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蓮花

天刀流裏的幾棵葡萄樹,是天刀主母秋沁好新嫁之時從黃金穀娘家帶來、親手種下的,今年長勢很好,透明的果實結滿枝頭。被陽光一照,七彩琉璃似的,寶光流轉,格外誘人。風一吹,老遠就可以聞到甘美的氣息。

負責看護葡萄樹的小官叫果兒,這名字倒是取得合適,他果然是個種果樹的好手。自從果兒來了,葡萄樹長得越發好。於是果兒很得秋沁好歡心,被派作專門的司果小官。這是個讓人羨慕的肥缺,每年可有大筆果肥金自己安排,除去例行花費,還能節餘不少。任命一下,天刀流的仆役都很羨慕果兒的運氣。果兒自己也伶俐,對秋沁好感激不盡,越發小心。

這日果兒見葡萄熟得很好,心裏喜歡,便想采一籃子送給主母。特意精選了最大顆的,每一粒都滴溜滾圓,透著毫光。收拾妥當,他不放心手下手粗,用五彩線絡通花盤盛了,自行送去。

天刀流中傳言,主母能統掌天刀,除了娘家黃金城財力強大、主母自己學養深厚、處事得體,另有一個緣故。據說主公少年時便對主母一見鍾情。後來主公幫務繁忙,夫妻甚少見麵,不過對主母的禮遇還是隆重,是以主公過世之後,主母能一力掌控天刀,天下第一大幫氣象絲毫不墮。

這些掌故,果兒也聽仆役們偷偷議論過,隱約說主母多虧了童年遇合,成就一生富貴。他對主母敬仰無比,自然不敢多想,總之忠心勤懇,就算本分事情。

果兒一壁想,不覺走到聽香別院,正正看到左清風慢慢出來,不覺心頭一愣。

左清風地位尊崇,他出現聽香別院,定有大事。可這是上頭的事情,果兒不過一個低下小官,不敢多想,弓著身子向左清風一禮,左清風心不在焉嗯了一聲,緩緩去了。果兒把通花盤高高奉在頭頂,請值事的外差把葡萄獻入。

忽然,他看到秋沁好的使女小珍麵色驚慌地衝了進去。果兒心知不對,連忙退下。

這時,秋沁好正在梳妝。小珍慌慌張張進來稟告道:“主母,不好了,錦兒上吊死了!”

秋沁好霍然而起,皺眉道:“怎麽回事?”

小珍結巴道:“不知道啊,聽說錦兒留了封血書,說是舍不得主公,要以身相殉呢。”

秋沁好發呆一會,長歎道:“如此忠仆,也是難得,將他暫時停靈附近廟中,待修好聽潮的衣冠塚,就讓錦兒侍葬旁邊吧。”說著,輕輕抹了抹眼淚,神情甚是傷感。

她說到這裏,身形如花枝微顫,不勝悲涼。小珍趕緊扶住主母,眾侍兒紛紛上來勸解。秋沁好傷感一陣,歎息道:“也罷,說這些總然無用,小珍,咱們去收拾一下主公的遺物吧。”

二人到了江聽潮舊日居室,秋沁好看著眼前簡樸清雅的青竹院落,心裏忽然一陣裂痛。

威震天下的天刀流女主人,骨子裏也做不到太上忘情。她可以在侍女麵前心如止水地扮出一個寡婦該有的傷心模樣,也可以麵不改色、輕飄飄一個暗示殺死錦兒,可要她如何麵對江聽潮的舊居?

她慢慢收著江聽潮遺物,一件又一件,隱約的傷心卻已漸漸麻木。天刀主人心頭所愛隻是這個天下,到了最後,他甚至連天下也可以不要,卻要她如何為這個鐵血男子消磨一生?

他的放棄,是否意味著最終承認南朝才是他家國歸宿?或者,他畢竟厭倦了這風光無限、血腥無限的權力之路,不願繼續功成萬骨枯的霸業?可江聽潮已去,他的心事隻怕永遠成謎了。

她出神一會,悄悄歎息:“聽潮,你放手了,可我……不能放!我隻有天刀流啦。這是你留給我的唯一東西……不,是我在你身後搶得的唯一東西。我用這個來紀念你,你說好不好?”

小珍一直在幫她收拾東西,忽然驚奇的低呼一聲:“這是什麽?”

秋沁好一眼看去,心下劇震!

——小珍手中拿的是一個精致的木盒,已被她打開,裏麵居然整整齊齊疊著一塊粉紅的布料,細看之下,上麵還有一點殘餘的血漬,想是浸染太深,無法徹底洗滌。

這塊布料,秋沁好再是眼熟不過!正是她初見江聽潮時,撕下來為他包紮傷口的一角衣裙。

這麽多年,想不到他一直小心收藏著這無用的廢物。

江聽潮,那個冷酷深沉的當世梟雄,為何他的心竟是如此難測?這角衣裙,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麽?他為何如此珍惜?

秋沁好從小珍手中接過木盒,小心地從盒子裏取出了一枝枯萎的花,從輪廓依稀看出,那是一朵蓮花。秋沁好忽然記起,那是江聽潮大醉之日,隨手插在她鬢發上的白蓮花。後來不知被放到了什麽地方,原來卻一直被他收在這個小木盒中。

隱隱約約,她明白了那個永遠深沉莫測的江聽潮。天刀流給了丁珂平,卻不給她,為的也是不讓她接觸權力,不被汙染吧?他一直要她做一枝蓮花,不染紅塵世俗的。可惜,她早已做不到了。她早已成了一朵帶毒的黑色花朵。

據說,丁珂平豪情高邁,江聽潮雖送出天刀流,他也未必肯收。而且,對這位南朝大將,天刀流更象一個可怕的對手組織。江聽潮故意泄露消息,讓朱震天狼狽不堪投奔丁珂平,他看了江聽潮的遺言和朱震天的狼狽處境,很難不動俠義之心,勢必答應接任天刀之主!江聽潮算絕了一切,不過要斬斷她的權力之路,將天刀托庇給更強悍的新主人。這算不算一種殘酷的體貼?

那塊陳年衣裙,那朵枯萎的花……

為什麽?為什麽在她已可以平心做氣做好新任天刀主人的時候,讓她看到這不該看到的東西?

她雖是孤弱女子,卻早已陷身江湖不得自拔,任何柔弱纖細的感情,隻會要了她的命。江聽潮的安排,要她如何接受?

秋沁好忍耐一會,勉強穩住聲音,沉聲吩咐小珍先行退下,自己靜靜坐在江聽潮的房中,抱著木盒,將臉埋了進去。

淚水撲簌簌滴在衣料之上,浸出一片鮮豔的桃花顏色。

就這樣不知道多久,深思中,不覺夜之將至。

這一夜,寒意惻惻,秋沁好雖然蓋著厚厚的被子,還是冷得微微顫抖。

或者,發抖的是她的心,隻是她的心,隻是她無可安置的心而已……

不久,北國京中傳來消息,昔日的北國第一英雄雷澤,已自行設法恢複了武功。他不知如何,說服了北國皇帝再次啟用他,官拜平南元帥,領軍十萬,征討南朝。

秋沁好聽了,心下暗暗驚心。要知道雷澤當日被她派人用狡計廢了武功,雙方已結下仇怨。本來,雷澤中毒後被廢棄閑置,這輩子也沒機會翻本,秋沁好自然不怕他。不料他武功和官職都恢複了,偏偏天刀流又失了江聽潮。此消彼長之下,後果大是難料。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雷澤東山再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南征,看來他一時也顧不了對付她。現在隻能希望雷澤和丁珂平鬥個兩敗俱傷,否則,他們任何一個緩出手來,隻怕都對天刀流大是不利。

秋沁好一想到丁珂平,又添一樁心事。她擔心朱震天投奔此人惹出後患,吩咐手下每日著意打聽他的消息。到得第五日上,得到稟報。原來朱震天果然已投奔北天關。不過這時丁珂平與北國雷澤元帥激戰正酣,估計一時半會顧不上天刀流之事。

秋沁好聞言鬆一口氣,心想:“總算暫時有點緩衝餘地。”吩咐趙風虎、左清風等人趕緊布置準備。那左清風倒也罷了,趙風虎應答間總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思。秋沁好心裏有數,知道這人對自己心裏有點不服氣,她隻是暗暗冷笑,也不言明,反而對趙風虎越加親切。

過得幾日,探子來報:北天關激戰更盛,雷澤斷了南朝糧草,城中爆發饑荒。南朝將士無兵無糧,眼看已將破關。左清風一直擔心丁珂平之患,聞言甚喜。不料秋沁好聽了回報,反而沉吟起來。左清風見她神色不豫,知道她另有考慮,忙問:“不知主母為何憂心?”

——秋沁好雖已接任天刀流,她平時在人前都是一身黑紗,形容肅穆,以江聽潮的寡婦自居。天刀流徒眾見了,更多幾分敬意。是以眾人還是習慣叫她主母,秋沁好也不糾正,覺得這個叫法反而有利於她拉攏人心。

她聽得左清風詢問,皺眉輕歎:“丁珂平到此山窮水盡之時,定會打上天刀流的主意,尋求和我結盟。若我估計無差,隻怕他會親自來見我。畢竟,我已坐鎮天刀流,他武功雖然好,也不能不顧忌形勢。”

左清風聞言,雙眉一揚,低聲道:“那主母意下如何?”秋沁好沉聲冷笑:“我辛苦打下的江山,豈由他人側目。丁珂平若來,我定要取他性命。”聲音雖不大,口氣也不甚嚴厲,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陰沉狠辣之氣。左清風雖久慣江湖,聽著也覺驚心。

秋沁好低頭伏案疾書,寫下幾道令牌,交給左清風,卻是要他依令調動各路人手,在緊要關口設立埋伏,截擊南朝來使。左清風見她發號施令之際,言語沉穩、心思狠辣,確是經略之才。他佩服之餘,也暗生懼意,隻覺這纖弱美人,其實可怕之極。

秋沁好一輪布置已畢,左清風領命退下,劈麵遇到趙風虎,左清風連忙搶先施禮,以示恭敬。趙風虎笑得一笑,到前還禮,態度倒比向來客氣不少。左清風見了,心下暗暗得意,知道他見秋沁好重用自己,是以另眼相看。

趙風虎在幫中武功之高僅下於江聽潮,威望極隆,平時為人甚是高傲,今日他肯對左清風笑顏相向,實是難得之極。別說左清風為此自得不已,秋沁好看了,也是心下驚詫,卻也暗暗鬆一口氣,覺得能讓趙風虎軟下態度,總算解決一件心頭大患。

趙風虎淡淡掃了一眼左清風手中一把令牌,微笑道:“左老弟是要調動六大神刀座下子弟麽?”左清風聽不出他言下之意,想了一下,客氣著小心應答道:“不錯。在下奉主母之命,正要去調動六壇子弟。”趙風虎還是微笑一下,道:“哦,知道了。左老弟慢走。”不再和他寒暄,和秋沁好閑話一會,施施然告辭而去。

秋沁好心下納悶,不知道這老狐狸專程過來給自己問安,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卻知道他斷無好意。她靜靜心,本想披閱幫務,卻又千頭萬緒無法定神,在房中煩亂地踱來踱去。就在這時,左清風求見。

過一陣,卻見左清風大步遠遠走來,神情生硬,看來心頭甚是惱怒。

她正待詢問,左清風跪了下來,沉聲道:“屬下無能,六大神刀座下諸壇主都不肯接令,請主母降罪!”秋沁好長眉微揚,緩緩道:“哦,這是怎麽回事?”忽然想起了趙風虎那句淡淡問話,知道和他定有幹係!

左清風道:“他們說,以前主公在生之日立過令約,六大神刀,以上管下,一級隻對一級,任何情況不可越級行令。所以他們不能接主母令牌!”

秋沁好一愣,知道這次確實是自己粗心。今日六大神刀合夥抗令,分明是抓住她的疏忽,要她好看。她原本見事明白,清楚這時候強行下令,隻會弄得更加難看,當下忍了氣,微笑道:“左大哥,這可慚愧了,是我疏忽。這些令牌該讓趙大哥傳下去才對。我一時忘記,倒害得左大哥白白辛苦一回,實在對不住。”吩咐重傳令牌。

過得一會,趙風虎悠然而來,倒是一臉慚愧,拱手拜道:“啊呀,都怪屬下一時疏忽,看到左兄弟傳令,也忘了提醒他。害他白白多跑一趟。還請主母降罪。屬下已經傳令六大神刀,按主母布置行事。”

秋沁好心下暗恨一聲:“好老賊,這些話是尋我立威了。今日之辱,我總要找補回來的。”卻隻是淺淺一笑:“趙大哥說哪裏話來,這都是我大意之過。六大神刀嚴遵聽潮遺令,我心甚慰。”

二人客氣一番,趙風虎告辭而去。左清風神情憤然,看他走了,低聲道:“主母,此人猖狂之極——”

秋沁好沉沉一笑:“這是怎麽說?”

左清風小心看著她的臉色,乘機道:“六大神刀竟然如此無禮……這……豈可容忍……”

他見秋沁好麵沉如水,越發料定今日之事一定大大令主母不悅,心下暗喜,試探道:“主母……在下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秋沁好何等聰明,自然知道他要說什麽,心頭忽然湧上一陣煩亂,冷冷道:“你身為天刀流重將,理當持重幹練。既然自己都不知道當不當講,那就回去想清楚了再說!”

左清風沒想到主母今日如此大的火氣,碰了一鼻子灰,不禁出了頭冷汗,一橫心道:“主母若不盡快製服六大神刀,隻怕幫中後患無窮!”

秋沁好搖搖頭,悠然道:“幫中如今內憂外患,不宜再生枝節。而且,六大神刀如此同氣連枝,也是好事。我很高興。”

左清風眉頭一挑,若有所悟,低聲道:“他們確實交情太好了一點。”知道秋沁好已動了殺氣,隻是這幫人武功絕倫,卻不是說殺就能殺的。

秋沁好看了他一眼,道:“我們天刀門下,都要如此心誌如一才好。前些日子,我聽說戰六刀為了些許瑣事,和其餘幾個有些疙瘩,我還擔心。現在看來,那是流言,不足為信。”

說著,她微微一笑:“不過,聽說戰六刀和狂刀老五兩兄弟貪花好色,常常去甚麽勾欄院。這個毛病可不好。趙大哥也該多勸勸他兩個。”

左清風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一禮而去。

“啊!”一聲低沉壓抑的痛呼從萬象樓上傳來,在一片**詞**笑中顯得分外突兀。

天刀流司果小官果兒今日得空,正在樓下猜酒行令,聞聲愣了一下,忍不住抬頭看看,卻見一個清瘦女子被兩條大漢硬生生拖入房中,一路還不斷拳打腳踢,鴇母氣衝衝地跟了進去,砰地一下關了門。他皺皺眉,有些不安,停杯道:“怎麽回事?”

賠酒的紅牌阿姑豔飛一撇嘴道:“還不是新來的陽寡婦,又不聽管教了。”她在風月場中什麽沒見過,早就看淡了,雖有些同情,口氣也是輕薄的:“小哥兒知道陽端吧?當年倒是城中好一對才子佳人,可惜早早病死,白白把美貌寡婦便宜別人……那女人還有三個月身孕呢,又不肯打胎又不肯接客,妖裝作態的,以為自己還是千金小姐麽?”

同桌的牛大官聞言,搖頭歎息道:“斯文掃地,可憐可歎。”隨即自知失言,沉默著狠狠灌下一杯酒。

果兒沉吟不語。陽端本是城中有名的才子,得病無錢醫治身亡,寡婦被債主賣做妓女,這是城中轟動一時的事情。隻是隔了半個月,事情淡了些,市井之徒也少有議論了。倒沒想到陽端的寡婦境遇如此淒涼,聽著樓上若有若無的嗚咽聲,他就有出手搭救之心,可想著自己的本事實在微薄,又遲疑起來,知道畢竟不夠分量的。

正自躊躇,樓上的門呀地一下開了,鴇母眉花眼笑地出來:“寶貝兒,早該這麽乖啊,何必等到吃這些苦頭……”她一路念叨著,小心翼翼把那女子攙扶出來,這次倒是真的當作寶了。

果兒聞言心下暗歎,知道那女子熬不過打,畢竟屈服。他向來聽說陽端的寡婦美貌,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卻見她額角包著一塊布,兀自流著血,一道鮮紅淌過臉龐,越發顯得容色玉雪似的,看著淒豔絕倫,果然是個紅顏禍水的模樣。

陽端寡婦靜靜聽著鴇母嘮叨,神情淡然,緩緩走到樓邊,忽然嫣然一笑,奮力掙脫她,飛仆而下。刹那間光影搖動,衣衫飛舞,說不出的絕豔光景。果兒低叫一聲,心頭一寒,竟不敢再看。周圍也是驚呼一片。

忽然驚呼未絕,歡呼又起。果兒睜開眼睛,卻見居然是同桌的牛大官一躍而出,身子微錯,雙臂一搭一扣,正好接住陽端寡婦,飛身疾轉數圈消除衝勢,再輕輕把她放了下來。

果兒向來知道牛大官頗會武功,他自己也是練家子,看著牛大官這招九天攬月來得流暢利落,怕是有十餘年的功力,心下佩服。可都知道萬象樓其實是知府少爺私下開的,陽端死得不明不白,據說也是因為知府少爺貪圖他妻子美貌,故意如此。陽端寡婦不肯屈服,還咬傷了知府少爺,這才被賣到妓院。牛大官救下陽端寡婦,怕要惹出大禍。他想著知府少爺的厲害,手指不禁微微發抖。

陽端寡婦看了牛大官一眼,神情淒惻,低聲道:“你何苦救我。”牛大官鬆開她,臉色也是微微發青。他明知道自己惹了麻煩,可要看著萬象樓逼死節婦,那也忍不下來,心想:“罷了,大丈夫做事,求個無愧於心。了不得讓知府少爺知道,順手把我治了。”

鴇母省悟過來,忙不疊下樓,陪笑道:“啊呀,多謝牛大官。”隨即瞪著陽端寡婦,呸一聲道:“混帳小蹄子,居然敢蒙騙老娘我!”說著就衝上來想打她一巴掌。

牛大官喝道:“住手。”微一舒腕,牢牢扣住鴇母肥碩的手掌,那鴇母掙不動,臉上乍青乍紅,叫道:“牛大官,你這是什麽意思?我自管教我家姑娘,與你何幹?”

牛大官正待說話,果兒上來對他施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牛哥小心,和趙大爺扯上幹係,隻怕後患無窮。何況我等都是天刀流中人,這樣和妓院混鬧,落入主母耳目,又要多事。”

牛大官明知他說得不錯,看著陽端寡婦的淒慘模樣,可又不便放手,正自進退兩難,忽聽有人微哼一聲,走了過來,低聲道:“這女人我要了。”

果兒聽這聲音低沉異常,忍不住側頭看了他一眼,卻見是個麵色黝黑的清瘦漢子,微微側著臉,看不清楚容貌,卻有種陰沉淩厲之氣,令人不敢逼視。原來這人一直不聲不響坐在一角喝酒,這裏鬧出偌大響動,他一出頭,頓覺氣勢出群。

牛大官正正對上那人兀鷹般銳利的目光,心下一寒,不知不覺退了半步,他原是遠遠見過這人一麵,沒想到在這裏忽然碰上,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來。原本的豪氣俠情頓時冰水般化了。

鴇母還想羅嗦,被那漢子淡淡一眼掃過,不禁害怕起來,呐呐道:“這可是我花了好多銀子從陽家手中買來的,纏頭價非得三千兩銀子不可,你要得起麽?”

那漢子一言不發,在腰間解下一枚玉佩,道:“明日你憑這個到我那裏領錢。”鴇母一聲冷笑,還想再說,忽然瞧清楚手上玉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結巴道:“這個,這個,既然是天刀流的大爺開口,老身還有什麽說的,這小蹄子但憑大人領走。”

那漢子淡淡一哂,對陽端寡婦道:“你隨我去。”

陽端寡婦沒料到巨變突生,愣得一下,淒然道:“我清清白白的人,誰也不隨。”說著狠狠一頭撞向堂中大柱,不料那漢子動作快極,一把拽住她,拉到麵前,盯著她的眼睛,低聲道:“你要麽侍候我一個人,要麽在萬象樓侍候千人萬人,自己選。”

陽端寡婦聞言,身子一顫,狠狠咬住牙關,嘴角流下血絲,牛大官看得不忍,一咬牙就想出頭,卻被果兒緊緊拽住。

果兒雖隻是天刀流一個小果官,見識還是有的,已經看清那漢子是何人物,心驚膽顫之下,隻知道牢牢拽住牛大官,唯恐他惹事。

陽端寡婦臉上神情變幻不定,狠狠瞪著那漢子,半晌道:“你到底是誰?為何如此待我?”

那漢子道:“我姓左。”

陽端寡婦麵色一變,身子竟是簌簌而抖,顫聲道:“天刀流左清風?”左清風淡淡點頭,沉聲道:“你跟了我去,我幫你養你婆婆一家,還有你兒子。”陽端寡婦眼中波瀾動**,沉默一會,忽然展顏一笑:“既然你肯帶我走,我為何不肯去。”

果兒聽到此言,心下一動,左清風向來沒有好色之名。他實在不明白,今日左清風為何肯重金買下這樣一個寡婦。事情涉及官府,那明明是個禍胎。

天刀流中風波又起。

戰刀老六向來愛喝酒,這次又喝多了,為麗香園一個新進的粉頭小陽春,和狂刀老五打了起來,兩壇人手火並之下,幾乎要拆了麗香園。

兩邊勢均力敵,打了一陣,本也沒什麽事了。卻不料那粉頭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嬌笑道:“哎,奴家還以為是什麽英雄呢,原來兩個都沒用。”說著掩了小口,花枝亂顫著,甩甩手巾子就要走。

戰刀老六性烈,聽了這句勃然大怒,劈手一巴掌將那粉頭扇倒在地,喝道:“好!就讓你這婆娘看看什麽是英雄好漢。老五,別以為就你手頭有人!”喝令速傳戰刀壇人手增援。

狂刀老五自然不肯吃虧,索性也調動親衛人手一起開打,場麵弄得很是血腥。幸好趙風虎及時聞訊趕到,二人懼怕趙風虎之威,這才停手。

這時,正好秋沁好得到消息,和左清風等人也匆匆趕來。見了這等慘烈情形,不禁麵色蒼白,忽然落下兩行淚水。趙風虎等人見她落淚,都是不安。趙風虎漲紅了老臉,躬身道:“是屬下沒管好弟兄,請主母降罪!”

戰刀老六看到趙風虎神情嚴峻,又見秋沁好憂憤之色,心下慚愧,搶著大聲道:“主母、趙大哥,怪我不好,酒色誤事。”重重一個頭磕了下來。狂刀老五見狀,酒醒了大半,也連忙一個頭磕下請罪。

秋沁好容色清冷如雪,眼中淚光盈盈,顫聲道:“老六,你好酒好色,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男人大丈夫,如此作為也不稀奇。我不怪別的,隻恨你為一個粉頭,居然折損兄弟情分!戰刀壇、狂刀壇的弟兄,都是天刀流中百裏挑一的好手,哪一個不是主公昔日愛將?就為這事莫名其妙自相殘殺,你們……你們……如何對得起主公?”她說到後來,激動之下,身子微微發抖,忽然低聲咳了兩下,嘴角滑落一絲血水,想是傷心至極。

戰刀老六原本剛烈,見自己一時酒後胡為,居然激得主母吐血,心下大是不安,忽然狠狠一連磕了三個響頭,厲聲道:“今日之事,全是老六胡鬧,害得幫中有弟兄自相殘殺而死,老六也沒臉見主公啦!”反手就是一刀,割斷自己咽喉!血花飛濺,長刀落地!那小陽春正好站在一邊,被血水濺得粉色衣裙一片血濕,忍不住低呼一聲。

趙風虎武功奇高,卻也沒料到他如此性烈,說死就死,竟然搶救不及!

他心下裂痛,大叫道:“老六!”搶上去一把攬住,卻見戰刀老六已就此斃命。六大神刀共事多年,情意深厚,他眼見兄弟橫死當場,不禁心痛如狂!

秋沁好厲聲道:“老六,你!”搶了過來,也不避他一身血汙,查探他傷勢,眼看已經無救,她呆了一下,顫聲道:“天啊!怎會如此?聽潮,你留下天刀流給我,我卻不能令弟兄們友愛相處,是我秋沁好德薄啊!”臉上不禁熱淚縱橫。

淚眼模糊中,她看了狂刀老五一眼,幽幽道:“老五,你明知道老六的脾氣,為何不肯讓讓他?唉……”卻再未說下去。

趙風虎聞言,心下一驚!知道這事被秋沁好大大拿了一個把柄,搞得不好,殺了狂刀老五也不為過!

他心思疾轉,悶哼一聲,厲聲道:“老五,你和老六手足相殘,這事大違幫規,主母仁厚,不肯重責你,老夫身為天刀長老,正該嚴肅幫規,卻不能就這麽算了!罰你受七刀貫體之刑,在刑堂做三年苦役!”他說得聲色俱厲,不過是搶先堵住秋沁好的嘴,免得她下了殺令,卻也理由十足不好挽回。

狂刀老五這時酒意已去,聞言出了一身冷汗!知道這事闖了大禍,一轉念之下,知道趙風虎雖嚴厲,卻是在力保他性命,趕緊伏地叩頭道:“是老五酒後亂性,胡作非為。大哥處罰得很是,老五該當此刑!”

秋沁好見狀長歎一聲,低聲道:“也罷!趙大哥,你執法嚴謹,我也無甚可說。老五,但願你好生思過,洗心革麵,我仍當你是天刀流的好弟兄。”

狂刀老五心氣已喪,謝恩道:“主母教訓得很是,老五定當遵秉。”

趙風虎眼看自己兄弟一時糊塗,竟被迫得對秋沁好如此低聲下氣,心頭惱怒至極,卻又不便發作。他忽起疑心,覺得此事蹊蹺,正好看到那小陽春在一邊發呆,勃然怒道:“好粉頭!這事情都是你弄出來的,你滾過來說明白!”

小陽春正對著戰刀老六的屍體發呆,聞言慘然一笑,慢慢抬起頭來,幽幽道:“不錯。果然是奴家弄出來的。承蒙這位戰六爺看得起,原本榮幸得很。不料害得他喪命,奴家心頭也沒什麽好的。我小陽春一個風塵女子,有人肯因我而死,奴家也算夠本啦,這就隨了他去吧。”忽然拾起戰刀老六掉在地上的刀,狠狠一刀抹了脖子,就此斃命!

眾人不料她如此決絕,都是一驚!趙風虎再是疑心,至此也是無奈。一口悶氣無處發落,喝令把老板娘傳了來,勒問小陽春來曆。那老板娘嚇得不住發抖,顫聲道:“這丫頭是自己來的,說是南方作熟了的粉頭。老婆子看她妖裝作態的有點姿色,也沒細問就留下了。果然她很能招攬生意,卻不料今日惹出這等大禍!”一邊說一邊嗑頭求饒。

趙風虎拿不到把柄,心頭惱怒,重重哼了一聲。秋沁好走過來看了看小陽春的屍體,見她雖已死了,還是麵若春花,果然姿色過人,低歎一聲:“趙大哥,老六為這女人弄得丟了性命,她正該隨老六於地下。你說是麽?”

趙風虎咬牙不言,秋沁好道:“來人,把老六好生葬了,這女子也陪葬吧。”神情傷感,竟是意興闌珊。趙風虎不好再說,就按秋沁好意思辦了。

一輪發落已畢,左清風遲疑道:“主母,這次戰刀老六死了,狂刀老五又受罰不能掌理狂刀壇,兩壇不可一日無主,還請主母示下。”

秋沁好沉吟道:“狂刀老五暫時不能理事,就請趙大哥臨時代理狂刀壇,不知趙大哥意下如何?”

趙風虎原本擔心此事,聽她如此說,當然應承:“這事是屬下管教兄弟不嚴之過,屬下原本慚愧無地,自當遵主母吩咐,好生掌理狂刀壇。”

秋沁好點頭道:“如此甚好,我心甚慰。嗯,戰刀老六不幸過世,趙大哥又要管理風刀、狂刀兩大分壇,我斷不敢再讓趙大哥過分辛苦,戰刀壇需得另擇壇主。”

趙風虎聽了這話,心頭一急,正要開口,秋沁好美目流盼,注視左清風:“左大哥,你向來做事嚴謹,武功高強,可兼戰刀之職。以後你就是刑堂堂主,兼任戰刀壇壇主,需好生用事,無負我意。”

左清風連忙謝恩,跪拜道:“蒙主母賞識,清風敢不性命以報!”然後又拜趙風虎。趙風虎吃了癟,卻又自知理虧,發作不得,悶哼一聲,皮笑肉不笑扶起左清風:“左兄弟客氣了。”硬生生按下心頭悶氣。

秋沁好一口氣快刀斬亂麻處理了戰刀喪命之事,回到住處,這才覺得頗為困頓,舌尖也火辣辣做痛。她歎一口氣,心想:“剛才為求逼真,咬破舌尖吐血,用力狠了一些,果然很痛。”

歇了一陣,侍兒說左清風求見,秋沁好屏退左右,把他傳入。

左清風麵帶喜色,施禮道:“主母英明,果然算計準確。屬下佩服無地。”這話卻是真心實意。

秋沁好微哼一聲,搖了搖頭,想起趙風虎臨別時陰沉的目光,知道雙方算是磕上了,贏一次也未必就真算贏,誰笑到最後還難說得很。

她心頭暗暗起栗,低歎道:“這也未必就好。麻煩事還在後頭。”又問:“左大哥,那寡婦家裏安頓得如何?我們答應她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左清風道:“主母放心,屬下已幫陽寡婦報仇,殺了害死她丈夫的知府少爺,還幫她婆婆家買了田地屋宅,她的兒子也有她小叔子幫忙養著。這家人歡喜得很。嫂嫂走了,他們也未必如何傷心。她小叔子反而說,哥哥死了,家事不如當年。嫂子這麽好姿色,本該出去掙錢養家,何必一家人窮死。反正她也是妓女從良,再沒什麽三貞九烈的。哼,屬下聽了,生氣得很,若非對陽寡婦承諾在先,但憑這句,姓陽的小子死一百次也夠了。”

秋沁好悶哼一聲,悠悠道:“左大哥,你已處置得很好,如此我也放心了。聽潮去後,我雖接掌天刀,畢竟人微德薄,多賴你相助,我很感激。”

左清風聞言很是受用,道:“主母看得起姓左的,我自當盡力輔助。”秋沁好又道:“趙大哥處,你需得恭敬以對。若有甚為難事,你可直接稟報於我。”

左清風點頭稱是,知道這次算是惹上了趙風虎,也是心下惕然。但他想著跟定秋沁好,總勝過以前不得重用,也不怕這些了,當下告退而去。

秋沁好靜靜坐了一會,無意間看見那日放到房中的木盒,就想起江聽潮來。

她遲疑一下,過去抱住木盒,低低道:“聽潮,我現在已經很壞了,是嗎?我想回去,可又回去不了啦。我怕趙風虎要殺我呢……可誰來救我?左清風,那是不成的。他不過一個追名逐利的小人。誰來救我啊?”

她忽然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房中寂靜無聲,想是使女不得她號令,不敢進來。秋沁好這才放心,蜷曲著身子,無聲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