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凝為雪 錯為霞

皇帝素有好色之名,宮中自然不缺美人。金碧妃子的容貌雖過人,在這個深沉廣袤的皇宮中還算不得絕品。可不知道為什麽,皇帝見了金碧妃子之後,非常滿意,立刻冊封為皇貴妃,自此寵冠六宮,皇帝僅有的一子一女都是金碧妃子所出。

金碧妃子少年時本訂有婚約,被迫入宮。隻怕從離開黃金山穀那一天起,她就已經是個槁木死灰般的人了。這種冰冷幽沉的淒絕豔麗,反而打動了皇帝鐵石般的心腸,竟是十分的割舍不得,寵愛一直持續。

金碧宮中。秋沁好見到了她的姐姐,那個傳說中傾國傾城的美人。美玉雕琢般的麵容,若有所思的目光,微皺的眉心,清淡迷惘的神情,一樣樣驚心動魄,姐妹兩果然十分相似。

妃子正在和祁皇後、林貴妃一起賭棋說笑,奇怪的是,祁皇後的神情頗為客氣,妃子反而有些淡淡的提不起精神,皇後也不以為怪。秋沁好看得暗暗納罕,不免為姐姐的無禮擔心。

妃子看到妹妹,微笑起來。皇後眼看這美麗少女,不易覺察地眉尖微顰,隨即滿麵堆歡,對林妃道:“林卿,秋卿的妹妹遠道而來,想必要訴一番離情,我們先回去吧。”後妃二人離去,秋靜好竟不遠送,當真無禮之極。

秋靜好摒退宮娥,姐妹二人共坐錦榻之上。秋沁好忍不住道:“姐姐,你這樣對皇後,隻怕後果不妙。”金碧妃子淡淡一笑:“是麽?”臉上現出一絲譏誚:“妹妹,你剛進宮,對這裏的玩法自然不明白。她雖是皇後,我比她更得寵,勢力自然比她大。就算更驕傲一些,她也隻有忍了。”

她的口氣平淡委婉,看不大出心事,可秋沁好總疑心那裏麵藏著一些說不出的感情。

秋沁好聞言愣住。忽然想起江聽潮說的言語。也許,妃子靠著皇帝的寵愛,已經在宮廷遊戲中樂此不疲了?權力之酒,果然是要醉人的。那麽,自己該怎麽做?像姐姐一樣,在宮廷中華麗地腐爛嗎?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忍不住問:“姐姐,你何苦如此?得罪皇後總不是好事。”

金碧妃子沉默良久,低聲道:“妹子,你還太小,不會明白。有些事情,身不由己……我若不如此作為,怎麽見得對皇帝情深?”

秋沁好心驚,喃喃道:“姐姐,難道你真的……真的……”

她本想問“難道你真的愛慕皇帝,你難道不恨他逼迫你進宮”,這話無論如何問不出口,結結巴巴之下,漲紅了臉,心裏頗不是滋味。

金碧妃子似乎看出她的意思,出神一會,笑一笑:“我想什麽?嗬嗬,這些事情,都是天子作主。不管妃妾想什麽,那都是衰草枯葉一般,不關緊要了。”

她本來溫和淡漠的眼中,忽然有了強烈的痛苦和感情,似乎有地底的冰焰在鬱鬱燃燒她的靈魂。

秋沁好茫然不言。姐姐沉默溫和的微笑,神情真的很像童年夢中記得的姐姐。那麽溫柔那麽委婉的人,卻像狂風中的枯葉一樣,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妃子看著妹妹震驚的臉兒,又笑了起來,她不斷打量著久違的妹妹,忽然歎了口氣:“沁兒,是爹要你進宮吧。”秋沁好聞言,心頭一酸,眼中忽然多了幾絲怨恨之意,幽幽道:“姐姐,爹和皇帝那個交易,你知道,是麽?你為何不阻止?”

金碧妃子笑容慘淡,低歎道:“你以為——我有這個力量?”她的笑聲斷斷續續,聽起來竟如哭泣一般:“我不過是皇帝眼中一樣解悶的物事,大不了比別的物事好看一點,可那又算什麽。現在,這件物事——要換你做了。”

秋沁好心下一震,聽出了姐姐言下的無奈之意,顫聲道:“姐姐,姐姐,對不起。”

金碧妃子溫柔地微笑起來:“沁兒,我怎麽會怪你呢,這宮中多的是女人,就算不是你來,也會有別人……所以,也沒什麽奇怪的。”她慢慢苦笑一下,又道:“或者,我應該謝天謝地。總算,取代我的,是我妹妹。”說罷,她靜靜垂下頭,不再言語了。

——紅顏未老恩先斷。

秋沁好淚水**而下,她但願能為姐姐討回公道,可她實在不知道這世上的公道從何說起,但無論如何,總要爭取一下的。

金碧妃子忽然吩咐眾侍女都退了下去,這才道:“沁兒,聽秋大說,你這次來,遇到很多凶險,多虧有一勢力極大的貴人相救,是麽?你為何不索性求那人收留你?此刻到了宮中,隻怕再難挽回了。”

秋沁好苦笑:“不是我不願意。那個人,那個人根本看不上我。他說有妻子的。天刀之主……他根本是個無可測度的人。”

金碧妃子愣了一下,皺眉道:“原來是天刀之主救了你。”她神色陡然變得古怪起來,霍然而起,顫聲道:“沁兒,這件事你切莫對人提起!皇宮之中,天刀之主的事絕對是個禁忌!”

秋沁好愣住了,失聲道:“怎麽會這樣?皇家和天刀流有仇嗎?”

金碧妃子苦笑道:“那人是皇上的堂弟!”然後,她看著妹子吃驚的樣子,歎了口氣,小心地說出了一段可怕的秘密。她說話的時候,有種不顧一切的堅決神情。秋沁好忽然明白,姐姐為了維護她,原本不怕冒險。外表冷淡的姐姐,也許竟是秋家最重情義的人。

原來。江聽潮父親江水清,本是先皇的弟弟,也是已故太皇太後唯一的兒子,先皇反而是庶出。這天下本該是江水清的,此人在戰亂中流落民間,不得繼承帝位,一直耿耿於懷。他和妻子武功都可怕之極,又勾結魔教勢力,和魔教公主交情深厚,時人把他們號為天殺三絕。十五年前,天殺三絕縱橫天下,魔教猖狂一時,竟至於威脅龍庭。幸而有武英親王連番用計,撲滅魔教,逼死三絕。想不到江家兒子卻沒死。十多年來,朝廷一直追殺他,卻一直能沒殺死。江聽潮的勢力反而越來越大,近幾年組建天刀流,威焰橫跨南北,皇帝對他雖忌憚之極,也難以下手。

妃子說罷,靜靜添上一句:“沁兒,你和這人扯上幹係,皇上要是知道了,就算他喜愛你的容色,也斷不會手下留情。說不定,他會以為你是天刀流派出來的臥底。到時候,整個秋家都會被連累。所以,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秋沁好心頭劇震,忽然想起五年前江聽潮那一句“我不和人為難,別人也要和我為難的”,不禁一陣惘然。江聽潮說,權利是一杯毒酒。想必,他心頭是有些無奈的。他從小就在權利遊戲中逃避生死威脅,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她不知不覺中,心頭泛起一絲溫柔,對江聽潮的幽怨,居然莫名其妙淡了許多。

金碧妃子見她發呆,輕輕碰了她一下:“沁兒,你聽明白了嗎?你……”

秋沁好回過神來,連忙點點頭,心裏卻想:“蒼天呀,我既然知道了那人的來曆,又怎能再怨他,又怎麽甘心留在宮中?”

她猶豫一下,忽然對金碧妃子跪了下來,哀求道:“姐姐,你能不能幫我勸說皇帝,我不要做什麽沁妃。我……我……”

金碧妃子失聲道:“妹妹,難道你……”忽然想到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秋沁好慘笑:“是,我喜歡的是皇帝的大對頭,那個江聽潮!就算他不理會我,我心頭總是不肯變的。姐姐呀,求求你幫我!你和皇帝,畢竟有十年情分呀!或者,他會顧念的!”哭倒在地,對著妃子不住磕頭。

金碧妃子臉色蒼白,定定看了妹妹一會,眼中閃過一絲異彩,忽然溫柔一笑:“好,妹妹,我幫你。”

她輕輕扶起妹子,親了親她的額角,低聲道:“妹妹,咱們姐妹二人,但願總有一個可稱心如意。”

秋沁好看著妃子美麗憔悴的臉兒,心頭忽然升起一絲莫名的感覺。這是姐姐第一次親吻她。她的姐姐,畢竟和爹不一樣。

金碧妃子笑了笑,盈盈離去。秋沁好看著她淡色背影遠去,忽然有些隱隱不安了。那個皇帝,似乎厲害得很,不知道妃子能不能說服他?

秋沁好一直等了兩個時辰,妃子沒有回來。她心頭越來越不安,忍不住起身,要宮娥帶著她急急趕向皇帝所在宮闕。苑外寂靜無聲,守門太監看到她,冷冷喝道:“大膽女子,竟敢擅闖皇上寢殿!”

秋沁好無奈,向他說明身份。那太監神情一下子客氣不少,滿臉陪笑。秋沁好愣了一下,這才知道,宮中果然慣於跟紅頂白,她入宮才一天,皇帝要立新妃子的消息就傳遍了宮廷,趨炎附勢一至於此。被人如此恭敬的感覺,的確很特別。

秋沁好忽然懂得,為何江聽潮會說,她或者會喜歡這裏。她搖搖頭,心裏自語:“不,我永遠不喜歡。”當下道:“既然知道我名號,就引我進去。”

幾個太監眼珠骨碌碌亂轉,神情為難。秋沁好心頭越發覺得不妙,一拂袖,繞開守門的幾個太監,直接闖了進去。幾個太監想攔又不敢攔,為首太監期期艾艾道:“秋二小姐留步……”隻好硬著頭皮跟了進去,準備請罪。

她一路闖入,到得皇帝所在綠柳閣中。她一眼看到麵前情形,不禁發出一聲悲呼:“姐姐!”衝了上去!——金碧妃子直挺挺跪在地上,額角鮮血汩汩而下,染得宮衣一片血濕,眼神恍惚,似在昏沉痛楚中竭力保持神智。

一個黃袍男子卻坐在紫檀椅上,想是皇帝了。他頭也不抬,自顧批閱奏章。眼前玉美人搖搖欲墜、長跪不起的模樣,竟一點也沒讓他動容。

秋沁好淚水滾滾而下,撲下去狠狠抱住她,嘶聲道:“姐姐,姐姐!你怎麽了?”金碧妃子勉強淺笑道:“嗬,是沁兒……沒什麽……我隻是磕頭用力了一點兒,沒事。你走呀……”

秋沁好知道是自己累了姐姐,慘叫一聲,哭倒在地!一路跟進來的大太監見狀,心下駭然,哪裏還敢再說,躡手躡腳溜了出去。拚著事後被皇帝重責,也不敢撞到這個刀口上!

皇帝抬起頭,淡淡掃了秋沁好一眼,眼中閃過一絲驚豔之色,隨即微哼一聲:“秋二小姐,你們姐妹果然情深,靜妃居然拚死為你求情。”口氣冷漠。秋沁好這才看清皇帝的樣子,卻見他目光銳利、隱約有種看淡人命的殘酷之感。

金碧妃子聞言,竭力道:“皇帝,是臣妾自己不願意和妹妹共事一夫。我……妒忌她……不幹她的事。”秋沁好心下一慘,知道姐姐自身難保,還拚死想保護她。難道,秋家就注定是弱者,要被這樣羞辱麽?十年前全族蒙羞的黃金之戰,被迫嫁入宮中終被嫌棄的姐姐、自己不由自主的命運……也許,她需要用一些東西,換取權力來洗清這一切!她一咬牙,忽然小心放下姐姐,站了起來。

皇帝看著她清麗的容色,眼中閃過一絲光芒。秋沁好對他淒然一笑,幽幽道:“陛下,並非臣妾固執,不肯侍奉天顏,實有苦衷。”

皇帝哼了一聲:“哦?”

秋沁好道:“臣妾幼年時,曾遇到天刀主人,雖未辱身,卻……畢竟在他麵前露出肌膚。天刀主人為了補償,送了我一張金礦圖。臣妾一直未對家人說出此圖來曆,秋家在其中得錢甚多。可臣妾心頭,難得一日快樂。所以,臣妾早非毫無瑕疵之人,如何配得上侍奉龍顏?此事臣妾向來不敢對人言明,恐惹羞辱,可又怎能對陛下隱瞞?”說到這裏,靜靜流下兩行淚。她把五年前的事顛倒錯亂說了出來,卻正中皇帝心頭大忌!

金碧妃子聞言大驚,叫道:“沁兒!”再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事,心頭一陣驚恐!皇帝盯著她,神情若有所思,忽然冷笑起來:“怪不得,秋老又找到幾處金礦,原來是江聽潮送的!這麽說,你早就是江聽潮的人了?”說到這個名字,他剛硬無情的臉上泛過一絲陰沉狠辣之色。

秋沁好跪地含淚道:“臣妾對陛下敬若天人。隻恨今生無福!”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隻玉瓶,顫聲道:“臣妾與天刀主人的瓜葛,一直小心隱瞞,是以家中人也不知道。可那天刀主人,卻並未放過臣妾。他要我進宮之後,用此瓶中藥物,算計陛下!”

皇帝一震,眼神陡然鋒利如刀,狠狠笑道:“還有這等事?”緩緩取過秋沁好手上玉瓶,把來把去玩弄一回,嘴角笑意陰沉。想了一下,吩咐速傳禦醫。金碧妃子看著妹妹,忽然發現,這個小妹居然變得可怕起來,無法猜測她的心意。

老禦醫把瓶中藥水查驗一回,白眉抖動,臉上現出驚詫之色,喃喃道:“坐忘散?居然真有這樣的東西?”皇帝道:“什麽坐忘散?”

老禦醫居然顧不得禮儀,嘖嘖稱奇著,還是目不轉睛盯著玉瓶,歎道:“陛下,這是傳說中的奇藥,據說可以讓人忘記一切。製出此藥的大才子,說做人最苦之事,就是不能遺忘過去。所以製出坐忘散,靠它可以遺忘過去,從頭來過。”

秋沁好這才知道,江聽潮給她的不是毒藥。他騙了她,她該高興還是悲哀?她甚至不能自盡,命運從此不可測。她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是了!江聽潮給我迷藥,是要我在最痛苦的時候,喝下去失去記憶,安心嫁給皇帝!”她不禁恨起江聽潮來。他這樣對她,卻要她比死還難受。

皇帝聽得微微皺眉,沉吟道:“哦?”似笑非笑看了秋沁好一眼,緩緩道:“你且說,江聽潮交給你這個瓶子做什麽?”

秋沁好自然想不出合理的解釋,知道說錯了反而不妥,隻好叩頭道:“江聽潮的心思深沉,臣妾也不明白。他隻是派人對臣妾傳令,要臣妾把此藥下在陛下的食物中。”

皇帝微微冷笑起來:“你自然不明白,朕卻明白得很。江聽潮想讓朕中毒之後,忘了國家大事,成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哼哼,這一手果然厲害。他要真想暗殺朕,隻怕天下大亂,他也不得好處。可朕變成一個糊塗天子,他正好從中獲益。”

秋沁好心下一震,暗暗慶幸:想必皇帝久處勾心鬥角之地,遇到什麽都能想出一大堆可怕之事。這個毒藥變迷藥的烏龍,倒被遮掩得天衣無縫。皇帝看著秋沁好,口氣微微溫和下來:“你肯說出一切,總算忠於朝廷,朕也就不怪罪於你。”

秋沁好叩首道:“多謝聖恩。”

皇帝淡淡一笑:“不過,朕倒有個事交辦於你。”

秋沁好心頭怦然一跳:“來了!”她不惜損毀名節,故意誇大其辭說出和江聽潮的舊事,已是存心要皇帝聽了去,看來畢竟有用。

果然皇帝沉沉笑道:“江聽潮當世高人,你是朕愛妃之妹,自然也算得我皇家的人了,兩邊可算門當戶對。何況你二人是舊日故交,想必情投意合。朕就做個冰人,為你許了這門親事吧。”

侍立一側的金碧妃子擔心了半天,也沒料到是這個結果,心下驚奇迷惑。秋沁好身子一震,眼中現出惶然之色,喃喃道:“陛下……”心裏卻暗暗冷笑:“果然如此,隻怕還有下文吧?”

卻聽皇帝道:“你嫁入天刀流後,需得體諒朝廷苦心。天刀流雖橫跨南北,你卻是南朝女子,自當忠於朝廷為先。你明白麽?”說著想了一回,又道:“嗯,你出閣之後,秋老先生膝下二女都不在身邊,想必也寂寞得很。朕這就下令,把秋老請到京中居住,也好與靜妃見幾麵。”

秋沁好點頭謝恩,心頭有數,皇帝是想以老父為人質,要她嫁入天刀流臥底。心下暗道:“這皇帝好陰毒。臥底就臥底,還扯上爹爹。”

她無法明白江聽潮的雄心大誌,看著皇帝的忌刻之意,隱隱猜到,天刀流的勢力隻怕已經威脅龍庭了。不過,天刀越強,皇帝越是顧忌,隻怕秋老城主反而越安全。隻怕不到大舉刀兵之時,皇帝斷不會對老城主如何。秋沁好想明此節,心頭反無畏懼。

秋沁好眼中閃過明亮的光,心想:“江聽潮,你是否想到,我還會出宮找你!”——江聽潮雖傲視南北,畢竟崛起時日尚短,還沒到舉兵的程度。皇帝賜婚,和江聽潮做了連襟,表麵上是刻意示好之舉,江聽潮自然不可能絲毫不顧天子的體麵,一口回絕。

秋沁好說出這一切時,已做好打算,嫁入天刀流。至於等待她的是什麽,她也無法猜到了。但她願意賭一賭命運,也許,這一次她可以得到江聽潮的心,還可以靠天刀流之助,把握一些權利,避免黃金穀不由自主的命運。

秋沁好再次來到天刀流總壇,身份是禦賜成婚的秋皇姨。不出所料,江聽潮接受了賜婚,卻提出一個接近羞辱的附加條件:他早已定親,所以這次隻能以妾禮迎娶。皇帝原本不在乎秋沁好死活,卻覺得這個條件大有羞辱皇家之嫌,不免惱怒。還是金碧妃子出了個幫他下台的主意,同時封賞江聽潮兩位夫人。負責送嫁的禮官自是說不出的為難,江聽潮根本不受南朝封賞,自然也不肯讓妻子接受南朝花誥。禮官無奈之下,含含糊糊把秋沁好送入天刀流,禦賜的鳳冠花誥卻被他悄悄丟入江水中。

秋沁好的終身大事,就這麽在眾人的驚愕和羨慕中塵埃落定。

秋沁好靜靜坐在洞房中,等待她的命運。

一陣腳步傳來,她心頭狂跳,知道來的是江聽潮。天刀主人素來威嚴,就算他新婚之日,也沒人敢來鬧洞房的。透過喜帕,她朦朧看到那人已靜靜站在在麵前,遲疑一下,挑去她的紅巾。

秋沁好今日盛裝冶容,便不同往昔的素淨秀麗模樣,多了些盛世奇花般的豔麗,容顏極盛,看著光彩奪目,果然是傾國之姿。她遠嫁到此,一路風塵顛簸,神情便有些病弱之意,越發楚楚動人。

滿屋紅光之中,江聽潮向來蒼白冷峻的臉也變得柔和了一些。他靜靜看著她,笑了起來:“丫頭,這次你做得厲害,知道讓皇帝賜婚。”

秋沁好大窘,聽不出他言下喜怒之意,卻清楚天刀主人的性情,斷難容忍有人違逆他的安排,更何況強作他妻子。她勉強忍住羞澀不安,施禮道:“請夫君恕我不敬之罪。”

江聽潮看了她一會,緩緩道:“你怕我和你計較?錯了。”他冷酷的眼中閃過一絲亮光,眼神無意間掃過牆壁。秋沁好順著他視線看去,原來牆上掛的是一幅巨大的畫,上麵山川地理,栩栩生動,似乎並非普通的山水圖。

她心頭一動,脫口道:“夫君心頭計較的,隻有萬裏山河。”心頭不知道是鬆一口氣還是失望——所以他不介意按照皇帝的意思娶她,對江聽潮而言,她根本無足輕重。

江聽潮長眉一揚,似乎有些激賞之意:“你說對了,我喜歡掛山河地理圖,書房那一張還要大很多。”隨即沉聲道:“丫頭,你在宮中的事,我也聽說了。你能想出辦法,嫁入天刀流,這份心計應變總算不錯。”

秋沁好聞言,出一身冷汗,這次想到:“隻怕天刀流在宮中也有臥底,我要真對天刀流不利,恐怕早就死了。”當下忙道:“夫君,我在宮中那些話,都是胡說的。”

江聽潮微微一笑:“雖然胡說,倒也合情合理。難怪皇帝要派你來做小奸細,嗬嗬,宣揚王化,這倒是不錯的差事。”

秋沁好大驚,自己和皇帝的對話,江聽潮知道得這麽清楚,他會如何發落?明知道鬥心計隻會讓他更加不快,索性苦笑道:“我也無言自辯,唯癡心而已。夫君如何待我,我也就是個聽天由命的意思。”一陣心酸委屈,想著五年來因他受的白眼,淚水緩緩流下。秋沁好畢竟倔強,悄悄側過頭,不肯讓他看到落淚。

江聽潮歎息一聲,把她攬入懷中,輕輕撫了一下她的頭,低聲道:“罷了,你還是個任性的小孩子,卻要玩大人的勾心鬥角遊戲,以後你會後悔。”口氣溫和中帶著一絲憐惜之意。

秋沁好不言不動,靜靜伏在他懷中,心想,也許他是有些顧念她的?江聽潮卻忽然放開了她的身子,悠悠道:“你心思靈活,也是難得人才。既然加入天刀,就和別人一樣,叫我主公。夫君之稱,卻不必提起了。”

秋沁好心下一寒,顫聲道:“夫君——”隨即看到江聽潮冷淡的目光,忍下激動,低低改口:“主公……我不明白,我待你之心,難道還不夠麽?”說到這裏,忍不住哭倒在地!

江聽潮輕輕扶起她,用手掌抹幹她的淚水,柔聲道:“其實,就算我不是早就訂親,也不可能對你如何。”他悠悠說著,歎了口氣:“昔日我為求權位,強連武功,早已注定要短命的。我五年前就欠了你一個人情,你執意嫁我,我願意滿足你的願望。不過,我卻不能害了你。等我死後,你改嫁吧。”

他看著秋沁好驚愕的臉,忽然淡淡微笑:“其實——也耽誤不了幾年。”

秋沁好又驚又悲,看著江聽潮,淚水不斷滑落。原來,他經常麵色蒼白,是一直抱病。這幾年天刀流勢力急速擴張,天下側目。誰又想到,這一切輝煌之後,代價是天刀主人的性命?天下原本沒有天才和神話這回事情的。她愣了一下,喃喃道:“為什麽告訴我這些?你不怕手下人知道你的身子不好,起了二心?”

江聽潮溫和地歎息一聲:“丫頭,無論如何江聽潮不會對自己的恩人不利,所以我一定要告訴你實情。何況,我總是相信你的。”

秋沁好心頭熱血上湧,想著這句“我總是相信你的”,一時間百感交集。就算江聽潮是順口說的,她也願意相信了。當下忍不住嗚咽道:“為什麽?為什麽?難道權勢、江山值得你連性命也不要?”

江聽潮眼中閃過寒焰,悠悠道:“天下本該是先父的,他不想要,別人卻還是怕他,竟把先父圍殲而死。那也算痛快了,可憐我母親被逼下高崖,雖有人相救,她卻從此癱瘓,呻吟痛苦數年才過世……世人為了權勢江山,原是不擇手段的。我就算不要這天下,卻不能不要一個理字。何況,我也說過,權力之酒會醉人。我已經沉醉不問歸路了。”他慢慢勾起秋沁好的臉兒,柔聲道:“我是魔教餘孽,你怕不怕?”

秋沁好聽金碧妃子說過這段往事,看到江聽潮眼中一片迷霧,反是憐惜,搖頭道:“不怕。我……總是跟著你。”

江聽潮大笑起來:“得此一言,當浮一大白!”當真自斟一大杯酒,一飲而盡。擲杯笑道:“丫頭,你果然有趣得很。”笑聲朗朗中,他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秋沁好看著尚未燃盡的紅燭,再看看牆上地圖,一時癡了。

畫裏山河崢嶸,似有無限豪情迫人而來,想是江聽潮親筆。她慢慢湊近地圖,輕輕摩挲,想接近畫中那個呼嘯天下的靈魂。不知不覺中,淚水濕潤了畫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