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是今天的日期。

博美是今天做的南瓜撻。她做好後美美地裝盤,拍照發布在了INS上。用在LINE上和“媽媽友”們說“真巳子小姐,為什麽”“好難過”“好想看她最後一眼”的那台手機,發布在她們也可能關注的INS賬號上。

發布日期跟她說“朝陽也說想跟她道別”是同一天。“我家老大說‘有田間泥土的清香’哦!我們家好像有一位甜點鑒賞師呢!(或者說詩人?)”——這篇詼諧的配文,愈發令梨津感到寒心。

她明明說想要好好送真巳子一程的。

不過,“讓我們送真巳子小姐一程”這句話,原本就隱約散發出一股偽善的傲慢氣息吧,為什麽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呢?

“老公。”

“嗯?”

她不由得問伸手接手機的丈夫:“你有想過搬家嗎?”

“啊?”

雄基很吃驚。聽到他的聲音,她才恍然回神。梨津慌忙笑了笑,掩飾道:“我就是說說。抱歉,總覺得最近這種事太多了,前陣子的跳樓自殺和這次的車禍,有些影響心情——而且,最近從小區搬走的家庭好像也很多。”

“以後倒是可以考慮搬家。不過你是怎麽了?咱們不是剛搬過來嗎?立刻搬家有點困難啦,附近也沒有跟這裏差不多寬敞的公寓。”

“也是。”

現實地考慮一下,確實很困難。可是,她還是在衝動之下說了出來。“抱歉抱歉。”她一邊道歉,一邊將手機還給他。

第二天,在“真巳子小姐”家所在的小區北側,她看到博美和葉子等人的身影。

下午,準備去買晚餐食材的梨津看見她們,慌忙轉了個方向。估計她們要去“真巳子小姐”家上香吧,剛剛匆匆一瞥,博美、城崎、高橋和弓月好像都穿著黑衣服,隻有葉子身上是和平時一樣的運動套裝,不過葉子手上也拿著用來獻花的插花。

其實沒必要躲,但是總覺得有點愧疚,為了不讓她們發現,她往走廊的角落裏走了走。

她屏住呼吸等待她們的氣息遠去。

每個人她都見過,不打招呼就跟無視她們一樣,有些尷尬——不過跟我沒關係,畢竟我跟她們要去吊唁的“真巳子小姐”一麵都沒有見過。

她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繞到小區的另一側,從南側入口出去買東西了。

直到在附近的超市挑選商品的時候,梨津的心情都還有些沉重。她不停地告訴自己“跟我沒關係”,但是總感覺自己好像要被拽進她們那個充滿歪理的團體中去了。

“——聽說身後有人在追她啦。”

冷不防聽到這句話,她不由得抬起頭。

在收銀台結過賬,正在往袋子裏裝商品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了這句話,忍不住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兩名比梨津年紀大些、估計住在這附近的主婦提著購物袋,在出入口附近聊天。

“有人在追她?誰啊?”

“不知道。不過據說當時她大叫了一聲‘別過來’,突然狂奔起來。”

“哦喲,好嚇人。是變態之類的嗎?”

“這個也不清楚。不過,聽說附近的人都聽到了。”

——狂奔。

她的心髒狂跳了一下。“狂奔”這個詞令她忍不住聯想到“真巳子小姐”的車禍。有人在後麵追她,她大叫著“別過來”。

——不就是那場事故嗎?

她還想繼續聽,但是貌似已經買完東西的二人離開了超市。往袋子裏裝了一半商品的梨津也慌裏慌張地試圖追上她們。不過等她跑到外麵的時候,二人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個方向。

直到這時,她才驚訝地意識到——

自己有點不對勁。

她們說的可能並不是“真巳子小姐”的事,為什麽自己會這麽著急地追趕她們呢?就算是“真巳子小姐”的事,也跟自己沒關係。

或許是太累了吧。今天趕緊回去,在奏人回家之前好好地休息一下吧。後天還要去錄廣播節目,在此之前必須熟悉一下嘉賓的資料。她一邊想,一邊往小區的方向走去。就在這時——

“梨津妹妹[14]。”

聽到自己的名字,她拎著購物袋停下腳步。為了尋找聲音的主人,她東張西望,環顧四周,卻一個人影都沒看見。這時——

“嗨,梨津妹妹。抱歉,嚇到你了嗎?”

她瞪大雙眼,停在超市路邊的紅色奧迪車緩緩地降下車窗。在方向盤設置在左邊的駕駛席上,露出一張戴墨鏡的男人的臉。因為對方戴著墨鏡,她沒有立刻認出來。過了一會兒,梨津才意識到他是澤渡恭平——博美的丈夫。

“——澤渡先生。”

“叫我恭平就好啦。梨津妹妹,來買東西嗎?我太太她們好像在聚會,你們沒有在一起嗎?”

恭平的說話方式令她有些別扭,但她一時沒明白別扭在哪裏。她帶著茫然,含糊地回答了一句:“嗯。”恭平在車裏再次問她:“梨津妹妹不去也可以嗎?我太太她們不是說,要去跟真巳子做最後的道別嗎?”

“……真巳子小姐生前跟我沒有來往。”

“是嗎?這麽說她們邀請過你,但是被你拒絕了?”

梨津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是含糊地回了個微笑。她想起今天早上確實收到過一條消息,不是群聊,而是博美單獨發給她的:

今天我們要去向真巳子小姐道別,梨津小姐呢?那天大家聚在一起也是一種緣分,梨津小姐要是能來的話,真巳子小姐和一臣老弟也會很開心的。

她在說什麽啊,當時梨津想。

“真巳子小姐和一臣老弟也會很開心的”,是因為梨津的職業嗎?還是因為她是“名人”?

不過,或許博美是想通過“帶梨津過去”為自己邀功吧。她不會是想讓梨津成為自己的人脈吧?

梨津覺得她來問自己,是因為從昨晚持續到現在的一係列事件帶來的激動情緒還沒有消散。梨津隻回了博美一句:“我就不去了。”她不知道想要過度參與某個人的死亡是種什麽心態,說得再重些,她覺得心裏毛毛的。回複完之後,博美再也沒有聯係過她。

“哦。”恭平點點頭,再次看向梨津。

“梨津妹妹。”

“嗯。”

“你沒事吧?”

恭平突然摘下墨鏡。

“真巳子的事也讓梨津妹妹很鬱悶吧?總覺得你非常勉強自己。你沒事吧?”

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我送送你吧。”恭平提議,“你的東西好像挺重的,要不要坐我的車到小區?”

她明白別扭在哪裏了。

因為他喊自己“梨津妹妹”。自從上次博美的茶話會後,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自己跟他的關係並沒有這麽親密,他卻在明顯地跟自己套近乎——就跟叫其他媽媽友葉子、真巳子一樣。

就連如今已經成為死者的“真巳子小姐”,他依然親密地直呼其名,這也讓她有種無法忍受的厭惡感。

“——不用了,東西不是很重。”

梨津努力露出開朗的微笑。小區和超市近在咫尺,沒必要讓他送,更何況在距離生活圈這麽近的地方,搭丈夫以外的男性的車,倘若被別人看到了,不知道會產生什麽樣的誤會。

梨津的腦海中響起警鈴。她不認為這是自作多情,從單身的時候起,她就多次被精於此道的男人算計,因此隻憑氣氛就能做出判斷。因為他對自己有自信,覺得自己遊刃有餘,所以完全不會設想被對方拒絕的可能性,露骨、單方麵地將好感和欲望——

她的雞皮疙瘩快要控製不住了。梨津努力克製住,微笑著對他說:“請代我向博美小姐問好。”

她故意提到博美的名字,抬腳往前走。梨津能感覺到恭平有話要說的目光,但她還是快步離開了。她邊走邊想,希望對方可以從這樣的態度中感覺到自己明確的拒絕。

頭也不回地來到小區門口,她總算喘出一大口氣。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幾乎忘了呼吸,身心都非常緊張。為什麽自己會陷入這種情緒呢?她覺得非常荒謬。就在這時——

在南側入口前,她看到一個晃晃悠悠的人影。

咦——她瞪大眼睛,發現有個本來倚在門邊的女人的身影越來越近。看到那個身影,梨津再次屏住呼吸。

是香織。

她的眼睛在看梨津。

“你……好。”

梨津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自從閱讀誌願者會議那天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和香織說話。在博美的茶話會上聽說,香織也是這個小區的住戶。看來之前一直沒有碰見,隻是運氣比較好,今後是不是要小心一點呢?

“呃……香織小姐也住在這個小區呢。我——”

為了寒暄,她差點無意識地把自己住幾樓說出來了,於是她趕緊閉上了嘴。最近她不是剛想過嗎?絕對不能把任何個人信息透露給這個人。

“我?”

香織動作遲緩地盯著梨津。她是沒有聽到梨津的話嗎?每次和這個人說話,節奏都會被打亂。梨津生硬地點點頭:“你也住在澤渡小區呢。”

“哦哦——你說住在這裏啊……唔,最近是啦。”

“哦。”

是剛搬過來的意思嗎?她們的關係並沒有近到可以直呼她“香織小姐”的程度,可是自己隻知道她的名字,所以隻能這麽叫她。

“不是商量過今天要去真巳子家嗎?幾樓?”

“這……”

猝不及防的問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香織的身體往說不出話來的梨津跟前探了探:“說啊,幾樓?”

“……我跟那位女士並沒有見過麵。”

這句話自己被迫說過多少次了呢?她對博美說過,對恭平說過,對香織也說過。為什麽僅僅因為對方“不幸”,自己就要被他們逼著可憐她、悼念她呢?

香織誇張地瞪大眼睛。“欸,不會吧?”她的聲音宛若孩童,“不過,你不是有接到那個茶話會的邀請嗎?我沒有接到邀請啦,所以不知道地點,必須打聽一下才能過去。你不是正式接到邀請函了嗎?我家小孩說他看到了哦。”

胸口好像被人重重地錘了一下,梨津有些窒息。

她到底在說什麽啊?梨津完全摸不著頭腦,極其無語。不過,聽到“小孩”這個詞,她的後背立刻激起一陣戰栗。記得茶話會的邀請函是奏人從博美的兒子朝陽那裏拿到的。

這個人讓她兒子監視奏人的行動嗎?

“哎——”

香織的眼睛不客氣地盯著梨津。她看起來仍然比其他媽媽顯老,不像小學生的媽媽,剪裁寬鬆的白色連衣裙也有一種老舊、過時的感覺。連衣裙因為是白色的,領口的花邊已經開始泛黃了,上麵還有陳年的褐色汙痕。

香織慢條斯理地問道:“哎,你難不成在跟澤渡交往嗎?你們是那種關係?”

驚訝的聲音卡在喉嚨裏。這人冷不丁說什麽呢?但是她的思緒很快就更亂了。“澤渡”是指博美嗎?可是梨津才剛剛被搭訕,被她的丈夫澤渡先生搭訕。

交往?那種關係?

梨津的皮膚上寒毛直豎。被她看到了嗎?可是,是什麽時候?來的路上她不記得有見到香織。

“什麽意思?”她迷茫地反問。

香織死死地盯了她片刻,突然咧開嘴笑了。

皮笑肉不笑。

“沒事啦,沒事啦。”

什麽沒事啊,要是造成奇怪的誤會——梨津正想辯解,突然聽到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我也是。所以,沒事啦沒事啦,沒事啦沒事啦。很多人都是啦,所以別擔心。比方說弓月小姐就是哦。”

“咦?”

這一次口中終於溢出驚訝的聲音。香織卻麵不改色地點了點頭,繼續按照自己的步調說下去:“我也勸過弓月小姐哦。所以,她應該也快了。別擔心哦。”

“不,可是……”

“啊——我還一直想讓她代替我呢。到底選誰好呢,好迷茫……不過,必須趕緊決定才行,馬上就要結束了。”

“請問……什麽快要結束了?”

“別擔心,沒事啦,因為我也是啦。”

她從大家那裏聽說過,這是一個無論聊到什麽,都會立刻回答“我也是”的人。

就連奇怪的事、不合常理的事也一樣,比如她說自己和梨津一樣是播音員,跟別人是老鄉之類的。她好像相信隻要附和別人,就可以跟對方拉近關係,像是有一本這樣的指導手冊似的。

梨津的臉有些僵:“是嗎?”

梨津喃喃地說完,微笑道:“不好意思,我先告辭了。”從她旁邊通過時,梨津好像從腳尖到頭頂都無比緊張。自己好像被一股神秘的恐怖力量襲擊了,她覺得自己跟這人是雞同鴨講。

一本用附和的方式打開對方心房的指導手冊。如果她是按照那玩意兒行動的,那她還是人嗎?

這種嘲諷的想法令她再次不寒而栗。就在馬上經過她身邊時,梨津注意到她手裏拎著什麽東西。那是一個白色的袋子。

裏麵裝的是要獻給真巳子的花嗎?她想。可是,她猜錯了。白色的袋子裏露出零食的包裝袋,而且非常大。在那個經濟實惠裝的零食袋上感覺不到厚度,裏麵好像已經空了。

為什麽要帶這種垃圾啊,她不是去吊唁的嗎?

“哎呀。”

她注意到了梨津的目光。香織望著梨津,問:“你要吃嗎?”

有股冷氣貫穿鼻腔。

“我先告辭了。”

梨津拒絕理睬對方,抬腳往前走。感覺香織還在看自己的背影,所以她不能回自己的家。

她抱著購物袋,有點想薅自己的頭發——今天到底是什麽情況?她不想回家,不想讓香織知道自己家的門牌號。

於是她穿過過道,特意從南側穿過,往澤渡家和“真巳子小姐”家所在的北側走去,途中路過了鋪有保護膜的家。她滿腔厭煩,在想要移開視線的情緒中不停地往前走。

就在這時,她感受到了手機的振動,振動聲是從她拎著的小挎包裏傳出來的。

她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

零零散散地聚在一起、有的穿喪服、有的穿便服、帶著花去吊唁的媽媽友們,在超市嚼車禍事件的舌根的主婦,用黏黏糊糊的目光目送梨津的澤渡恭平,守在南側入口、緩緩地朝她走來的香織——“我也是”“馬上就要結束了”“你要吃嗎?”

她不能回家。她想回,卻不能回。

一切宛若一場噩夢。她突然掏出振動的手機,那振動聲聽起來仿佛是結束噩夢的鬧鈴。

可是,她錯了。

屏幕上顯示的是“澤渡博美”。

她瞬間屏住呼吸,之所以接通電話,是因為她再也無法忍耐了。究竟找我有什麽事啊?

“——喂?”

“喂?梨津小姐,你現在方便嗎?有件事想問問你。”

心跳聲越來越大,她後悔接這通電話了。

恭平剛剛在奧迪車裏跟自己搭訕,要是那件事被誰看到了呢?梨津沒有任何過錯,就連他要送自己一程的提議也拒絕了。可是……

——我也是。

我也是什麽呢?我和恭平沒有任何關係。“沒事啦沒事啦,很多人都是啦,所以別擔心。比方說弓月小姐就是哦。”為什麽她當時會提到弓月小姐?住在北棟的那位比博美年輕的媽媽友,在茶話會上確實最年輕可愛。話說回來,親昵地直呼葉子、真巳子等媽媽友的名字,跟城崎和高橋也經常攀談的恭平,好像確實不怎麽跟她說話。現在想想,或許真有可能有那回事。但是——

他居然喊我梨津妹妹,我可不記得我們什麽時候這麽親密了。有朝一日,他肯定也會直呼我的名字。

我最討厭那種男的了。

要是博美問起的話,她準備這樣回答,明確地表明自己很困擾。梨津這樣想,可是——

“你給了朝陽巧克力點心嗎?”對方卻問出一個她未曾設想到的問題。

她瞬間屏住呼吸。她回憶起那吧唧吧唧的聲音,還有散落在沙坑的塑料包裝袋,以及問她“能不能不要告訴我爸爸媽媽”的那張明朗的笑臉。

博美的聲音無比嘶啞低沉:“拜托你回答我。你給了朝陽‘樵夫圓舞曲’嗎?”

聽到具體的名稱,梨津的肩頭驀地一鬆。“樵夫圓舞曲”是一種在樹木形狀的餅幹中注入巧克力的零食,深受孩子們的歡迎。那天她讓奏人帶的是巧克力棒,不是“樵夫圓舞曲”。她問的好像不是茶話會那天的事。

博美的聲音非常迫切:“我正在打電話問大家。朝陽今天把它們帶回家了,我問他是從哪裏來的,他說是別人給的。”

她的聲音有些驚慌無措,但更多的是焦慮不安。

“這種事以前也有過。聽說市麵上賣的巧克力味道很濃鬱,隻要吃過一次,就再也無法接受天然的甜味。所以我家一直都很小心,擔心萬一他已經吃過了怎麽辦。朝陽堅持說他隻是收到了,還一次都沒有吃過。可如果他已經吃過了呢?”

眼底驟然閃過昨天看到的博美的INS投稿。

用每年都會收到的南瓜做的南瓜撻,很有品位的布置,老大說“有田間泥土的清香”,我們家有位甜點鑒賞師——

她是不是白癡啊?梨津想。

你的朋友可是死掉了!嘴上說著自己很難過,想見她最後一麵,卻為兒子是不是吃了市售的巧克力驚慌、焦慮。你兒子又不會因為這麽小的事就死掉!

明明早就吧唧吧唧地不知道吃了多少根了。在此之前,你兒子肯定也早就吃過了。那份饑餓感明明是你自己培養出來的。

梨津有股告訴她的衝動,卻因為過於荒謬而發不出聲音。我這麽想回家,卻不能回去。因為香織可能在,於是就隻能拎著重重的超市購物袋,在這種地方,像白癡一樣打電話。

她想,你丈夫出軌了哦。

“你在聽嗎?梨津小姐。”

“哦。”她附和了一聲。不過她的心不在焉好像暴露了,電話裏能夠感覺到博美忍怒的氣息。

“你怎麽回事?是不是瞧不起我?”

語氣非常刺耳,博美生氣了。

“你這人有點自作多情哦!”

她的聲音在顫抖:“你覺得隻要自己存在,對方就會嫉妒你吧?大家都會在意你、羨慕你,僅僅因為你的存在和頭銜,就會覺得你在秀優越感吧?‘我明明表現得很正常,大家卻都在關注我,好煩哦’——你一直是這麽想的吧?可是,那隻是你自己的心願啦!你又沒有漂亮到那個地步,也沒有多了不起!”

博美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那真的是她的聲音嗎?梨津連這件事都無法分辨了。有風的聲音,呼——呼——她不記得自己有上電梯,明明走在小區的一樓,卻像是站在樓上的走廊中一樣,有呼嘯的風聲。

“那隻是你自己的心願啦!”博美重複了一遍,“是你的臆想啦!你覺得自己比別人厲害,比別人特別——希望別人看到你,關注你,跟你競爭,找你秀優越感。可是,那隻是你自作多情的心願啦!我們大家根本不在乎你,也不關注你。你對我表現出的優越感,我甚至覺得很搞笑,很離譜!你隻是渴望我的關注啦!”

我根本沒那樣想。

我不懂。

她想。但是風聲太大,她無法回答。呼呼呼,呼呼呼呼,身上的衣服和頭發在風中獵獵作響。再這麽下去,自己可能會不小心鬆開手裏的購物袋了。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風在不停地呼嘯。

購物袋好像要從手裏掉下去了。

等等,我知道,樵夫圓舞曲。

拎著那個袋子的人是——

“什麽人啊,這麽瞧不起人!”

耳邊傳來博美不甘的聲音。

聽得人如癡如醉。

甚至一片平靜。

這個人,她對我。

超級關注。

不關注、很離譜、是你自己的心願、自作多情——雖然措辭很難聽,但是越是強調,就越是凸顯了博美的言不由衷,其實,她對梨津的存在在意得不得了。這些話聽起來宛如讚美——輸給你好不甘心、好嫉妒。

再多說一些,梨津想。

睜開眼睛時,她獨自躺在昏暗的房間裏。

有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坐起來後有些頭疼。二十歲左右的時候,工作壓力導致她患上了失眠症,長期依賴安眠藥,那時睡醒後就總是頭疼。這一次醒來,她有種和那時一樣的感覺——仿佛剛剛從強力的藥物酩酊狀態中抽離出來。

這裏是小區裏自己家的臥室。

她是什麽時候回來的?衣服還是出門時穿的那一套。枕旁奏人的火箭形鬧鍾指向了七點。

七點——看到這個時間,她大吃一驚。周圍已經徹底黑了,窗簾緊閉。她究竟睡了多久?奏人應該已經回來了。她在會不會把兒子關在門外的焦慮中陡然清醒過來。

“奏人——”

“汪!”

有個聲音近在咫尺,梨津循聲望去,發現小八正在舔自己垂在床邊的手。它伸著舌頭,一臉興奮地仰視著梨津。

“小八……”

小八濕潤的鼻子在微微**。梨津仔細端詳著它,在昏暗中小八的模樣依然非常可愛。現實感從被它舔過的手指開始回歸,她感覺到了它對自己的擔心。

就在這時,門緩緩打開了,走廊的燈光透了進來。

雄基探頭進來:“你醒了?沒事吧?”

“老公……”

頭好疼。從走廊照進來的光很刺眼。

“咦,小八。你跑哪兒去了?”

從丈夫背後傳來奏人的聲音。像是為了回應他似的,小八從臥室裏跑了出去。耳邊立刻傳來奏人開心地呼喚“小八”的聲音,她鬆了口氣。太好了,奏人平安回來了。

“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睡著了。”

“沒關係。如果還是難受的話,就接著睡吧,晚飯我會看著辦的。話說回來,你還能吃飯嗎?要是身體還不舒服的話……”

“你回來得好早。抱歉,其實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啊?”

雄基擔心地望著梨津,臉上浮現出詫異的表情。和梨津對視片刻,他問:“你不記得了嗎?”

“記得什麽?”

“你給我打電話,聲音跟尖叫一樣。”

“什麽?”

“你真的不記得了?”

丈夫的表情越來越擔心了。梨津目瞪口呆地反問:“電話?”

雄基詫異地望著她,然而,梨津卻覺得自己才是受到丈夫欺騙的那一個。因為她真的不記得了,記憶中斷了。下午她去買東西,在小區前看到了博美她們,然後去了超市,回來後遇到了香織——從那個時候開始,時間感就很模糊。

她好像被澤渡恭平搭訕了,還接到了博美那通宛如噩夢般的電話。

雄基走到床前,在梨津的注視當中坐下。沉默地猶豫了一陣兒後,他問:“這麽說,那件事你也不記得了嗎?”

“究竟是什麽事……”

“澤渡博美小姐,從自己家的陽台上墜樓身亡了。”

她倒抽一口涼氣,目瞪口呆。

雄基到底在說什麽?怎麽可能?她的嘴角抽搐,臉頰僵硬。

“墜樓身亡?”

“……情況還不是很清楚,不過小區裏的人議論紛紛,說是她兒子朝陽把她推下去的。有人在下麵看見博美小姐在陽台上麵目猙獰地追孩子,母子倆你推我搡,最後母親從樓上掉了下去。”

“你在開玩笑吧?”

她感覺自己的聲音非常遙遠。雄基的眼睛裏浮現出一抹痛心的光,對梨津說:“你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給我打電話的,你說博美小姐墜樓死了。我回來的時候小區被警車和記者們圍得水泄不通,這件事鬧得非常大。”

與自殺不同,可能有謀殺性質。朝陽——那孩子怎麽樣了呢?在陽台上被麵目猙獰的博美追趕。盡管隻見過她沉穩優雅的表情,梨津的眼前卻輕而易舉地浮現出她的那種表情。她追趕孩子的理由梨津也知道。

因為兒子吃了巧克力點心。

“朝陽呢——”

“不知道,應該在警方那裏吧,估計在被問話。”

“他爸爸也跟他在一起嗎?”

“那個啊……聽小區裏的人說,他被救護車拉走了。”

“什麽?!”

雄基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梨津問:“澤渡先生也受傷了?是一起墜樓了嗎?”

“不,他好像被捅成重傷了。聽說他有事在樓下鄰居家,有人說是那家的太太做的……梨津,你認識嗎?那家人姓弓月。”

她吸進去的氣,頓時呼不出來了。有事在樓下鄰居家——這樣的事之前應該也是家常便飯吧,在弓月丈夫出去工作的時候。

她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情緒來麵對。在妻子麵臨危險的時候,那個男人到底在幹什麽啊?弓月也是,為什麽偏偏今天讓別人的丈夫進家門呢?而且那位妻子剛剛和自己一起吊唁完共同好友回來。

想到這裏,立刻有股濁氣從梨津的胸腔深處湧上來。

比起澤渡恭平,更令人擔心的是他們的兒子朝陽。現在能夠為他著想的父母都已經不在他身邊了。

“——手機。”

“什麽?”

“看到手機了嗎?我的……”

“枕邊的那台不是你的嗎?”

她打開通話記錄。

梨津確實給雄基打過電話,雖然她完全不記得了,但自己好像確實那麽做了。上一通電話是雄基打給梨津的,然後是梨津打給丈夫的好幾條通話記錄。再往前翻,她翻到了澤渡博美的來電記錄。

那並不是做夢嗎?

可是,到哪裏為止是真實的呢?

博美說過“我正在打電話問大家”,問朝陽到底有沒有吃巧克力點心。所以,她或許並不是隻給梨津一個人打了電話。

墜樓身亡。

並不僅僅是墜樓,而是墜樓身亡,人已經死了。

梨津想起之前聽到的那聲“砰”——什麽東西爆裂似的聲音,她無法相信。

雖然交情絕對不夠長,也不夠深,但是死掉的是她認識的人,而且是剛剛和她說過話的人。這樣的衝擊太劇烈了,剛剛暫時遠去的頭疼再次卷土重來。

握著的手機振了一下,屏幕上亮起微光。看到LINE這個詞的瞬間,她想,啊啊——

雄基昨天晚上才對她說過的話又在耳畔響起。

——舉個極端的例子,假如這是她們自己的葬禮,她們估計覺得在好友內部聊這些沒什麽吧?

某個人的表情包。

傷心流淚的兔子的搞笑表情包在屏幕上滑過。

配有“博美小姐,難以置信”的文字。

“你沒事吧?”

聽到丈夫的問題,她連勉強回答一句“沒事”的力氣都沒有了。梨津呼吸急促,胸口堵得慌。這時,她在小八“汪汪”的叫聲中察覺到奏人走過來的氣息。透過窄窄的門縫,她看見兒子站在門外。

“媽媽,你沒事吧?我餓了。”

“奏人。”

“外麵還有警車嗎?發生什麽事了?有人受傷了嗎?”

她察覺到站在旁邊的雄基的肩膀繃緊了。她這才意識到,這孩子恐怕還被蒙在鼓裏,對澤渡家的案件還一無所知。

奏人很喜歡將博美推下去的朝陽。哪怕家長發生了不幸,學校好像也不會告訴孩子們。可是朝陽是現任兒童會會長,還是在校生,奏人遲早會知道的吧。到那個時候,這孩子會受到多大的打擊啊——

一想到這裏,她就有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梨津強迫自己說:“要不你們兩個去外麵吃飯吧?我還沒有食欲。”

“你可以嗎?”雄基擔心地垂頭看著梨津。

梨津點點頭:“嗯。能讓我安靜一下嗎?”

哪怕隻是片刻也好,她想讓奏人離開這個小區。今天晚上等他們兩個吃完飯回來,哄奏人睡著之後,她再好好跟雄基談一談搬家的事吧。在此之前,梨津也想先整理一下情緒。

“好吧——不過,你千萬不要鑽牛角尖哦。”

“嗯。”

“我想吃TREELAND的漢堡包!”

“……好嘞,那我們走吧!”

聽見奏人說出附近的家庭餐廳的名字,雄基對他露出仍然有些僵硬的笑臉。二人走出臥室,開始做出門的準備。梨津聽著他們弄出來的動靜,都這個時候了,依然忍不住在想——啊啊,那個家庭餐廳的漢堡包,估計博美也會禁止兒子食用吧,因為不知道裏麵放了什麽。

她一想到這裏,便有眼淚從眼眶裏滲了出來。好奇怪,她也不知道這是什麽眼淚。

她閉上眼睛,再次躺下。她的意識格外清醒,大腦因為剛剛聽到的博美的訃告處於興奮狀態,怎麽都睡不著。

手機輕輕地振了一下。

像是揮動球棒一樣輕輕地振了一下。

然後,又振了一下。

收到新消息的感覺傳遞過來。

梨津抬起沉重的手臂,拿起手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她必須確認一下現在幾點。但是在此之前,她卻不由自主地打開了LINE的群聊。

身為女王的博美不在了的那個LINE的群聊。

“好想看她一眼呢。”

這句話跳出來的時候,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或者說時間倒流了。

可是,不對,頭像上的人不是博美,不是精心拍攝的、戴著大大耳飾的博美的高冷側臉,而是一個做得很醜的手縫玩偶——一個紮著麻花辮、身穿白色連衣裙的玩偶。

是一個陌生頭像。看到下麵的名字,她立刻渾身戰栗。

Kaorikanbara-WhiteQUEEN

香織神原,白王後。

她無比錯愕。在她睡覺的時候,自從葉子發過表情包之後,時間線已經過去了很久。香織是什麽時候加入這個群聊的?她想了一下,感覺臉上唰地失去了血色。

說不定她很久以前就在了。

或許她進群後沒有發過言,一直在默默地看大家聊天,就像梨津隻在剛入群時說了句話,此後便一直潛水一樣。

她不是隻有一個翻蓋手機嗎?

想到這件事,梨津腦子裏更亂了。這位“Kaorikanbara-WhiteQUEEN”,難道不是她知道的那位香織嗎?

可是,葉子、弓月、剩下的每個人都跟在她後麵發言,仿佛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是啊。畢竟鬧得這麽大,肯定不能像普通葬禮那樣告別,要見的話隻能趁現在了。

我可受不了就這樣道別。

弓月小姐,你跟她老公聯係上了嗎?你們關係不是很好嗎?

關係好什麽啊,笑死。

後麵跟著一個哈哈大笑的表情包。

什麽嘛,大家都知道啦!(笑)

早就知道啦。都那麽明顯了嘛。(笑笑)對了,聽說她老公今天的傷是弓月小姐幹的?是真的嗎?

這就任由你們想象嘍!開玩笑啦。(笑)

表情包。

表情包。

表情包。

表情包。

表情包。

表情包。

梨津小姐,你在的吧?

就在這時,眼前突然跳出一條消息。

回複一下呀。梨津小姐。禁止已閱不回哦!(笑)

一起去跟博美小姐道別吧。要是梨津小姐來的話,大家肯定都會很開心哦。

梨津小姐。

這次你見過的吧?梨津小姐——

叮咚——玄關傳來門鈴聲。

伴隨著這個聲音,梨津的尖叫破口而出。她的肩膀誇張地抽搐了一下,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雄基、奏人……”

她猜不到什麽客人會這麽晚來訪。

是他們兩個回來了嗎?可是,他們為什麽不用鑰匙開門?雖然澤渡小區是時髦漂亮的建築物,但這裏的安保措施卻很敷衍。大門沒有安裝通用的自動鎖,任何人都能來到家門口。

啊啊!

她差點就要尖叫了。在考慮內部裝修時不時髦、外部裝飾講不講究之前,不是應該先考慮安保嗎!那對隻考慮外觀的笨蛋夫婦!

她走出臥室,戰戰兢兢地想要通過安裝在客廳的對講監控瞧一眼,卻先聽到一個聲音:“三木島梨津小姐。”

她捂住耳朵,祈禱這是幻聽。

對講監控的屏幕上映出一個白衣女人。她身穿土氣過時的純白色連衣裙,臉上敷粉,抹著鮮紅的口紅。

香織的臉映在屏幕上。並沒有那麽親近、僅僅是在誌願者會議上見過的——那個人。

叮咚——

悠長的門鈴聲響了起來。唯一和澤渡家有共同之處的、自己家的門鈴聲。

“梨——津——小——姐。去看她一眼吧——”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叮咚,砰砰砰,砰砰砰,叮咚,砰砰。“梨——津——小——姐——”砰砰砰砰。“這次你見過的吧——”叮——咚——

“汪!”

小八衝著門叫了一聲,敲門聲戛然而止。

可是僅僅停了一瞬,很快就再次響起敲門聲。叮咚聲響個不停。

“汪!汪!”

小八拚命地咆哮。好可怕,太可怕了,梨津緊緊抱住它小小的身體。

“——梨——津——小——姐——”

聽著門外呼喚自己的聲音,她想,或許大家都經曆過這種事吧。

不明白,她不明白。可是,或許每個人都曾經這樣被逼到絕路吧。被她在身後追趕,被她接近家人,明明覺得奇怪,卻被迫與她親近。

博美一定不是什麽女王。成為女王隻是她的期望。很容易理解嘛。盡管一開始猜不透她想在大家中成為什麽樣的人,她希望大家怎麽看待自己,現在卻再清楚不過了。那對夫婦隻是在扮演小區的王罷了。

可是,門外的這個人卻讓人摸不著頭腦。估計她並不在自己能理解的常識的範疇中。

“梨——津——小——姐——”

“閉嘴!”她吼道。

吼出來之後,她又直呼糟糕。這樣一來不就跟告訴她自己在家一樣嗎?但是,事情已經不受控製了。嘈雜的敲門聲不斷往耳朵深處鑽,令她頭痛欲裂。

“我要報警了!”

她已經被逼得快走投無路了。可是,現在還來得及,鄰居家或許會察覺到我家的情況不對勁。

在梨津吼出來之後,敲門聲戛然而止,叫她名字的聲音也停了。

對方這麽輕易地放棄了,令她有些吃驚。她帶著驚訝望向對講監控的屏幕,映在屏幕上的是頭頂的發旋,那是香織夾雜著白發的頭頂。

原本低著頭的香織突然抬頭。

“啪!”

她怪模怪樣地大喊一聲,隨即笑了。她整張臉都皮笑肉不笑,鮮紅的口紅依然突兀地浮在那張臉上。

“梨津小姐,走呀。”

她的聲音傳來。笑嘻嘻的聲音。

“去見博美小姐啦。這次不是你認識的人嗎?你有去見她一麵的資格啦。博美還在的哦,她會很開心的,所以去見見她啦。還要給她寫信哦,要盡量告訴更多人。”

香織陰惻惻地笑了。她的臉陡然湊近對講監控的攝像頭。

“還得告訴奏人哦。朝陽的媽媽死掉了嘛,他肯定很難過,很想跟她道別。要不我去告訴他吧。走吧,梨津小姐,我也去吧。”

“不要——”

聽到自家孩子的名字,她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在吼出聲音的胸腔裏感受到綿長的痛楚,她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發出來的聲音。她不由得打開門,飛奔出去,衝到過道上——

然後,她屏住呼吸。

香織不在。下一刻,她驚愕地望向旁邊。

身體傾斜得很嚴重。

腿上失去了力氣。

砰——聽見了什麽東西爆裂似的聲音。

墜落的聲音。

丈夫雄基形容為“咚”的聲音。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梨津的聽力開始模糊,她感覺到聲音漸漸遠去。

——啊啊,掉下去了。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耳畔傳來風拍打東西的聲音。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梨津明白那是什麽聲音了。周圍有藍色的塑料膜。

覆蓋整個澤渡小區、搬家用的保護膜,此時正一齊迎風招展,像某種巨型生物在呼吸。

“——汪!”在墜入黑暗的最後一秒,她聽見了小八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