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同事 001

“我是在問你為什麽沒有跟我解釋一句,不是想要你道歉!”

鈴井俊哉望著電腦屏幕,從剛才起就在忍受走廊上傳來的聲音。

桌麵上打開的,是要發送給明天預約的客戶的提醒郵件的正文。畢竟這是例行公事,內容基本上是固定的,他閉著眼睛都能寫。可是聽著那個聲音,他總覺得自己可能會犯一些多餘的錯誤,有些寫不下去。

“這都是第幾次了?每次都是老一套說辭,對不起,下次注意。但是,不改正又有什麽意義?我再好的脾氣也受不了哦。你到底是怎麽想的?”

“對不起。”

門外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鈴木聽不下去了,努力裝出一副全神貫注地看屏幕的樣子,告訴自己別聽、別關注。

“唉——”外麵傳來一聲比話語本身更能表達態度的歎息,好像比剛剛道歉的聲音還大一些。

“所以,你在之前的公司也經常這麽幹嗎?你到底是怎麽幹活的?”

“對不起。”

“我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再道歉了!”

心髒疼。

估計有這種想法的不止鈴井一個人。科裏幾乎所有在工位的員工,哪怕聽到了那個聲音,也都在默默地繼續工作,讓他有種自己是欺淩弱者的人的幫凶的錯覺。

鈴井忍不住抬頭,看見前輩丸山睦美站了起來。她沒有從傳來訓斥聲的工位附近的門出去,而是繞到反方向的門,從那裏離開了樓層。

“上周我交代你預約綠森超市的時候,不也發生過這種事嗎?當時因為剛剛提醒過你,所以我實在不想再講一遍,可是從路線上來考慮,首先約的不是赤屋嗎?正常情況下,應該按照同一個街道的宮田酒店、鄰街的綠森這個順序來約。那樣就能大幅度地減少移動時間了。為什麽你就不能在大腦裏模擬想象一下呢?不,不僅僅是大腦的問題。你給我發郵件的時候,不是會寫下來嗎?要是寫的時候你都沒有畫麵感的話,說明你缺乏想象力,不,是不體貼。你讓別人從一個車站走到另一個車站,再走回去——會讓別人浪費很多時間。想象力是一種體貼,我是這樣認為的。我說得不對嗎?”

這種事現在有必要再重複一遍嗎?他差點說出這句話。何況,跑業務的順序,要是負責人或店長不在的話,單純靠距離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安排的。隻是多走一站路而已,他不認為這是多大的事。

鈴井抬頭瞥了一眼,這次跟坐在自己前麵工位的同事濱田對視了。濱田麵部表情有些扭曲,他知道,對方跟自己在想同樣的事。

“對不起。”剛剛那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又重複了一句。訓斥的聲音更激昂了:“我不是想讓你道歉,隻是純粹地感到疑惑!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麽活到今天的?”

已經忍到極限了。鈴井站起來,跟之前離席的前輩一樣,從距離自己工位較遠的門離開了樓層。

跟他料想的一樣,睦美姐已經在自動販賣機前了。她握著一罐奶茶,朝身後走來的鈴井露出微笑:“啊,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

鈴井回應後,她直接指著飲料問:“喝哪個?”

“啊,不用了,我自己來——”

“不用客氣啦。我也隻有這個時候才能擺擺前輩的譜嘛。”

睦美姐今年四十三歲。大概因為有個正在念小學的小孩,她平時很少參加科裏的聚餐,鈴井確實沒什麽機會讓她請自己喝東西。

跟剛進公司三年的鈴井不同,她是有多年工作經驗的資深銷售,擔任鈴井他們銷售二科的主任,職位僅次於科長,是科裏的二把手。但是她的長相很顯年輕,聽說她的實際年齡時,他曾吃了一驚,因為她對年輕人也不擺架子,很會照顧別人,後輩員工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睦美姐”。

他絕對不是隻有這種時候才會誇她,大家都很依賴、仰慕她。鈴井之前也在各種各樣的場合得到過她的幫助,所以很尊重她。

“啊,那就蘇打水吧——不好意思,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OK,是這個吧?”

睦美姐塞進硬幣,按下自動販賣機右上角的按鈕,彎腰從取貨口將飲料取出來。“真的不好意思。”他邊道歉邊接到手上。

“——你也挺受不了佐藤科長的吧。”

睦美姐將塑料瓶遞給鈴井的時候,終於開口了。聽到她的話,他想,就等這句話呢。鈴井其實也很想這麽說。

“是啊。”

“我也跟他說過好多次了,在大家麵前那樣罵人,不用說阿仁了,就連旁聽的我們和其他人也都很不舒服。”

“我知道。”

睦美姐看向鈴井。鈴井一邊打開接過來的蘇打水的瓶蓋,一邊繼續說:“我從濱田他們那裏聽說了,睦美姐幫忙去跟科長說了,結果科長不在辦公室,換成在走廊罵阿仁了。不過,聲音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他估計覺得自己已經很注意了,很搞笑吧?”

睦美姐有些無奈地笑了笑。這句話裏估計是帶了點嘲諷吧,不過經她之口說出來,他強烈地感覺到比起怨恨,更多的是痛心。

如果現在就回辦公樓層,罵聲估計還沒停吧。一想到這裏,他就不想馬上回去。他不由自主地和睦美姐走到大廳一側盡頭的會客區,這個時間恰好沒人,他們在座位上坐下。

有點鬱悶。

他後悔地想,要是提前知道科長會訓人,今天他一大早就出去跑外勤了。

“有時候我也會想他為什麽不反駁,但又覺得這也怪不得他。要是辯解的話,估計科長的怒火會燒得更旺吧。”

“畢竟地位擺在那裏,阿仁挺難反駁的吧。他應該挺不好受的,真想幫他做點兒什麽,回頭我也找機會跟科長說說吧。實在不行,就去把部長搬出來。”

鈴井他們所在的“四宮食品”是業內的中型食品公司,鈴井屬於銷售二科,主要負責冷凍產品。

到去年為止,鈴井都在策劃部。原本他在大學念的是自然科學係,之所以應聘食品公司,就是想要從事策劃或研究工作。所以,今年突然接到調到銷售部的命令時,他深受打擊。策劃部的前輩對他說“趁年輕見識一下各種各樣的部門,也算積累經驗了”,他的心情卻很沉重,更何況在調到銷售二科之後,等著他的是佐藤科長。

和鈴井不同,佐藤進公司以來基本上一直在銷售科,今年才四十一歲。在這家老員工眾多的公司裏,他絕對屬於最年輕的管理人員。他肩膀寬闊,聲音洪亮,散發出一種體育領域的氣場,令人望而卻步。而且,感覺他作為從銷售一線熬出頭的科長,可能會覺得策劃部出身的自己是個小菜鳥,所以鈴井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不擅長應付他。

可是,完全確信自己“不擅長”應付他,還是在親眼看到他嚴厲訓斥那位下屬的時候。

今天阿仁也在走廊上挨罵,佐藤科長對他格外苛刻。

阿仁在鈴井被分配到銷售二科之前就在這個部門了,是去年年末從社會上招聘的員工,大概五十來歲,也就是說,他是比科長“年紀大的下屬”。如今在任何公司,跟完全論資排輩的時代相比,“年紀大的下屬”或許都沒有那麽罕見了。其實鈴井公司的其他部門也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但是,其他科倒是很少有像阿仁這樣,外表和氣質都老得很明顯的人。

鈴井剛來二科的時候,踏進樓層後,看見他坐在自己的隔壁工位——那裏緊挨著大門,好像是留給新人的——盡管不禮貌,鈴井還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對方頭發斑白,戴著黑框眼鏡,坐姿筆挺,很像自己小學時在晨禮上看到的校長。知道他不是管理人員,隻是“普通同事”後,鈴井非常震驚。

阿仁這個稱呼好像是佐藤科長帶頭叫的。在聽說科長為了讓年紀比大家大許多的他順利融入部門,命令所有人這麽叫他之後,鈴井的內心非常抗拒。科長居然相信隻靠一個稱呼就能拉近距離或者消除隔閡,這種想法也太老套了。

鈴井曾經問過阿仁一次。因為大家都這麽叫他,鈴井自然也不得不這麽做,但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於是,他趁著隻有他們兩個加班的機會問了一下:“你會不會不舒服?抱歉,我們比你都小,卻這麽不客氣地叫你。”

聽到鈴井的問題,阿仁好像很驚訝。他瞪圓眼睛,然後溫和地笑了:“你一直在擔心這個嗎?鈴井真善良啊。”

“不,可是……”

“大家這麽親切地叫我,我很高興哦。”

“是科長吧?最早這麽叫你的人。”

“嗯。”

阿仁頭頂的白發在熒光燈下閃爍著銀光。他記得這個顏色,跟前陣子回老家探親時,自家老爸頭頂的顏色一樣。是喔,這個人和老爸的年紀差不多呢。然後,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在公司裏被年輕的上司罵得狗血淋頭的人是自家老爸呢?佐藤科長在罵他的時候,腦子裏就從來沒有閃過自己父母的樣子嗎?

“科長人很好哦,我很感謝他。”阿仁的回答很幹脆,甚至有些過於幹脆了。

“咦?”鈴井不禁詫異道。

阿仁露出微笑。

“很意外嗎?”他注視著鈴井。

在近處看,阿仁的五官非常深邃——厚眼皮,鷹鉤鼻,加上高高瘦瘦的氣質,有一種獨特的威嚴。就是因為這個,自己才會覺得現在“下屬”的位置跟他不匹配吧。

鈴井僵硬地點了點頭。阿仁說:“我是社會招聘進來的,年紀又大了,所以很多事情對於我來說都很難。稱呼的事,他在跟大家說之前也正式問過我——如果在同事內部叫我‘阿仁’,我會不會不舒服。”

“科長嗎?”

那個人有細心到會留意這種細節嗎?他半信半疑地問,看見阿仁點了點頭,說:“嗯。”雖然他說科長是“好人”,可是鈴井心想,啊啊,這個人才是比科長善良好幾倍的“好人”吧。

“我覺得他是在為我考慮,希望我能夠順利融入大家。”

關於阿仁的上一份工作,他不是很清楚。因為本人說得不多,所以鈴井覺得這可能是隱私,有些不好意思問。但是,鈴井有一種說不定他曾經擔任過政府職員的感覺,要麽就擔任過管理人員。說不定他本人挺有實力的,卻被卷入了公司裁員或其他事件當中。

聽說阿仁現在雖然隸屬銷售部,薪金體係和健康組合保險之類的卻並不是正式員工的待遇。他的工作也不是跑業務,而是接聽電話和簡單的預約、日程管理等等,類似於銷售助理的職務。如果他在前公司做的是需要承擔責任的工作,估計自尊心會很強吧。可是他一直在默默地工作,僅此一點就值得敬佩。

然而佐藤科長在罵阿仁的時候,總會發出這樣的抱怨。

——所以,你在之前的公司也經常這麽幹嗎?你到底是怎麽幹活的?

——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麽活到今天的?

“我實在受不了科長的說話方式。那難道不是在否定人格嗎?而且,那種思想非常落伍。”

他覺得那都算職權騷擾[15]了,而且是那種典型的、令人不齒的、露骨的職權騷擾。公司居然會放任這種事發生,體製的陳舊程度令他想哭,而且一想到這是自己的公司,他就由衷地感到丟臉。

“我懂。”

睦美姐一邊掀起罐裝奶茶的拉環,一邊點了點頭。鈴井開始小幅度地抖腿。從小被提醒過無數次,他卻一直沒能改掉這個煩躁時的壞習慣。

“最重要的是,他今天為什麽被罵成那樣啊?阿仁有犯那麽嚴重的錯誤嗎?”

“我覺得科長一開始隻是在提醒他小錯誤,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情緒越來越激動,一翻起舊賬來就刹不住車了,後半段已經完全在講別的事了。”

“挺難堪的,換我可受不了。”

所幸鈴井不曾被科長那樣喋喋不休地訓斥過。可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不舒服。因為那樣顯得好像隻有阿仁是他的靶子一樣,感覺科長不過是仗著阿仁地位低,不能說不,才會可勁兒地欺負他。

“我感覺阿仁工作做得很正常啊,他並沒有那麽沒用吧?”

“嗯。我反而覺得他很能幹哦。上個月科長製作的客戶名單,不是分享給大家了嗎?就是部長讓科長製作的那個。”

“我記得。”

他記得那份名單細致地更新了客戶信息,做得非常好,當時還挺意外的。佐藤科長年輕歸年輕,卻是個電腦白癡。他很擅長與客戶交際,卻不擅長事務性工作。他群發給所有人的郵件也基本上不會換行,難讀到令人懷疑他是不是隻會用一根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敲鍵盤。

“因為製作那份名單的人其實是阿仁。”

“咦?”

“別看科長一副自己製作的樣子,其實是阿仁加班製作的。大家交口稱讚的時候,我一直盯著他,還想著他會不會提到這件事,可是科長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他那人器量很小嘛。”

聽到鈴井忍不住流露出來的心聲,睦美姐尷尬地點點頭:“不過,以前他還不是這樣的。印象裏的他曾經為了保護自己的同事,跟上司針鋒相對,是個不喜歡卑躬屈膝、特別可靠的人。”

“這麽說,他在自己當下屬時,也是個可以向上司提意見的人,看來他完全不適合自己當領導呢。”

“真是辛辣啊,鈴井。”

睦美姐“噗”的一聲笑了出來,喃喃道:“不過,或許是吧。在我跟他還是同事的時候,他曾經為我發過火哦。”

“咦?”

“他說我要是因為休產假的事,沒能晉升管理層,那就太荒謬了。”

“啊……”

聽她這麽一說,他想起來了。不光是阿仁有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上司,麵前的這個人也一樣。睦美姐的資曆和實際年齡都比佐藤科長多兩年。

睦美姐取下束起清爽長發的發圈,把奶茶放到桌上,一邊用雙手重新綁起頭發,一邊喃喃道:“不過——最近有個機會,我們兩個稍微聊了聊,他卻對我說:‘女人必須生育,挺辛苦的,你真的太可惜了。’又說,‘不過,這就是女人的社會性工作,所以也沒辦法。’”

“那不是……”

不是性騷擾嗎?他想,或許也有母職霸淩[16]的一麵。睦美姐垂下眼簾,臉上又覆上一層悲傷的陰影:“他說:‘讓外部看到管理層裏起碼有一名女性,在男女平等方麵會顯得比較體麵,所以財務部門的長田科長要是能辭職就好了。那樣一來,你就能去財務部當科長了。要不,你趁現在提交調動申請怎麽樣?’聽他說的話,好像是不希望我留在銷售部。”

“他器量那麽小,眼裏肯定容不下比自己能幹的睦美姐啦。”

雖然在公司內這麽說不太好,但這是他的真心話。真是讓人火大。

“佐藤科長雖然深受客戶信任,可那隻不過說明他比較擅長維護舊人脈,比如那些從前就跟他關係好、合得來的客戶,僅此而已吧?他完全不能跟新負責人搞好關係,而且也沒有那樣的意願。雖然這麽說不太好,可是跟那種人勾肩搭背的人,估計都是一些思想守舊、年紀大的大叔。以他的能耐,也就隻能討好一些比自己年紀大的同性了。睦美姐在一線工作中絕對比他看得更細致。”

“抱歉抱歉,不聊這個話題了,鈴井。都怪我,讓你這麽生氣。”

睦美姐一臉歉意地低下頭。看她的表情並不隻是做做樣子,而是真的很為難。

“我隻是覺得稍微有點傷感。以前和我一樣有溫度、可以跟上司發火的人,為什麽上了年紀、出人頭地之後,卻變成了這樣呢?或許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吧,時光的流逝真殘酷啊。”

“我是結婚生子後想自己申請育兒假那一派別的,不過如果到時候上司是那個人的話,他可能不會批準吧。”

“咦?!鈴井,你有那種計劃嗎?”

“還沒有,就是現在的一種願望。”

鈴井大聲感慨:“啊啊——大學課本和研討會上教我們,在當今時代每個人都理所當然地擁有這項權利,並且受到法律的保障,我在上班前一直都傻乎乎地信了。”

他厭倦地說完,看到睦美姐柔柔地笑了笑,說:“我們公司很落伍呢。在年輕的孩子們到來之前,沒能好好地轉換思想的我們也有責任。抱歉啦。”

無論是這個人,還是現在估計也在銷售部樓層挨罵的阿仁,都太善良了。居然有人利用這份善良耀武揚威,這也太沒道理了,鈴井無法接受。

“我先走了。”

睦美姐拿起奶茶,像是扯閑天時一樣跟他打了聲招呼,甩了甩紮起來的頭發走開了。她的步伐非常輕快,仿佛不掌握這項技能就不能走到今天一樣。

事情發生在這一天的回家路上。

跑完下午的業務,跟最後拜訪的公司負責的主任吃過飯後,鈴井乘上晃晃悠悠的電車。他手握吊環,眺望著窗外。畢竟快十點了,車內不是很擁擠。晚上的私營鐵路,九點的班次和十點的班次的擁擠程度截然不同。因為今天一起吃飯的主任不喝酒,他才能在這個時間結束。

鈴井本來不擅長飲酒,甚至可以說酒量很差。他體內好像幾乎沒有乙醇脫氫酶,從以前開始,就連打預防針時的消毒,都會令他的皮膚紅得像發炎一樣。學生時代,他在“喝酒的經驗多了,酒量就會變大”的謠言下,多次不顧後果地大喝特喝,結果是不光他自己不舒服,還會給身邊的人帶來麻煩,所以在進入社會之前,他就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底線在哪裏。

他以前不得而知,聽說現在的公司不會逼員工喝酒;實際上在剛進公司時被分配到的策劃部裏,就算酒量很差,也不會被任何人說三道四。

可是進入現在的銷售部後,他認識到自己未必還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

——不能喝?你學生時代是怎麽過來的?

這樣問他的人還是佐藤科長。他用無語的、瞧不起人的眼神看著鈴井。

——你沒進運動部吧?一猜就是,所以你才會這麽不通人情世故。

——第一口我陪你喝。不喝的話,聚餐你就別來了!

不來就不來,鈴井帶著這種情緒腹誹道,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參加聚餐。可是他明白,說不讓去就不去的話,自己在科長心目中的印象就會越來越差,所以直到現在他都得無可奈何地參加聚餐。而且,做銷售工作的話,像今天這樣一個人跑外勤的情況還好,但是跟科長一起接待客戶的情況也很多。那種時候,佐藤會在客戶麵前滿不在乎地貶損鈴井。

——這小子不能喝酒哦。我也想去找公司的人事抗議,為什麽要把這種家夥調來做銷售。所以實在不好意思。這小子不能陪您,實在是無趣得很。

他相信通過貶低自己人可以令氣氛更加融洽——這種觀念令人作嘔,但是更讓人厭煩的是,聚餐結束的時候,這位科長會帶著一副施恩的笑臉過來跟他打招呼。

——如果我一開始不那麽說,等到對方說你沒喝的時候,你估計會很尷尬。所以我就先幫你說了哦。

不能喝也有不能喝的應對方法,鈴井有經驗,可以應付過去。如果他不多管閑事,自己有無數種可以不讓對方注意到自己沒喝酒的方法,他的指責令鈴井很不爽。可是,跟佐藤有密切來往的客戶方的負責人,都是“與佐藤脾氣相投”的人。像他那樣把鈴井當成笑料,已經令他們形成了一定的刻板印象。

鈴井覺得他們都是老古董,可是他也知道,在他們的常識中錯的是自己。明明是個男人卻喝不了酒,真是個不像話的無聊小子。他們經常問鈴井學生時代是怎麽過來的,難道是覺得鈴井從來沒有被這般嘲笑過嗎?大學時代他也有一把辛酸淚,為什麽都進入社會了,自己還不得不經曆這種事呢?

目前鈴井直接負責的客戶,都是在聚餐上飲酒節製的人。他是後來才知道,是科主任睦美姐考慮到他的情況,幫忙協調的工作。睦美姐當然不會拿這件事向鈴井賣人情。

在車窗外飛馳而過的車站,慢慢地接近他獨居的家所在的地區了。

誰知,電車卻在他一次都沒有下過的車站停了很長時間。車內播放起這樣的廣播:“前方電車發出停車信號,請稍等片刻。本車將臨時停車兩分鍾。”

並不著急回家的鈴井取出手機,準備看看LINE、上上網打發時間。可是就在這時,他不知為何突然注意到了手機對麵——仍舊敞著的電車門外。剛抬頭,目光就被什麽東西吸引住了,隨即他就吃了一驚。

在從未下過車的車站的站台上,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是阿仁。他彎著原本高大挺拔的身體,抱著一個巨大的公文包,將手機貼在耳朵上。

在打電話嗎?

鈴井有些奇怪。由於電車的進出站聲和發車鈴聲,站台上非常嘈雜,絕對不適合打電話。

就連聲音都聽不到。可是,一隻手握住手機、另一隻手抱緊公文包站在那裏的阿仁卻把腰壓得更低,脖子往前探。明明不可能看到電話對象,他卻像是在反複道歉一樣。

“緊急停車,非常抱歉,請再稍等一分鍾左右。”

車內廣播又詳細地重複了一遍。停車兩分鍾左右,鈴井並不介意,不過,或許也有很多人介意吧。但是,他感到莫名其妙。雖說現在無所謂,但是如果他很趕時間的話,或許會很介意這兩分鍾並且會很焦慮吧。他想到這裏,莫名有些不耐煩,條件反射地下了電車。和自己父親差不多同齡、其實工作能力很強的人,正在向電話那頭的某個人道歉。一想到這裏,他的身體就自然地行動了。

“阿仁!”

下車後,鈴井喊了他一聲。仍然握著手機的阿仁清瘦的身體抖了抖,像是受到了驚嚇。他維持著手機貼在耳邊的姿勢,目光捕捉到鈴井後,比了個“啊啊”的口型,嘴上卻依然在跟電話那一頭的人說著話。

“啊啊,不,沒什麽。好的,沒問題。是啊,是啊,那可真夠受的。我明白了。好的,我也覺得科長說得對。”

科長。

聽到這個詞的瞬間,鈴井的腦子裏立刻一激靈。阿仁的聲音非常為難,他的眼睛周圍刻滿了疲憊的皺紋。他麵向鈴井,一字眉向下拉,做了個抱歉的表情,看起來哭笑不得。

“掛了吧。”鈴井說。

“咦?”阿仁口中發出輕微的驚詫聲。

鈴井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能夠提出這麽大膽的建議,或許是因為離開了公司,脾氣也大起來了吧。可是,一股直白的憤怒在他的胸膛裏激**。或許是因為剛剛回憶起了自己在科長那裏受到的“酒精騷擾”,這加劇了他的煩躁吧。

“聽我的,掛了吧。”

鈴井從猶豫不決的阿仁手中強行奪走手機,不經意看到了手機屏幕,上麵顯示著通話對象科長的名字。然而下一刻,鈴井的眼睛便凝在屏幕上。

3小時12分14秒。

屏幕依然在實時計時,15秒、16秒。以計時器為背景,手機裏傳來科長的聲音:“所以,我覺得睦美的意見很可笑。雖然部長也說了一些為她撐腰的話,可在我看來,那種態度就是在逃避嘛。要是認為女人的話就是真理,那麽以後任何人都不要再講話了。我覺得很可笑。這不是反向的性別歧視嗎?”

19、20、21……計時仍在繼續。跟今天在公司走廊上聽到的聲音相比,電話裏的科長的聲音更大,仿佛一下子剜進了鈴井的耳朵深處。他的整顆心仿佛都被一把粗齒銼刀挫了一遍。

居然打了三個多小時——

他打了個寒戰。由於過於驚悚,他無法立刻按下掛斷鍵。他明明知道該按哪裏,可是那一刻真的突然就忘記了。他胡亂按了一下,科長的名字從屏幕上消失了。

說到一半的科長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從鈴井搭乘的電車上傳來“嘟嘟嘟”的發車鈴聲,聲音非常大。三個小時。他再次咬住牙根。三個多小時,在這麽嘈雜的聲音裏,阿仁居然一直在跟他通電話。

“那個——鈴井,抱歉。”

阿仁終於對因為衝擊太大而失聲的鈴井說。

“剛剛的電話是科長打來的嗎?”

鈴井也終於問出口。雖然明知故問顯得自己在裝傻,但是,他的身體像是被從電話中聽到的,科長那宛如黏合劑一樣的聲音纏住了,大腦的運轉速度和身體的動作都變得無比遲緩。

電車門閉合了。

電車伴隨著強風的呼嘯從眼前駛離站台。等電車徹底開走後,阿仁才笨拙地點點頭:“嗯。”

“這裏不吵嗎?為什麽要在這種地方——”

“電話是在我上車後打來的。不接的話會一直響,所以我打算簡單說兩句,再重新撥回去,誰知科長卻說個沒完。”

鈴井不知道阿仁家在哪裏。可是聽他說的話,估計這裏並不是離他家最近的車站。抱著簡單說兩句的想法接電話,然後持續了三個多小時——

真的假的啊?他覺得自己的腳都凍住了。就在這時,還在鈴井手中的阿仁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嗡——嗡——”的振動聲傳遞到手上,鈴井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

“啊,我來接。”

屏幕上顯示的還是科長的名字。鈴井突然出聲:“別接了,用不著接!”

他的聲音之所以這麽大,是因為害怕。阿仁瞪大眼睛,為難地盯著仍在鈴井手中的手機。鈴井搖了搖頭:“用不著接。你們不是已經聊很久了嗎?而且,他好像並沒有什麽要緊的事。”

他很後悔聽到他們的對話,卻不假思索地說出這樣的話。

剛剛令鈴井戰栗的並不僅僅是通話時間,還有通話內容。睦美姐的名字、可笑、女人的話就是真理、逃避、反向性別歧視——

他不想聽,這些內容令他覺得“饒了我吧”。他也不覺得有必要因為這種事,特意打電話給不在工作時間的下屬,發表長篇大論。

“嗡——嗡——”的聲音還在響。他心想差不多得了,趕緊掛斷吧,對方卻沒有掛斷。

“好吧。”

和鈴井對視的阿仁終於點了點頭。很久之後,他才說:“我不接了。我不接了,所以可以還給我了嗎?”

“……好的。”

把手機還給他之後,鈴井的身體陡然一輕。二人直接走向站台的長椅坐了下來。疲憊不堪的阿仁有種無精打采的感覺。這也難怪,他剛剛應該一直站著吧。

“這種事難道經常發生嗎?”鈴井問。

“嗯。”

阿仁點點頭。問題是自己問的,但他在聽到答案後卻再一次大為震驚。這個人又不是正式員工,應該也沒理由順從科長到這種地步吧?

被反扣在阿仁腿上的手機還在振動。聽著這個聲音聊天,簡直像是一出拙劣的滑稽短劇,他產生了一種正在看某種不該看的東西的感覺。

去告他吧——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

雖然不知道應該去哪裏告,但他很想這麽說。去找公司的人事部啦、部長啦、勞動基準監督局之類的告他吧。

可是,聽著在阿仁腿上持續不斷的振動聲,他卻不敢在這個聲音響著的時候直接說科長的壞話。

“——他是不是很閑啊。”

振動聲終於停了。鈴井望著總算安靜下來的阿仁的手機,嘟囔了一句。

“記得佐藤科長已經結婚了吧?應該也有小孩吧?可是他為什麽這麽閑啊,是家人都不搭理他嗎?”

雖然用玩笑的口吻說了出來,鈴井卻不像在公司跟睦美姐說話時那樣有氣勢。科長在電話裏連阿仁都不罵了,一直在大講特講睦美姐的壞話。搞不懂他怎麽有臉讓隻是自己下屬的人,聽他說那些像牢騷一樣的屁話的。

突然間,剛剛暫時掛斷的電話又振動起來。“嗡——嗡——嗡——嗡——”聽著這個聲音,這次跟剛剛不同,鈴井的心裏猛然有股憤怒跟恐懼一起湧上來。

“阿仁,把手機關掉吧,這種事太奇怪了。”

阿仁的眼睛沒有看鈴井。

他隻是呆呆地看著在自己腿上不停振動的手機。看到他的這副樣子,鈴井有點擔心。如果那種電話並不是罕見情況的話,這個人的精神豈不是已經崩潰了嗎?

阿仁嘟囔了一句什麽。他的聲音與站台另一側的電車進站的廣播聲重疊在一起,他沒有聽清。“什麽?”鈴井反問。阿仁抬起頭望著鈴井。

“……我想,可能要怪我不小心聽了吧。”

“什麽?”

“所以科長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阿仁的臉上又浮現出平時那種懦弱的笑容。感覺那並不是自嘲的笑,而是一種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控製這份情緒、幹脆看開了的笑。

“鈴井,謝謝你替我擔心。”

“不,我……”

麵對差不多都能給自己當兒子的他,阿仁也維持著禮貌,這令鈴井的心裏有些堵得慌。

“回去吧,”阿仁說,“我家裏人還在等我呢。”

他說著,從長椅上站了起來。

“嗡——嗡——嗡——嗡——”在此期間,阿仁手裏的手機也在不停地振動。鈴井望著他的手,心想,和自己分開之後,這個人不會又接電話吧?

心裏明明想著必須跟他說些什麽,鈴井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鈴井,你說的是什麽事啊?”

在約好碰麵的蕎麥麵館,睦美姐剛在鈴井麵前坐下,就這樣問道。她拿著菜單自言自語了一句“就吃蘿卜泥蕎麥麵吧”,隨即看向他:“是工作上遇到什麽問題了嗎?”

“不,雖然確實跟工作有關,但是今天想聊的不是我的事……”

昨天晚上在車站的站台和阿仁分開後,他立刻給睦美姐發了LINE消息。他真的想一鼓作氣地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告訴她,但還是忍住了。他覺得麵對麵更容易表達,而且,怎麽說好呢——他對把經曆的事情寫成文字,留下記錄這件事有些抗拒。他並不是擔心被科長或阿仁知道,純粹是討厭在自己的手機裏留下文字記錄。

這家蕎麥麵館在公司附近,可是跟周圍的飯館比起來價位略高,所以平時不用擔心遇到同事。鈴井之所以選擇在午餐時間約她,是考慮到睦美姐有家庭,需要按時回家。

服務員端來了茶水。點過單,用毛巾擦過手後,鈴井開口:“昨天晚上,我在回家路上的車站站台上看到了阿仁,他好像在跟誰打電話。可是站台上不是挺吵的嗎?他卻一直在說話,所以我有點好奇,不由得上前跟他打了聲招呼。”

“嗯。”聽到阿仁的名字,睦美姐換上認真傾聽的表情。

鈴井繼續說:“結果,我聽見阿仁對著電話叫‘科長’,所以就忍不住勸他把電話給掛斷了。又不是工作時間,而且,看阿仁的樣子好像又在道歉。”

今天早上在公司遇到阿仁時,他看上去跟平時沒什麽兩樣。鈴井到了之後,他臉上浮現出一貫的懦弱笑容,說:“鈴井,昨天謝謝你,讓你擔心了。”鈴井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哪裏……”科長不在,他今天好像跟其他部門有會議,從早上起就不見人影,所以鈴井稍微鬆了口氣。像那樣在工作時間以外蠻橫地讓下屬聽自己發牢騷,他究竟哪來的臉若無其事地來上班啊?這樣的怒火湧上鈴井的心頭。

鈴井感覺有些窒息,短促地吸了口氣,說:“掛斷電話的時候,我不小心看到了,科長和阿仁的通話時間超過了三個小時。”

睦美姐沉默地瞪圓了眼睛。是吧?很驚訝吧?他在這種情緒中繼續說:“我嚇了一跳。掛斷電話之前,我還不小心聽到了一些對話。”

——所以,我覺得睦美的意見很可笑哦。

那個聲音又一次在耳邊響起。要不要說自己聽到了睦美姐的名字呢?他隻猶豫了片刻,就立刻得出不能說的結論。

“——感覺他好像一直在對阿仁發泄對某個人的不滿和牢騷。”

知道自己被人在背地裏說三道四,哪怕對方是那位用職權騷擾下屬的科長,睦美姐的心情也絕對不會好吧。

“我一開始還以為阿仁像在公司一樣,隻是在挨罵呢。但是,與其說科長是在罵他,更像是在強迫他聽自己發牢騷。”

“應該是快十點的時候。我猜科長剛下班就打電話給他了,然後就一直聊到了那個時間。而且,這好像不是第一次了。”

鈴井掛斷電話之後,電話鈴也一直在響。後來阿仁能做到不接電話嗎?

“阿仁說,‘可能要怪我不小心聽了吧。所以科長才會變成現在這樣。’你聽聽這話,說明他的精神已經相當崩潰了吧?這種事合理嗎?”

“阿仁說了那樣的話嗎?”

睦美姐的眼神裏流露出擔心之色。鈴井點點頭:“是啊。”

“要是那樣的話——感覺確實挺危險的,總覺得像一種依附關係。”

“依附關係?”

“嗯。”

服務員說著“久等了”,端上了二人份的蕎麥麵。

鈴井點的是鴨蒸籠蕎麥麵[17],睦美姐點了蘿卜泥蕎麥麵。望著冒著熱氣的蘸汁,鈴井雙手合十,說:“我開動了。”睦美姐也學著他的樣子雙手合十:“我也開動了。”睦美姐掰開一次性筷子,沉默了片刻之後,終於開口:“科長確實有問題,但是我感覺阿仁也習慣了科長不講道理的說話方式,已經麻木了。明明沒必要忍到那種地步,阿仁卻因為過於逆來順受,慢慢地把挨罵當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我感覺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互相依附的關係……”

“是哦。”

“其實部長好像也挺擔心最近的佐藤老弟的,他現在對上麵的態度好像也非常惡劣。關於薪資的事,還有加強跟進一線工作的事,他的提議確實都很正確,但是措辭過分強硬,總是在用一種抬杠的方式提意見。部長也找我問過,最近部門內的氣氛是怎麽回事。”

或許是勾起了同事時代的回憶吧,睦美姐的稱呼從“科長”變成了“佐藤老弟”。雖然他覺得沒必要擔心那種人,但是站在認識對方這麽久的她的立場上,或許真的會為他擔心吧。

“我去找佐藤老弟談談吧。說不定他因為科裏的業績不好,一直在焦慮和苦惱呢。”

“不……我不這麽認為。”

鈴井含混地說了一句。睦美姐打量著他的神色,問:“為什麽?”被她的眼睛這樣盯著,他有些語塞。

佐藤科長明顯敵視睦美姐。所以,如果睦美姐提醒他的話,他的情緒肯定會很激動。這絕對是因為睦美姐是女人。明明是個女人,卻比他更能幹,也比他更受人愛戴。

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

鈴井連出聲解釋都覺得不舒服,搖了搖頭,說:“要是睦美姐提醒他的話,我擔心睦美姐會變成他的下一個目標。我明白你擔心他,不過,還是請上級去跟他說比較好吧?他那個人肯定不會聽下級的意見啦。”

“下級的意見嗎?”睦美姐喃喃自語。

他暗道糟糕,那個人是越過年紀更大的睦美姐成為科長的。他為自己說話不過腦子焦慮了一下,睦美姐卻歎口氣,說:“或許你說得沒錯。以前他是個不拘泥於上下級關係、很好說話的人。總覺得他最近越來越過分了。他以前是那種會露骨地發表刻板印象的人嗎?”

“喂。”聽到鈴井的玩笑,睦美姐的表情終於緩和下來。二人麵對麵吸溜著蕎麥麵,她點了點頭,說:“好吧。我去找部長談談。鈴井,抱歉讓你擔心了。”

“不,我倒是無所謂。”

睦美姐才是,沒必要因為是主任,便要出於對科內的責任感對鈴井說“抱歉”。不過,這種時候的睦美姐果然很靠得住。

午休時間很短,他們必須趕緊吃完,立刻返回公司。望著埋著頭大口吸溜著蕎麥麵的睦美姐的頭頂,他用力咬住嘴唇。

他想,雖然我這種人無法想象,但是她身為女人,又要帶孩子,又要兼顧銷售的工作,肯定非常辛苦吧。和他們不同,她的自由時間就隻有這短短的午休,在這樣的環境裏,還要傾聽後輩的問題,這些年她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她明明比科長的工作能力更強,卻得不到回報,社會的不公真讓人絕望。鈴井邊這樣想,邊吸溜著蕎麥麵。

“睦美姐。”

“嗯?”

“要是有什麽我能幫忙的,一定要說哦。”

睦美姐抬起頭。大概是見鈴井的表情不像在開玩笑,她應了句“嗯”,向他露出微笑:“我一直挺信賴你的。謝謝你,鈴井。”

明明是自己約她的,那天還是睦美姐搶著付了午餐費。

“就隻有這種時候我才能擺擺前輩的譜嘛。”她又說了和之前同樣的話。就是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才會這麽受人愛戴啊,鈴井想。

要是這個人是科長的話,該有多好。

事情發生在大約三天後的早上。

那天鈴井要跑外勤,他先去了趟公司,去取提前準備好的資料,正準備外出的時候,發現在部門樓層沒看到阿仁的身影。

阿仁工作態度認真,在二科總是最早出勤。每天離開公司時,都會看到他坐在入口附近的工位,鈴井已經習以為常了。所以今天沒看到他,鈴井不禁有些驚訝。

是病倒了嗎?

在他望著拔掉了電腦電源、比任何人都整齊的阿仁的工位,做出門的準備的時候,樓層的電話突然響了。

“你好,四宮食品銷售二科。”

對麵工位的濱田接起電話。幾番對答之後,他的聲音突然拔高:“咦?!那不是出大事了嗎!好的,好的。然後呢?”

注意到他的樣子,樓層的好幾個人都好奇地看過去。握著聽筒的濱田表情非常嚴肅。

“好的,我明白了。這邊沒問題,我會轉達。——科長?好的,明白了。”

濱田按下呼叫駐留鍵,朝背靠窗戶的科長的工位喊道:“科長,二號線阿仁的電話!”

麵朝電腦,坐在工位上的科長驚訝地抬起頭來,隨即應了聲“好的”,將手伸向自己桌上的電話。

“咦?!”

鈴井剛喊出來,從正在接電話的科長的工位也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叫。“咦?!”科長應該也聽到了吧。

其他同事也紛紛注意到了,不安的情緒在整個樓層蔓延開來。鈴井忙問:“是交通事故嗎?”

“不是的。聽說是從所在小區的走廊墜樓了。”濱田壓低聲音。

事情太出乎意料,鈴井一時無言以對,簡短地問:“什麽時候的事?”

“好像是昨天晚上。”

“那是……”

從建築物上墜落——鈴井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那真的是事故嗎?

阿仁的家庭情況他並不清楚,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前幾天在車站站台上的那件事。臨別之際,臉上掛著懦弱微笑的阿仁是這樣說的。

——回去吧,我家裏人還在等我呢。

此時回憶起來,鈴井的心裏感慨萬千。

難道阿仁家當時出了什麽事嗎?一把年紀還來我們公司重新找工作,說不定也有什麽苦衷吧。

“他夫人是從幾樓墜樓的?”

隻盼她是從二樓之類的低樓層墜樓的。從“小區”這個詞大致想象了一下高度,驟然有股寒氣席卷他的身體。濱田沉默地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聽說她現在在醫院。阿仁說估計會請一段時間假,讓我把電話轉給科長。”

就在這時,樓層裏有個聲音蓋過了濱田的聲音:“別擔心!請假當然沒問題,你就陪著夫人吧!”

科長身體前傾,握著電話,對聽筒另一邊的阿仁說:“好好休息,陪在她身邊吧!”

猝不及防接到事故通知,鈴井的內心仍然在震**,但是聽到科長的聲音,他暫時鬆了口氣。盡管是無藥可救的用職權騷擾下屬的科長,這種時候還是有身為人類的良心的。

他曾經這樣想。

因為這樣想過,所以當天下午,撞見睦美姐聲音顫抖地質問科長的場麵時,鈴井才會憤怒得渾身發抖。

在他跑完外勤,道過“辛苦”之後回到樓層時,氣氛已經開始不對勁了。

明明開著燈,樓層中的氣氛卻莫名的陰沉。

沒有人把注意力停留在回來的鈴井身上,他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另一個地方。有人躲得遠遠地偷瞄,有人則光明正大地往那邊看。

鈴井單手拿包,先回了一趟自己的工位。前方工位的濱田以及其他同事要麽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要麽站在打印機前,但是幾乎所有人都望著科長的工位。

鈴井也往那裏看了一眼,心裏頓時一驚。

“喂。”

他聽見一個顫抖的聲音,像是拚命壓抑的感情實在無法繼續壓抑、終於爆發了似的,帶著明顯的顫抖。

打電話——聽到這個詞,他打了一個激靈,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那通電話——3小時12分14秒的通話時長記錄,還有那台不停振動的手機。

科長並沒有回答睦美姐的問題,他像個孩子似的抿著嘴,不開心地把頭扭向一邊。

這種態度幼稚到家了。看到他的這副樣子,樓層裏的其他人也都很無語。

“我聽到了,在那邊的會議室外麵。”

睦美姐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下去,不再對科長使用敬語:“——部長是這麽對我說的,你有什麽看法?你覺得他真正想表達的是什麽?我以前被社長這麽評價過哦,以此為前提的話,你覺得他是什麽意思?我覺得是因為我太能幹了,被公司寄予了厚望,才會招來小人的嫉妒,你說呢?客戶也跟我說四宮食品就等同於佐藤,所以大部分人都覺得沒有我就沒有四宮食品。估計是我平時總是教他們做事,他們心懷不甘吧——對對對,每個人都是蠢貨——我聽到了這樣的對話。”

睦美姐口吻冰冷,像是在朗讀一段看不見的文章,口若懸河地複述完他的話。她似乎已經出離憤怒,連自己都收不住聲了。

聽到這番話,科長仍然無動於衷,完全不看睦美姐。

“——無所謂。你可以打電話,也可以講別人的壞話——包括我,再過分都行,除了不要在上班時間。”

睦美姐深深地吸一口氣。

“可是。”她繼續說下去,“我聽見你在電話裏叫了阿仁的名字。一個話題結束後,你又起了個話頭,說‘啊,對了,還有’。要是我沒有在房間外麵叫停你的話,你現在應該還在繼續講電話吧?”

同事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鈴井也不由得“咕嚕”一聲咽了口唾沫。

“回答我!”睦美姐幾乎帶著哭腔,“你是怎麽做得出那種事的?阿仁夫人傷勢嚴重,現在人還在醫院呢!為什麽你要單方麵地跟他嘮叨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啊?”

“哪有單方麵了?”一直沉默不語的科長終於開腔了。鈴井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咽了咽唾沫,注視著他的表情。

他們無法理解。科長卻一臉不悅,像是想說輪不到睦美姐提醒自己一樣,側目而視,態度明顯不耐煩,跟睦美姐頂嘴:“我哪裏單方麵跟他嘮叨了?我隻是在跟他聊天。你的語氣太沒禮貌了。”

“不,就是單方麵!”睦美姐絲毫沒有退縮。雖然沒有哭,但她的表情極其憤慨,同時也極其悲痛。

“你可是上司。因為你級別高,下屬沒辦法對你說不。你就是利用這一點讓阿仁附和你的吧?雖然用的是征求意見的口氣,實際上你根本不需要答案,隻需要他附和你,接受你發的牢騷而已。阿仁可不是為了讓你發泄不滿而存在的!”

科長的臉誇張地皺起來,像是尋求認同一般看向樓層的其他同事。

為什麽要用那種不正經的表情看我們啊——理解不了。隻有一點清楚,那就是科長完全不覺得自己有錯。

給我否認啊,鈴井想。

拜托了,快否認。科長或許打電話了,但是對象應該不是阿仁。畢竟普通人怎麽會對一個妻子遭遇事故並身受重傷的人做出那種事啊?快給我否認!他強烈地盼望著,已經近乎祈禱了。

可是,他卻聽到科長重重地歎了口氣:“阿仁不會有事啦。早上給他打電話的時候,聽他說好像沒什麽事。要是他夫人在電話途中有什麽事的話,他肯定會掛電話吧?換成是我,肯定會立刻掛電話哦。而且,我隻想跟他聊兩句而已,他要是忙的話,直說不就得了?”

“你這是什麽話!”和滿不在乎的科長截然相反,睦美姐的臉上慢慢失去了血色,仿佛馬上就要暈厥過去。

科長扯起嘴唇笑了:“話說回來,果然是你吧?最近因為我完全沒印象的事,被部長和人事部叫過去問話了。估計是有小人記恨我,在他們那裏說了些有的沒的吧?你不會臉紅嗎?不能晉升是你自己的問題,竟然想扯上司的後腿。”

睦美姐的臉僵住了。

她瞪大雙眼,仿佛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才好。樓層的其他員工也一樣,已經出離焦慮或憤怒——都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感覺這人不講理的程度令人絕望。他連心虛掩飾都沒有,是真的覺得自己沒錯。他好像生活在相信自己絕對正確、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的世界裏。

“你這個人……”睦美姐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一樣。可是,她始終沒有說出下一句話。麵對一個不講理的人,她確實沒什麽好說的。

四周鴉雀無聲,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徹整個樓層。

“你好,四宮食品銷售二科。”

資曆最低的田宮像是要從這尷尬的氣氛中逃離一樣,拿起了電話。在此期間,科長和睦美姐無聲地瞪著彼此。“咦?!啊,好的……”田宮接電話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

“科長。”田宮的手仍然握著電話,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

聽到他叫自己,科長的目光從睦美姐身上移開,口吻粗魯:“說。”

田宮說:“三號外線——阿仁的電話。”

阿仁在電話中告知,他夫人沒能恢複意識,就那樣去世了。

次月,佐藤科長被調離原崗。

他被剝奪本公司職務,調去了公司附屬倉庫的管理公司,不過調動的理由並不是因為用職權騷擾下屬,而是因為他跟客戶方的領導發生衝突,毆打並打傷了對方。在招待會上,他和在關東一帶擁有眾多店鋪的綠森超市的常務,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發生口角,突然衝上去揪住了對方。

鈴井雖沒有親耳聽到,但是能夠想象到。鈴井非常清楚,絲毫不懷疑自己的正當性,深信自己的那套理論在對方那裏也行得通的科長,當時是什麽樣的語氣。

濱田壓低聲音,又告訴他。

當時,科長揍完客戶方的常務後揚長而去,濱田追上去之後,被科長用一貫的腔調喋喋不休地抱怨:“那些家夥果然沒用。我這麽關心他們,他們卻什麽都不知道。他們能有今天,還不是多虧我這個科長給他們行方便。”濱田聽不下去,好言相勸:“科長,回去道歉吧。”佐藤科長卻瞪著他,嗬斥道:“你說什麽?!你也是個沒用的東西!跟你講不通。狗屁不懂!”

他說完,開始當場給什麽人撥電話。

夫人去世後,阿仁暫時請假了。葬禮隻在家庭內部舉行,所以公司隻出了挽金。在他請假期間,聽說由部長和睦美姐他們出馬,叮囑他絕對不要接佐藤科長的電話。或許他沒動過那個心思,但是最好拉黑。據睦美姐說,聽到這些話的阿仁雖然一臉為難,但似乎輕鬆了很多。

“混賬!”正在給什麽人打電話的科長怒不可遏地將手機摔到地上。

已經猜到他打給誰了的濱田叫了一聲“科長”,果然聽見科長說:“為什麽不接電話!太反常了!”

這時,警笛聲已經越來越近了,是聚餐的餐廳因為打架鬥毆報了警。看到越來越近的紅燈在他們剛剛在的餐廳門前照來照去,濱田臉色慘白,科長卻仍然在不停地踹著手機:“混賬!”

事情發展成這樣或許挺好的,鈴井想。

雖然和綠森超市的關係惡化了,而且上司們至今還在為了修複關係拚命奔走,但是幸運的是,對方似乎同意和解了。更重要的是,他感覺科長要是再那麽下去,遲早會以某種形式觸到底線的。

說不定他是因為年紀輕輕就擔任管理層,精神太緊繃了,才會在重壓之下精神失常吧。倘若如此,那就證明他像鈴井那天的想法一樣,並不適合當領導。如今不讓他做銷售,將他調去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部門,或許對他本人也更好。

伴隨著佐藤科長的緊急調動,有一個對二科而言挺幸運的人事變動,那就是原來的主任睦美姐直接晉升為科長了。或許是因為事情不光彩,不能影響到其他部門吧。對於四宮食品有史以來第一位女銷售科長的誕生,鈴井他們都很高興。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鈴井轉過頭去。站在那裏的是位六十五六歲、氣質典雅的老太太。她的脖子上圍著圍巾,戴著彩色眼鏡,非常時髦。她握著綠色的皮革鏈,牽著一條狗。估計是在散步途中吧。

這是一張陌生麵孔。他有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許老太太喊的不是他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鈴井不禁吃了一驚。老太太並不是在看鈴井,而是在看鈴井旁邊的阿仁。

“咦?”阿仁疑惑地看向對方。

鈴井和阿仁剛剛去大型雜貨連鎖店的總公司介紹完新的冷凍食品,正在回去的路上。

阿仁操辦完夫人的葬禮,重回職場不久,新上任的科長睦美姐便提議讓之前在銷售部做輔助工作的阿仁也去做一線工作。

“他在上份工作中肯定也做出過成績,請他一起跑業務,我很放心。”

這句話鈴井也很讚成。他覺得之前阿仁明明有實力,卻遭到了佐藤科長的故意打壓。要是性格謙讓的阿仁不能發揮自己的本事,那他就太可憐了,對於一線來說也非常可惜。

部門體製調整後,鈴井和阿仁搭檔跑業務的機會也增多了。而且說實話,他感覺這對自己很有幫助。僅僅是和年長的阿仁一起拜訪客戶,就會令對方覺得受到了更鄭重的對待。讓和藹可親的阿仁來講解,有時對方也會特地派出平時不出麵的負責人來聆聽。

在突然出現的老太太的腳下,被她牽著的狗“汪”地叫了一聲。“好啦。”老太太小聲提醒了一句,再次打量起阿仁的臉。“果然是您!”她在胸前輕輕地合掌,“好久不見。哎喲,您突然辭職,也不知道去了哪裏,我一直挺擔心的。您還好嗎?我也是最近搬到這一帶的,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您。”

“哦……”阿仁看起來很困惑。

見到他冷淡的反應,一直很開心地跟他敘舊的老太太終於麵露詫異,納悶地歪了一下頭:“請問……您不是白石老師嗎?”

“您說的那位是?”

“哎喲……”

老太太好像也越來越不自信了。就在她有些尷尬地移開目光時,她腳下的狗狂吠起來。

“汪!”

然後又大叫了幾聲。

“汪!汪!汪!”

在狗吠聲中,阿仁有些抱歉地點了點頭,從她麵前離開了。老太太不停地安撫著狗:“啊,好啦,千子!停下!千子!”

鈴井想追上離開的阿仁,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卻抬不動腿。老太太朝他道歉:“對不起哦。這孩子平時挺溫順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麽這麽興奮。嚇到你啦,對不起哦。”

“啊啊,沒有……”

阿仁不會是怕狗吧?鈴井一邊想,一邊搖了搖頭,問:“不好意思,那是我的同事。難道您是他在上一個單位的熟人嗎?”

老太太把狗鏈拽到身邊,蹲下來一邊安撫狗,一邊點頭:“嗯……”

“我還以為就是他呢,不過好像認錯人了,不好意思哦。”

“他是某家公司的社長——之類的嗎?”

“不,是醫生[18]。”老太太茫然地回答,“他曾經是我家附近一家評價很好的私人診所的醫生,可是有一天突然停業了。還挺遺憾的。”

狗不知什麽時候不叫了。盡管如此,它的嘴裏仍然發出仿佛在抑製咆哮的含混的“嗚嗚”聲,死死地盯著阿仁消失的方向。

稍微走了一會兒,鈴井在前方公園的長椅上,看到了自己跟丟的阿仁。

“阿仁。”

鈴井叫了他一聲,他看了過來:“啊啊……不好意思,鈴井。我有點怕狗。”

“真意外啊。”

鈴井也笑著坐到長椅上。阿仁突然吐了口氣:“抱歉,讓你見笑了。哎呀,不過話說回來,鈴井好厲害啊。剛剛的講解,對方的科長說他很吃驚哦。雖然不能購買商品,但是他甚至想讓自家員工也學習一下你的那種講解方式。”

“咦?真的嗎?”他非常吃驚,反問道。

在剛剛的介紹會上,他完全找不到感覺。所以,哪怕對方的科長在講解期間一臉無聊,後來還無情地將資料退了回來,說“我們估計不能訂貨”,他也一點不覺得意外。雖然設法讓對方收下資料,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未必給對方留下了好印象。

“嗯。當然是真的了。”這次換成阿仁驚訝了,“是在鈴井和負責人暫時離席的時候,股長對我說的。他說,那麽清晰的講解方式,就算沒有資料也記得住。雖然這次不能訂貨,但是如果回頭有需要,肯定會聯係你的。”

“啊,所以……”

所以對方說不需要資料,原來是這個原因嗎?這時,阿仁又說:“肯定也有你聲音好聽的原因。所以,鈴井的講解才能迅速給人留下印象吧。”

“哪裏……”

阿仁的聲音也很好聽,而且他站姿筆挺,有一種演員一般的威嚴。被阿仁表揚,老實說他很開心。可是他不習慣這種表揚,囁嚅地回了一句“謝謝”。

阿仁很會看人。剛剛的老太太喊他別的名字,估計是認錯人了。不過,在來這家公司之前,他究竟是做什麽的呢?

他的人生經驗肯定比我豐富得多,經曆過大風大浪吧——想到這裏,鈴井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聽到你這麽說,我很開心……不過,其實我明白今天對方不願意訂貨的理由。”

阿仁沉默地注視著鈴井的臉。回憶著現在拎著的包裏的資料中的商品照片,鈴井向他坦白:“今天介紹的商品,是我在策劃部參與了一半的東西。當時我的想法是——要是能發明出一種可以放在便當裏、哪怕放涼了也依然酥脆美味的炸春卷該有多好。那是我進公司以來第一次通過策劃的商品,研發的時候,我也很想完整地參與到最後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