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可是在試吃過製作完成的新品後,鈴井大失所望,他根本不知道這跟以前的商品有什麽區別。得知自己提案的製作方法沒有被采納以後,站在銷售部門售賣的角度,他也無法對它產生濾鏡。

“我沒辦法覺得好吃。可是,每次聽到別人說‘比以前好’,我就會很不甘心地想,他們會覺得好吃,不過是因為包裝變了,表麵上變好了而已。我怎麽可能將自己都無法發自內心認可的東西誇得天花亂墜,好好地把它推銷出去呢?”

“鈴井。”阿仁開口。鈴井抬起頭,發現注視著自己的阿仁的眼睛非常有穿透力。

“難為你了。”阿仁說,他的話深深地撞進了鈴井的心坎裏。

“你真的很珍視這款商品呢。不得不說出‘沒辦法覺得好吃’這樣的話,你應該非常傷心吧?”

他吃了一驚。阿仁認真地望著鈴井的眼睛:“你一直在認真地對待這款商品呢。你今天的講解,肯定連同這份感情也一起傳遞給對方了。”

“是——嗎?”

“嗯。我是這麽認為的。”

聽到他的這句話,鈴井的胸膛裏瞬間湧起一股暖流,感覺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心聲竟然得到了他的肯定。

“回去吧。”阿仁說著,從長椅上站了起來,“必須按時回去,不然科長又要發火了。”

“——好的。”鈴井也苦笑著點點頭。

把“睦美姐”這個親切的稱呼改為科長,已經有一陣子了。一開始睦美姐說:“可以像以前一樣叫我啦。”但是大家都很開心她能夠當科長,並且表示“還是要正兒八經地叫啦”,硬是開始叫她“科長”。可是說實話,鈴井至今都不習慣這個稱呼。而且,她成為新科長後,還有一些令他無法習慣的事,所有事項都要在規定時間之內完成就是其中之一。

拖家帶口的睦美姐肯定會按時回家。所以,有什麽需要聯係科長的事,都必須在她回家之前解決。更加令他不習慣的是,科長好像希望鈴井他們這些下屬也能盡量減少加班或者應酬。倒是沒有公開強迫他們遵守,隻是能夠隱約感覺到一種“希望大家如此”的氣氛。雖然僅此而已,卻莫名地令他不舒服。

你倒是挺好的,可以理所當然地按時回家了。

他忍不住這樣想。銷售是外勤占據大半比例的工作,而且事務性的工作隻能回去處理。在銷售領域耕耘了這麽久的科長,哪有不明白這種事的道理?但是,身為上司的自己又不好意思提前回去,所以才會強迫鈴井他們配合自己的生活節奏。

雖然一直在拿孩子當擋箭牌,但是,身為科長陪下屬加班是起碼的事吧?

“對了,阿仁。”鈴井猶豫地叫住阿仁。有件事這幾天他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說,但是現在不在公司,可以不用那麽拘束,他忍不住說了出來:“最近科長是不是對你太強勢了?”

——阿仁,過來一下。

——阿仁,這件事你怎麽看?這樣處理沒問題吧?

在下屬中,科長好像格外依賴年紀比較大的阿仁。這件事鈴井他們也感覺到了,可是話雖如此,最近她喊阿仁的頻率還是太高了。

尤其令他擔心的是,前幾天他偶然聽到科長在走廊上對阿仁說這樣的話。

——虧我一直那麽信任你!因為覺得你很可靠才跟你說的!

那個語氣——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所以他很擔心。不過畢竟是睦美姐,他覺得應該沒問題。

“不需要擔心哦。”阿仁微笑著說。阿仁搖了搖頭,語氣仍然善解人意,甚至過分善解人意了。“可是……”鈴井想繼續往下說,卻聽到他補充:“肯定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導致的。”

“咦?”

“我不覺得科長錯了,而是我們之間的關係和氣氛讓她發生了改變。所以,沒關係。”

“是嗎?”

阿仁明明沒有必要袒護科長——他想不通地反問,阿仁卻果斷點了點頭:“是的。錯的不是科長。”

“我覺得是因為阿仁太善良了。”

“是嗎……”

阿仁站在那裏,低頭看著鈴井。

夜幕逼近。

阿仁背對著比剛才顏色更深的橙紅色的夕陽。可能是逆光的緣故,他的臉看起來像是被塗成了漆黑色,神色也因此難以辨認,從他清瘦的身軀腳下拉出一道細長的影子。

“每個人想讓別人說的話都是固定的哦。”

阿仁猝不及防地開口,聲音極為沉穩。

“咦?”

“每個人都想聽別人說好聽話,比如自己沒錯,自己的原則是正確的。麵對能夠說出自己想聽的話的對象,所有人都會忍不住沒完沒了地跟他談論自己的事,全心全意地信任對方。”

沒錯,他想。

所以,大家都很依賴阿仁,無論是科長,還是前任科長。

現任科長曾經說前任科長和阿仁是依附關係,確實如此。前任科長如果離開阿仁,就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因為可以得到阿仁的認可,才會仗著他的認可肆無忌憚,無論是對上司還是對其他下屬,甚至對客戶,都無法擺脫那副“老子沒錯”的態度。

那種事明明是錯的。

希望他能聽自己說話——無論多麽下流的牢騷、自以為是的強詞奪理,阿仁都會像黑洞一樣吞下去。他不會告訴你“你錯了”,也不會明確地表示你招人討厭。

或許實話實說對前任科長才更好,可是阿仁那麽善良,做不到實話實說。

都是我們這種人的錯,因為我們不能平等地跟那個人說話。鈴井想。

我找阿仁傾訴煩惱的時候,因為身份平等,才能和他“對話”,可是,科長他們卻是單方麵的。

——為什麽你要單方麵地跟他嘮叨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呢?

現任科長也這樣說過前任科長,所以她其實看得很明白。如果是因為現在的關係導致她看不到了的話,那實在是太諷刺了。

他們肯定誤以為阿仁是發自內心喜歡自己的——他明明隻是在配合他們而已。一想到這裏,鈴井就覺得他們實在是很可悲。

“好啦,回去吧,得趕緊了。”阿仁說。他仍然站在鈴井對麵,臉上一片漆黑,隻能勉強通過鏡框部分分辨出他的麵部輪廓。

望著他的臉,鈴井突然有些恍惚。這個人長這樣嗎?

他原來長什麽樣啊?

“不過,說到講解,現在的丸山科長也非常擅長哦。雖然跟鈴井是不同的類型,但是她能夠立刻理解沒懂的人不懂的點在哪裏,並且能夠準確地做出應對。”

“是——嗎?”

聽到阿仁的話,鈴井心中的某個角落突然萌生怒意。

啊啊,對了,阿仁沒在策劃部待過,所以不知道啊。鈴井的心裏有種焦躁的情緒突然湧上來。

“她的講解確實挺流利的,但其實是因為她不懂商品啦。要是對每一種材料都如數家珍,有些話肯定是說不出來的。因為她隻懂銷售,才能這樣不負責任地張口就來——”

“咦?!是嗎?”

“是啊。我實話實說。如果是我的話,就絕對不會信口開河。”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阿仁深深地點了點頭。

他背對著夕陽,神色和情緒都辨不分明,但鈴井知道他臉上在笑。

“就是因為這樣,鈴井的講解才會那麽真誠啊。好期待啊,無論是有朝一日鈴井能回策劃部,還是就此在銷售部高升,都肯定會成為我們公司的王牌。”

“哪裏,我這種人……”口上謙虛,鈴井的心裏卻早已心花怒放。然後,他有些後悔在阿仁麵前說科長的壞話了。他再次佩服地想,這個人真了不起啊。

他並不會讚同自己的壞話,也不會全麵地肯定自己,卻能夠在不指責任何人的情況下,把話題進行下去。

“走吧。阿仁——啊。”鈴井站起來的同時,突然閉上了嘴。

他苦笑著說:“會惹科長發火呢,要是繼續喊你阿仁的話。”

在公司內喊他“阿仁”,是由之前的佐藤科長帶頭的,據說是想讓這個比大家年長很多的人能夠盡快融入部門。隻靠稱呼就能讓關係變親密,這樣的想法也太過時了,鈴井曾經非常無語——但是,施行新體製以後,新任丸山科長在昨天提出:“不能總是用外號叫阿仁。”

鈴井無語地想,把已經固定的外號改回去沒有任何意義,而且,在你如此拘泥於一個稱呼的時候,便跟前任科長是一丘之貉了。果然,你也挺老古董的——這就是他當時的心情。

“走吧,神原先生。”

聽到鈴井招呼,神原緩緩地轉過身來。從背光中逃出來之後,他側臉的輪廓清晰了起來,表情也可以分辨了。

“不用了,還是叫我阿仁吧。”他說。

——叫你“阿神”語感不太好呢。叫你阿仁如何?

這是前任科長哈哈大笑著定下來的外號。回憶起當時的事,鈴井有種奇怪的感覺。那絕對——絕對不是他喜歡的笑,但是,聽到那個討人嫌的佐藤科長那麽開朗的笑聲,好像已經是很久遠的記憶了。那個人居然那樣笑過,這件事就像是一個很好笑的笑話。

神原比鈴井先一步邁出腳步。

“能夠跟鈴井一起工作,真幸福啊。”他說。

“在策劃方麵,我也是個什麽都不懂的門外漢,從你的身上實在是受益匪淺。在講解和教學方麵,鈴井也真的很厲害。”

聽著他的聲音,鈴井想,啊啊——

要是這個人是科長就好了。

比起那種按時回家的科長,還是這位年齡合適、對包括我在內的身邊人都了如指掌的人更適合當科長。

他這樣想。

夕陽的顏色很美。鈴井清晰地看到自己腳下從身後延伸出一道影子,看到了那道影子,他才抬起腳步。他的眼裏隻剩下自己的影子。

和鈴井並排前行的神原的人影,在腳下長長地長長地延伸、搖曳。但是,周圍卻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