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爭鋒

待得醒來時,秋沁好看到一隻男子的臂膀。她怔怔抬起眼睛,原來是在奔走的馬車上,江聽潮一直抱著她。她茫然一下,心頭百感交集,忽然淚如泉湧,濕了他的衣袖。

江聽潮素來冷峻的臉上現出一絲溫柔,歎息道:“你好生睡一睡。莫要想得太多。”

旁邊錦兒插口道:“是啊,主母,主公聽了此事,怕你受不了,特意趕來接你。這些天主公一直照顧你。不過,要這麽一直哭,讓主公怎麽放心得下?”

秋沁好淚水滾滾而下,哽咽道:“我……馬上就不哭了。主公放心做事就好。”勉強抹幹眼淚,露出一個笑容。她畢竟是個倔強的女子,再是心儀江聽潮,也不想靠病弱來換取他一夕垂憐。她就算不能得到愛情,也不需要他的憐憫。

江聽潮點點頭,眼中隱約有絲讚賞之意,低聲道:“那你好生靜養,我還有事須得南下。”秋沁好知道他是要親自查看南朝情況,好從中取事,當下幽幽一笑:“主公,近日我看了南北交鋒的戰場遺跡,心頭很是不安。主公呀,我們要一統江山,勢必功成萬骨枯。那人做的事,或者是上天對我的懲戒吧!”

她說到這裏,心亂如麻,斷斷續續笑了起來:“報應我有什麽?可主公是大英雄……魔王……他們竟然這樣看你……”

錦兒聞言大驚,忙道:“主母,你、你怎麽說這樣的話?”冷汗流了下來。想按住秋沁好的嘴,卻又不敢。江聽潮眉頭一皺,沒有開口,眼中神情複雜之極。他微微垂目,凝視馬車上的天刀流標誌,神情竟有些厭惡。秋沁好覺得,也許,來回南北多次,他對民生凋蔽的情形並非毫無感覺吧?

忽然,江聽潮抬起頭,恢複了平靜,沉聲道:“丫頭……你該歇歇了。”放下她的身子,吩咐眾人好生把秋沁好護送回天刀流靜養,帶著錦兒,匆匆南下而去。

秋沁好再是心頭混亂,明知江聽潮這次南行凶險,如何放心得下?身子稍好,忍不住喬裝改扮,挑了最好的馬,帶著兩個親隨偷偷跟下去。如此連趕數日,漸漸追上江聽潮行蹤。

眼看著江聽潮一襲素衣的身影就在前方,秋沁好忽然模糊了視線,一陣哽咽,竟不能言語!

江聽潮聽到身後異動,霍然回頭,喝道:“誰?”一下子看到秋沁好,他一揚眉,沉默了,眼中萬千星輝閃爍。秋沁好遲疑一下,縱馬衝了上去,叫道:“主公!”心急之下,險些跌下馬來。

江聽潮一把扶住她,緩緩道:“你為何來了。”秋沁好知道這次違令而出,已犯大忌,卻難以自己,低聲道:“我……擔心主公,隻想來看看——”

她眼中光影閃爍,當真是燦若星辰,卻又帶著薄薄一層水汽。江聽潮沉默地看她了一會,忽然雙臂一張,把她抱在懷中。秋沁好耳邊轟地一聲,隻覺全身的血都要湧到臉上、燃燒起來了。

長天高遠,烈日輝煌,秋沁好有些暈眩,忍不住低呼一聲:“聽潮!”聞到他身上隱約的汗氣和血腥味,都覺得親切異常。

縱然他一句情意綿綿的話也沒說,有了這個擁抱,那也夠了。這個時候,秋沁好忽然覺得,或者自己還是幸福的,以前隻是沒發現而已。

趙風虎隨行江聽潮,低聲道:“主公,要不要屬下派人送夫人回去?”

江聽潮沉默一會,道:“既然來了,就一起南下。”秋沁好鬆一口氣,心頭悲喜交集,竟是癡了。

如此走得兩日,已過高峻險惡的北天關地界,進入大片淺丘。江聽潮一路默默查看山河地理,卻甚少開口。

這日走到半路,他忽然勒馬,沉聲道:“朋友跟蹤我等數日,有何見教?”這句話雖說得平和,卻中氣綿綿密密,遠遠傳了出去,就如萬壑鬱雷,沉沉炸開,引得木葉激飛、塵土四揚!

秋沁好毫無武功,抵受不住,險些掉下馬來!卻被江聽潮一手攬回,護在懷中。她從未見他神情如此凝重,不禁心下一凜!江聽潮向來俊逸儒雅,這一麵無表情,就有些說不出的深沉冷酷之感,似乎是遇到了平生罕見的勁敵!

天刀流隨行徒眾見狀,知道不對,一聲刀響之下,齊刷刷亮出兵器!這是趙風虎用心訓練的天刀起手勢,講究一個快準狠,眾刀齊出之下,果然氣勢如龍!

卻聽一人悠然道:“好一個天刀之主。”勢若龍吟虎嘯。這人話音初起,尚在半裏之外,每說一字就近得一分,來勢好不迅疾,如一道青色電光飛來,卻是個臉帶青銅麵具的青衣客,身形挺拔修長,整個人散發出無堅不摧的淩厲劍氣。

秋沁好心頭一凜,知道這人隻怕極難對付。天刀流隨從雖訓練有素,看到來人聲勢,也微見**,顯然心中震驚!

江聽潮卻是神色不動,緩緩道:“我敬閣下是個人物,不想派人刺探你的身份。如果方便,就請閣下見告!”那人拱手一禮,緩緩道:“在下姓名不足掛齒。特意來此,請天刀主人打道回府,不做南下之想。南朝雖好,不是閣下放馬之地!”

他口氣雖淡,一字字斬釘截鐵般吐出,說到“南朝雖好,不是閣下放馬之地!”時候,更見峻厲,隻激得群山呼應,當真有如金鐵轟響,威勢駭人!頓時天刀流徒眾群情聳動!

江聽潮眼中陡然閃過一溜火星:“我若不應戰,未免天下恥笑天刀流無人。我們不妨放手一搏,如閣下能勝過我的天刀,江聽潮自當從命。”

秋沁好心下又急又愁,她深知江聽潮武功超凡絕倫,卻也知道他常年抱病,身子一天不如一天,遇到這威凜異常的南朝怪客,隻怕大有凶險!

那人朗然一笑,拱手道:“好,能和天刀主人對陣,實為平生幸事。”江聽潮仰天一笑,跳下馬,喝道:“天刀門下,全部後退十丈,留出地方!”

眾人轟然響應,喝退坐騎,刷刷刷雪亮刀光一過,砍倒大量樹木,迅速拖開,再整齊後撤,場地一下子空曠起來!

一閃手間,青衣人已長劍在手,傲然獨立,氣勢如龍,劍光在殘陽下閃耀生輝。江聽潮長身玉立,神情沉凝。秋沁好看著,忽然想起當年絕嶺之戰。也是這樣殺氣升騰的野外,崩雲裂日般的強勁對手。唯一的不同,隻是江聽潮自己。天刀威震天下,英雄卻已漸沉疾消磨。他能不能度過今日之戰?

她緊咬牙關,一聲不響,免得令他分心,心裏卻急跳如鼓!

野地裏天風蕭殺如刀!日色微黯,青衣人忽然一聲呼喝,手腕一揚,陡然出劍,刹那間萬點星光閃動,竟分不出劍勢!這一招大江奔流,果然淩厲風發!

江聽潮微哼一聲,手中竟然劈出一道淩厲絕倫的強猛刀氣,從天而降!刹那間,風柱旋轉,所過之處土石崩捶,草木齏粉!刀氣還未砍到,剛猛之力已經搶先迫出!

青衣人見他刀勢如此威猛,知道不能硬接,側身急避,順勢反挑一劍!“轟!”這一劍所及,正正迎上刀氣,勁力交加之下,忽然傳出一聲大震!江聽潮招數急變,架開劍勢,一股刀氣星馳電閃般劈出。青衣人又是一劍,正正迎上刀氣,勁力交加之下,有如雷霆咆哮!

江聽潮的刀氣純粹發自手上,變幻不測,防範起來加倍困難。而且圓轉如意、遠近無不籠罩,刀勢如雷霆震怒,是以有天刀之說。這兩聲交擊發出的金鐵狂鳴,快得幾乎是同時傳出,江聽潮出手之快,簡直難以想象,青衣人要不是應變靈活,早就做了他刀下亡魂!天刀流隨從見他迫得青衣人連退數步,都歡呼起來!秋沁好卻已額角見汗,她對江聽潮熟悉之極,看到他麵色白得透明,自然知道他已拚出全力,就算不傷,事後也會大病!

電光石火間,二人已互拆數招!秋沁好暗暗驚心,知道江聽潮遇到了平生罕見的高手!想不到南朝還有這等人物!卻見江聽潮深吸一口氣,縱身再上!二人再對一招,依然不見高下。

激鬥中青衣人一聲長嘯,忽然劍光暴漲,卻運上了十成內力。他人劍合一,如一道青色電光般,在江聽潮身邊遊走不定,劍勢若蒼龍咆哮,轟轟作響,果然威勢煊赫。功力稍差的人都聽得心下煩惡之極,險些握不住刀,都忍不住掩住耳朵。秋沁好更是差點跌倒在地,幸被左清風一把扶住!

江聽潮冷笑道:“這招中看不中用!”身子忽然一折,不斷彎成絕難想象的弧度,每次都堪堪避過劍勢!青衣人低叱一聲,劍光一展,霍然滿場雪光刺目!

江聽潮大笑不絕,腳下不停。兩人罡氣交迫之下,他每走一步,地麵就是一震,發出沉悶的聲音。地上的落葉也被激得紛飛而起,就如一場慘烈的紅雪,四下激揚。青衣人連變數招,竟然也奈何他不得。

秋沁好心下一動:“這人快劍厲害,所以主公故意用身法拖他!嗯,這麽多年,他可是第一個逼得主公不能保持進攻的強手!”想到這裏,不寒而栗,緊緊盯著場中。

青衣人一輪快劍之下,內力損耗極巨,頭上冒出騰騰熱氣。天刀流中人看得心喜,都道主人快要取勝了。秋沁好見江聽潮麵若寒冰,心頭卻越來越害怕,知道他也拚到了緊要關頭!

激鬥中,青衣人沉聲喝道:“好身手!再吃我一劍!”劍勢一起,居然連人帶劍,快若一道驚虹,飛速殺向江聽潮!

江聽潮一聲清嘯,堪堪待青衣人逼近,忽然身子如紙人般仰天平平躺倒。青衣人不料他忽出怪招,劍勢已老,收招不及!江聽潮無聲無息一刀橫劈,取他雙足,這一招竟是快若星馳電閃!

青衣人百忙中劍勢一改,劈在一顆樹樁上,劍雖卡住,人卻棄劍借力直衝,躲過一劫!江聽潮如何肯舍,飛縱而起,手上白氣隱然,無形無色的天刀,到他手中似成實質!一刀之下,大有驚神斬鬼之威!

不料青衣人一個跟鬥,身形一折,居然貼著江聽潮的刀氣平平直飛出去。江聽潮低喝:“躲得好!”忽然變招,改劈為削。青衣人半空中餘勢已盡,眼看就是開膛破肚的橫禍,天刀流中人一下子喝彩如雷!

采聲未竭,青衣人忽然出掌,手中青朦朦劍氣一閃,頓時一聲金鐵厲響!他一借力,堪堪挪開數尺,正好避過這一刀,嗤地一聲輕響,卻是青衣人一副衣擺被江聽潮削落。

青衣人掠到一邊站定,雙目現出驚愕讚歎之色,緩緩道:“天刀主人果然好武功,我輸了!”這話一說,天刀流眾人全都歡呼起來!不料江聽潮一擺手,沉聲道:“閣下起初分明故意隱藏真實武功,你若早出絕學,江某不敢妄言勝負。丁將軍武功神妙,江某佩服。”

這話出口,眾人都大吃一驚,這才知道這青衣怪客就是威震北天關的南朝戰神丁珂平!秋沁好心下一動:想是丁珂平不得朝廷命令,自行潛出北天關對付江聽潮。戰將私離是大違軍紀之事,也極易被北國所趁,所以他行蹤如此隱晦。

青衣人眼色一動,苦笑道:“天刀主人,這樣還是瞞不過你。丁某佩服。”江聽潮眼中鬥然氣勢大盛,一如冷電青鋒,注視丁珂平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好!果然是你!聽說雷澤也拿你無計可施,我和你一戰,倒也值得!”

丁珂平沉聲道:“本想今日殺你,姓丁的還是自視過高了!既然不能勝你,說不得,今日咱們還得握手言和。”

江聽潮聞言,哈哈一笑:“丁兄倒也爽快!”——這丁珂平不是笨人,自然知道天刀流就算查看南朝山河,也不會立刻舉兵,對南朝威脅最大的還是雷澤。他若送命,更無人對付雷澤。不能殺江聽潮,就隻好言和。

秋沁好聞言,微鬆口氣,這次發現全身都在發抖,忍不住滑倒在地。

——丁珂平果然更擔心雷澤的威脅。她心頭茫然,不知是喜是愁:天刀流苦心籌劃多年,畢竟處在南朝北國的夾縫中,諸多艱難。江聽潮雄才大氣,隻是這些年越發病損,也不知後來如何。

一番交手下來,二人各自佩服對方武功,倒生出惺惺相惜之意。江聽潮道:“北天關有你駐守,看來江某要有所圖謀,確也不容易,不過此番南下,能認得閣下這般人物,也算收獲不小。”

丁珂平哈哈一笑:“這次能有幸結識天刀主人,堪稱平生幸事!隻可惜你我身處敵國,否則倒真盼著有你做朋友!”

江聽潮揚眉大笑,欣然道:“身處敵國又何妨?咱們就算各有打算,戰陣之上自然不能容情,但私下交情卻另當別論。我江聽潮交朋友,隻圖個高興,沒這麽多計較!”

秋沁好還是第一次看到江聽潮如此飛揚倜儻的模樣,心頭驚奇迷惑。這等英雄相惜之意,對深沉冷漠的江聽潮而言實在罕見。不料他笑容一斂:“不過,據說雷澤就要再次掌兵,他一定會攻打南朝。丁兄弟,你就要有得忙了。我很看得起你,但願下次你還有命和我對戰。”

丁珂平拱手道:“受教了。”大步而去。江聽潮含笑相送,過一會,眼看丁珂平已去得遠了,他忽然麵色微變,側過頭若無其事用袖子抹過嘴角。

秋沁好看到袖角多了一道赤紅,知道他力戰丁珂平,激得病勢更重!這一場龍爭虎鬥,果然勝負難言!她大驚之下,就想上去扶他,卻被他淡淡拂開。秋沁好知道這時說破會動搖人心,咬牙不語。

江聽潮麵沉如水,忽然低聲喝令左清風:“你負責送主母回去。”秋沁好一驚,本想懇求留下,卻被江聽潮森厲的眼神逼退!塞上日色蒼寒,照得他的臉也是淡如雪意,似乎就要融入蒼茫天地之間。

秋沁好心頭一緊,不詳之感更重!就這樣一步一回頭,走出很遠,看到江聽潮和隨行天刀流刀客,還靜靜策馬立在遠方,雖然英姿矯健,玄衣的身影竟是清瘦得似乎隨時可以乘風歸去。

黃沙漫漫,迷了她的眼。

長路迢迢,中心搖搖。行行複行行,縱馬過處,回頭已山遙水遠,無可著跡。

左清風忽然道:“主母不要過慮,南朝高手頗多,此次主公行蹤泄漏,爭鬥難免。他想是怕主母同行危險,所以要你返回。這是愛護之意。”

秋沁好不言,眼前卻已模糊一片!

數月後江聽潮自南朝歸來,變得沉默了許多。天刀流中傳言,他此去連會丁珂平、林清遠諸位高手,不分勝負。在江南又遇到文姓父子拚死相抗,力阻天刀南下。姓文的甚至說:“你天刀流縱殺天下之人,卻不能得天下之心!”秋沁好聽人說了這句,知道定然狠狠刺痛江聽潮了。

歸來之時,江聽潮就輕歎道:“天刀本為順天應時之刀,北國雷澤不死、南朝豪傑輩出,氣數未盡。我畢生所謀,隻怕終究不成。”

他性情沉默剛硬,甚少對屬下說出心事。屬眾聽了,大是惶然。他說了這話,就嘔了一口血。眾人大驚,這才知道,天刀主人此言,頗有英雄遲暮之感。

江聽潮回到天刀流總壇,仍是常在書房處置幫務。秋沁好經常看到他對著山河地理圖出神,知道他心頭大有蕭條之意,也不敢多說。

有時聽到他隱隱歎息,居然吟的是“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不禁駭然。

江聽潮正當少壯英發之年,會有此感歎,隻怕他強練武功、命不久長,竟是真的。秋沁好聽過那日他嘔血之事,心下淒涼,也不知眼前光景,還能多久維持。

但江聽潮畢竟沒有就此沉寂,月餘以來,天刀流中頻頻調動人手,厲兵秣馬。秋沁好看在眼中,就知道是不祥之兆。猜測江聽潮是擔心天不假年,想盡快發動奪國之事,以免至死無功。她心頭悲苦,偷偷哭了幾次,在人前還是笑意溫婉。這番心思,她連左清風也不能告訴了。

現在江聽潮常住書房,那張山河地理圖,不知道被他看過多少次。秋沁好看過他在上麵用玉尺比劃行軍路線,但神情之中,總有些蒼茫之感。她好像做了個漫長的夢,看到恍惚前塵,卻回不到最初。

閑花著樹,積香成泥,又是一年春來到。

一夜春雨之後,天刀流的白石小徑鋪陳了一瓣瓣殘紅,情形美麗。秋沁好端了杯參茶,在霏霏花雨中穿行,轉到書房前麵的花林深處。到了書房,卻見磨墨的童兒已換了個人,樣貌清秀可喜。她有些驚奇,隨口道:“你是新來的?”

童兒點頭道:“是啊,我叫小柱子。”

秋沁好嗯了一聲,心頭納悶,江聽潮向來小心,不肯用生人,這裏冒出個新來的童子,倒也奇怪,笑問:“你從哪裏來的呀?”

小柱子有點害羞,低頭道:“我是主人在路上撿的。那天我賣身葬母,都要餓死了,沒人買我。還好主人收下我啦!”眼中閃過一絲光芒。

江聽潮聽到二人對話,卻隻是一笑,沒有開口。秋沁好聽得一愣,沒料到江聽潮會有此好心。她一直覺得他是個冷酷的人。想了一下,要小柱子出去收拾一點東西,這才遲疑道:“主公,你不是不用新人麽?這個孩子,雖然看著老實,也要小心一些才好。”

江聽潮正在批閱幫務,聞言緩緩抬頭道:“當年我也有賣身葬母之日。”

秋沁好一愣,大出意料,“啊”了一聲。再沒想到英姿傲世的江聽潮,居然有過這麽淒慘的童年。她忽然明白他為什麽不惜短命也要強練武功,那種身處最底層的際遇,隻怕比地上的塵土還受人輕蔑。

他出神一會,悠悠道:“那時我就想,天下本是我家的,我卻要受這種屈辱……”忽然凝視秋沁好,問:“你明白麽?”

秋沁好點點頭。低聲道:“主公,無論你做什麽,我總是跟著你。我隻是不放心——”

江聽潮微微一笑,拍拍她肩頭:“沒事。”秋沁好不好多說,緩緩退下,還是有些不安。

出去之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江聽潮一眼。

窗外花香陣陣,散入簾攏,春風吹拂著江聽潮額頭上一絲頭發。他還是那麽氣度沉穩,但臉色蒼白得接近透明,就像陽光下的冰,再不能久。

秋沁好心頭一驚,隱約升起不詳之感。

半個月後,事實證明秋沁好是對的。小柱子是敵人派來的小刺客。

秋沁好聞訊匆匆趕向到書房,正好看到刀氣一閃,有如天際一道淒厲無匹的電光擊落!一聲尖銳的慘呼之下,血花飛灑,半截人體砰然飛出,一下子砸落外庭,鮮血腦漿塗得滿地血紅雪白。連秋沁好的素衣也被染上一道鮮明的血色!那人身軀不全,半個破裂的頭顱上卻兀自雙目圓睜,血汙中依稀可辯是小柱子!

秋沁好心驚肉跳,叫道:“主公……”卻聽裏麵傳出江聽潮冷淡的聲音:“你先回去,換過衣服吧。”他雖竭力平靜,秋沁好侍奉他多年,自然聽出了其中激烈的情緒變化。天刀主人地位尊貴,這些年幾乎不親自出手,這次居然出刀殺死童子,已是難以想象之事!

等秋沁好再來時,隻看到地上尚未衝洗幹淨的一些血跡,山河地理圖上卻多了一些燒灼的印子,以及一道刺目的血痕,飛濺畫角,宣示一個少年生命的夭折。據說,小柱子不敢下手殺江聽潮,卻打算燒掉山河地理圖。結果,他被天刀之下,一刀兩段。

她顧不上多想,隻掛著江聽潮會不會有事。問明所在,匆匆趕去。江聽潮正在後院演武場練武,場中塵土飛揚,刀氣彌漫,寒意大作。漫天魚龍光轉,寒光照影,刀氣如天風海雨,淩厲風發。風過處,紅花激揚,落入瀟瀟殺氣,頓時散做一片迷霧。

秋沁好忽然心慌起來,覺得他像要就此消失似的。她不得近身,一邊打哆嗦,一邊竭力叫道:“主公!”竟是微帶哭音。

江聽潮停下來,黃塵飛揚中,秋沁好慢慢看清楚他清瘦的身影,心頭一喜,隨即一酸,踉蹌著奔了過去。

江聽潮定定看了她一會,慢慢苦笑了:“你是對的。”口氣雖淡漠,秋沁好卻知道,他心頭定是波瀾動**。天刀主人原是不肯信人的,他願意幫小柱子,結果卻是幫到一個刺客,滋味可想而知。

她當下道:“派小柱子來的人,對主公的童年,想必清楚得很。這可不難查。”

他嘴角笑意隱約:“不用查了,是南朝皇帝。他對我的身世自然清楚。”

秋沁好看不出來他的心意,不敢胡亂應答,岔開話:“那小刺客其實笨得很,燒圖做什麽。”

江聽潮淡淡道:“也許,他不願意下手了,隻好燒圖。”他定定看著自己的手,悠悠道:“可我還是殺了他。”蒼白的臉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秋沁好甚至覺得看到他臉上有種接近痛苦的情緒閃過。

她勉強道:“主公,你除掉這個奸細,也是好事。”

江聽潮若有所思,微笑道:“你猜不猜得到我審訊他的時候,他說什麽?”

秋沁好自然想不到,江聽潮悠悠道:“他那日偷聽到我對你說,天下本該是我家的。他回去想了很久,覺得不對。他說,他從來不認得我,好好的放牛耕田,本來日子快活得很,就是我們這幫英雄好漢,一個個都說天下是自家的,害得他們不得安寧。否則他怎麽會被家裏賣身,落到做刺客。”

他忽然大笑起來,笑聲朗朗,震動了空茫的場地,外麵落下幾片樹葉,混入腳下厚厚的花泥。

他一邊笑一邊說:“原來我做的一切,隻是害得鄉野村夫都不得安寧?那我算什麽?”

秋沁好一愣,想起當日被人咬住時那漢子仇恨的眼光,打了個寒戰,勉強笑道:“那人……自然是胡說八道。主公是帝王之後,鳳子龍孫,領有四海……正是理所當然。”這話多少有些違心了,說得不甚果斷,她心頭也是顫了顫。

江聽潮似乎聽而不聞,沉思一會,恢複淡定,要她退下,他還要呆在這裏再想一點事情。

她跌跌撞撞退下,正遇到左清風,總算不曾跌倒。左清風看著她臉上淚水,忽然歎息:“主母,今日之事,是天刀殘照之象啊。主母有何打算?”秋沁好一愣,不願作答,匆匆而去。

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心頭卻明白,是該有所打算了。真有那一日,天刀流中,也有她多年心血,絕不容他人插手。何況,身為天刀流主母,難免結下一些恩怨。一旦失去天刀庇護,她隻怕屍骨難存。所以,她須得做好接手天刀流的準備。

可是,那就意味著江聽潮的隕滅……

如果可以,她願意放棄這個至大的權位**,換取他的性命。

如果可以……

秋沁好就這麽搖搖晃晃走了出去,踏在香軟的花泥上,竟然有些疑心那是血跡。

大地充滿花香的氣息。那些花兒,大概被她一步步壓得稀爛了,雖然還是香著,畢竟殘敗不成了。

芳香與腐朽,原來隻是這麽一線之隔。

秋沁好次日畢竟放心不下,她明知道江聽潮性情,隻好借著請示幫務,帶了一疊單子,一早去江聽潮。

過一會,卻是錦兒出來回話:“主母,主公昨日批複幫務晚了,正歇著呢。主母請回吧。”

秋沁好一楞,她知道江聽潮除非病到不能起身,決計不會為了睡覺耽誤公事。她想著江聽潮毫無血色的臉,不禁暗暗擔心,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麽不妥。當下柔聲道:“錦兒,你莫要騙我,是不是主公病了?我是他妻子啊,正該看望他。”

錦兒一楞,遲疑道:“這……”抵不過她帶著懇求的笑容,歎口氣說:“那主母小心點兒,主公其實發作好幾次了,可他說了不要外傳……”他隨即自知失言,趕緊閉嘴,麵色微微發白。

秋沁好一楞,聽出不對。看來,江聽潮這次是舊病複發。他身為威震四方的天下第一幫會主人,一舉一動震動萬人,若有疾病自然不能讓人知道,以免人心浮動。可他現在到底是如何景況?

秋沁好跟著錦兒穿過楊柳堤岸。這就是她和江聽潮新婚時候住的地方,後來他在這裏的水榭邊送給她一朵白蓮。她又想起那些惆悵往事,臉上微微激紅,心頭又焦切了幾分。

秋沁好萬般思量混雜,急匆匆隨錦兒走向內院。

一進去,頓時吃了一驚。

昨日還繁花似錦的小院,已經變得殘敗不堪,草木蕭條,落英滿地,連白石闌幹也東倒西歪,石上血跡宛然,倒如同經曆了一場激烈的破壞。

秋沁好皺眉道:“怎麽,有人來這裏搗亂麽?”可又覺得不像,有一堵沉厚的白石被劈得片片分崩,那種可怕的力量,似乎不該是人類所有。

錦兒遲疑一下,料想瞞不過她,苦笑道:“是主公自己用刀砍的……他昨日練刀很久,後半夜忽然發病。”

秋沁好心下一寒,看著那碎裂的白石闌幹。江聽潮號為天下第一刀客,原本有近乎鬼神的可怕力量。可他如此出刀,心裏到底想著什麽?難道,那個刺客的話竟然如此深重地讓他不能自安?

她沉默一會,道:“他現在還好吧?”錦兒苦笑道:“現在睡著,主母小心些。”秋沁好點點頭,甩去心頭的古怪念頭,和錦兒一起,輕手輕腳進入內室。

房中有些昏暗,江聽潮靜靜躺在**,顯得甚是蒼白俊秀。闔著眼,卻沒有尋常時候的冰冷深沉之感,反而有些虛弱。微微張著嘴,吃力地呼吸著,嘴唇也是雪樣的慘白。

秋沁好楞了楞,忽然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那時候他風神出群,就如日邊玉樹,帶著令人不敢仰視的光芒。

她恍惚了一下,總疑心歲月就在彈指間匆匆流失,一陣心顫,忍不住伸出手,撫向江聽潮的眼睛。

碰到帶著微汗的皮膚,秋沁好忽然清醒過來,知道自己大大失態,連忙改為試探江聽潮的呼吸。

錦兒心下害怕,低聲催促:“主母既然看過,就快些回去吧……主公不想讓人見到他這個樣子的。”

秋沁好尚未回答,手腕一緊,忽然被江聽潮牢牢抓住。她一驚之下,本能地想掙紮,隨即知道無用,便任江聽潮扣著自己的手,柔聲道:“主公,你放手,是我來看你啊。”

江聽潮睜開眼睛,眼中卻毫無神采,過一會迷迷糊糊地問:“你是誰?”

秋沁好聽了心下一痛,苦笑一下:“是我,你的妻子啊……秋沁好……我……我……”

江聽潮喃喃道:“秋沁好……沁好……嗬,是你……”眼中的冰冷慢慢褪去,口氣淡薄得若有若無,輕輕歎了口氣,卻沒有鬆開手。

錦兒低聲道:“主公現在還不清明,主母莫急,他睡著了就好了。”

秋沁好苦笑道:“不礙事,你去忙吧。我待一會自己走。”

錦兒點點頭,收拾院子去了。

秋沁好被江聽潮抓住手,隻好坐在床邊,看著他蒼白的臉,思緒翻飛。

江聽潮閉著眼睛,沒有說話,卻也一直沒有鬆手。

秋沁好忽然覺得,這輩子都這樣,那也是心甘情願的了。

不知過了多久,江聽潮低聲歎了口氣:“丫頭,對不起。你回去吧。”很低沉的聲音,也不知是夢裏還是醒著。

秋沁好一震,定定看著他。

卻見江聽潮閉著眼睛,剛才那句話,倒像幻覺一般不真實。可江聽潮卻已經鬆開了她的手。

秋沁好心頭有些酸澀,低聲道:“隻要你不怪我,我……就沒什麽了。”

房中一時沉寂,隻有外麵偶然傳來錦兒竹帚掃地的刷刷聲。

秋沁好睡到中夜,迷迷糊糊醒來,隱約聽到低沉的歎息。那是江聽潮的聲音。她皺皺眉,心想:“他怎麽又半夜起來了?”悄然披衣而起,走出去。

她不用想,也知道江聽潮應該在書房。果然,書房的門開著,漏出一片黯黃的光暈,地上拖著一道長長的人影。

秋沁好心頭一動,忽然覺得,這年餘時間,江聽潮似乎消瘦了很多。她心裏不覺悶了起來。

江聽潮手把銅燈,正在靜靜打量牆上的山河地理圖。他神情頗為專注,眼神古怪,有些渴望的氣色,又似乎帶著厭惡。秋沁好楞一下,她知道江聽潮心頭對這天下誌在必得,這個山河地理圖,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但像今天這樣的神情,還是第一回。

她想:“難道他還在想著那天的事情?”隨即搖頭,否定自己的想法。

江聽潮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沒人可以改變他的意誌。那個來自南朝的小刺客,對他而言,也就是一隻螞蟻吧?死了也沒什麽了不起。何況,燒掉山河地理圖,實在是個很蠢的辦法。天下在江聽潮心中,圖也在他心中,燒了一張,自然可以再畫。那個愚蠢的小刺客,簡直是白白送死。那人唯一的成績,大概就是畫角那一道飛濺的血痕,算是真實地留下了。

不過,秋沁好有點疑心,江聽潮正在看的,正是那道血痕。

莫非他畢竟有些在乎?

這麽多年,天刀橫掃武林、誌在天下,怎麽它的主人還是拘絆著一點故國情義?江聽潮要做了忠臣義士,豈不笑壞了天下人。天刀之主,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她還是不了解他。

江聽潮到她的腳步,卻不曾回頭,隻是淡淡道:“你怎麽也來了?去睡覺吧。”

秋沁好遲疑一下,走到他身邊。她明知道天刀之主不喜歡別人有令不行,看著他孤燈下冷峻蒼白的臉,忽然心頭一酸,不顧後果道:“你瘦了好多。是不是還在練功?你明知道……明知道……”

她很想多說,但和這個人相處久了,有的話居然再也說不出口。

江聽潮眉頭一皺,轉眼看她,她對著這雙明亮冷酷的眼睛,心頭忽然寒了下來,緩緩跪倒,低聲道:“是妾身逾規了,請主公賜罪。”

他沒有說話,就這麽靜靜看了她一會,忽然道:“丫頭,你說,天下是誰的?”

秋沁好心頭劇震,知道這個回答一不小心就是大禍,當下恭敬道:“天下現在有南朝北國,但兩邊皇帝都昏弱,不如主公雄武大略。所以,天下是主公的。”江聽潮似笑非笑看了她一會,秋沁好被看得心頭暗暗生懼,卻知道他平生最厭惡的就是弱者,當下硬著頭皮,也不回避他的目光。

江聽潮看了一會,忽然悠悠道:“你錯了。”他轉而凝視著牆上的山河地理圖,輕若無聲地說:“天下,隻是天下。什麽英雄豪傑,也替代不了。”

秋沁好呆了一下,再沒想到他會如此說,還沒弄明白他的意思。江聽潮忽然道:“回去睡吧。”聲音居然隱約有些溫和疲倦。

秋沁好一愣,施禮退下,淚水在夜色中慢慢滴落。她知道江聽潮越來越不對了,他似乎失去了生機,連野心也不能令他振奮。忽然想起左清風含混的暗示,她一陣顫抖。天刀殘照?天刀殘照……她該怎麽辦?

第二天清晨,秋沁好是在一片喧鬧中被驚醒的。腳步雜遝,有人衝過來,不斷叩擊她的房門。秋沁好吃了一驚,江聽潮喜靜,居住的地方向來安靜得很,今天這麽大鬧起來,也不知道怎麽了!

她心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一陣刺心的痛楚忽然衝了上來。她皺皺眉,急忙披衣而起,也不顧上係牢腳上的絲履,匆匆忙忙出去,正好幾個使女神色驚惶地衝了進來!

秋沁好一皺眉,心下越發覺得不妙,天刀流對屬眾的訓練最是嚴格,就算小小使女,也都沉穩幹練,可以獨當一麵。她們如此模樣,定有大事發生!

跑得最快的圓臉使女叫做小梅,平時最是愛笑,此刻卻滿頭大汗,狼狽之極,一看到秋沁好,腳下一軟,撲通跪下,顫聲道:“夫人快出去想辦法!主公不見了,左堂主和朱壇主在外麵互相責怪,已經打起來啦!”

秋沁好心下劇震,忽然想起昨夜江聽潮那句溫和低沉的言語“你說,天下是誰的?”她隱約明白了什麽,她踉蹌著退了幾步,慢慢苦笑起來,喃喃道:“江聽潮,你終於放棄天下了麽?”

為什麽這樣?那人不是野心勃勃,誌在吞天滅地嗎?他做了這麽多,已經接近權力的頂峰,為什麽忽然收手?

秋沁好咬著牙,幾乎起恨起江聽潮來。絕望之感如潮水般湧入心頭,她覺得要窒息了。

使女們見她出神不語,越發害怕,小梅壯著膽子膝行兩步,叫道:“夫人,你再不出去攔住他們,隻怕……要出亂子啦!”

秋沁好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澀然苦笑:“是了,要出亂子,我得出去。”不管怎麽樣,日子還是要繼續的,現在也不是她傷心的時候。何況,江聽潮實在不好算她什麽人,她雖有夫人的名頭,其實——能當得什麽呢?

她一步步走了出去,甚至沒有一滴眼淚。

身後使女們在低低議論:“夫人真是鎮定,都這樣了,她還一點不亂。”

“這叫做大將之才,怪不得主公這麽看得起她!”

“還好有夫人在,一定沒事的。”

……

秋沁好隱約聽在耳中,嘴角笑意輕淺。這世間原本如此,就算心頭潰爛到千瘡百孔,隻要架子還在,總是好的。她不要給人看到心裏血肉模糊的樣子,那麽,讓他們把她當作鎮定剛強的江夫人,總可以少一些被欺辱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