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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總不安穩,一會兒是林原倜儻不羈的笑容,一會是聶暻深靜冷淡的眼睛,一會是當年那血與火的戰局。聶熙拚命想抓住點東西,可手上所及都是無邊無際的冰冷霧氣,他急切徘徊,找不到去處。
不知何時,隱約有人在溫柔地對他說著甚麽,讓聶熙焦裂一樣的心覺得微潤了,漂泊不定的世界似乎有了一方小小的實地,不禁歎口氣,迷迷糊糊伸手攬住那人腰身。
那人大致掙了一下,聶熙情急,越發下死力摟緊,那人便也沒怎麽動了。聶熙心安一些,緊緊抱著他,便睡著了。覺得可那人袖管中有種清冷絕俗的氣味,一如在舊日的白梅書院,清氣流轉,書聲隱約,暗香浮動,實在太熟悉了,反而有些含糊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聶熙忽然想到,鼻端隱約流轉的,原來是梅花的氣息。
梅花……怎麽在深秋時節有梅花呢?
琴音叮咚不絕,正是一曲梅花三弄。聶熙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從昏睡中驚醒過來。梅花不如聶大郎。嗬,是了,世上除了他,還有人這麽喜歡梅花?清標出群的鐵骨君子,那是他對聶暻的讚美啊!
“皇上”他遲疑地說。心下巨震,想起之前發狂般勒住那人腰身,卻不知道對著誰做下那些。隻怕連彈琴的人也看到了他的荒唐事,一想起來當真尷尬欲死。
琴師陡然罷手,淡淡一笑:“還好你沒昏頭得連自家兄長都認不出。”聲音清朗,聽著熟悉之極,果然是當今皇帝,聶暻。
奇怪的是,聶暻口氣溫和平淡,一如平時,居然絕口不提聶熙逃走,以及他下令火燒洗梅台之事。
聶熙聽了,心裏卻一陣發毛。他知道聶暻的性情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態度越是雲淡風輕,隻怕越發不妙。隻是自己明明在楊柳原,怎麽忽然到了皇宮,實在費解。
想著那個半道裏忽然出現的靳如鐵,聶熙心下一動,忽然道:“那靳如鐵是皇兄所派的人?”他以前就覺得自己能逃出白梅書院實在太過湊巧,這下頓時明白過來。聶暻要放人或者要抓人,還不是隨他意願麽?
聶暻也不委婉,一口承認:“不錯。”
聶熙沉默一會,苦笑道:“陛下好一座五指山,罪臣果然怎麽都翻不出去。”既然聶暻有心放他,火燒洗梅台自然也是一番刻意做作了。隻是,聶暻的意思向來難猜,聶熙雖然不笨,一時也想不出兄長之意。
聶暻見他態度疏冷,倒是一笑:“自從你去了白梅書院,我們兄弟四年不見了。二弟,你對為兄生疏甚多啊。”
聶熙聽他繞彎子說話,知道又有動靜。他在世間早已沒了牽掛,更無意琢磨推敲君上之意,索性說:“陛下,罪臣從來不是陛下的對手。當日造反,是我不對。如今我早已成了廢人,越發不相幹。生疏不生疏,皇帝也不必放在心下了罷。如此費心救我回來,若是有用罪臣之處,但請明說。若是要明正典刑,那也是國家大法,罪臣絕無怨言。”
聶暻聽他口氣冷漠,居然也不生氣,微笑道:“二弟不必如此。先帝膝下隻得我弟兄二人,縱然你有天大的不是,朕不能無情。”
聶熙聽了,心下一痛,也是一笑:“原來陛下傳令火燒洗梅台,也是顧忌兄弟之情。罪臣愚魯,不得其解。”
這兩兄弟說話向來溫良恭謹,聶暻似乎沒料到聶熙忽然如此頂撞,一怔之下,緩緩說:“白梅書院苦寒,朕不忍吳王困於其中受苦,本待別宮安置,可朝中殺吳王謝天下之議不絕,離開白梅書院更無從說起。是以那日聽得吳王之事,索性以失火處置。這樣你縱然出走些許時日,也可解釋作火傷,不至於無法轉折。二弟,朕為你之心,你可明白了?”
這話便越發親切,聽得聶熙骨頭發寒。明知道聶暻不是心慈手軟之輩,讓他這麽和緩道來,竟是處處為自己著想的心腸了,一時間反倒無言以對,索性靜以待變,看聶暻還要弄甚麽曲折。
不料聶暻什麽曲折也不弄,起身道:“吳王奔波楊柳原,損折致病,多降息一陣,我兄弟二人再敘不遲。”
聶熙不想一向深沉冷酷的皇兄這麽容易就要走了,一時反倒愣住,忽然大聲說:“林原死了。陛下……你知道嗎?”
聶暻曾經那麽迷戀林原,為此幾乎兄弟反目。聶熙一直不知道,林原心中到底愛誰多一點。如今林原亡故,無論如何,也該告訴聶暻知道罷。
聶暻正要登上禦駕,聞言身子一頓,淡然道:“哦,是嗎?原來現在才死。”口氣漫不經心。
聶熙心中一陣怒氣燎過,失聲道:“你,你不是很寵愛他嗎?怎麽……”
“吳王,你還不知道罷?四年前他會當著你的麵喝下毒酒,是朕下令的。縱然平叛有功,朕不留奸險之輩。”聶暻一揮手:“起駕。”一邊侍奉的大太監曹欣然唱道:“皇帝起駕——”
聶熙一震,身子一個踉蹌,正好撞翻了案上的琴具,一聲裂帛,久久而絕。
過一陣,他安靜了下來,聽到窗外若有若無的清風竹浪,這聲音十分熟悉,當年聶暻封燕王,聶熙封為吳王。朝中雖有立長立幼之爭,畢竟聶熙年少,對權勢不甚熱心,聶暻又溫和,兄弟二人感情尚好。兩兄弟一早立官邸了,但還是經常來探望父皇。有時候一家人談談說說,不覺就是深夜,兩兄弟便留宿宮中,都住在停雲閣,夜裏夢裏都是這樣的沙沙竹葉之聲。
停雲閣……想不到聶暻還記著停雲閣舊事。
記得有一次,聶熙興衝衝到宮中,正好燕王也在,便提起朱太傅有意許婚,自己即將娶太傅之女為妻。聶熙年紀甚小,本無心娶妻,可這朱家的若華小姐在京中頗有才德俱佳之名,又是出色頂尖的美人。能得京中第一佳人為婦,稍有虛榮的男子,也會得意的。何況朱太傅德高望重,得他主動許婚,那真是難得。聶暻也十分代他歡喜,還取笑他:“都說朱小姐容色絕倫,二弟得妻如此,堪稱人生得意,隻是成親後莫要誤了早朝。”
聶熙聽了大笑,順口回敬道:“世上縱有殊色,決計難比吾兄。臣弟娶妻娶德而已。與吾兄聯床夜話尚且不誤早朝,何況其他。”這話甚是放肆,聶熙也是醉意深了,眼看聶暻獨立閣前,灑一身清冷月色,動靜豐瞻,一如圖畫中人,甚是悅目,便脫口而出。他話一出口,見聶暻顏色微變,酒意立刻醒了大半,連忙伏地稱罪。
聶暻似笑非笑看了他一會,說:“二弟不用著急,明日起去白梅書院自罰抄一百次《治世明德論》即可,沒抄完不要出來見我。”
《治世明德論》是本朝大儒林中和所書,洋洋灑灑如江河澎湃,風骨氣勢自不必說,恨其篇幅甚長,隻怕一天也未必能抄寫一次。聶暻要他抄一百次,再快也得一兩個月才出得來了,不寫得手臂發腫隻怕不能脫身。論說這懲罰甚狠,兩人同為一等親王,聶熙本不用照辦。不過他自知輕狂太甚,隻怕惱了這風神蘊藉的王兄,也不敢多說,第二天就老老實實去了白梅書院。
等聶熙出了白梅書院,朱若華卻已得皇帝旨意,嫁作燕王妃。不久朱太傅一得意門生上書,請立燕王為太子,得皇帝首肯。朝廷中的局勢,急速向著不利於吳王的一麵變化。兄長不再像昔日的兄長,父皇的態度也變得有些奇怪。朝中異樣的氣氛,讓聶熙感覺到立身艱危,動靜之間一不留神便是禍事,縱然如此,聶熙還是得了“謙謙偽君子”之稱。
老皇帝死後,聶暻登基,朝政越發對吳王一黨不利,漸漸地,吳王帳下親信官員或流放或貶職,更有獲罪被斬者。為了避禍,聶熙寧可出戰邊疆,遠離京華,反而心境一開。縱然前方戰事再艱苦凶險,也沒有在朝中小心翼翼做人的局促之感。
偶然班師回京,他也不見來朝拜刺探的文武百官,免有吳王黨之說。有次回京養傷,不便閉門謝客,又避忌流言,索性自請負責修撰前朝史書,和幾個翰林學士一起住進了白梅書院。想不到在那裏,他遇到了奉皇帝之命過來修史的新科狀元林原,生命中的風暴,自此迫人而來。
是他一見鍾情還是兩人一見如故,聶熙其實記不太分明了。大概是歡樂少而苦痛多的緣故,和林原在一起的很多細節,都變得模模糊糊的,隻是那種烈火燒灼一般的渴切與憂慮,隨著時日推移,越來越鮮明。
可初見的時候,畢竟是驚喜,是歡喜,是狂喜。那麽契合,猶如平生知己,卻隻在一麵情濃。
天地都共醉,書院的生涯,當真巴不得越長越好。哪裏是枯燥的修撰苦差,分明良辰美景佳人,就這樣一生一世都不會厭倦的。
可惜快樂日子容易過,他畢竟還得回到滾滾紅塵。種種紛擾,無可擺脫。
少年時候不會細想什麽,後來自然明白了。朱太傅會忽然改變主意,將朱若華嫁給聶暻,自然有些古怪。也許,對朱太傅來說,威權太重,如何維係也是難題,他必須在兩個皇子之間選一個女婿才能保證相權不倒。嫁女就是一個支持的信號,作他女婿的人,自然會得他大力相助。可惜少年的聶熙不會想到那一節,聶暻卻敏銳地抓住了機會。把聶熙支到白梅書院兩個月,聶暻正好為爭取太子之位,竭力說服倒向吳王一邊的朱太傅。
大概從那時候開始,聶暻心中便無所謂兄弟情意了。可笑當時的聶熙還隻會取笑燕王殊色無比,徒然少年輕狂,不懂這個宮廷需要的真實生存技巧。
其實也沒什麽,經過了那麽多心灰意冷,這個世界……大抵也是死的罷……聶暻要拿他怎麽樣,都算了……
真的沒什麽。
聶熙靜靜回憶著,忽然扯動嘴角一笑,隻覺襟懷一片冰冷,就像胸口裏跳動的已經不是人心,隻不過一腔冰雪而已。
“皇後駕到。”遠遠地,忽然傳來宮女的傳唱開道聲。
聶熙一怔,是朱若華……險些作了他王妃的女子……他的嫂子。
她來作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