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組長

自從那位同學來到他們班,事情就開始了。

草太暗中想。

在那位同學到來之前,區立楠道小學五年級二班是圍繞中尾虎之介運轉的。從一年級分到一個班的時候起,父母都是律師的虎之介就成績優異,是個在各種場合被大人用“真不愧是……”來誇獎的孩子。

“真不愧是兩位律師的孩子!”

“真不愧是你媽媽教育出來的孩子!”

虎之介的媽媽是學校有名的、熱衷於教育的母親,她在學校的各種活動中也表現得非常積極,每年都在PTA擔任幹部,從一年級的時候開始,就有種全年級的負責人的感覺,其他媽媽好像也經常會和虎之介媽媽交流。草太媽媽也經常說,她的工作貌似也挺忙的,為了孩子卻特別拚。

虎之介學習確實很好,而且身材高大,體格健碩,所以也很擅長體育。

不過,草太有些怕虎之介。雖然沒有人會說出來,但是在和虎之介關係很好的孩子中間,其實也有很多人怕虎之介吧。

因為他很愛逞威風,還有暴力傾向。

他在學習和運動方麵都比其他孩子厲害,所以覺得自己最牛。

“很多內容我都在私塾提前學過了,學校的學習難度都太小兒科啦。”

這句話都快成他的口頭禪了,所以他經常不好好做作業,也經常忘記帶課本。“課本那玩意兒看了也沒用。”雖然他這樣說,鄰座的同學卻不能不給他看,所以離他最近的同學總是被他打擾。他的學習確實挺好的,生活態度卻很散漫。

而且他性情陰晴不定,經常為了一丁點兒小事突然對人拳打腳踢,哪怕對方沒做什麽壞事,也會突然間惹到他。

草太也被他踹過好幾次。

因為是常有的事,草太平時迫於無奈隻能忍著,可是去年虎之介因為某件事發脾氣時,踢翻了打掃衛生時放在桌上的椅子,掉下來的椅子正好砸到了路過的草太。他被壓在下麵,膝蓋被砸紅了。

當時自然造成了很大的影響,草太媽媽從家裏趕過來接他,和班主任談了很長時間,好像因為他受傷的事一直在接受道歉。

可是,虎之介卻沒有對草太道歉。因為挨了老師的訓斥,他毫不掩飾自己的不開心,板著一張臉,抿著嘴,沉默地靠牆站在那裏,沒有任何別的表示。

老師好像也跟虎之介談了很多,但那天虎之介還是一口咬定“我不是故意的”,不肯向草太道歉。

老師也聯係了虎之介媽媽,並且跟草太和草太媽媽約定,讓他媽媽在家裏好好跟他談談。

但是,第二天早上。

“喂,你媽媽給我媽媽發了這種東西哦,你知道嗎?”

虎之介突然這樣叫住草太,手裏握著智能手機,給他看某個界麵。身邊的孩子拿的都是兒童手機,虎之介卻一直帶著智能手機,並為此洋洋自得:“你們還在用那種幼稚的玩意兒嗎?”當然,帶智能手機其實是違反校規的。

草太膝蓋上的傷已經痊愈了,但是用力按壓的時候還是會隱隱作痛,紅腫的部分也開始變成瘀青。

虎之介不停地將智能手機的屏幕對準他,像是在說“快給我看”。他迫於壓力接過來一看,發現手機上打開的是LINE的界麵。草太沒有自己的智能手機,但是之前見過幾次媽媽的智能手機上的LINE的界麵。

手機的屏幕上是備注為“草太媽媽(早智子女士)”的界麵,好像是用手機拍下來的。信息是草太媽媽發給虎之介媽媽的:

虎之介媽媽,不好意思,百忙之中突然聯係你。

剛剛學校聯係我,讓我去接草太,好像是虎之介踢翻了教室裏的椅子,正好砸到了我家孩子的腿上。傷勢不嚴重,草太也很冷靜,但是估計學校也會聯係虎之介媽媽。我心想要是嚇到

你就不好了,所以就先聯係一下你。

剛剛去學校的時候,我跟虎之介也見了麵。我知道虎之介不是無緣無故做那種事的孩子,也知道他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所以問他:“為什麽要那樣做呀?”但是,虎之介回答:“不

知道。”

我對他說:“是嗎?可是,我和草太都很喜歡虎之介,我不希望你們兩個受傷,所以下次要注意哦。”不過話說回來,虎之介怎麽了呢?我家草太也很喜歡虎之介,所以,接下來兩個

孩子也要好好相處哦。今後也麻煩你們多多關照了。

下麵是虎之介媽媽的回複,兩條回複都比草太媽媽發的內容短得多:

咦?!抱歉!早智子女士,虎之介竟然做了那種事嗎?

謝謝你通知我。剛剛正好接到學校的聯絡,我馬上過去一趟。

聊天記錄到此為止。

被迫看到這個,草太有些不知所措。草太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樣的心情麵對這些對話,一邊把智能手機還給虎之介,一邊盯著他。虎之介麵帶冷笑望著草太:“你不覺得你媽媽挺可怕的嗎?”

感覺他唇畔的冷笑比剛剛更深了。

“昨天我媽媽把這些信息拿給我爸爸看,跟他告狀:‘聽我說哦,虎之介他——’還把我罵了一頓。可是,我媽媽他們是這麽說你媽媽的哦:‘突然發這種小作文,真可怕。’”

聽著他的話,草太的麵前浮現出媽媽的麵龐。

昨天,媽媽查看完他紅腫的膝蓋,一臉擔心地問:“草太,沒事嗎?”還一次又一次地問他:“不去醫院行嗎?”聽見草太回答“沒事啦”之後,媽媽又從冰箱裏拿出冰袋,用毛巾卷起來遞給他。回憶起當時媽媽的手的觸感,他的耳朵開始發燙。

媽媽竟然給虎之介媽媽發了這些話。話說回來,當時在回家路上看到媽媽一直在玩手機,草太還以為她是在給爸爸發信息呢。

“小作文”這個詞令他很陌生,但是這幾個字他認識——小作文、真可怕。

他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麵對,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但是有一件事他知道:虎之介沒有道歉的意思,虎之介的爸爸媽媽瞧不起我媽媽,而且也瞧不起我。

麵對我媽媽鄭重地寫下的長長的“小作文”,虎之介媽媽卻隻回複了短短幾行。

這樣一來,總覺得做錯事的人是我媽媽。為什麽會這樣呢?我討厭虎之介的事,媽媽應該隱隱約約察覺到了。可是,她卻說“我和草太都很喜歡虎之介”,好像隻在乎對方的心情。為什麽媽媽要這麽做呢?他憋屈地想。

為什麽?難道是因為虎之介媽媽在PTA做事,像是媽媽們的老板嗎?可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

虎之介又是為什麽給草太看這個呢?還這麽得意揚揚。難道這張聊天記錄從一開始就是虎之介媽媽讓他拍下來的嗎?

好憋屈,好憋屈,好憋屈。

那天,老師一來,虎之介就把智能手機收了起來,隻在形式上對草太道了句歉:“昨天對不起。”老師也滿意地點點頭,對草太說:“嗯。看來虎之介跟家裏人談過之後,已經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草太也原諒他吧。”

後來,在國語課上寫主題為“朋友”的作文時,虎之介寫道:“我饒不了霸淩朋友的家夥。霸淩朋友的家夥是壞人。聽說阻止霸淩的人經常會成為霸淩者的目標,但是我想成為阻止霸淩的人,守護自己的同學。”

讀到這篇作文,草太同樣憋屈,但又無言以對。他強烈地想,以後盡量不要跟虎之介產生瓜葛了。

緊接著,神原二子就來到了他們班。

隻聽“二子”的發音會覺得這是個女生,但是站在黑板前的二子卻是個瘦瘦小小、戴眼鏡的男生。

“我的名字是爸爸媽媽取的,寓意是表示微笑的‘笑眯眯’[19],大家可以隨便叫。請多多關照。”

他說完以後,點頭致意。或許他轉學前曾經因為名字被取笑過吧。戴眼鏡、一本正經的二子成績也很好,喜歡讀書,草太經常看到他在休息時間或放學後去閱覽室。草太聽媽媽說,他媽媽也喜歡讀書,還加入了學校的“閱讀委員會”。

“二子媽媽好像是個有點與眾不同的人。我之前看到孩子的名字這麽個性,還以為他們家是個在方方麵麵都很講究的家庭呢。”

草太媽媽沒有加入閱讀委員會,但是有認識的媽媽加入了,這些話就是從她那裏聽說的。到底是怎麽個與眾不同法,媽媽並沒有詳細展開講。不過,她曾這樣問草太:“二子也有點與眾不同嗎?”

“怎麽說呢?他很聰明,也很穩重,不過有時候感覺他的說話方式有些獨特。”

大概是因為讀過很多書吧,他的遣詞用句很老成。媽媽聽到後“哦”著點了點頭,又問:“最近你跟虎之介怎麽樣?”

“沒什麽特別的。”

“你是不是說過,你們在班裏是同一個小組?”

“嗯。二子也在同一個小組哦,二子是組長。”

雖然像是順口問的,但是感覺媽媽真正關心的是虎之介。盡管沒有明說,他還是感覺到了媽媽也不希望那小子和自家小孩有什麽瓜葛的心情。

“是嗎?”媽媽點點頭,語氣同樣雲淡風輕,像是在說“我沒在意哦”,然後像是真的“順口”一樣對他說,“要是能跟二子成為好朋友就好了。”

第二天,二子在貼在教室後方的“小紅花貼紙”前停下腳步。

“這是什麽?草太同學。”

那天正好輪到草太值日,他正拿著掃帚在二子附近掃地。驟然間聽到這個問題,他點了下頭:“哦——那是小紅花貼紙。以小組為單位,如果表現得比較好,比如沒有任何人忘帶東西啦、課堂上發言比較多啦,老師就會在上麵貼一朵小紅花。”

從一組到六組畫有六欄,每一欄後麵都貼著一排貼紙。雖然叫“小紅花”,但其實隻是紅色的圓形貼紙。盡管大家都在拚命地收集小紅花,可是收集小紅花並不會獲得什麽獎勵,排名第一的組長也不會得到表彰。但是一聽到“競爭”,大家的勝負欲就都燃燒起來,不想輸給其他組,於是每個組都在玩兒命似的較量。

“我們組的貼紙好少哦。”二子盯著五組的貼紙說。

草太點點頭。那當然啦,他想。

“因為有虎之介在啦。”

“他在有什麽問題嗎?”

如果說二子有什麽與眾不同的地方,那就是這種說話方式。草太確認周圍沒有虎之介或他的同夥之後,才回答:“因為虎之介真的經常忘帶東西,作業也絕對不會做。他很聰明,所以經常在課堂上發言,之前一直靠發言幫忙集分數。但是有一次虎之介舉手,老師卻點了其他同學回答,當時他大鬧了一場,說老師‘偏心眼兒’,後來就一直慪氣,再也不舉手發言了。”

“哦?也就是說——”二子推了推眼鏡,“這張表是將獲得貼紙設置成目標,為了敦促大家遵守紀律、活躍發言、提升自己而思考出來的體係囉?”

“呃,嗯。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他點了點頭。其實聽著二子的話,他莫名地認同。是喔,貼紙的競爭活動確實是出於這種考慮而搞出來的呢。雖然他們之前一直都在興致勃勃地競爭,卻沒怎麽思考過為什麽要競爭。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二子點點頭,盯著貼在牆上的表喃喃自語,“很有參考價值,謝謝。”

緊接著的一件事,讓他再次感覺到二子是個“有點與眾不同”的孩子。

大家對待虎之介,要麽選擇變成他的小跟班,對他言聽計從,要麽像草太一樣“不想跟他產生交集”,與他保持距離——二子卻開始管教他了。

比如,虎之介忘帶橡皮啦、尺子啦的時候,會問坐在附近的二子借。換成草太他們,肯定會一邊覺得“好煩啊”“又來了”,一邊不情不願地借給他,二子卻不是。在課堂上,他用洪亮的聲音斬釘截鐵地對伸手拿橡皮的虎之介說:“我不要借。借給你對你沒有幫助。我也不喜歡自己的東西經常被別人用。”

虎之介嚇了一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被人當麵拒絕,他目瞪口呆,都沒表現出憤怒的樣子。

正在上課的老師也很吃驚,但是很快就換上一副鬆了口氣的表情,隻說:“對啊,虎之介自己要記得帶橡皮來哦。”

二子並沒有就此罷休。那天在放學前的班會上,他提議:“大家也不要借東西給忘記帶的同學了。今天我沒有把橡皮借給虎之介,並不是針對虎之介一個人。借東西給忘記帶的同學,並不能幫到他。‘忘記帶了,好煩啊。’如果不能讓他產生這種想法,他下次就不會長記性哦。”

大家都為這番言論鼓起掌來,因為大家都很厭惡虎之介的散漫。虎之介本人在掌聲中露出一貫的冷笑,小聲咕噥道:“不過……算了,我倒是無所謂。就算你們不借給我,我也不會為學習發愁,發愁的反而是老師和你們。”

虎之介說得沒錯,他並沒有改掉自己忘帶東西的壞習慣,而且,他也不再對附近的同學說“借我”了。老師很關心不看課本的虎之介,對他說:“虎之介,讓你同桌借給你看看。”他卻大聲地頂撞回去:“誰都不會借給我哦,因為這對我沒有幫助。”虎之介這話明顯是衝著二子說的,說的時候臉上還帶著譏諷的表情。

在做小組作業的時候,他也經常撂下一句“既然誰都不肯借給我剪刀,也就是說,我可以不用做咯”,然後就開始畫與作業完全無關的塗鴉,不參與進來。

二子一直在靜靜地看著。

不久後,班裏的媽媽們集體收到了虎之介媽媽的聯絡。

“對了,聽說那個轉學生每天都去虎之介家哦。草太,你知道嗎?”

“什麽?”

他不知道媽媽在說什麽,有些茫然。二子去虎之介的家?媽媽繼續說:“聽說他每天都和虎之介一起回家,直到一起做完作業、準備好第二天要帶去學校的東西才會回家。就算虎之介想要一個人回家,他也一定會跟在他身後去他家。”

“每天嗎?”

“好像是每天。”

媽媽看起來很驚訝,草太也很驚訝。

話說回來,最近幾天虎之介開始認真做作業了,忘帶東西——好像也沒有再被別人提醒過了,教室後麵五組的小紅花貼紙增加了。

媽媽做了個歪頭的動作:“聽說虎之介上補習班的日子,他會在補習班結束的時間去。虎之介家提醒他時間太晚,小孩子家家的,這麽晚過來很危險,二子卻說:‘沒關係,我父母也一起來了。’他爸爸媽媽好像會送他過去。”

“因為虎之介經常忘記帶東西啦,二子又是組長。”

草太說了在學校發生的事——教室的小紅花貼紙表的事,還有二子說“對虎之介沒有幫助”,不借給他東西的事。可是等他說完,媽媽的表情依然很困惑:“可是——二子為什麽要做到那種地步呢?”

“咦?我不是說了嗎?虎之介經常忘記帶東西,總是麻煩別人。”

“這些我理解,可是二子做得也太過了吧?為了讓他遵守規定,居然每天都去他家,而且連父母都跟著。虎之介家裏也挺頭疼的。”

“可是……”

草太也有這種想法,但是給人添麻煩的,令人頭疼的家夥明明是虎之介。二子或許做得有些過頭,但是他做的事是正確的。然後,媽媽說:“虎之介媽媽說他挺可怕的。”

可怕——

這個詞激起了草太的回憶。

——突然發這種小作文,真可怕。

“哪裏可怕了?”他不由得說出來,“虎之介都開始做作業了,也不再忘記帶東西了,我們小組之前一直因為貼紙少而發愁,現在也沒有這個問題了。”

二子沒有錯。

二子可能是正義感比較強。之前誰都不敢對虎之介說任何話,隻有他敢當麵提意見,這非常了不起。

“是嗎?不過,二子的爸爸媽媽是什麽樣的人呢?孩子出門那麽晚,他們非但不阻止,居然還協助他。”

“你不是說過,二子的媽媽是個有點與眾不同的人嗎?”

“聽虎之介媽媽說,並不是‘有點’,而是‘非常’。虎之介媽媽好像相當直接地對她說過:‘你們這樣做,讓我們很頭疼。’但是,她隻是笑眯眯地說:‘是啊。我也很頭疼,我也是。’他爸爸也一樣,哪怕措辭再強硬,他也隻會抱歉地說:‘是嗎?不好意思。’完全沒有要提醒兒子的意思。他們夫婦好像都很特別。”

說著說著,“非常”變成了“特別”。草太隻是點點頭:“哦。”

第二天,他在學校問二子:“你一直在去虎之介的家嗎?”二子毫不猶豫地回答:“嗯。他不認真起來的話,會影響我們整個班的。”

他說著,望向虎之介的座位。一言不發的虎之介沒有看這邊,而是焦慮地用削筆刀劃著課桌。他的唇邊已經不會再浮現出那樣的冷笑了。

那天,他們班突然重新進行了分組。

“今天的第一個小時,我們先重新分一下組。”

聽到老師的話,教室裏頓時嘰嘰喳喳起來。因為這次既不是在學期初,也不是在學期末,而是在一個不上不下的時間重新分組。不過當時草太看到,一臉無聊、吊兒郎當地趴在桌子上的虎之介的唇邊隱約露出一絲笑意。說不定是虎之介的父母拜托老師這樣做的,拜托老師把二子和虎之介調到不同的組。

重新分組後,二子和虎之介不在一個組了,草太也被分到了和二人不同的組。貼在教室後麵的小紅花貼紙表被揭了下來,後來也沒有再按照新的小組重新製作。

總覺得有些無聊,但是也沒辦法啦,草太想。說不定虎之介今後也會吸取教訓,注意自己的行為吧。

然而——

“草太,有件事媽媽想請你幫忙。”有一天,媽媽對他說。

“什麽事?”

“虎之介媽媽請我幫忙,希望草太能夠提醒一下二子。你願意幫忙嗎?”

“提醒什麽呀?”

“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二子會去虎之介的家,監視他做作業、有沒有忘帶東西。”

“咦,好厲害啊。他現在還去嗎?他們明明都不在同一個組了。”

他第一次聽說“監視”這個詞。不過,是喔,原來虎之介家認為自己在被二子監視著啊。

他一開始還以為因為二子是他們組的組長,為了小紅花貼紙才這麽做的。但是他記得二子說過,這是“為了班級”。或許從一開始,二子做的事情就跟各個小組的競爭無關。

“可是,為什麽要找媽媽幫忙呢?虎之介媽媽不是跟優一郎還有阿豪的媽媽關係更好嗎?”

優一郎和阿豪都是虎之介的朋友,平時和他關係很好,像他的小跟班一樣。這次重新分組,他們也跟虎之介分到了同一組,草太猜這是虎之介媽媽托老師那樣安排的。他們三人的媽媽之間的關係也很好,經常一起參加學校活動。而說起我的媽媽——就像之前虎之介讓他看的LINE的聊天記錄一樣,在她們麵前總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媽媽搖了搖頭:“那是因為——據說最近來監視虎之介的人不僅僅是二子,優一郎和阿豪好像也會來監視他。他們好像每天都會安排人監視虎之介。”

“咦?!”

這次他是真的吃了一驚,不禁提高聲調。

媽媽繼續說:“不僅僅是那些男生,還有女生,由希、梨乃好像也都加入了。那些孩子的家長聽虎之介媽媽說了以後,也提醒過他們,但是大家都不肯聽,說‘這是規定’‘是為了班級好’。”

他們應該都是二組的成員,和虎之介在同一個組。

草太因為在別的組,所以並沒有注意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媽媽歎了口氣:“虎之介媽媽猜測,大家會不會是被二子命令那樣做的。所以,草太能幫忙跟二子說一下嗎?告訴他,他做得太過分了。”

過不過分暫且不論,他覺得或許是二子呼籲大家這麽做的,比如“大家都是同一組,你們也必須好好看著他哦”。

在得到草太的答複之前,媽媽放在桌子上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草太的位置也可以看到屏幕,上麵顯示的是“虎之介媽媽”。

之前她們好像一直通過LINE聊天,不過現在好像變成了打電話,最近她們的通話似乎很頻繁。而且,電話有時會在深夜打來,有時會在晚飯時間打來,媽媽經常想提前掛斷。爸爸好像也挺擔心的。

“是那位太太嗎?不能掛掉嗎?”他好幾次都聽見爸爸在旁邊小聲問。

他之前一直在想,究竟是什麽話要聊這麽久啊。原來是這件事嗎?

像是為了將振動的手機藏起來一樣,媽媽將它拿到了自己的身邊,又歎了口氣:“可以嗎?草太,拜托你了。”

既然都拜托到草太這裏了,對方也已經找過其他同學了吧,征求意見的電話估計也不隻打給了草太媽媽。媽媽將手機貼到耳朵上,接起電話:“喂?”虎之介媽媽的聲音立刻從聽筒裏傳了過來:“喂,能聽我說件事嗎?”

草太正在客廳看音量調低了的電視,由於電話裏的聲音實在太大了,他也不小心聽到了。

“我快神經衰弱了。沒有任何人站在我這邊。”

這些歇斯底裏的話闖入耳中,令他的心口怦怦直跳。媽媽趁她說話的空隙,對她說“抱歉,我得去做晚飯了”,這才勉強掛斷了電話。

盡管對方還在繼續說著什麽,但媽媽還是掛斷了電話。

之後爸爸回來了。草太泡過澡,準備睡覺的時候,媽媽的手機又振動起來。可是媽媽卻歎了口氣,隻是看著它。

“不接電話嗎?”草太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一邊問。

媽媽有些尷尬地點點頭:“嗯。”

“已經是睡覺時間了。”她隻回答了這麽一句,便將不停振動的手機拿到自己胸前,不讓草太看到屏幕。

虎之介開始認真地做作業了。

他也不再忘記帶東西了。如果哪天虎之介沒有任何理由地踢東西、對朋友使用暴力,在放學前召開的班會上,就會有人舉手控訴他。

“虎之介今天踢了走廊的牆,你為什麽要那樣做?”

“打掃衛生的時候,你為什麽要粗暴地把掃帚扔出去?”

大家的語氣都像二子一樣老成。

起初,虎之介哪怕被這麽質問,也會吊兒郎當地回答“因為我很鬱悶”“我才沒做那種事”之類的,但是大家都不肯善罷甘休。

“就算鬱悶也不可以那樣做。”

“你說你沒有做,可是大家都看到了。”

每個人都不是單純地指責他或者告發他,而是在向虎之介討要理由與答案。就算虎之介敷衍地說“好吧好吧,我道歉”,大家也不肯放過他。

“如果你真的知道錯了,你覺得自己應該怎麽做?”

他們逼問虎之介。虎之介一臉不耐煩地沉默不語。這時,又有人舉手:“你要是鬱悶的話,可以打自己的頭啊。把自己拳打腳踢一頓怎麽樣?”

咦?草太心裏一驚。虎之介目瞪口呆。

可是,說話的女生——和虎之介同組的由希看起來並不是為了挖苦他或者刁難他才說這句話的。她的語氣真的很平淡,好像隻是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而已。

話音剛落——

班裏立刻炸開了鍋。沒錯!沒錯!呐喊聲四起。什麽情況?什麽情況?草太不知所措。虎之介半張著嘴看著黑板。草太突然看向二子,班裏的氣氛變得這麽古怪,明顯是二子來之後的事。大家在自己的影響下變成了這樣,二子現在會不會一臉得意呢——草太看向他,然後輕輕地屏住了呼吸。

二子麵無表情,隻是靜靜地望著前方。

他好像沒有任何特別的感想,在氣氛熱烈的班級裏,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冷眼旁觀,仿佛對這件事沒有任何興趣。

黑板上寫著一行字。

要是鬱悶的話,可以打自己的頭。

這行字被一本正經地寫在上麵。這時,草太的腦海中驟然浮現出一篇文章。

霸淩朋友的家夥是壞人。聽說阻止霸淩的人經常會成為霸淩者的目標,但是我想成為阻止霸淩的人,守護自己的同學。

他一下子不記得這篇文章是誰寫的了,但是很快就想了起來。這是虎之介寫的作文。讀到這篇作文時,他曾經腹誹“你明明不是這麽想的”,感到非常非常的憋屈。

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為什麽會想到它,但是這篇作文久久縈繞在他的腦海中。

同學們圍著垂著頭的虎之介大喊大叫,草太坐在他們中間動彈不得。

真不敢相信——過了一段時間,他在回家的路上聽到媽媽和凜子媽媽的對話。

草太和媽媽買完東西,在步行回家的途中偶然遇到了同班同學凜子的媽媽。媽媽們站在那裏閑聊的時候,草太裝作在附近的公園玩兒的樣子,偷偷聽著她們的對話。

“真不敢相信。不過,中尾太太現在跟二子媽媽的關係很好吧?聽說這件事以後,我真的嚇了一跳。”

中尾是虎之介的姓,二人好像是在聊虎之介媽媽。

“是啊。我也想過呢,她怎麽會跟一個沒怎麽見過的人在一起?一開始我不知道那是二子的媽媽。怎麽說呢?你不覺得她的年紀有點大嗎?我還以為她是哪個孩子的奶奶或者家政阿姨呢,結果後來二子來了。她居然是二子的媽媽,嚇了我一跳。”

虎之介不再忘記帶東西,開始認真做作業了,上課態度也越來越端正,而且不再對同班同學施暴了。因為在他脾氣上來、想要動手的時候,全班同學都會對虎之介大喊:“你不是應該打自己的頭嗎!”

在那次班會後,他曾聽到過好幾次,然後就再也聽不到了。因為虎之介徹底老實了,再也不鬧事了。他現在跟以前判若兩人,已經不會跟班裏的任何人說話了。

“我在最近的家長會上遇到中尾太太時,她這樣跟我說哦。”草太媽媽壓低聲音,“‘你們都不聽我說話,現在我能依靠的就隻有神原太太他們了!’總覺得她的樣子有點不正常,挺讓人擔心的。”

“我懂。中尾太太好像很憔悴呢。我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沒有化妝,頭發也亂蓬蓬的。她之前畢竟是職業女性,每次見麵都妝容精致,打扮得很體麵。可是,最近她總是係著髒兮兮的圍裙,和二子媽媽站在一起。怎麽說好呢?感覺看起來一模一樣。她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呀?真讓人擔心。”

媽媽們說著“擔心、擔心”的,沒完沒了地聊著天,總覺得有些樂在其中。這或許是草太的錯覺,但是感覺她們想繼續聊下去。

傍晚的街道沐浴在橙紅色的夕陽下,兩位媽媽腳下的影子越來越黑、越來越長,在地上搖晃著。

班級裏的氣氛變了。

“草太同學,最近架奈經常忘記帶東西,你跟她在同一個組,可以幫幫她嗎?”有一天,二子這樣對他說。草太的後背瞬間落下一片寒意,因為他也注意到了。

與他同組的鄰座同學架奈,最近經常忘記做作業,注意力也不集中,經常丟三落四。他有些擔心,於是問了她一下:“你怎麽了?”她告訴他,她媽媽住院了,她要幫年幼的弟弟妹妹做去幼兒園的準備,還要照顧他們,非常辛苦。這些話聽起來不像說謊,她還說她每天都睡得很晚,比以前更容易在課堂上犯困。

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立刻產生一種“糟了”的感覺。他想起了仿佛被拔掉獠牙一般,變得老老實實的虎之介,還有那場集體批鬥虎之介的班會。

“你要不要看?”他忍不住把自己的作業給架奈看了。最近,每天早上他都會在二子來之前,讓她抄自己的作業。

啊——他回答二子的聲音稍微有些嘶啞。

“架奈媽媽好像住院了。她的弟弟妹妹還很小,她要照顧他們。”

“嗯。”

“她家大人隻剩下她爸爸了。她很辛苦,要幫忙照顧家裏,最近好像睡得也挺晚的。”

“嗯。我在之前的學校也失去了哥哥,非常辛苦哦。”

咦——他差點發出短促的驚呼,不由得看向輕描淡寫、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句話的二子。失去了哥哥——這句話是哥哥去世了的意思吧?比如遇到了事故或者生病了嗎?二子之所以轉學,難道跟這件事有關嗎?

無數個疑問浮現在心頭,他不知道該不該開口,直勾勾地盯著二子。二子說:“可是,那又怎麽了?”

二子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樣透明,沒有任何陰霾。

“那和不做作業、經常忘帶東西有什麽關係?要是架奈有困難,不如你們去她家裏幫助她呢?”

“幫助她……”

“嗯,沒錯。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去哦。”

“呃,嗯……”

“貼紙表也要恢複了嘛。”

“咦?”

他立刻回頭看向教室後方,結果在以前貼小紅花貼紙表的地方看到一張新表。一張還沒有貼任何貼紙的新表。

他不知所措地盯著二子。二子說:“這個製度難得對班級這麽有幫助,要是取消就太可惜了。”

他的眼睛裏又讀不出任何感情了。

直到這時,草太才意識到——

二子的名字取自“笑眯眯”的寓意。

可是,草太從來都沒有見他笑過。

應不應該去架奈的家呢、要怎麽對媽媽說呢——那天草太一直拿不定主意,決定直接回家。結果在回家的路上,他在公園裏看到了坐在長椅上的虎之介。

虎之介的存在感比以前更低了,感覺就連體格都變小了。看到含胸駝背、形單影隻地坐在長椅上的虎之介,草太不由得喊了他一聲:“虎之介。”

虎之介的反應很遲鈍。“哦哦——”他遲緩地看向草太,沉默地往旁邊挪了一些。在要不要坐的猶豫中,草太坐到了他旁邊。

一片沉默。

不知道該聊什麽話題,可是有些話完全不提也不自然,於是草太主動問他:“二子和班裏的其他同學,現在還會去你家嗎?”

虎之介莫名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回答道:“已經不來了。估計是覺得不用再擔心我丟三落四了吧。不過,我媽他們因為他們不來了,感覺很寂寞。”

“寂寞嗎?”

“他們擔心班級是不是放棄我啦,會不會是在無視我、對我搞霸淩啦,還有其他家長不肯跟他們談心啦之類的。所以,二子雖然不來了,他父母卻時不時過來,聊一些比如‘大家都很羨慕中尾太太啦’‘澤渡太太才不是中尾太太的對手啦’這些有的沒的。”

“澤渡?”

“就是六年級的兒童會會長的家長、那個學校附近大到離譜的小區的主人或者設計師——很搞笑吧?”

虎之介笑了,那個笑莫名有些滿不在乎。

“我媽媽一直把那位媽媽當成死對頭,以前就總是跟我爸爸說,那女的上雜誌了,看她那股得意勁兒,真讓人不爽之類的。現在就連這些無聊的壞話,她都會跟二子的父母說,跟上癮了一樣,一天到晚跟他們打電話。”

“媽媽們聊這些,你挺煩的吧?”

草太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麽,但是,他也想起最近媽媽在購物回家的路上忘我地跟其他媽媽聊天的事了。草太跟虎之介說了之後,沒想到他的反應特別大:“咦?!”草太正要說“我家也是”的時候,虎之介打斷他:“不隻是媽媽哦。”

“咦?”

“還有爸爸哦。我爸爸也是,什麽話都會跟二子爸爸說。比如工作上沒用的下屬,有時還會和媽媽一起說澤渡小區那個設計師爸爸的壞話,說個沒完。”

爸爸也是——這也太讓人震驚了,草太不由得沉默下去。

虎之介用疲憊的語氣繼續說:“他們說,要是那個小區有人死掉就好了。要是那樣的話,估計會傳出各種流言蜚語,資產價值也會下降。”

那二子呢,他想。

二子的那種說話方式並沒有鸚鵡學舌的感覺,感覺是在貼切地選擇自己掌握的詞匯說出來。究竟是什麽樣的教育方式,才會教出他那樣的孩子呢?

“……下次,比如放假的時候,要不要一起玩?”

他下意識地說出這句話。虎之介的眼睛驚訝地眨了眨,望著草太。草太淡淡地笑了:“因為我還不會翻轉上杠。虎之介,你一年級的時候就已經會了吧?下次能教教我嗎?”

“——可以哦。”

他雖然說可以,但是聽起來卻像是在問草太:“可以嗎?”那次班會之後,虎之介變老實了,他的身邊卻空無一人。之前一直關係很好的優一郎和阿豪現在也不跟他玩了,像是完全沒有跟他做過朋友一樣。

草太的腦海中再次回憶起虎之介的作文。

聽說阻止霸淩的人經常會成為霸淩者的目標,但是我想成為阻止霸淩的人,守護自己的同學。

虎之介以前是個討嫌鬼,自己曾經非常討厭他——曾經。

放假的時候一起玩。

這是他和虎之介的約定,但是這個約定沒能實現。

因為第二天早上,虎之介媽媽跳樓了。

從澤渡小區。

那個她視為死對頭的兒童會會長的媽媽設計的小區。據說虎之介媽媽不住在那裏,卻從消防樓梯進入小區,從樓頂跳了下去,然後——去世了。

那天,虎之介在上課的時候,被教務主任叫出了教室,再也沒有回來。

班主任老師也跟著虎之介去了,草太他們班那節課改成了自習。

自習課上沒有大人盯著,大家都蠢蠢欲動,但是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氛,沒有人胡鬧。每個人都在默默地做發下來的試卷。

可是,就算沒有虎之介的事,大家應該也不會胡鬧。

因為二子在。

可能會影響獲得小紅花貼紙的搗亂的事,班裏已經沒有一個人會做了。

那之後的五年級二班真的發生了很多事,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虎之介去世了。

聽媽媽們說,在他媽媽去世以後,虎之介一直被寄養在奶奶家。後來虎之介的爸爸突然過去接他。他爸爸——雖然不太清楚,但好像因為他媽媽的事被警察詢問了。警方懷疑他媽媽的死有“他殺嫌疑”。

他爸爸從奶奶家接走虎之介後,在返回這個街區的途中出了車禍。據說是他自己闖紅燈,簡直像是主動撞上了對方的車。

在那場事故中,虎之介和虎之介爸爸都走了。

“針對那場事故,警方也做了調查,但是情況還沒有了解清楚,所以不要隨便跟別人議論哦。”老師這樣囑咐他們。

虎之介不在了。

已經不在了。

好像是距離自己很遙遠的事,草太難以相信。

大家是不是輪流去經常丟三落四的架奈家“幫忙”比較好——二子的這個提議,後來也一直持續了下去。

還以為這種事已經可以結束了呢。坦白說,在二子又來問草太“你不去嗎?”的時候,他非常驚訝。

“咦?可是虎之介都出那種事了……”

草太不由得說。二子卻一臉茫然,仿佛發自內心覺得奇怪,問草太:“那又有什麽關係呢?”

草太無言以對,沉默了下去。

同樣的事在其他班級也開始了。

總是逃避打掃衛生的涼平。

有考試作弊嫌疑的朱音。

裝病逃課的敬人。

……

“幫助他們改正吧。”二子呼籲大家,“大家互相幫忙,將他們改造成好學生吧!”

“為了班級。”他說。

草太不想去架奈的家。他每天都在祈禱,盼著架奈的媽媽快點出院。他鬱鬱寡歡地看著班裏的其他孩子去架奈家幫忙,可是他自己絕對不會去。

不僅僅是班級。

整個學校的空氣或者氣氛都扭曲了,變得令人討厭。草太悄悄地想,這都是二子來了之後的事。他絕對不會說出來,因為他害怕。

但是,他知道自己為什麽說不出口,因為二子是正確的。因為他過於正確,所以自己說不出口。因為一旦說出口,錯的那個人就成了自己。

沒過多久,老師們就告訴他們,兒童會會長惹出了“命案”。

他被指控在自己家的陽台上將他媽媽推了下去。和虎之介去世時不同,大概是因為案件發生在緊挨著學校的小區,所以學校召開了一次全體大會。老師以“發生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為開場白進行了說明,隨即停課,連續召開了好幾天家長會——說實話,明明是自己學校發生的事,可是因為一連串的事件的間隔太短,草太甚至都來不及消化。

雖然很混亂,但他有一個念頭。

幸好學校放假了。如此一來就不用監視同學了,也不用再去他們家了。隻有這件事,讓他真的非常慶幸。

以兒童會會長惹出“命案”那天為分界線,二子也不來學校了。

他既沒有說要轉學,也沒有請病假,隻是突然不來了,甚至沒有聽說像虎之介那時一樣的流言蜚語。教室裏還有他的座位,人卻不來了。

班裏的同學如夢初醒,不再監視彼此了。那到底是怎麽回事呢?簡直像是真的做了一場夢。可是,教室裏屬於虎之介和二子的兩個空位卻在告訴他們,這幾個月發生的事並不是一場夢。

草太一直惦記著這件事。那天媽媽正好出門,他一個人看家。

叮咚——門鈴聲響起的時候,草太還以為是快遞呢,一邊應門,一邊漫不經心地打開玄關門。

結果他看到二子站在門外,獨自一人。

“嗨。”他還是一貫的語氣,老氣橫秋地打了聲招呼。

草太有些不知所措,眨了幾下眼睛,終於出聲:“你怎麽了?”

二子看起來瘦了,身上的襯衫非常髒。草太有一堆話想問:“你不來學校了,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呢。”

“我要走了。”二子盯著草太,猝不及防地說,“所以來跟你打聲招呼。你很有可取之處,我看中了你,不過非常遺憾,我必須走了。”

“必須走?是又要轉學嗎?”

“嗯。因為我換母親了。”

“咦?”

是父母離婚,父親再婚,所以要換母親嗎?

那豈不是出大事了嗎?草太盯著二子的臉,誰知二子靜靜地搖了搖頭:“沒什麽大不了的哦。”

二子家裏估計也有一本難念的經吧。一想到這裏,草太的心口就緊了一下。

二子說:“草太,你每天都讓架奈抄你的作業呢。”

“咦?”

“那是不對的,對架奈沒有幫助。”

草太嚇了一跳。可是這時,二子卻露出微笑。

草太認識他這麽久,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笑眯眯”的表情。

“那個……”

草太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莫名感到陣陣發冷。以笑眯眯的二子為中心,周圍的空氣好像一下子變冷了。

“——二子,你把班級變成那樣,是因為虎之介在嗎?”

草太曾經也很討厭虎之介。可是,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再也見不到對方。草太回憶起最後一次在公園見到虎之介時他含胸縮背的模樣。

“是因為虎之介做的事不可原諒嗎?”

“不是哦。換句話說,那樣的孩子隨處可見。無論是虎之介,還是澤渡小區的那些人。”

“咦?”

“我之前還想讓你代替我呢。”

代替?草太正疑惑時,就聽見二子歎了口氣,他的臉上依然笑眯眯的:“偶爾是會有呢,像你這樣的孩子。到底是為什麽呢?我想了一下——你應該是被竹子守護著的孩子吧。”

“咦?”

竹子?是他理解的竹子嗎?二子的話令他一頭霧水。

提起竹子,自己確實每年春天都會去住在鄉下的奶奶家挖竹筍,但也僅此而已。

“竹子啦,狗啦,其實我們應該避開的。可是,我們卻更容易被身邊有這些東西的人吸引。這就是我們不好的地方。”

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在呆呆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的草太麵前,二子說:“永別了。”

二子的臉無比蒼白,簡直是和冷峭的空氣一樣冰冷、冰冷的白色。微笑像是從那張臉上抽離一般慢慢地消失了。二子的麵龐、身體、整個人都越來越稀薄,仿佛在漸漸地失去顏色,融化在空氣裏一樣,從他的腳下延伸出一道長長、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