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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熙越想越覺得有些心驚,要找聶暻去問個明白,自然不會有結果,他對這位皇兄的冷酷莫測實在太明白不過了。胡思亂想一陣,漸漸地神思困頓,迷迷糊糊睡著了。

他久病體虛,這一睡也不知道多久。夢中顛倒繚亂,都是林原。他覺得身子一會浸在冰水中,一會又在火上烤,反反複複折磨,再不能片刻安樂。地獄的黑色火焰,漸漸腐蝕了舊日一切歡樂。聶熙心裏焦急,卻毫無辦法。

如果這一切隻是一場惡夢就好了,夢醒來,他還可以和以前一樣。慈愛的父親,親切的兄長,卻沒有那個背叛他的情人。

“為什麽……”聶熙艱難地叫喊,聲音卻微弱得幾乎無法聽見。幹裂的嘴唇被掙出了血絲,可夢裏也不大覺得。

忽然嘴上一陣溫涼,似乎有甚麽柔軟的東西輕輕拂過,如溫存多情的泉水,汩汩流過他的心。那是一個溫潤可人的親吻吧?

聶熙忍不住長歎一聲。

那人吃了一驚,就想放開他。聶熙卻有些貪戀那溫存平靜的感覺,便胡亂伸開雙臂,正好抓住那人衣袖,便奮力把那人深深勒入懷中,幾乎是帶著惡狠狠的意思。

那人十分溫柔,並不反對他的親密舉動,反而用一隻手環到他的背心,便成了一個緊密無比的擁抱姿勢,兩人便滾在一起,那人靜靜親吻著他的額頭,嘴唇,脖子,漸漸地一路遊弋下去,手掌也慢慢滑進聶熙的層層衣襟之中,輕輕撫弄著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地在他的敏感處劃著小圈兒。這一派溫存主動,倒不是林原平時床底間冷淡矜持的樣子。

聶熙身上又要著了火,隻是這次並非那種吞噬靈魂的地獄黑色火焰,反而心醉神迷。他隱約覺得哪裏不太對,但高燒的腦袋猶如一團糨糊,什麽都想不清楚,含糊問了句:“誰?”

“嗯。”那人簡單應了一聲,順便解去他一個衣結。

聶熙摸到那人腰身,迷迷糊糊地說:“你好瘦。”

那人不做聲,手似乎越來越不老實,一手竟然滑到他的身後,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聶熙的臀部,另一手卻輕輕揉弄著聶熙早已堅硬的器具。他手掌潮熱,微微顫抖,更伴著輕微的喘息,似乎那人自己也是情動不已。漸漸地,那人越來越大膽,風聲微動,想是他整個身子壓了下來。

聶熙本就年青氣盛,縱然病重,哪裏禁得起如此撩撥,悶哼一聲,雙手猛然一扣,壓住他的肩膀。隻是略一用力,不禁冷汗直冒。聽得一聲裂帛,似乎忙亂中撕裂了那人的衣裳,就覺得暗香襲人而來。

聶熙一愣,猛然覺出了甚麽不對,停了下來。難道不是夢,那人是誰?

清淺悠遠,猶如漫天白雪梅花的氣息……那是……那是……

“不……”無數記憶殘忍而真實地湧回!聶熙倉卒大叫一聲,猛然嘔出一口血。天地洪荒,萬事萬物,都在混亂,在坍塌,在腐朽。

似乎有人在驚急交加地叫著他的名字……聶熙頭一重,又陷入徹底的暈迷。

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聽到七嘴八舌的歡呼聲。

“吳王醒了!”“啊,太好了!皇上不會殺我們啦!”“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皇上?聶熙混亂的頭腦猛然清醒,想起了夢中那一襲暗香。

是他麽?朝中都知道皇帝對梅花的喜好近乎癡迷。聶暻連熏衣也從來不用麝香,隻是掛上積年的梅花香囊,動靜之間往往清氣流轉一袖,越發風雅蘊藉。

聶熙猛然出了一身冷汗,霍地翻身坐了起來。嚇得宮人們連忙勸他躺好,聶熙勉強坐定,經不起宮人囉嗦,略用了些流食,想著夢中情形,一陣心神不定。

這個夢……未免真實得可怕。

空氣中帶著若有若無的香氛,聶熙一凝神,聞出正是夢中的白梅氣息。

難道是真的?

心神大亂,手一抖,端著的玉碗落地,跌得一聲清脆淩厲。

折騰好一陣子,宮人清靜了些,聶熙略為梳洗,端坐在錯金交椅上,神色雖安祥,心裏一片混亂。

皇兄的意思,似乎越來越明白了。

可他堂堂男子,就這麽困在宮中,成為自家兄長的禁臠,豈非大大的笑話?光是想一想這個可能,聶熙就覺得寒毛倒立。

他霍地站了起來,茫然在屋裏轉來轉去,也不知道撞倒多少東西,引得侍奉太監們十分驚恐,聶熙卻渾然不覺,心裏清清楚楚記起了好多事情。

命運的緣法很難說清楚,聶熙第一次見到林原的時候,聽幾個翰林介紹,猛然知道他是林中和之子,想起當初那個害得自己丟了江山的《治世明德論》,一時百感交集,便說:“原來林卿是名門之子。令尊的道德文章,熙十分仰慕。想當初,小王取罪皇兄,被罰在此抄了一百本令尊的《治世明德論》,幾乎滾瓜爛熟,更抄腫了手臂。隻是文中字字珠璣,雄才驚人,小王縱然抄了一百次,也稱讚不已。”說著微微一笑。

林原愕然,隨即一笑拱手謝罪:“竟有此事,那都是小臣不好了。”見聶熙不解,便補了句:“家父得皇命作《治世明德論》,豈敢不從?可惜家父晚年目力不濟,不能捉筆,是以,其實是小臣代父所書。唯書寫時一心誠惶誠恐,竭盡丹誠,不知不覺寫得甚長,害吳王如此辛苦,是小臣之罪。”

聶熙一愣大笑,見林原風神爽朗,人物俊秀絕倫,心下喜歡,自然不會計較這事,反而挽著他的手說:“想不到林卿少年時已如此才氣縱橫不可方物,之後成就當更勝令尊。”

就這樣,一卷洋洋灑灑的《治世明德論》,就這麽奇怪地把兩人糾結到了一起。

一見投契,直到那個風雪瀟瀟的冬日。

白梅書院的修史告一段落,恰好聶暻也已經征討北戎歸來,便親自備了轎子相迎,正遇到聶熙和林原攜手而出。

聶暻一怔,隨即笑容更加溫和:“二弟,你還是這麽不羈小節。身為親王,拉著人大刺刺的走路,仔細被文武百官笑話。”

他便是微帶責備,也態度淡定。獨立雪中,容貌秀美,皮膚猶如雪樣顏色,隻有嘴唇是一抹薄紅。瞧著一發如白梅般悅目無比,可也風神清冷,便是笑著,也覺得無情。

林原聽了,麵色微變,下意識地縮了縮手。聶熙看到兄長親自來迎,雖然明知道聶暻厲害,又有之前朱太傅反麵之事,心裏還是隱約有點感動:“我真是多心了。哥哥縱然作了皇帝,待我還是好的。”

於是微微一笑,卻沒有放開林原的手,反而抓得更緊,暗惱林原竟然想縮手,於是偷偷用中指指甲在他掌心輕輕一搔。

林原最是怕癢,差點身子一抖笑出聲,可在太子麵前豈能失禮,隻好咬緊牙關死忍住要笑的衝動,偷偷卻斜了聶熙一眼,帶著惱火的意思。聶熙看在眼中,隻是微笑,一發從容雍定。

聶暻明眸微轉,目光有意無意掠過兩人的手,便深深凝視著林原,眼中慢慢帶上一層驚奇歡喜之意,微笑著說:“這是哪裏來的書生,氣韻清華,令人見之忘俗。”

他原本神容俊雅之極,留神看人的時候,格外專注,眼中就如星光流轉,宛然十分有情,任是鐵石心肝也難以禁受。

林原分明也被這雙眼睛逼得無法回避,兩人對視一會,林原便悄然避開了視線。

聶熙心中隱約飄過一絲不妙之感,卻也說不出緣故,還是向皇兄提起林原的來曆:“這位是新科狀元林原,奉皇兄之命,也來白梅書院修史的。皇兄前些日子出征北戎,想是事務繁雜,自己都忘懷了。林狀元是本朝大儒林中和之子,家學淵源,更是文武全才,是以臣弟十分傾慕,願時刻親近,以期長進學問。”

聶暻的眼中光彩湛然,有意無意拍了拍林原的肩膀:“原來如此,林狀元少年俊材,英氣儒雅兼而有之,堪稱國士無雙。更難得二弟如此稱許,寡人一見也覺大有天際真人之感。近日寡人正在看幾本典籍,其中掌故略覺艱澀,正想找個飽學之士長隨左右。可喜林狀元修史出來,便留中侍奉上書房罷,也可時時有以教我。”

聶熙大急,本待替林原推辭。林原略一思忖,緩緩跪下:“謝主隆恩。”那一刹那,聶熙分明看到聶暻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卻看不懂林原迷離如濃霧的眼神,隻覺得某種流失的痛苦如利劍一般刺入他的心。

聖天子一言既出,斷無轉折。林原就這麽到了聶暻身邊,不久成為朝中最得意的大臣。聶暻對他的寵愛幾乎是毫不掩飾的,明明白白宣示著當今天子對狀元郎強勢的占有。朝中大臣豔慕者不屑者都有,但免不了把此事暗中傳得紛紛揚揚,林原狐媚之名不久就天下皆知。

不過,林原並沒有徹底舍棄聶熙,還是暗地裏和他往來歡好,隻是從不說一句愛戀的蜜語,從不解釋,也從不留戀。似乎一直癡迷不堪的就隻有聶熙一個人。

他本是前途無量的龍虎狀元,之前出使北戎不辱使命,更是聲譽鵲起,自從留中侍奉皇帝,便成了不少人表麵不屑一顧、暗中咬牙切齒的嬖幸之流。林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經心,可種種流言,落在聶熙耳中,卻猶如一次又一次的淩遲,令他痛得四分五裂,心血分崩一地。

那些事情,或者當時太痛苦,聶熙並沒有仔細想過,現在卻已清清楚楚看出了來龍去脈。

聶暻要是真的愛慕林原,當日金殿欽點狀元的時候就可以留下他,後來林原出使北戎不辱使命,歸來名動京華的時候更可以留下他,何必等到他和聶熙兩下情濃的時候才表現出這麽明顯的寵愛。此後那些毫無忌憚的偏寵嬖幸之舉,更是讓林原陷入身敗名裂的醜聞。到最後,他為皇帝不惜背叛聶熙,聶暻卻賜了他一杯毒酒。

聶暻為什麽這樣做……隨著今日留下的梅花暗香,還有什麽想不明白。

林原心裏,或者是愛聶暻的……他得到那杯禦賜的毒酒,該怎麽傷心斷腸呢?可聶暻聽到他的死訊,卻隻有淡淡一句:“哦,原來現在才死。”

曾經的深情蜜意,竟然連流水也不如了。

也許,林原一直和聶熙暗中歡好,從沒指望瞞過皇帝罷?聶暻怎麽折磨他,他便怎麽和聶熙糾纏。得不到的愛情,困頓不堪的真心……不管是誰折磨了誰,林原終究不肯一直受人所製,落在下風的。在聶暻和林原的眼中,大概這場遊戲裏麵從頭到尾隻有一個傻子——聶熙。

聶熙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心裏似乎冷到了極處,卻又有種燒灼般的情緒狠狠折磨著。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他自然不甘心就此困住,不住盤算對策。可這廣袤深沉的宮廷中,無處不是聶暻的勢力,一個瞎子能有什麽作為呢?聶熙皺緊了眉頭。

忽然想起朱若華的話。

“若有甚麽不習慣之處,但凡下人不如意,用度不合心等等,吳王盡管開口,妾身忝為六宮之主,自當代為周全。”

聶熙心裏一動,忽然明白了朱若華那次來訪的真實意思,她能在短短一次交談留下如此多的安排,令他不禁暗暗佩服。朱若華如此,其父朱太傅的城府之深可想而知。當年兩個皇子勢均力敵,各擅勝場,聶暻得朱若華為妻,無疑為天下之爭贏取最重的一個籌碼。

可是,朱若華這樣的舉動已經超過一般政治愛情的底限,把自己推到危險的邊緣。感覺得出,她對聶暻頗為有情,否則她貴為皇後,何苦冒此大險,願意幫助聶熙。宮廷愛情本來是很微薄可憐的東西,朱若華卻下了這麽多的心思來保護它。

聶熙深深吸口氣,鎮定的吩咐下人為他煮茶。等一杯清茗端上來,他隻略飲了一口,便一反手盡數潑到地下,摔得杯盤淋漓狼狽。

“什麽陳年茶葉,一股子黴味!”聶熙怒形於色,大發脾氣。

誠惶誠恐的宮人連忙跪地求饒,不多時呼啦啦跪倒一地的人,聶熙卻餘怒未熄:“感情我呆在這裏,連你們這些下作奴才也如此怠慢?我今日倒要和你們立個法度!別以為我拿你們沒辦法,皇後掌理六宮,總可以治得了你們!”

他霍地站了起來,喝令:“去請嫂子來!”眾宮人向來覺得吳王溫文爾雅,哪裏見過他如此疾言厲色地發作,嚇得幾乎魂飛魄散,無奈去請皇後。

不多時朱若華的鑾駕來了,人未到,款款笑語已經如春風般飄入:“吳王為甚麽事情生氣呢?這些奴才不合心,妾身著人換一撥就是了,何必氣壞身子。”

聶熙知道她八麵玲瓏,聽著這番做作,仍覺佩服不已。他隻在林原麵前腦袋變成漿糊,平日價堪稱精明強幹,聞言道:“些許小事,勞皇後親自處置,罪臣心下慚愧。隻是近日心魔尤勝,總覺著這些閹奴個個不懷好意,十分不快。”

朱若華作色道:“好混帳,竟敢對親王不敬,來人,把他們都下去等候發落。待妾身問過吳王,下人怎麽不懷好意,再做處置。”

眾人嚇得魂飛天外,紛紛告饒,朱若華卻不容情,讓力士把眾宮奴都拖了下去,候在外院,隻留了兩個親信宮女在房外侍奉。

聶熙聽得四下清靜了,拱手道:“謝嫂子日前提醒,熙感激不盡,今日還請嫂子明示萬全之策。”

朱若華歎道:“我不過是為我自己。”這話雖平靜,忍不住帶上隱隱淒苦之意。

聶熙連忙謝罪,朱若華卻淒然笑了笑:“怪不著你。”聶熙聽得一陣細碎的衣衫響動,似乎她忍不住擦了擦眼淚,越發不忍道:“皇後不必傷心,此事能善了是最好,縱然不能,熙斷無屈誌折節之理。”說到後來,言下便帶上金鐵之氣。

朱若華冷笑道:“這麽說,若你皇兄定要逼迫於你,你便無計可施,寧可效法婦人女子,自盡以全清白不成?我隻道吳王天下英雄,昔日便看好你有風虎雲龍之氣,還特意要家父向你示好許婚,以期來日。不料你如此懦弱無能!倒是我瞧得你忒高了。”

聶熙能統率千軍萬馬,養氣功夫自然是一等一的好,聽出朱若華是激將法,並不動氣,隻意外道:“原來當年朱太傅許婚是皇後的意思……”心念急轉,他自然不信朱若華這樣聰明絕頂的女子會是看上了自己,這話定有緣故。

果然朱若華道:“不錯。家父雖威嚴,往往問計於我。當年吳王溫厚威嚴,有王者之風,燕王深沉多謀,可惜失之陰鷙。論來原是吳王更有人君氣象,擇婿如吳王,可共富貴。如燕王,隻得共患難而已。若非吳王如今大喪誌氣,今日我仍是此斷語。見吳王今日之狀,我隻慚愧當初識人有差。”

這話大大褒貶聶熙一番,聶熙明知是激將法也覺得臉上發燙,沉吟著說:“原來皇後以為熙一介廢人尚有可用之處。”心裏倒是佩服朱若華,當年隻是一個深閨弱女,卻已經知道透過兩個皇子風光無限的傳言看出二人的性情好惡。朱太傅養出這樣一個女兒,怪不得自認奇貨可居,能鞏固朱家下世富貴。

“不錯,如今你一個廢人,被他算計得身敗名裂,武功全失,雙目盡毀,殺父之仇奪愛之恨全然不報,有甚麽可用之處?”朱若華毫不留情,一句句如利刀般刺出。

聶熙倒不在意她的譏刺,聽到言下不測之意,驚得吸了口冷氣,沉沉道:“算計?殺父?皇後……你胡言亂語,便是毀謗君皇的重罪啊!”

朱若華淡淡一笑:“原來時至今日,你還不知道當初那場造反是怎麽回事。”

當日朝政風雲激變,林原星夜潛逃,親自帶來消息,皇帝即將召聶熙罷兵權入京麵聖。吳王黨不甘兵權旁落後被皇帝一一剪滅,忽然發動,效法宋太祖陳橋兵變故事。聶熙尚且蒙在鼓中,被眾將勸酒,一場大醉之後,已是反旗高舉、黃袍加身,連林原也力勸造反,聶熙無奈之下隻得一橫心將錯就錯,以兵諫名義揮師京華。

一路勢如破竹,可他並無顛覆江山的決心。連一力為他出謀劃策的林原似乎也失望了。一杯毒酒,令聶熙幾乎喪命。他畢竟武功絕倫,好歹逼出毒性,可一身內力卻毀去了十之八九。

林原的叛亂直接打擊了吳王大軍的基礎,聶熙更沒想到的是,林原再次出現的時候,身份竟然是負責平息叛亂的鐵翼軍大元帥。某些搖搖欲墜的東西終於徹底崩毀了……

所謂信任,所謂情意,所謂知己,所謂纏綿,都是假的,空的,騙人的。

心灰意冷,痛不欲生,兵敗如山倒。

在刑部大獄中,他就像一灘腐朽的枯骨,平靜地等待命定的末日。沒想到,等來了笑容鎮定的林原。一襲青衫,連官服也沒穿,還是那麽漫不經心的樣子,還是沒有任何解釋,就連調侃的笑容也一如昨日。

聶熙終於徹底崩潰,幾乎要扼死這個令他發瘋發狂的男子。可他中毒之後已經沒什麽內力了,林原輕而易舉擺脫他的鉗製,卻微笑著說:“恨不能死掉是麽?我帶了毒酒來,今日先到地下等你。”原來他帶來了一壺酒,就這麽滿不在乎地自斟一杯,自嘲一笑,毫不猶豫地喝了下去。聶熙冷冷看著他,他就溫和地微笑著看聶熙,眼中萬千思量明滅不定。那是讓聶熙發癡發狂的迷離和憂鬱。

過一會,林原開始不住嘔血,慢慢地,他的笑容變得越來越蒼白,忽然無法支持地倒了下去。

聶熙一直冷冷瞧著他,手上濺到血花,眼中便也透出痛苦。

“嘔血三次就死,等你第三次嘔血的時候,再來找我吧。”他近乎冷酷地說,抱起了半昏迷的林原。

那麽恨他,卻還是用殘存的內力給他吸去毒力。臉上汩汩流淌的,並不像淚水,帶著淡淡的鐵腥氣。是血吧?沒什麽,隻要不是為那人流淚。

再多的感情,有了背叛便是有了雜質,不能原諒。

可以寬容,決不原諒。

不純淨的感情,他就不要了。

雙目、口鼻的血水越流越多,就這樣,眼前越來越暗,最後變成一片靜止的黑色……

此生漫長而苦痛,若就此結束,多麽好……

或者聶熙的生命力實在太強韌了,這次凶猛的毒發並沒有取去他的性命。病愈後,他武功全失,雙目失明,靠皇帝的手下留情,在白梅書院繼續殘存在黑暗中的生命,直到林原病危的消息驚動了他鈍重冰冷的心。

如果說真相,其實聶熙並不想回憶。往事似乎隻能證明他的癡愚不堪。

但朱若華今天說,“原來時至今日,你還不知道當初那場造反是怎麽回事。”

是怎麽回事?還能怎麽回事?某種可怕的預感隱約籠罩上來。朱若華要說什麽?

聶熙緩緩道:“熙秉性愚頑,請皇後明示於我罷。”

朱若華等的就是這句話,冷冷一笑:“林原星夜報警,指使吳王黨黃袍加身逼你造反,以及後來林原叛逃,奉旨征伐吳王亂軍……這都是皇帝的意思。你也知道……他和皇帝是什麽關係……”最後這句話說得有點聲音發抖,大概畢竟忍不住傷心了。

聶熙的身子不禁劇烈搖晃了一下,過一會說:“胡說八道,皇帝就不怕我當真奪了江山?”心裏卻湧起強烈的恐懼之感。

這種事,聶暻不是做不出。吳王手擁重兵,足以威脅朝政,偏偏處處嚴謹,幾乎找不到貶斥的理由。可對聶暻來說,留這麽大一個威脅,總不是長久之計,說什麽也得剪除。

朱若華笑笑:“你說呢?有林原在,他隨時取你人頭……留了林原在軍中,你造反注定不成的。我也覺得很可笑,吳王平日何等精明,怎麽就信了林原。”

若回答說什麽愛情,隻怕會被朱若華嗤笑,連他自己都覺得癡迷可笑了。

聶熙默不作聲,昔日冰冷的心卻慢慢燃燒起來,痛得幾乎**。他不想讓朱若華發現失態,隻微微弓起身子,忍耐忽然而來的劇痛。暈眩一陣,思緒反而越來越清晰了。

原來如此……被棄之泥濘的真心,那是自己愚蠢給出去的。

他果然很可笑……一直很可笑……

隻是,今後再不要任何人愚弄他,再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不管對方是林原,是朱若華,還是……聶暻。

聶熙慢慢挺直了腰,端然坐正,靜靜道:“明白了,多謝皇後指點。隻是,所謂殺父之仇,又作何解?”

朱若華窒息般沉默良久,似乎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心,慢慢地說:“先皇雄武英偉,百萬軍中也能取上將首級,一向身子康泰,卻因急病駕崩,從發病到賓天不過短短一日。事出倉促,隻得太子侍奉在側。”

聶熙忍不住牙關格格作響,一字一句地問:“你……想說什麽……他當時已經是太子,是未來的皇帝。你想說什麽!”最後一句,說得竟是嚴厲之極!

朱若華卻沒有被他帶著殺氣的聲音嚇倒,微微一頓,一橫心又說下去:“很簡單……據說,先皇駕崩之前月餘,陸續有吳王黨上書,指摘太子之過,吳王之賢,請求廢長立幼。先皇雖未回答,亦沒有斥責。一個月後便病故了。吳王……這樣你總該明白為什麽了吧?”

聶熙身子一晃,縱然早有猜測,這時仍是如中雷擊。

朱若華或者是因為怨恨聶暻才說出這些,可是……聶暻那樣的人,恐怕也沒什麽做不出來的。可以那樣對付弟弟,便也可以辣手對付親父。

奪走朱後,再奪江山,那是聶暻向來的雄心和手段,倒也罷了。

算計自己,也沒什麽……算他聶熙自己蠢吧……

賜酒林原,雖令聶熙心痛,但也知道是受自己連累,甚至難以指責聶暻……

但聶暻竟然弑父,是可忍,孰不可忍?

記得父親曾經大笑著說:“暻兒,還不謝過熙兒的好詩?這可誇你得很了,梅花之精神,那是鐵骨君子之風。這裏就改名白梅書院罷。”君父的心腸,對兩個兒子都是一般慈愛,並深以為得意罷。可現在想來,一切都那麽荒謬而殘忍。

梅花之精神?鐵骨君子?蒼天嗬,這是怎樣的笑話!

聶熙腦袋轟轟作響,一身的血液都變做了滾燙的火。

“那麽……皇嫂,你到底要我作什麽?”心火燒得越烈,聶熙竟然越清醒,昔日殺敵斬將的鎮定蕭殺似乎迅速回到了身上,平靜地詢問情緒激動、微微顫抖的皇後。

他忽然覺得手上一沉,多了一件東西,摸了一下,是個沉甸甸的瓶子。

“皇後?”聶熙疑惑地問。

朱若華沉聲說:“你武功被廢,雙目失明,其實中的是同一種毒,隻不過一連兩次,程度太深,所以第二次藥效更狠。要不是你武功實在好,不能活下來。我給你的藥也許能以毒攻毒化解,每日一粒,你連續用上一年試試看……如果不解,大不了被毒死。”

聶熙大驚,聽明白了她的話,猛然一陣狂喜竄過,好一陣才冷靜下來:“皇後如此待我,要什麽回報?”

朱若華輕輕一笑:“我要你發誓,日後若能出頭,不要殺你哥哥。不管你再恨他,他是我的人,留給我。至於別的……隨便你了。”

聶熙心念一轉,迅速明白了。朱若華不願有一個強勢而薄情的丈夫,寧可得到一個毫無能力的聶暻,隻要能夫妻相守就夠了。這女人的癡心……真是狠毒而癡狂得可怕啊。對雄心勃勃的聶暻來說,被趕下龍庭也許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報複。

聶熙便問:“難道你不怕我現在答應,日後反悔?”

朱若華悠然道:“其實你不答應也無所謂。當日你造反,皇帝不曾殺你。日後就算你得誌,若殺了他,不管找什麽理由,對比之下都會大大有損名望。你自然不會作這麽自損的事情。”

聶熙見她對答如流,暗自稱許,便說:“我答應你無妨,但我現在困在宮中,難得機會……”

朱若華自然聽明白他的意思,接口道:“我尚須做些安排。半個月之後的子時,你設法到後花園追月亭後,我派個侍衛帶你出宮。相認暗號是,‘欲與東風相伴去,一攀一折向天涯。’”

聶熙苦笑一聲:“我雙目已盲,如何去那追月亭?”

朱若華微微一笑:“你自行設法。我的人不方便直接來停雲閣。這點事也做不到,吳王不用爭鋒天下了,一杯毒酒自行了斷也罷。”

聶熙知道她對自己頗有心病,並不奇怪朱若華的口氣,隻說:“皇後今日如此助我,竟是為了對付自家夫君。論說,就算皇兄心有所屬,皇後六宮之主的地位總是巍然不動,實在不必如此自毀長城。莫非另有意思?既然皇後有心合作,有些話還是明白說的好。”

朱若華一頓,婉然笑道:“看來吳王也不是全然不動心眼。”她歎了口氣:“實不相瞞,我父威權太重,皇帝幾度籌謀,似有剪除之意。果真我父一倒,我這個皇後自然沒什麽意思了。”

聶熙淡淡道:“如果我真有得誌之時,定會對皇兄取而代之,皇後難道覺得很有意思?”

朱若華說:“所謂得誌之時,沒有合適助力,談何容易。不過……你若雙目恢複,可以試著向我父求得我家二妹朱顏為妻。以他今日之處境,或會答應。”

聶熙恍然大悟,這才是朱若華最後的意思。看來聶暻羽翼已豐,對朱太傅的勢力頗有不滿,而這種殺氣,已經讓朱家產生嚴重的不安,意圖尋找新的可用之人。吳王是先帝僅有的兩個兒子之一,如果要取代聶暻,自然是最好的人選。朱若華剛才那些情深怨重,未必不是真的,但她要保全朱家勢力,卻更是真的。

聶熙左右輸了個精光,倒也不怕冒險,想明白此節,立刻爽朗答應:“既然如此,如皇後吩咐。”正如朱若華所言,最壞的結果不過是被毒死而已。不管她是什麽打算,試一下解藥決計沒錯。

朱若華點點頭:“那好,你多加小心。”淡淡留下一句,拂袖而去。

聶熙對著皇後腳步遠去的方向徐徐一禮,沉聲道:“多謝。”他抓緊了手中的瓷瓶,覺得手心滾燙,心跳更是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