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深淺不成花

自此之後,秋沁好在天刀流中住下,她擔心皇帝對老父不利,著人打聽。江聽潮隻是淡淡一笑,也不阻止。

京中傳來消息,秋老城主已在京住下,黃金城另立大弟子秋深寒為城主。老城主已成無關緊要之人,倒也放開胸。秋沁好聽了稍微放心。

她雖入天刀流,幫中要事卻都不要她參與。她知道眾人未必信得過她,越發刻意委婉,對普通徒眾都是籲寒問暖,見了六大神刀、朱震天、左清風之流更是禮數周全。眾人得了江聽潮吩咐,對她以主母之禮相待,見她如此客氣,倒有些驚奇,覺得這位千金小姐溫文爾雅,通情達理,實是難得之極。

如此過得數月,秋沁好與幫中人物逐漸熟悉起來。江聽潮看在眼中,隻是微笑,卻不置可否。

倒是刑堂堂主左清風,一日有意無意道:“主母仁厚可親,雅望非常,這段時間天刀流中低階徒眾見到主母的時候,怕是比見到主公還多。如此辛勤操持,不愧為天刀流當家主母。”

秋沁好聽得此言,惕然心驚,當下微笑道:“多謝左堂主貴言,左堂主如此提點於我,沁好心中甚是感激。左堂主智慧圓融,沁好佩服無地。”

天刀流本是江聽潮一人天下,可如今江聽潮經常養病,倒是她刻意討好人心,經常出出入入。她奉旨嫁入天刀流,又如此招搖,落在有心人眼中怕是殺身之禍。就算江聽潮嘴上不說,他心裏到底如何想,又有誰知道?

秋沁好想明這一層,心頭大起寒意,她為了一點癡情,不顧一切嫁入天刀流。可到她真正陷入這個威震天下的大幫會,才知道事情並非她想象的那麽美好。她緊了一下身上披風,勉強忍耐隱約的恐懼,忽然想到:左清風肯對她做出這個至關重要的暗示,自然也冒了一些風險,賣她人情,刻意結納於她。

左清風是北方武林大豪,當初江聽潮為了收攬他,也花了不少心思,此人肯主動出手相助,就算是為了利用她,起碼也說明她有被利用的價值,這讓她覺得又多了一點勇氣。

從此秋沁好刻意收斂不少,她怕變得太快讓江聽潮起疑,越發多了三分小心。不料這日正在侍奉江聽潮筆墨,他忽然淡淡道:“丫頭,我不能經常外巡各地,有你相代也是好的,不必顧忌人言。”

秋沁好聽得此言,心下劇震,手中一顫,捧在手裏的硯台掉了下去,頓時滿地墨汁淋漓。她遍體冷汗,趕緊跪下,沉聲道:“沁好對主公之心,一如當日洞房之誓,絕無改變。主公要我代巡各地,我定當盡心盡力。”她這才知道,自己但有什麽心思,也瞞不過江聽潮去。自此之後,越發謹言慎行。

江聽潮卻是毫不在乎一般,反而逐漸給秋沁好交辦一些任務,諸如鐵器馬匹交易等,後來又加了生絲茶葉。她自幼隨父經商,於此道頗有天份,苦心經營年餘,收益頗豐,眾人對她越發敬重。如此過得久了,秋沁好儼然已是天刀流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人物,雖不問武事,卻掌握天刀流中財權。

但她心中有數,無論飛得再高,她隻是江聽潮手裏的一頭鷹,為主人獵取想要的東西。

這幾年南朝北國形勢有所變化,天刀流固是如日中天,南北兩國也有英雄人物崛起。秋沁好經常看到江聽潮在書房中沉吟,凝視牆上的山河地理圖。他有個習慣,每開一個分舵,就在圖上貼一個紅標。秋沁好慢慢看著圖上紅色逐漸越展越開,知道天刀流越發壯大。一時之間,堪稱高手如雲、猛士如虎。但這種擴張勢頭,最近一兩年卻已減弱。

秋沁好見江聽潮大有心事,問道:“到底是什麽人和主公作對?”江聽潮看了她一眼,沉聲道:“天下之大,盡多英雄,倒也說不上和我作對。隻不過,大夥恰好看上了一樣的東西,說不得要比一比。”

秋沁好一愣,隨即道:“主公之意,此人竟是英雄豪傑了?”江聽潮不再回答,靜靜看著山河地理圖,沉思一會,匆匆而去。

秋沁好心下思疑不定,眼看江聽潮備了行裝,帶著錦兒隻身南下,他既不說,秋沁好也不便再問,隻好私下找來左清風,才知道南朝武林人士準備開一場天下英雄會。她聞言心頭一動,喃喃道:“天下英雄會?主公大可趁機一統武林。”想到這裏,有些興奮起來。

左清風搖搖頭,遲疑道:“尚有北國雷澤、禦錦,南朝孟天戈、林清遠、雲九霄等人,堪為主公勁敵。所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秋沁好倒有些為江聽潮擔心起來,左清風卻道:“主母無需過慮,據屬下得到消息,孟雲二人素來不合,林清遠性情古怪,前些日子還不知為何,與孟天戈惡鬥一場。按屬下愚見,這幫高手,無需主公動手,光他們自相殘殺已經夠看。主公此番南下,未必爭的是盟主之位,坐山觀虎鬥、推波助瀾的意思倒多些。”

秋沁好恍然大悟,微微點頭,倒也佩服左清風心計,歎息道:“左大哥智慧圓融,沁好佩服無地。”

左清風卻苦笑了一下,悠悠道:“在下卻更佩服主母。主公精明強幹、為人謹慎,獨對主母信任異常,托以重責,在下望塵莫及。”

秋沁好聞言,心頭一動,緊盯著左清風,緩緩道:“話雖如此,左大哥助我良多,沁好自當銘記在心。”

左清風聞言正色一揖,沉聲道:“得主母此言,清風感激不盡,也自當銘記在心。”

二人對視一眼,秋沁好有些歡喜,又有些害怕,知道自己總算在天刀流中找到了第一個盟友。左清風雖能幹,在江聽潮手下卻未能盡得重用,他投靠自己也是意料中事。

半月後,江聽潮匆匆趕回,麵色凝重之極。

秋沁好明知不該問,難免關心,忍不住道:“主公此番南下,結果如何?”

江聽潮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還是找人打聽了我南下目的。”

秋沁好自悔失言,江聽潮卻道:“無妨,你若笨得毫無二心,我反嫌你不夠心思靈活,難當重任。不過,身為女子,蠢笨一些,或可免掉不少苦楚。”口中說著,身形一掠而起,飛過荷花池,隨手采得一朵睡蓮,足尖在荷葉上輕輕一點,如大鳥般縱回水閣之中。

他勢力日大,早不必親自動手。眾弟子甚少看過他武功,此時見他忽然露了這手高明之極的輕身功夫,一愣之下,震天價叫好。

秋沁好方自愣神,江聽潮已將白蓮花插在她雲鬢之上,微微一笑道:“此花冰清玉潔,甚得我心,你可喜歡嗎?”

秋沁好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隻好垂目答應一聲:“喜歡。”

江聽潮興致甚好,又著人取來西域大賈所送的冰玉琴,撫琴一曲。天刀流中,都是江湖豪客,自然也聽不明白什麽好處,隻管不住拍手叫好而已。秋沁好卻是識貨,一聽這又是一曲《陽春白雪》,不禁苦笑起來,忽然懷疑那日和左清風的交談是不是也落入了江聽潮的耳目之中,否則他怎麽會如此反複勸誡自己。

江聽潮一曲既罷,雙目微斜,凝視秋沁好,似笑非笑道:“這一曲陽春白雪意境高潔,也甚得我心,你是不是也喜歡呢?”

他向來深沉冷峻,少有這等倜儻不拘的模樣。秋沁好看著他英俊如神人的臉,心裏不知是懼是愛,隻好苦笑道:“主公喜歡的,我自然也喜歡。”江聽潮聞言大笑,意興甚豪,又把冰玉琴賞了秋沁好。

二人在水榭之中,縱酒行令。秋沁好心下再是不安,也隻好勉強奉陪。

灑到酣處,江聽潮看著秋沁好嫣紅的臉兒,曼聲道:“好一幅花樣容顏,誰不喜歡。果然是名花傾國……國色朝酣酒……”長眉一揚,忽然吩咐筆墨侍候,當下在紋錦屏風上大書了“天香夜染衣”。

秋沁好一看之下麵紅過耳,這言下之意曖味之極,分明是存心寫給別人看的。她想起和左清風那幾句話,不禁惴惴,那事隻怕令他大大不悅了。她卻也不敢妄想他竟是吃醋。

江聽潮卻不理會她的羞澀,低笑一聲,悠悠道:“丫頭,我似乎忘了一些該做的事……”手臂輕舒,一把攬過她的纖腰,將她淩空橫抱起來。秋沁好驚呼聲中,意待掙紮,卻又不敢,又喜又愁。江聽潮也不顧眾人瞠目結舌之狀,帶著她揚長而去。

臥室。

天旋地轉,秋沁好身子輕輕一震,卻是被江聽潮擲到床榻之上。

混亂中,她鬢發上的白蓮落下一瓣,在地上微微顫了一下。

江聽潮動作雖不甚溫柔,用力卻頗巧妙,沒有摔疼她,微笑道:“丫頭,我向來縱容你,你卻似乎尚未滿意。”

秋沁好臉一紅,自然明白他言下所指,顫聲道:“主公,我甘冒生死之險嫁給你,你還不明白我心意嗎?”

江聽潮神情一凝,二人目光對視一會,他刀鋒般的眼神中忽然多了一絲溫柔,輕歎道:“丫頭,你可要想好了,若做了我名符其實的妻子,我死之後,你就不能再嫁了。我就算死後,絕不容……絕不容我妻子背叛我。”

秋沁好臉蛋漲得不能再紅,平時雖在萬千刀客之前毫不動容,這時也隻是個羞怯的大姑娘了,鼓足勇氣道:“主公,見過你之後,我的心裏哪裏還裝得進別人呢?”

江聽潮聞言神情一動,微微低下頭來,秋沁好心跳如鼓,不知道他是否就要吻上自己臉兒。

就在這時,叮的一聲輕響,卻是江聽潮行動之間,懷裏掉下一件黑色物事,在燭光下閃爍晶瑩。秋沁好正自心神如醉,卻見江聽潮緩緩撿起那東西,靜靜凝視著,燭光下,他竟是神情變幻不定,剛才的隱約迷醉之色,也已消失。

秋沁好愣了一下,識得那物事正是江聽潮從不離身的通靈犀,茫然道:“怎麽?”

江聽潮沉默一會,緩緩起身,收好通靈犀,悠悠道:“時間不早了,你睡吧。”匆匆而去。

秋沁好茫然回想著剛才情形,實不知他最後關頭為何忽然態度改變,就想:“他分明不喜歡我插手太多事情,可這件事,我非弄明白不可。”

地上的白蓮花瓣被江聽潮的腳步帶飛,在空中明豔輾轉一會,委頓在泥濘中。

窗外,夜雨綿綿而下。

秋沁好後來果然弄明白了,但現在她更希望從未知道這一切。

原來,通靈犀是江聽潮自幼定親的信物。那女子據說叫做孟衣雪,當年就是她的母親救了江聽潮母子,是以二人之間不光有婚約,更有一份恩義,雖素未謀麵、生死成迷,江聽潮卻堅持要娶她為妻。

她不禁傷心起來,向來清楚江聽潮豪情重義、言出必行,可沒料到他在婚姻大事上頭,也如此食古不化。為報恩竟不惜屈她做掛名妾室。秋沁好想,她現在最恨的人就是孟衣雪了。

事後,江聽潮有意無意之間,要秋沁好代他南下,尋訪孟衣雪。她自然有數,江聽潮的意思,未必是指望她找到孟衣雪,不過想借此小施懲戒,處置她結納左清風之過。秋沁好心頭大感不是滋味,沒奈何南下一回,自然回話說一無所獲。江聽潮點點頭,也沒多問。秋沁好想著那個毫無蹤跡的女子,一會兒是自傷,一會兒是幽恨。還好有幫務掛心,不至於太過憂傷。

這幾年天刀流固是如日中天,南北兩國也有英雄崛起。北國雷澤元帥,南朝北天關戰將丁珂平等人,均堪為江聽潮勁敵。雷澤是北國人心目中的第一英雄,擁者如雲,久有吞並南朝之心,多次攻打南朝第一要塞北天關。此人武功兵法都是當世罕見,若非北天關丁珂平,這座南朝第一雄關隻怕已經失守。

天刀流就借著南北多次交鋒的機會,倒賣大量馬匹、武器之類物資,從中取利,一步步發展起來。秋沁好經常看到江聽潮在書房中沉吟,凝視牆上的山河地理圖。他有個習慣,每開一個分舵,就在圖上貼一個紅標,幾年中,秋沁好就這麽看著圖上紅色逐漸越展越開。

天刀流壯大之餘,重心逐漸北移。江聽潮和北帝建立相當交誼,世人心中天刀流成了個北國大幫。這讓秋沁好很是不安。南朝皇帝更是常派金碧妃子來信問候,言下之意再是明白不過。秋沁好擔心在南朝京城為質的老父長姐,又怕江聽潮見信疑忌,處境尷尬凶險。

秋沁好記得皇帝那一句“你畢竟是南朝女子”,心裏也是承認這句話的。別說老父還在南朝京城為質,要她徹底拋開家國之思,其實不可能,於是尋機對江聽潮道:“主公,咱們天刀流雖橫跨南北,我們生息之地,畢竟是南朝,不宜放棄南方根本。”

江聽潮聞言,長眉微鎖,悠悠道:“當年我祖父在位時,天下一統。國分南北,是後世子孫不肖之過。我有心恢複先人基業,必須立足北方。南方山溫水暖、物產豐厚,民風不若北國彪悍。論其行軍打仗,甚難抗衡。北國所差,不過是鐵器不夠鋒利、極北蠻族甚至民風未開。這一點,天刀流足以彌補。丫頭,你且看看,古往今來,有幾人是兵起南國,橫掃天下的。”

秋沁好見他不曾怪罪,鼓起勇氣道:“可世人不知主公苦心,隻怕會認為主公賣身投敵、做了亂臣賊子……”說到後麵,越來越怕,總算壯著膽子說完,偷看江聽潮臉色。

江聽潮掃了她一眼,目光忽然銳利起來,沉吟道:“這些話,想必你憋了很久,是麽?”

秋沁好心頭暗驚,垂首道:“我心中一直對主公敬若神明,實不願你成為世人恥笑之人。明知道這些話大逆龍鱗,也隻好拚死說出。”

江聽潮神色變幻,有些驕傲,又有些感慨,悠悠道:“哼哼,亂臣賊子。明明天下是我家的,我從北方還是南方入手,豈非都一樣。我若是亂臣賊子,天下誰可為王?”

他眼中神采陡然逼人,看著牆上山河地理圖,站了起來,輕輕撫摸圖上的紅標,一股傲視天下的豪氣油然而生。

秋沁好聽了這話,覺得江聽潮說得未必有理,可也不知道如何反駁,遲疑道:“主公誌在一統南北,我自然無話可說。還請恕過今次冒犯之罪。”心知再說也是無用。

江聽潮搖頭道:“丫頭,你肯直言相勸,我很是承情。這幾年,我權位日重,肯對我說真話的人,卻越來越少了。”說到這裏,微微歎一口氣。這位號令天刀的武林驕子,臉上居然也有了一絲疲憊之色。

秋沁好忍不住道:“不知主公何事煩心?可用我效力麽?”

江聽潮微微一笑:“那卻不必。你做好幫中生意,已經很好。爭鋒天下之事,聽著英雄了得,其實不過一盤汙垢。你切莫介入。”隨手為她理平一絲亂發。

秋沁好隻好不說了。但她還是小心地側麵打聽出了江聽潮近日憂心的原因。

北國雷澤元帥有龍虎之姿、天下誌氣,是北國人心目中的第一英雄,擁者如雲,他最近又平息了震動北國朝野的一場叛亂。據說北國低階將領甚至打算發動宮變,強推雷澤為主。當今北國皇帝好大喜功,其實無能,不難對付,所以江聽潮才肯和此人合作。但若換了雷澤作皇帝,到時候誰是江山之主,就難說得很。

秋沁好想著江聽潮皺眉沉思的樣子,心頭一陣激動:“我若能為他除去這個大敵,他定會更重視我吧?”直到這時,秋沁好驚奇地發現,原來她一直盼著江聽潮對她更多注目。她不禁嘲笑自己的傻心眼,開始策劃對付雷澤的計劃。

秋沁好覺得雷澤其實不難應付,他雖武功強悍之極,卻坐擁兵權不肯謀反,這本身就很招人君忌諱,有人稍加挑撥之下,就是殺身之禍。雷澤是權臣,可惜也是忠臣,他的敗亡,可以說意料中事。

於是她按照自己的計劃作了,她的反間計雖然陰損了些,卻非常有效。不久,雷澤果然被北國廢退。消息傳來,秋沁好心頭放下一塊大石,忍不住微微現出一個笑容,心想:“嗯,聽潮少了一個勁敵,他可以輕鬆一些了。”

但她沒料到,對江聽潮說出此事,卻換來他冰寒的態度:“我說過,不希望你介入江山之爭。”

秋沁好委屈之極,忍不住道:“主公,我……一切不過為了你。”

江聽潮緩緩道:“丫頭,雷澤是英雄,我不想用這種辦法對付他。你明白麽?”

秋沁好愣了一下,喃喃道:“我不明白。你……你連亂臣賊子也不怕做,怎麽怕玩一點必須的手段?”

江聽潮道:“手段應付小人,我平生敬重的,卻是英雄。”他眼中現出深思之色,道:“至於玩手段——我已經膩了。”

秋沁好愣了一下,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江聽潮說的話。他不是蔑視一切,雄心勃勃嗎?她哭了起來。英雄……有什麽了不起的,為什麽他們的想法差了這麽多?

她發現這一刻江聽潮的眼神極為陌生。曾經以為她已經多少懂得這江湖霸主的心,直到這時,她明白了。他心頭有一片天地,是她無法理解、無法進入的。

天刀主人講究賞罰分明,結果秋沁好因對付雷澤之事,被罰閉關思過半年,但也得到豐厚的賞賜。她看了江聽潮派人送來的賞品,隻是苦笑。

如果可以,她寧可江聽潮再親手摘一朵白蓮插在她發間,要她閉門思過十年也沒關係。但她也清楚,雷澤之事後,江聽潮待她似乎冷淡許多。他們曾經有過的一點親密,也消失殆盡了。她做不了他要的那一朵白蓮。

秋沁好出關之時,已是寒冬臘月,奉江聽潮之令,移居聽香別院,依然處置幫中鹽茶商務,且權柄更重。

這次出關,她發現天刀流眾人對她越發看重,知道這是放倒了雷澤的結果。她有些得意,又覺得傷感。別人都重視又如何?她最重要的人,卻不肯多看她一眼。

事後左清風倒是說了句老實話:“主母此番行事果然不妥。就算你要出手相助對付雷澤,也隻能暗裏幫忙。這事說穿了,未免顯得心計過盛。主公多年爭鋒江湖,雖不怕什麽,也該厭了。他送你白蓮,意思明白得很。主母……唉……”

秋沁好心情大惡,歎一口氣:“就算我藏拙不說,他又不糊塗,如何查訪不出雷澤被廢的真正原因?”隨即冷笑起來,悠悠道:“我若真作了一朵白蓮,左堂主未必高興吧。”

左清風聞言愣了一下,也不多言,幹笑著施了一禮,就要告辭。秋沁好清醒過來,趕緊陪不是。左清風已是她唯一可靠的人了,她再不快,總不好對他發作。不知如何,秋沁好心頭卻是一片淒涼。

江聽潮總要她少介入政事,但他真不明白她。她在一個個漩渦中越卷越深,不過是愛他不可得,不過是寂寞到害怕,害怕到——成了他心裏的毒婦。她總是無力的,若不是手腕高明一些,別說得到天刀流眾人的尊重,隻怕保全性命也難。天刀主人,畢竟心意莫測。鐵血江湖,不靠自己還能靠誰?

這天黃昏,風雪蕭蕭,秋沁好處置了幫務,看著窗外低枝被雪,渾如碾玉,極是好看。她搓了搓僵冷的手,忽然想起那玉樹瓊枝一般風采奪目的男子,一時心血**,就想夜訪江聽潮。

不知道,隔了半年,他會對她說些什麽呢?還是那麽無情麽?或者會有一些別的言語……她的心跳忽然有些狂亂了。

江聽潮的住處還是昔日清淡樸素的光景,秋沁好看著,不覺一陣莫名的親切渺茫之感。她要下人不得驚動主公,自己問明江聽潮在書房和朱震天議論幫務,便踏雪而去。

燈影暈黃,江聽潮修長高挑的身影映著紗窗,顯得有些消瘦。隻聽他低沉疲倦的聲音和朱震天低低商量著什麽,忽然咳了幾聲。朱震天急忙道:“近日主公的身子似乎不大好,要不要請主母過來照顧……”

秋沁好聽著這話,頓時一顫,不能言語,停下腳步,靜靜站在回廊中聽著。

江聽潮沉默一會,搖頭道:“我這病早晚凶險,還是……不要誤了她。”說到後來,靜靜歎了口氣。

朱震天茫然道:“主公……我……我真不明白,你們夫妻一體,你如何對主母這樣見外?”

江聽潮緩緩念著這一句“夫妻一體”,不知道想著什麽,忽然笑了笑,長久沉默了。

他的笑聲在夜色中微微寒瑟,伴著飄飄白雪,送到秋沁好身邊。秋沁好想著“夫妻一體”,也是癡了。

她和江聽潮如此夫妻,不知道怎麽才算得一體呢?

大雪紛飛,寒意蒼茫,回廊中時有雪花飄過。隨侍見主母沉吟不語,不免遲疑。就想通報江聽潮。

秋沁好心頭有數,以江聽潮的武功,早該知道她來了。既然不見,那自然是不欲見麵。她苦笑一下,就這麽癡了一會,揮揮手,示意回去。

使女小梅吃驚道:“主母不見主公了?”

秋沁好淡淡一笑:“古人雪夜訪戴安道,乘興而來,興盡而去,我今日也是如此。”

此生如此緣分淺薄,那麽見與不見,都是一樣了。

回到聽香別院,她不禁有些仿徨。江聽潮自然知道她深夜來訪之事,不知道會不會和那天水榭摘蓮花一樣,忽然過來,還是緊緊擁抱著她,溫柔地對她笑一笑?

就這麽徘徊不已,直到深夜。

外麵大雪鋪天蓋地,隻有風聲蕭索。

玉漏輕響,秋沁好忽然吃了一驚,發現東方微白,而自己不知不覺中居然批了足足五十多個鹽茶務單子。

自然,江聽潮一直沒有來。

她推開重重簾幕,陡然間寒風滿室,刮骨如刀,似乎連人心都被凍得寒徹。

天風浩**,四下變成了一片光明琉璃的仙境。初晨的陽光映著白雪,照亮天刀流主母的臉,這張白玉顏色的臉上便多了一層慘然的嫣紅。

秋沁好看著外麵蒼茫銀白的世界,靜靜微笑了。

但日子總是要過的。現在秋沁好竟有些怕見江聽潮,自請代巡各地分舵,江聽潮允了。

秋沁好帶了幾個精悍刀客隨行,足跡所至,自此天南海北、塞上江南。

她斷事明白,所到處每人都對這位溫雅嬌弱的主母頗為佩服。秋沁好吃過苦頭,已經學乖,言語中必定掛著“主公”二字,凡事不敢自專。江聽潮逐漸給秋沁好交辦一些任務,諸如鐵器馬匹交易等,後來又加了生絲茶葉。她自幼隨父經商,於此道頗有天份,苦心經營年餘,收益頗豐,眾人對她越發敬重。

日子一久,秋沁好儼然已是天刀流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重要人物,掌握著天刀流中財權。但她心中有數,無論飛得再高,她隻是江聽潮手裏的一頭鷹,為主人獵取想要的東西。

但無論如何,能逐步走入天刀流的核心,她心頭總算鬆一口氣:“也許,位置高一點,就不那麽容易被丟棄吧。姐姐美麗絕倫,可惜以色事人,十年見棄。我掌握實權,做事勤力,聽潮就算不喜歡我,慢慢會離不開我。”

這日和南方大賈談妥一筆茶葉生意,秋沁好回程之際,路過南北交鋒的戰場遺跡,卻有些觸目驚心了。為了安全計,對這一帶她向來繞道而行。這次想趕時間抄了近路,沒想到觸目一片慘景。

她看著遍地白骨,城牆上的隱約刀痕,想象著曆年來的血戰,心裏茫然:“聽潮說最重英雄,可英雄是什麽呢?難道就隻是殺人如麻?”她想到江聽潮要謀奪江山,隻怕這樣血洗沙場的情形不知道要發生多少次,不覺心寒起來。

一路北上,甚是荒涼。當真是路有白骨、野無人煙。橫七豎八的屍體中,有的已經半朽,也有的隻是微微腐爛,分明死去不久。秋沁好看得打了個寒戰,一問之下,才知道這是近年南北多次交戰,老百姓大量逃亡的結果。

麵對空****的城池、半枯的樹木,她不覺苦笑,心想:“異日天刀流橫掃天下之時,隻怕還要這樣來幾次。”心裏卻越來越茫然,實不知江聽潮的江山之夢,會給南北兩國帶來怎樣的結局。

這些年她隨江聽潮做事,雖盡忠職守,也不無殘忍之舉。她經營商鋪所得,是不是都換了糧草鐵器,用於戰爭和叛亂?她的手雖白皙美麗,是不是也沾滿看不見的鮮血?

她越想越驚,拚命要自己不能胡思亂想:“不管如何,我總是要跟隨主公的。哪一朝開國,不是這樣血流成河?我也太少見多怪了。主公若作皇帝,自然是明君,大治天下。”

正自躊躇,秋沁好忽然看到不遠處斷裂的城牆下有什麽物事在蠕動,她心頭一動,總有些疑心那是個人影,遲疑著走了過去。

隨從驚道:“主母……”想阻攔又不敢,隻好扶著她慢慢翻過前方的斷壁殘垣。

到了一看,卻是個斷了一足的肮髒漢子,半邊身子被斷牆壓住,尚自掙紮著想爬起來。這人**在外的皮膚血糊糊的,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傷,蒼蠅飛來飛去,他也無心去趕,隻是木然掙紮扭曲著,黝黑的身子一動就滾落一些蛆蟲。看到秋沁好,他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光亮,嘶聲道:“救俺——”

秋沁好一看之下,險些嘔吐,趕緊一揮手示意隨從:“來,把他救出來。”幾個隨從覺得惡心,本待不肯,可秋沁好威嚴已入人心,眾人不敢違令,隻好勉強上去搬動土石。

那斷牆甚厚,急切間不能搬動,一搖晃反而讓那漢子痛得呲牙咧嘴。秋沁好看他痛苦之狀,走到他身邊,彎下身子柔聲道:“你莫急,一定能救的。”

那漢子勉強笑著點頭,醜陋扭曲的臉上竟是一派感激之色,哆嗦道:“你……真好,你是仙女,一定是!”

秋沁好苦笑。自從入了天刀流,她固然怕江聽潮,別人也怕這位威嚴果斷的主母,什麽好得像仙女,那才是不敢想的笑話了。

眾人搬動土石之際,秋沁好見那漢子痛得幾乎昏死,故意拿話引他注意力:“這位大哥,你怎麽被壓到這裏啦?”那漢子勉強道:“俺……年景不好,打仗又太厲害,不能活人啦。俺們一村的都逃難,到這裏正遇到又打仗……大夥兒死的死逃的逃,就俺被鐵炮轟掉的大牆壓住,不死不活——”他說得斷斷續續,額際汗水涔涔,看上去隨時可能斷氣。

一個隨從聞言笑道:“算你運氣,遇到咱們天刀流。主母慈悲,救你性命。”眼中卻現出輕蔑之色。秋沁好本不想泄漏身份,聞言一皺眉,也沒說什麽。

那漢子一愣,喃喃道:“天刀流……天刀流……”看著秋沁好,遲疑道:“你是……天刀流主母?”隨從笑道:“看到咱家主母,還不參拜?”忽然想起那漢子被壓在土石下,原沒法行禮,於是幹笑一聲。

那漢子遲疑著,渾濁的眼睛直愣愣看了秋沁好半天,忽然嘶叫一聲,狠狠一口咬落!秋沁好和他站得很近,不防他忽然狂性大發,被咬住小腿,痛得尖叫一聲!她掙紮著想逃開,那漢子猛然伸出那隻唯一自由的手臂,狠狠扣住她,卻絲毫沒有鬆口!

幾個隨從大驚,飛快撲上來,痛擊那漢子!電光火石間,格刺刺幾聲銳響,那漢子被打得隻剩下半口氣,無力繼續,總算鬆開秋沁好,獨目兀自狠狠瞪著她,神情仇恨之極!

這下眾人雖搶下秋沁好,她的小腿卻已被咬得鮮血長流。護衛失誤造成天刀主母受傷,這是何等可怕之事!眾隨從心驚膽戰之下,連忙跪下請罪:“是屬下們護衛不周——”

秋沁好勉強站定,忍住痛,一揮手道:“不幹你們事。”看那漢子血肉模糊之狀,微微打了個寒戰,咬牙道:“我好心救你,你為何如此?”

那漢子已是要死不活,勉強道:“世人都說,不是天刀流撥弄……哪會打這麽多仗……天刀流……恨……”話未說完,已經斷氣。

秋沁好一陣恍惚。她原知道這些年江聽潮勢焰橫跨南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以便從中取事,可他在她心中,向來是無人能及的英雄。再沒想到,老百姓一聽天刀流之名,竟是如此仇恨!這些年,他和她到底聯手做了什麽……

她瞪著那漢子不成人形的屍體,心頭神思動**,小腿的傷口痛得越發難當。迷迷糊糊中,腳下一軟,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