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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若華本待回昭陽殿,想著聶熙的神色,頭隱隱地有些脹痛,忽然下令停駕,於是也不用鑾駕,又折到了聶暻日常所居的崇光殿。

到了殿門外,看到當值小太監石頭兒正在門口打瞌睡,睡得居然口水滴答,毫無忌憚的樣子。朱若華輕輕咳嗽一聲,那石頭兒猛地醒來,看到皇後就在麵前,嚇得一個哆嗦,忙跪地請安。

朱若華道:“都是皇帝把你們管壞了,一點規矩沒有,大白天的守著殿門睡覺,像什麽樣子。”聶暻有仁君之稱,雖然略微清冷傲岸,對臣子和下人向來寬鬆。朱若華須得統馭六宮,便把昔日閨女時候的溫柔性情盡數收拾,法度遠比聶暻來得嚴謹,內臣倒是怕皇後一些。石頭兒聽她言下帶著輕責,連忙磕頭請罪。朱若華也不多說,徑自進殿。石頭兒忙阻攔道:“娘娘,皇上在試琴呢,把侍候的下人都叫出來了,您是不是……”

朱若華知道,聶暻喜怒不形於色,但往往在心情不好的時候試琴,借著擺弄那些絲線平息心緒,這時候進去,隻怕逆了龍麟。可她想著聶熙之事,就覺得有種陰鬱的火焰慢慢咬著她的心,略一思量,還是走進了崇光殿。

裏麵一聲一聲,都是斷音,聶暻一身月白便袍,盤坐樹下,正在心不在焉地調理著絲弦,手指上割出幾個口子,沁出隱約血色,他居然也渾然不覺,眉梢隱隱帶著悵然。

崇光殿前的無名花樹開得正是最淩厲的時候,風一過,殿前閣後猩紅漫卷,鋪陳滿地,更有幾許零落在聶暻發際、肩頭,看著竟是點點血淚一般。隻是,這漫天花色雖濃得化不開,並不能奪去聶暻一分神容。他就是低眉緩緩試琴的時候,也風清神遠,令人見之忘俗。

朱若華平時不得聶暻宣召,並不來崇光殿,此時一看之下覺得眼熟。因為聶暻的緣故,朱若華也去過白梅書院,記得當初囚禁聶熙的洗梅台也有這樣的花樹。她忽然想起來,這些花樹,還是當年的龍虎狀元林原出使北戎帶回來的異種。聶暻向來偏愛清淡如白梅的素色花草,本來嫌棄這花色太濃豔淒涼,可是聶熙喜歡,看在吳王麵上,便在內宮也種了一些。當今皇帝雖然清淡從容,她跟隨身邊這些年來,多少也明白了他是怎樣的人。

見皇帝頭也不抬地理弄絲弦,也不知是不是太過入神,朱若華無奈,輕咳一聲。

聶暻緩緩抬頭,他在朝堂之上氣度端嚴,私底下看人的時候,卻總是很認真,很誠懇的神色,眼中帶著深深濃濃的心思,十分有情的樣子。縱然不苟言笑,也令人沉迷。朱若華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就有不飲自醉之感,縱然嫁給聶暻多年,也不能久久直視這雙眼,隻怕觀之忘情。這時一見之下,果然又心裏一亂,連忙垂下雙目。

聶暻看到朱若華,溫然道:“梓童來此,有何要事?”言下之意自然是,沒有要事就不必來了。

朱若華來之前已經想過很多,聽他拿話推敲,也不退讓,反而說:“陛下這是何苦。費盡心思把人弄進宮,自己卻悶在這裏弄琴,不是陛下昔日的辛辣作風啊。臣妾看著,不免代陛下著急。”

聶暻麵色微變,眼中春風一褪,就顯得有點涼薄無情,忽然道:“梓童膽略果然見長。”

朱若華一禮,正色道:“陛下留親王於宮禁,大大有違古禮。先皇地下有知,隻怕……也會輾轉不安。臣妾雖愚魯,也知道節義道理,不敢不諫。”

聶暻凝視朱若華一會,說:“梓童,女德第一要義,就是不妒。”

朱若華心裏一陣堵,覺得頭越發痛得厲害,忽然反唇相譏:“當年強令我嫁作燕王妃,陛下怎不知道不妒的道理。難道身為男子,還不如臣妾一介女流?”

聶暻猶如被人狠狠刺了一下,麵色越發難看,盯著朱若華,眼中染上一層灰蒙蒙的顏色,忽然一把攬過她纖細的腰肢,把她深深拗下去,逼得她不得不和自己仰麵緊緊貼合,柔聲一笑:“梓童,你說什麽呢?”

朱若華美麗的臉上染了一層薄紅,雙目如星,居然也不退讓,輕喘著說:“臣妾說,當年逼嫁臣妾,後來強令林原留中侍奉,陛下為何不知道不妒的道理——”

話音未落,她的嘴被聶暻狠狠堵住,隻能發出支離破碎的嗚嗚聲。

朱若華耳邊聽著他氣息不定,分明觸動了甚麽,感覺到這男子胸腔中暴烈陰沉的心跳,不禁一陣悲傷。

本來隻是猜的,可向來喜怒不現的聶暻忽然有這樣的反應……一切……實在再明白不過了。明知道他是這樣的人,為什麽還會情不自禁地迷戀呢?

不知道當年的林原是怎樣的心情。可笑他們的處境,竟然如此相似。

殿前花樹在風中蕭瑟,斑斑點點的紅色盈空狂舞,朱若華忽然明白,或者那是人心裏流不出的血淚吧。

而自己的命運,和這深濃的猩紅落花有甚麽區別呢?

可是,畢竟不甘心的……聶熙,他是不是已經明白了甚麽?他會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