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聶熙耳邊聽到環佩叮咚不絕,香氛冉冉而來,為首一人步履輕盈嫻雅。他雖然看不到,也能猜得出這是個儀態萬方的女子——自然是朱若華來了。

君臣分際森嚴,又關係男女大防,聶熙隻遠遠看到過朱若華一次,依稀記得她容色絕塵,大有態擬神仙之意。眉目間溫存流轉,秀致無比,果然是無雙無對的佳人。因為迷戀林原的緣故,聶熙當時看到這險些嫁給自己的絕代美人,縱然想到因此錯過的萬裏山河,江山美人一起失落,也不感到特別可惜。

他忽然覺得命運十分可笑,窮通之間,猶如轉蓬。兩人幾乎結為連理,不過現在朱若華身為母儀天下的皇後,聶熙還得對她行君臣跪拜之禮。

“罪臣聶熙,參見皇後。”他才一跪下,一陣頭暈,差點伏倒在地起不來,頓時心下驚詫:不知為何,自己身體虛弱已極,幾乎沒什麽力氣了。

朱若華聲音甚是溫存,一如當年:“吳王不必多禮。你身子不耐久站,還是坐著說話。”說著揮手示意太監扶起聶熙,賜座一側。

聶熙不知她來意,對著這嫂子,自覺身份尷尬,一時不便開口。

朱若華倒是若無其事,盈盈一笑道:“昔日久聞吳王盛名,皇上縱在宮中也常常對吳王稱許不已,隻是妾身身為女流,不便得見。如今聽說吳王病了甚久,日後都要在停雲閣修養,妾身特意過來探視。”

聶熙一愣,茫然道:“病了甚久?這……哪裏有的事……”

一側服侍太監笑道:“回吳王的話,你被救回來的時候嘔血甚多,一直暈迷,幾乎活不回來呢。皇上不知道為你殺了多少太醫,自己更是日日過來探視,才救了你的命。自打那時候起,這都一個多月啦,隻是吳王一直昏昏沉沉,今日才徹底清醒,自己不覺得時日過得飛快。”

聶熙一驚。嗬,原來已經過了一個多月了,林原呢?怕是已成一杯黃土了……

一思及此,悲從中來。

原來,再刻骨的深情和仇恨,在死亡麵前都是如此可笑。那個他愛過、恨過的男人,這麽快就進入虛空了麽?情愛……真是無聊的東西。

林原會落下這吐血的病根,是當年那杯毒酒所致。聶暻說了,下令林原服毒的人正是他,可費心救回自己性命的人也是他。當今皇帝,一直是這樣獨斷獨行的人,也冷酷,也溫情,但他的冷酷和溫情,都從不給別人留下餘地。聶暻不知道為什麽命運總把自己逼到無法轉折的末路。

他一陣出神,幾乎沒聽清楚皇後又說了什麽。

“……既然日後吳王都要身處宮禁,便不是昔日親王可比。若有甚麽不習慣之處,但凡下人不如意,用度不合心等等,吳王盡管開口,妾身忝為六宮之主,自當代為周全。”他忽然聽到朱若華最後的話,口氣委婉溫柔,十分親切動人。

聶熙猛然嚇了一跳,沉聲道:“什麽?”心裏閃電般掠過一個古怪念頭,隻是不敢細想。

朱若華宛然笑著說:“難道吳王還不知道麽?皇上擔心你如今身子虛弱,又盲了雙目,下令此後吳王就留宮調養,不必出去了。”

聶熙凜然,良久點點頭:“原來如此,謝皇後好意。”心下明白,想是經過白梅書院潛逃之事,聶暻越發不放心他,雖然不殺,也決計要控製在身邊才罷休。聶暻肯花這麽多心思留他一命,可算兄弟之情尚在。隻是聶熙身為堂堂男子,哪肯如此受人羈絆,那倒不如殺了他的好。

朱若華笑一笑:“吳王不必謝我,這都是皇帝的美意。皇帝英明仁慈,兄弟情意深厚無比,吳王得兄如此,堪稱幸運。”

她雖口氣溫柔,聶熙自然聽出言下有刺。他也是官場混過來的人,更不會和內宮婦人計較,這點小小譏諷自然受得,若無其事道:“是啊,還請皇後代罪臣多謝皇上。”

朱若華見聶熙神情淡淡,看不大出喜怒,反而一怔,隻覺他這神態和聶暻頗有些相似,不知為何有些微惱,也無心再說下去,略留兩句場麵話,起駕還宮而去。

聶熙送走朱若華,越想越覺得古怪。朱若華貴為皇後,又是學養深厚的名門閨秀,特意過來說這些話,隻怕不是為了刺一刺他這個罪臣那麽簡單。朱若華幼有才名,是朱太傅最得意的女兒,以聰明機變見稱,奏對應答頗得朱太傅真傳。她這些話,難道有甚麽微言大義?

“聽說吳王病了甚久,日後都要在停雲閣修養……”

“日後吳王都要身處宮禁……”

“皇帝英明仁慈,兄弟情意深厚無比,吳王得兄如此,堪稱幸運……”

聶熙一句句想著朱若華說過的話,剛才隱約冒起的念頭又頑強地抬頭了。到底怎麽回事,難道……皇帝……

他心頭一陣狂跳,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頓時冷汗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