怔,隨即啞然一笑,淡淡道:“人之常情。”
說是這麽說,眼神還是略有些惆悵,隻一閃而過。曹瑞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琰帝不是甚麽多情種子,他會為喬引桐觸動甚麽呢。
曹瑞正想著,聶琰忽然朗然一笑:“也罷,小喬走了,今夜可沒了去處。我得有點樂子才成——”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曹瑞,笑道:“老曹,陪我逛窯子去吧。”
曹瑞嚇了一跳,呐呐道:“陛下,這——”
聶琰笑道:“沒事,就算英王問起,讓宮女侍衛們和他說一聲就是了。寡人好色,他也知道的,還能怎麽地。”
曹瑞見他興致勃勃,不好逆拂,隻得硬著頭皮答應了。本來還想多叫兩個精幹侍衛隨身,聶琰笑道:“用不著。”眼中寒芒一閃。曹瑞忽然想起上次隨侍之人被聶震殺死之事,心下一寒,果然省卻此節。
聶琰果然換了衣服,又是一身公子哥兒打扮,越發顯得一貌如神仙出塵,果然好一個翩翩少年。卻要曹瑞扮作他隨身的老管家。這次有內廷總管隨身,出宮也懶得遮掩,搖搖擺擺地去了。
聶琰似乎對花街柳巷十分熟悉,不多時就到了京中最有盛名的一條花街,一路行來都有鴇兒盛情招呼,嚴公子、嚴公子喊個不停。聶琰一一笑應,卻徑直走到了最高大的一處場館。這館子卻也奇怪,別家都叫做逸紅樓、笑春風、從此醉、向來癡之類,裝潢也十分**可人。這家卻是一派雍容之氣,一看哪裏像甚麽風月場所,倒是正經宅院一般。門楣上高題四個大字“四時如畫”,想是這館子的名字了。
聶琰儼然老慣客人,大搖大擺走了進去,一個中年男子含笑迎上:“嚴公子又來啦,小郎,快來看茶!”這一聲幹脆洪亮,說得格外精神,想是平時聶琰對這龜公打賞不少。
聶琰笑道:“白大官,小郎還在睡麽?”一壁說一壁施施然隨那龜公走入花林深處。
曹瑞無奈,明知道這是個相公館子,隻好硬著頭皮跟住,心下暗恨小皇帝好色荒唐,才有點誌氣的樣子,馬上又惦記著外麵的妖孽狐媚之輩。果然不成氣候。
他悻然才跟了一會,冷不防斜斜撞上一個大胖子,十分惱怒,正要嗬斥,忽然大吃一驚,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大胖子趕緊一把拖住他,嗬嗬笑道:“嚴公子,嚴管家,你們來啦。來,有幸遇到,咱們喝幾杯。”不由分說拖著曹瑞就走。聶琰一笑,也隨他過去。
——這個莽撞的大胖子,赫然是當朝吏部尚書刑在元!他看到聶琰在此,居然一點不奇怪的樣子,隻怕兩人這樣“喝酒”不知道幾次了。
曹瑞驚奇到了極點,反而說不出甚麽,心裏急速轉著念頭,最初的震驚慢慢變成了驚喜。
白大官似乎也不奇怪,笑嗬嗬躬身引路,不多時,一行人到了一處翠綠小湖邊。岸邊停著一隻畫舫,刑在元笑道:“嚴公子,小郎在船上等得著急呢。”曹瑞惴惴不安,又驚又喜,也跟著上船。
一進去,差點又驚呼一聲,還好這次他自己咬住了舌頭。
裏麵還或躺或靠地歪著幾條漢子,曹瑞認得分明,居然是太後之父謝太師、禦史中丞方林,還有金刀軍副將杜海箬,一起對著他微笑招呼。
畫舫輕輕一搖,卻是白大官自己掌梢,劃向了湖心。
聶琰微微一笑,沉聲道:“老曹,這幾位都是奉了太後密旨的顧命大臣,能效血海精忠之輩。你不用擔心。”
曹瑞忽然明白過來,小皇帝所謂好色貪花,遊走花街柳巷,隻怕都是幹這些勾當去了。誰能想到他竟然是在勾欄院中圖謀山河變色的大計呢?
隻是,英王委實權高勢大,小皇帝竭盡全力,也隻能籠絡到幾個不甚關鍵的外圍大臣。如今既然把自己帶過來,那是看作最親信之輩了。讓內廷總管直接參與,隻怕政局大變已經迫在眉睫。
曹瑞一陣熱血上湧,砰地一下跪地,沉聲道:“能效血海精忠之人,今後多一個我老曹!”
聶琰點點頭,竟然也對著他跪下,緩緩道:“多謝曹公公,請受聶琰一拜!”曹瑞大駭,伏地道:“老奴如何擔當得起?”聶琰卻還是執意拜了一拜。兩人這才一起起身。於是曹瑞和船上眾人一一敘過,隨即坐在一邊聽眾人商議朝政。
聶琰說起楊弩之事,要刑在元代他好生留意。刑在元連連點頭,忽然想起一事,問:“陛下說過,兵部尚書梅易鶴是可用之人,權柄不小,平時又多受聶震輕辱,假以言辭不難說動。若許以國丈之位,立梅氏為後,可望得梅易鶴支持。此事商議頗久,為何陛下又推了梅家親事?”
聶琰麵色微變,淡淡道:“此事是我一時糊塗,不曾著力。日後自當設法,梅易鶴的兵權,咱們一定要抓到手。”
曹瑞一聽,心下暗自駭然,這才明白。當初聶琰勾引梅家小姐,果然別有用心。隻是他居然對梅小姐動了真情,不忍令她入宮受苦,反倒拒絕梅家親事,也是意料之外。梅小姐竟然是英王耳目,辜負琰帝情意,那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了。聶琰現在又打梅尚書的主意,這次隻怕從此無情了。
曹瑞熟悉權術,一下子想明白聶琰之前的古怪,卻並不欣然,隻覺琰帝實在可憐。縱然已經是無情的皇帝,畢竟還是一個孤苦可憐的少年……
聶琰和眾大臣細細計議一回,說的多是近日京中大事,可用之臣,可取之人。曹瑞在一邊默默聽著,十分吃驚,卻又十分歡喜。多年以來,這隻怕是他最舒心的一天。眾人說到天黑時分,這才散去。
臨走之時,聶琰抓起酒壺,狠狠灌了一口,在嘴裏漱了一會,弄得滿嘴酒氣,這才喝下去。他順手在自己和曹瑞身上澆了些酒水,又要船上伺候的一個清秀少年過來。
“小郎,我要走了,快來親我。”少年皇帝笑著說。
那美貌少年笑嘻嘻答應一聲,果然湊近。燭火盈盈,但見他眉目如畫,雖是男子之身,裝扮妖豔,嘻嘻一笑,嘟著豔麗的嘴唇,在聶琰脖子上使勁一綴,皇帝雪白的肌膚上頓時多了個暗紅色的暗昧淤痕。
少年拍手笑道:“這樣還不夠,隻得玩真的,隻怕嚴公子吃不消。”
眾人一聽,哄堂大笑。聶琰微笑著說:“罷了,你這妖精最會作怪,趁早給我滾罷。”奇怪的是,向來輕浮的皇帝,這時候儼然又是見色不亂的真君子大丈夫了。
曹瑞看得直瞪眼,這才明白之前聶琰那些輕浮德行是怎麽做出來的。
這小皇帝心事藏得很深,到底在笑盈盈的麵具下麵,他是怎樣一個人,隻怕誰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