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從屋子裏傳來孩子們跑過來的腳步聲。

“奏人來了嗎?”

“那我們去中庭公園吧!”

三個比奏人大很多的男生一起跑到玄關。

梨津身後的奏人忐忑地看著他們,隻見其中一人舉起手,跟他打招呼:“嗨,奏人!”奏人笑了。其他兩個男孩剃著寸頭,唯獨那個男孩留著長發,皮膚白皙。他看上去很機靈,眉眼酷似博美,梨津一眼就認出他是澤渡朝陽。

“爸爸,我們去玩了。”

他穿上鞋子,跟父親打過招呼後,又禮貌地跟梨津問好:“您好。”不愧是高年級的學生。不過,另外兩個孩子卻連聲招呼都沒打,就急匆匆地跑掉了,看來並不是所有高年級的學生都像他那樣懂事。

“奏人,去吧。”

“嗯!”

“等會兒我去接你!有什麽事記得回這裏!”她衝活蹦亂跳的兒子的背影喊道。

奏人頭都沒有回,敷衍地答應了一聲:“知道啦!”一共四個男孩,讓他帶的實惠裝零食好像太多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

“抱歉,還得讓朝陽陪著奏人玩兒。”

“客氣什麽。我家客人一直很多,朝陽也習慣了。快請進吧。”

她是按時到的,不過,裏麵好像已經有幾個客人到了。梨津在恭平的催促下脫鞋時,博美出來了。

“梨津小姐,快請進。不好意思,剛剛是孩子爸爸開的門。沒嚇到你吧?”

博美今天也打扮得很完美。哪怕是在自己家舉行的聚會,她也一絲不苟地化了妝。外麵天氣有些涼,但是室內開著暖氣,她穿了一件露肩裝,別在右側胸前的銀色胸針低調地閃爍著光澤,從無袖上衣裏伸出來的兩條手臂纖長美麗。

不愧是她。梨津癡癡地望著她的身姿,向她搖頭:“哪裏。作為住在澤渡先生設計的小區裏的居民,承蒙關照,沒想到還能見到本人。”

“叫我恭平就好啦。”

澤渡恭平拿出拖鞋給她,在去客廳的路上對她說。

“——好的,恭平先生。”

梨津換了個稱呼,接著說:“很榮幸見到你。澤渡小區真的改造得非常棒,能夠入住這裏的時候,我們別提多開心了。”

梨津說完,澤渡夫婦對視一眼,博美輕輕地搖了搖頭:“經常聽小區的大家這麽說,不過完全不是我們的功勞啦。我們隻是湊巧認識一家裝修公司,全靠他們完美的施工,才能完全實現我們的構想。所以,千萬不要客氣。”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鄰居嘛。”

“嗯——謝謝。”

她索性學他們那樣,放棄說敬語。博美看了眼身邊的丈夫,露出為難的神情,微笑著解釋:“今天他碰巧有個工作會議要在家裏開。我不小心忘記了,安排了茶話會。媽媽們的聚會上多了個爸爸,抱歉啦。”

“不,沒關係……恭平先生經常要在家裏辦公嗎?”

“倒是有一間事務所,不過,也有很多客戶想到我實際設計的房子裏參觀一下,當作一種參考嘛。”

“直到現在還會有雜誌或者電視台來采訪呢。”博美微笑著說道。

走廊的牆壁中央貼著一排阿拉伯風格的彩色瓷磚,瓷磚上有一排很有厚重感、古色古香的掛衣鉤,上麵已經掛上了到訪客人的外套或上衣,但是色彩依然非常亮眼。真是一個精致時尚的家。來采訪的人肯定也會覺得能到這裏拍攝是賺到了吧。她一邊想,一邊轉向他們:“采訪很累吧?我現在雖然少了很多,但是以前經常被問到能不能在家裏裝攝像機啦、可不可以曝光私生活的照片啦之類的問題。”

這二位對梨津的職業有多大程度的了解呢——至今還一次都沒聊到過職業的事,所以她不知道答案,不過,從恭平剛剛突然喊初次見麵的她“梨津小姐”,還有博美迄今為止的言行等各種細節來推測,他們估計已經知道了吧。所以她決定以此為前提跟他們聊天。

“那種時候連家人都要受到連累,好幾天都得陪我一起收拾房間,每次都特別折騰。”

所以她非常理解他們。她是抱著這種心情說的——可是,麵前的二人周圍的氣溫卻驟降。她還來不及思忖原因,恭平就說:“嗐,因為我們的工作性質,平時真的經常遇到那種事。”

他的臉上沒有笑意。梨津有些慌亂。她是不是說錯話了?

因為他們的工作性質,要將自己的家作為素材向別人展示——這種事梨津也能想象,但是這個家裏有一個念小學的男孩,每天都和孩子生活在一起,無論如何都會出現生活氣息,在采訪的時候要消除這種氣息,應該很不容易。她是抱著這種想法說的,絕對沒有惡意。

她看向博美,博美卻甩下她,快步往前走去,像是沒有聽到剛剛的那番話一樣。

“各位,梨津小姐來啦!”

伴隨著爽朗的聲音,博美打開通往客廳的門,已經到了的幾名女性齊刷刷地望過來。裏麵一共有三人。在突然抬起頭的人裏,也有前幾天在閱讀委員會後半程跟她搭訕的兩位母親——城崎和高橋的身影。二人都微笑著跟她打招呼:“你好。”

除她們以外,還有一位在閱讀委員會上不曾謀麵的女性,看上去比梨津還年輕,留著染了亮色的齊頸短發,看起來很爽朗。其他二人今天的穿著依舊素雅,她則穿了一條剪裁寬鬆的翠綠色連衣裙。

“哇,真的是梨津小姐!初次見麵。我是住在601室的弓月。”

她一笑就露出了略大的門牙。她大約是下巴比較短的緣故,襯托得牙齒更大了,令人想到鬆鼠等齧齒類動物。梨津覺得她很可愛。

“正好是我們家樓下。”旁邊的博美悠然一笑,說,“上衣給我吧,我幫你掛起來。”

她從梨津手中接過外套,繼續說:“入住的時候我去跟她打招呼,後來就一直保持來往了。她家小孩也上同一所學校,我經常喊他們到家裏玩。她兒子是五年級的弓月未知矢。剛剛一起出去的男孩裏,有一個就是未知矢。”

“我家小孩剛念一年級,叫三木島奏人。”

彼此說過“請多關照”後,梨津再次環顧房間,終於緩了口氣。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放在房間角落裏的大花瓶。在那個巨大的、透明水槽一樣的矮花瓶中,插著好幾根樹葉已經變紅的楓枝,有一種將樹的一部分囫圇搬過來的氣勢。她不由得驚歎出聲:“好壯觀……”

“是博美小姐自己插的哦。”

“插這個很簡單啦,樹枝是開花店的朋友便宜轉讓給我的。”

“玄關的花環也用了鮮花呢,好漂亮。”

“哎呀,你注意到了嗎?好開心。不愧是梨津小姐。”

長期裝飾的花環一般會使用假花或幹花。鮮花會枯萎,所以必須經常更換或者重新製作。估計也可以直接製成幹花,但是總覺得博美應該每次都會製作新的,這一點梨津肯定學不來。新鮮的楓樹枝如果沒有空間的話,估計也無法這樣裝飾。這裏簡直——

“好像一家店鋪呀!”

梨津對城崎直抒胸臆。旁邊的高橋和弓月也點頭附和:“跟餐廳或者酒店一樣周到,真的很厲害。我們幾個絕對學不來。”

“還好啦,經常有經營餐廳或者搞藝術的客人來我們家,他們常常說‘比我們店裏還厲害’哦。”

恭平的口吻毫不謙虛。梨津暗暗吃驚。剛剛他會不會自吹自擂得太明顯了?不過其他女客人都點頭附和:“是很厲害啊。”她的心裏突然感到一股寒意,往花瓶後麵看去,發現那裏掛著一幅她非常熟悉的畫。

“那幅畫……”

“嗯?你喜歡嗎?”恭平盯著梨津的臉問,“你喜歡嗎?那個畫家。”

“啊——是的。”

梨津吞下來到嘴邊的話,點了點頭。恭平開心地點頭:“你喜歡啊。像梨津小姐和我家博美這個年齡段的女人,好像都很喜歡呢。這就是一種同代人的感覺吧?花的主題確實也挺女性化的。這幅畫是限量款,不過博美鬧著一定要把它掛上。”

不行,她想。

說人家自吹自擂什麽的,目光這麽尖刻的自己或許才更惡劣。或許是因為人家太厲害了,自己羨慕吧。梨津按捺住想說的話,又看向博美:“對了,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請在今天的茶話會上嚐嚐這個吧。”

她遞出帶過來的紙袋,裏麵裝著手工製作的司康餅和草莓醬。

主婦的茶話會,大家肯定都會帶自己做的東西來。博美看起來品位很好,所以帶的東西不能太寒磣,為此煩惱的時候,她想到之前朋友來家裏做客時送的手工司康餅味道還不錯,搭配的草莓醬也是自己做的,保留著果實的口感。她當時讚不絕口,朋友告訴她“這個意外地簡單哦”,把做法分享給了她。

“我不太擅長做點心,這些點心就當是給大家的見麵禮,是我們家自己做的司康餅和草莓醬。”

她遞出去之後,感覺博美有一瞬間——隻是一瞬間,仿佛時間停止一般變得麵無表情。可是下一個瞬間,她就又露出微笑,說:“謝謝。大家一起吃吧。”

“對了,裏麵還有凝脂奶油,不嫌棄的話可以加一點哦。”

“好的。”

要是能借餐盤的話,梨津自己去弄也可以,不過博美已經拿著袋子去了廚房。在從客廳可以看見的開放式廚房裏,也隨處可以看到博美的小巧思。

廚房簡直像電影布景一樣完美。然後,她意識到了這是為什麽,因為沒有任何標簽或標識。在每天的生活中,如果去超市或便利店購買食材,在調味料的瓶子或食材的盒子上肯定有標簽或商標——飲料瓶、麵粉袋、醬油瓶、電飯鍋的顯示屏……

博美的廚房裏沒有這些。甚至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冰冷而考究的瓶瓶罐罐擺放在那裏,裏麵裝的好像是做飯用的麵粉或調味料。也能看見一些市售的瓶子,但是上麵都貼著設計性很強的標簽或者外語商標。應該沒有可以在附近的超市買到的東西。

廚房裏連電飯鍋也沒有。梨津也有幾個熱衷做飯的朋友,所以她知道這是為什麽。這個家估計是用陶鍋燒米飯的。

梨津不由得有些驚訝。梨津認識的愛用陶鍋的朋友,要麽是喜歡做飯的單身人士,要麽是擅長家務的全職主婦,要麽是料理研究家或者料理造型師等。她實在無法想象,有個正在成長發育期的兒子、自己也是職業女性的人家裏居然會沒有電飯鍋。

或許她錯了吧。這一強烈的情緒在心裏激**。

博美肯定是熱衷教育和家務的“好媽媽”,澤渡家肯定是個“好家庭”,她一直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但她沒有想到他們講究到這種程度,或許她不應該帶手工司康餅之類的過來。

她左右看看,其他女客人好像都沒有帶東西。剛剛被介紹認識的弓月向梨津道謝:“謝謝你的司康餅。居然是手工做的,實在是太厲害了!”

“今天不是大家各自帶東西過來呀?我好像多此一舉了。”

“啊啊,我們都是交給博美小姐準備的,一點兒都不跟她客氣。”

“不用客氣!我隻是喜歡為大家服務啦。”博美一邊在廚房備茶,一邊笑著回應。

置身於這個搭配得過分完美的家中,梨津莫名有些不舒服。這樣下去,她好像必須要不斷地誇獎博美“好厲害”“好厲害”才行。她不知該說什麽好,於是問博美:“今天就我們幾個人嗎?還有別人嗎?”

“還有兩位要來。一位是閱讀委員會的領導葉子小姐,還有一位是朝陽同班女生的媽媽真巳子小姐。”

就在這時,叮咚的門鈴聲在房間裏響了起來。

“來啦!”大聲回應著起身的仍舊是恭平。

“是葉子還是真巳子呢?”

他自言自語般嘟囔著走向玄關。聽到他像叫自己孩子名字一樣直呼“媽媽友[11]”的名字,這一點又讓她吃了一驚。梨津望著他的背影想,他等會兒是不是該離席了?

——媽媽們的聚會上多了個爸爸,抱歉啦。

博美這樣對她說,可是她還以為那隻是說說而已,恭平應該會立刻外出或者躲進自己房間不出來吧。誰知他從剛剛開始就繼續待在女人堆裏,完全沒有離開的意思。

盡管她覺得能融入女人堆的男性非常珍貴,但是仍然有種強烈的別扭感。

“久等了。”

博美朝桌子走來,在她端過來的托盤中,放著按照人數分別裝盤的司康餅。聞著香氣四溢的黃油的味道,梨津意識到,她剛剛貼心地用烤箱重新加熱了一遍,草莓醬上還多了一些梨津不記得有帶來的薄荷葉。

難道她是那種,無論什麽都得按照自己的風格進行加工、非常講究生活情調的人嗎?

從玄關的方向傳來喧嘩聲。

“哇!你家還是這麽漂亮!”

和在閱讀委員會當眾說話時一樣,是特別自己人的語氣。葉子的聲音越來越近了。

“我都懷疑你是不是真的跟我家在同一棟樓裏呢。博美小姐,你把我們甩開了一大截呢。恭平先生也是,設計我家的時候肯定偷工減料了吧?”

聽到她不客氣的聲音,梨津心裏有些窘迫,可是澤渡夫婦沒有顯出任何不開心的樣子。“哪有。”恭平搖著頭,和葉子一起走進來。

“我可是一視同仁地設計的。如果感覺房間小、有哪裏不協調的話,估計是葉子和悟朗的責任啦。”

“果然是我們兩口子沒有品位嗎?好受打擊啊!”

悟朗好像是她丈夫的名字。僅僅因為孩子同年級,就能用這麽親昵的稱呼嗎?梨津大吃一驚。簡直像是認識很久的老朋友一樣。

“大家難得來一趟,今天就貢獻出我珍藏的歌單吧!”

“啊,恭平先生對音樂很講究呢!”

恭平用手機操作起放在廚房和客廳交界處的吧台上的小型音樂播放機,很快就響起梨津沒聽過的外語歌。

跟博美一樣,恭平也是相當善於交際的人。他和心直口快的葉子說話時口吻親昵,但是麵對穩重的城崎和高橋卻始終彬彬有禮,從剛剛開始就一直親切地向她們問這問那。他對弓月的態度好像有點不一般,不過,她也笑眯眯地聽著恭平說話。

博美望著丈夫和朋友聊天,一直笑吟吟地為他們準備茶水。她給梨津也倒了一杯格雷伯爵紅茶。這杯茶和前幾天博美送的邀請函一樣,散發著佛手柑的香氣。

“哇,司康餅!好厲害,是博美小姐烤的嗎?”

“不是哦,是梨津小姐烤的,果醬也是,都是手工的,味道很好哦。”

博美微笑著回答葉子的問題,梨津的心裏卻有些不舒服。

司康餅應該不至於不夠分,但是博美麵前卻不像其他人那樣放著小盤子,也就是說,她自己並不打算吃。她的丈夫恭平麵前倒是放了司康餅和果醬,但他也隻是敷衍地拿起一塊放進嘴裏,連客套地說聲“好吃”的意思都沒有。

其他人都對梨津說:“哇,好好吃!”“果醬也是自己做的嗎?”梨津的臉上卻露出生硬的微笑。哪怕是很好吃的配方,在家做的時候次次都能收獲奏人和雄基的稱讚,可是自己到底是個業餘人士。

博美一會兒殷勤地幫忙續杯,一會兒又提出“再來點兒鹹餅幹之類的吧”,端著別的點心回來,紮在廚房裏的時間比在客廳的茶幾旁停留的時間還多。

這時,廚房裏突然傳來一聲極具穿透力的尖叫:“啊!!居然是這款凝脂奶油!”

這是博美的聲音。梨津還是第一次聽見說話一直優雅沉穩的她發出這種激動的尖叫。梨津看向博美,發現她正拿著梨津帶來的紙袋。

“不好意思。我忘記拿出來了。這款凝脂奶油是萊拉公司的有機奶油吧?!抱歉,我馬上端過去。哇!謝謝你!我特別開心!”

“咦?哦……”

那是梨津拿過來配司康餅的奶油,是國外專營有機食物的品牌的產品,隻能通過郵購渠道購買。她本來連奶油也想親自做,但是想起以前朋友送的奶油還剩下一些沒有開封,便決定今天帶過來。

恭平的笑聲傳來:“我太太對有機食品毫無抵抗力啦,說是其他的市售產品中不知道添加了什麽。”

聽到這句話,梨津本來想笑,但是笑容在中途扭曲、消失了。

“很讓人頭疼吧?”恭平盯著梨津。在他的注視中,她生硬地回了個微笑,但是他估計沒有察覺到梨津的真正想法吧。

不知道添加了什麽。

聽到這句話,她立刻就懂了。

問題不是好不好吃、做得好不好,而是她不知道梨津在裏麵添加了什麽。

“這款有機奶油很好吃吧?我也塗在鹹餅幹上嚐嚐吧。”

博美用唱歌一般的語調說著,將奶油塗到褐色的鹹餅幹上,那估計是用從她信任的廠家那購買的全麥粉做的吧。在奶油旁邊,不知不覺間又多了一些梨津不知道名字的香辛葉。

“對了,那件事要怎麽辦?”

在茶話會快進行到尾聲時,葉子大聲問道。那件事?梨津的心裏冒出了個問號。大概她們幾個都知道吧,隻聽城崎和高橋發出一聲克製的歎息:“唉唉……”

“是說榆井老師的事吧。”

“對啊。他居然又是班主任,我們可真是不走運。”

“榆井老弟啊。”恭平笑了,神色有些難以捉摸。

聽到名字,梨津也知道他們說的是誰了——六年級一班的班主任,剛剛二十五六歲的年輕男老師。

“今年中考的孩子那麽多,碰到這麽不靠譜的老師絕對不好吧?前兩個學期或許沒辦法了,第三學期[12]說什麽都得要求換班主任。搞聯名活動吧!聯名!”

咦?梨津不由得輕輕驚呼出聲。恭平不理會驚訝的梨津,微笑著勸葉子:“好啦好啦。我想榆井老弟他肯定也在拚命努力啦,雖然他確實不太靠譜。”

“可是,二班倒是抽了個好簽,分到了新川老師。隻有咱們是榆井老師,怎麽想都覺得不走運吧?你們不覺得很不公平嗎?你說呢,博美小姐?”

聽到葉子的話,博美一臉為難地歪了下頭:“這個嘛……”然後像是專門挑在這個時機一樣,有人的手機振動了起來。感受到振動,博美含糊地對大家笑了笑,一邊說著“抱歉,我去接個電話”,一邊單手握著手機去了走廊。

“我也去看一下信箱吧。”恭平也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起身離席,簡直像是為了逃避話題一樣。

看見澤渡夫婦不在了,葉子抱著胳膊重重地歎了口氣:“博美小姐和恭平先生也太老好人了!總之,我絕對要搞聯名活動,還要直接向校長投訴。對了,你們知道嗎?從明年開始,閱讀委員會或許也要由榆井老師負責了。”

“咦?是嗎?”

聽到自己參加的活動的名字,高橋的神色嚴肅起來。旁邊的城崎也遺憾地開口:“也就是說他要取代多田老師嗎?”

“是啊。所以,大家也不能事不關己哦!弓月,你也會幫忙的吧?”

“嗯。真夠倒黴的。我會呼籲一下五年級的其他爸爸媽媽的,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幫忙簽名。”

聽到她慢吞吞的語氣,梨津心裏再次吃了一驚。她還以為不同年級、沒參加誌願者活動的弓月會阻止呢——至少也會被現場的氣氛嚇到吧。可是,看到對方無比冷靜地讚同葉子的樣子,她非常錯愕。

“不好意思……請等一下。”她不由得開口,然後才意識到自己或許不應該隨便開腔——這個念頭掠過腦海,可她還是無法保持沉默。

“榆井老師的事,我家小孩才剛剛上一年級,不在同一個年級,所以不太清楚。不過既然你們這麽為難,是發生過什麽事嗎?”

“咦?倒也沒有發生什麽大事啦,不過他真的太年輕了。搞不好我們的年紀是他的兩倍。六年級的最後階段,由更老練、威嚴的老師來負責不是更好嗎?”

“他挺年輕的吧?”

“嗯。多少歲來著?二十五左右?”

“那就——”

說著說著,她略微有些頭暈。這幾個人會不會太不懂人情世故了?極力忍住這種想法,她耐心地勸道:“要求更換班主任,搞聯名運動之類的,再等等看怎麽樣?抱歉,因為我……從事的是播音行業,還有自己的廣播節目,所以經常有機會跟教育工作者聊天。”

她常常會參考他們的話,思考自己的育兒方法、教育以及奏人上的小學。

“現在很多學校的老師好像也都缺乏自信。據說有很多年輕老師因為害怕家長或者老教師而心生退意,失去幹勁,就此辭職的也有。”

這位榆井老師究竟是位什麽樣的老師、人品如何,她不清楚。但是“不靠譜”終歸隻是家長的意見,還不知道孩子們是什麽想法。通過這種聯名活動,在第三學期突然換掉已經一起度過兩個學期的老師,難道不會造成惡劣影響嗎?

“單獨和校長談一談或許是一種方式,但是這麽大張旗鼓地搞聯名,會不會對他太殘忍了?”

“啊?是嗎……”

剛剛一直自信滿滿的葉子的聲音稍微失去了氣勢。或許她隻是越說越來勁,其實態度並沒有多強硬吧。

梨津繼續說:“如果他真的不行的話,到時候大家再一起想辦法吧。能夠順利完成六年級班主任的工作,對於那位老師而言,也絕對會成為很好的經驗。葉子小姐們不妨換一種心情,就當是在培養那位年輕老師怎麽樣?”

“咦?培養老師什麽的,我們哪敢那麽狂妄啦。”

“可是,你們的年齡不是接近他的兩倍嗎?榆井老師確實是老師,但是葉子小姐你們絕對是更成熟的大人呀。”

她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說話方式越來越像工作模式了。在私生活中她一般不太會開啟這個模式,但是現在也沒別的辦法了。

聽到梨津的話,葉子和其他人麵麵相覷。“是嗎?”“哎呀,我完全不成熟……”盡管嘴上這麽說著,但是看大家的表情,好像並不是完全不認可。

“梨津小姐,你說的那位教育工作者,難不成是教育評論家小島老師?”

有些克製地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是弓月。她莫名有些緊張,身子往梨津這邊傾了傾:“其實,我經常聽梨津小姐的廣播。”

“啊,我也是。”旁邊的高橋低低地舉起手,“因為正好是在我去學校送完小孩,可以喘口氣的時間播出,所以非常適合一邊聽一邊打掃房間,進行早餐後的善後工作。”

“很好的節目呢。”

弓月和高橋彼此點了點頭,房間裏的氣氛陡然輕鬆起來。來到澤渡家後,梨津第一次聊到工作的話題。大家都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用目光將梨津包圍。

“對了,掛在那裏的那幅畫的作者,有去過你的節目嗎?”

高橋指著掛在澤渡家客廳牆上的畫,畫上抽象的花朵和寫實的風景融合在一起,非常有特色——其實從進入這個房間的那刻起,梨津的目光就被這幅畫吸引了。

“嗯。”她點了點頭。

大家立刻尖叫道:“果然!”“好厲害!”

還在電視台的時候,她就跟創作這幅畫的畫家永石有密切聯係,私交也非常好。奏人出生時,他曾來家裏做客,自己家裏也掛著他幫奏人畫的畫。

因為恭平說他們家經常有藝術家來訪,所以看到客廳裏的這幅畫的一瞬間,她還以為他們跟永石也有交情呢。要是那樣的話,掛在這裏的畫估計跟自己家的一樣,是原畫吧。“那幅畫是真跡嗎?”她本來想這樣問,但是因為恭平用了“限量”這個詞,她便把話吞了回去。她仔細一看,畫的邊緣有“2098/10000”的標記。那是有限量版號的複製版畫——石版畫。

“好厲害!我完全不了解,你別見怪哦。想問下,你也會遇到藝人之類的嗎?”

葉子問得這麽直白,弓月和其他人忙笑著製止:“好啦!”她們都朝梨津露出苦笑:“不好意思。葉子姐她有點喜歡追星。葉子姐,別這麽問啦!”

“幹嗎?大家明明都很想聽!比方說,你有見過誌月涼太嗎?”

“有哦。”

梨津點點頭。或許葉子確實是個追星族,但是比起客客氣氣地不敢直接問她,對她敬而遠之,還是現在這樣更令她開心。聽到她的回答,大家又發出尖叫:“好厲害!”

“大概是什麽時候?雖然他是靠這一季的電視劇爆紅的,不過,應該是更早之前吧?”

“是的。他出道後不久,還在校園電視劇裏扮演學生角色的時候,曾經來我們節目做過嘉賓。”

“哇,那不就是《再見校園》的時候嗎?!我最喜歡那個時候的他了。”

就連一直在製止葉子的弓月也在梨津麵前雙手合十,一臉欣喜地大聲問她:“那麽梨津小姐,那孩子呢?就是這一季的晨間劇裏出場的——”

就在她準備說出某個人名時,客廳的門開了。

“抱歉。正聊要緊事的時候,我卻走開了。”

博美回來了。她的手裏握著手機,好像已經打完電話了。那一刻,所有人都閉上了嘴巴,像是要把一直聊的話題咽回去似的,大家齊刷刷地看向博美。

“沒關係。你好像挺忙的。是工作電話嗎?”

弓月不慌不忙地問完,博美有些為難地輕輕皺起眉頭。她的每一個表情都像畫一樣。

“不,是香織小姐打來的。”

聽到這個名字,梨津感覺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莫名其妙地有了這種感覺。博美輕輕地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繼續說:“她問我:‘今天你們不會在開茶話會吧?’今天碰巧沒有叫她,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香織小姐耳朵很尖,有點兒愛湊熱鬧呢。”

雖然一臉為難,博美還是維持著微笑。她歪起頭看向葉子,問:“對了,榆井老師的事,大家聊到哪裏了?打算怎麽辦?”

“啊……哦,我們覺得可以先看看情況。”因為話題已經徹底轉移到別的事情上麵了,葉子有些怯生生地回答。

“咦?”博美有些費解地歪了歪頭,隨即又換上笑臉,“是嗎?那太好了。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好。啊,話說回來,今天還有個人要來,就是真巳子小姐。不過她好慢。我去打個電話問問吧。”

博美說著又去了走廊。

在被留下的大家之間籠罩著一股難以名狀的緊張感,也沒有人再提剛剛被博美打斷的,與梨津工作相關的話題了。

此時她總算明白,為什麽這個家會讓她這麽不舒服了。

是因為那股纏繞在博美身上的、奇怪的緊張感。誰都不可以提起比她更引人注目的話題,在這個場合,隻允許大家恭維澤渡夫婦。

並不是強製要求,她也並沒有說過什麽露骨的話,但是感覺在有她在的地方,大家都不能問梨津任何問題。最重要的是,梨津自己也變得束手束腳。在博美麵前,她完全不敢聊關於自己工作的話題。直覺告訴她,最好不要聊。

“香織小姐是怎麽知道今天的事的呢?”高橋換了個話題,生硬地咕噥道。

城崎不自然地點了點頭:“是啊。而且還打電話來問,有點兒那什麽……”

“香織小姐,是也在閱讀委員會的香織小姐嗎?”梨津下定決心,問道。

香織在閱讀委員會也被眾人敬而遠之,從高橋和城崎那天的話中,梨津也有所察覺。二人說過“博美小姐真了不起,連那種人都照顧”這樣的話。

香織打電話來問她們是不是在開茶話會,這件事還是有些不正常。梨津覺得心裏毛毛的,但她更在意的是博美。與其說是博美,不如說是包括恭平在內的澤渡夫婦。

無論是剛剛榆井老師的話題,還是香織的話題,夫婦倆都徹底避免直接說大家討厭的人的壞話。剛剛二人都離席的情況也是如此。

耳朵很尖,愛湊熱鬧——這些措辭也被謹慎地斟酌過,避免了公開說對方的壞話。“今天碰巧沒有叫她”的茶話會,過去真的叫過她嗎?肯定沒有吧。

可是,無論是直接叫老師的名字,還是沒有叫她來茶話會,都證明他們肯定是在挑人。表麵上在平等親切、“和藹可親”地對待大家,其實他們早已明確地決定了,要把誰邀請到家裏來,與誰來往。

在澤渡夫婦離開的客廳裏,大家隔著那張擺放著成套高檔茶具的桌子,大眼瞪小眼。

“是的。香織小姐跟我住在同一個樓層,所以我們經常碰麵,她確實挺愛湊熱鬧的。”

“應該說是自來熟好嘛。她特別喜歡跟人搭訕。”

博美委婉的說話方式好像傳染給了其他人,大家好像都不想把話說得那麽直白。

“……無論聊到什麽,她馬上就會說‘我也是’。”

說這句話的是弓月。梨津吃了一驚,因為這句話她好像也聽過。弓月像博美那樣露出一副“我可不想說她壞話”的表情,繼續說:“比如畢業的高中啦、工作的事啦——就連絕對不可能的事,她也會回答‘我也是’。總覺得好像有一本教她隻要附和對方,就能跟對方變親近的手冊,她一直在那本手冊的指導下聊天。不光是我,其他人也都聽過這句話。”

“是啊。”高橋同樣露出為難的神色,點頭應和,“我也聽過。我說我是仙台人,她說‘我也是’。可是聊著聊著,我發現她對那邊完全不熟悉,根本是驢唇不對馬嘴。”

“是……嗎?”梨津也聽過。告訴她自己是播音員後,她說“我也是”。梨津很猶豫該不該在這個場合說出來。

“有點兒沒眼色呢,那個人。”弓月說。終於有人明確地說出香織的壞話了,現場凝結的空氣好像終於找到了出口。

葉子也追隨著弓月的話,迫不及待地說:“這樣想也沒錯吧?”

她心直口快地說完,城崎雖然有些顧慮,但也同樣表示讚同:“可是,她那人不是挺難纏的嗎?拒絕她也挺可怕的,所以也不能太直接地擺脫她,隻好說些不痛不癢的話,然後逃走……”

“沒錯!也不好隨便說不嘛。要是一本正經地說出來,感覺會被她糾纏……”

弓月和城崎望著對方,點了點頭,就在這時——

“嗡嗡”的手機振動聲響了起來。

大家都驚訝地抬起頭,發現博美不知何時回到了廚房。音樂一直在播放,所以她們沒能立刻察覺到她的氣息,她好像是從廚房那一側的門回來的。

葉子、弓月、在場的其他所有人都瞬間屏住了呼吸。她們並不是在聊什麽尷尬的話題,為什麽在博美麵前會這麽害怕說某個人的壞話呢?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聽的呢?自己絕對不會說別人的壞話,剛剛卻一臉平靜、一言不發地聽其他人說嗎?

握著手機站在那裏的博美,臉上依然掛著優雅動人的微笑。

“抱歉。這次好像是真巳子小姐打來的。”她輕啟薄唇,這樣說,“剛剛她沒接電話,現在又給我撥回來了。”

她柔聲說完,又離開了客廳。眾人都用仿佛凍結的目光望著她,說著“啊,哦”“你去吧”,隨後目送她離開。

在尷尬的沉默中,走廊上傳來她接電話的聲音:“喂?”

大家正神色難辨地互相對視,走廊上突然傳來很大的叫聲:“什麽?!”

“天哪,怎麽會……好的,好的,嗯。沒關係。請不要在意我們。”

大家都嗅到了出事的氣息。電話好像掛斷了,然後,博美回來了。

“出大事了。”博美說。可是,她嘴上說著“出大事了”,表情卻完全沒有著急的樣子。那張美麗的臉仿佛正在表演“露出驚慌失措的表情”。

“真巳子小姐出車禍了。”

無聲的驚愕充斥在客廳裏。

“好像是準備過人行橫道的時候,被車給撞了。剛剛一臣老弟看到我的來電記錄,用真巳子小姐的手機給我回了個電話。”

“什麽?!”這次,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叫了出來,就連還沒有見過真巳子的梨津也是。

博美皺著眉頭喃喃道:“好擔心……”

“據說是真巳子小姐闖紅燈。紅燈已經亮了,她卻突然狂奔起來。好像不是司機一個人的責任,旁邊的人也都這麽說。”

“闖紅燈,她為什麽要……”

“是在哪裏的人行橫道?”

“車站前不是有個麵包店嗎?就是在那裏和銀行之間。”

“那裏……”

那是生活在這一帶的所有人都會經過的地方。梨津的內心也大為震動。

“真巳子小姐沒事吧?”

“現在正在做手術。”

“手術……”

沉默籠罩了這裏。

恭平“珍藏”的歌單好像都是由他自己的興趣構成的,從西方搖滾到梨津這代人懷念的日本流行樂、爵士樂、古典樂,曲子在不斷地切換。現在正在播放一首鋼琴協奏曲,鐃鈸的聲音格外激昂。

它的聲音讓梨津回想起前幾天聽到的那個聲音。她一直在想,要是今天有人聊到的話,可以問問大家。

那個什麽人砸到地麵上的聲音。

上周好像有人跳樓自殺呢,梨津覺得自己錯失了聊這個話題的時機。

她不好意思把剩下的司康餅和草莓醬留在隻能吃放心有機食物的澤渡家。這並不是一種自虐式的情緒,隻是單純地覺得對博美而言估計挺難處理的。如果有可能,她想帶回去。

可是——

“給。”

離開的時候,博美遞給她一個空盒子。這是梨津裝司康餅和草莓醬的便當盒,在今天慌裏慌張的茶話會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她洗幹淨了。

博美笑眯眯地說:“我洗過了。非常好吃哦,謝謝。”

“——不客氣。”

她肯定一口也沒吃。剩下的草莓醬估計已經被扔掉了吧。要是能還給自己的話,就能和奏人一起吃了啊。梨津這般腹誹,麵上還是拚命地露出微笑。

猜不透,她想。

因為職業性質,梨津認為自己看人很敏銳。

可是,她猜不透澤渡博美的舉止有什麽目的。對方完全不露馬腳,對任何人都不會敞開心扉。

挑選客人,居高臨下地注視別人,直呼自家小孩同學家長的名字,滿不在乎地和丈夫一起用露骨的傲慢腔調蔑視別人,卻不說別人的壞話,不明目張膽地散發惡意。

她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

他們像今天這樣,將大家邀請到家裏,自己充當傾聽者的角色,熱情地對待周圍的人,究竟想要滿足自己什麽樣的心理呢?

當梨津告訴她自己住在澤渡小區的時候,她說:“哎呀!是嗎?原來你住在我們小區啊。”

澤渡夫婦隻是負責改造,並不是小區的主人,她卻說“我們小區”,今天也說了類似的話。在梨津告訴他們自己很開心能搬過來的時候,他們說:

——完全不是我們的功勞哦。

——是啊是啊。大家都是鄰居嘛。

那難道不是以“你客氣也是應該的”為前提才會用的措辭嗎?

他們或許是想當這個小區的“國王”和“王後”吧。

梨津從博美手中接過空便當盒,跟她道別:“再見。”這時,博美突然說:“啊,對了。”她露出微笑,然後問,“你怎麽不聊廣播節目的話題了?”

梨津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梨津連眼睛都忘了眨,直勾勾地望著她。博美緩緩眯起小臉上那雙形狀優美的眼睛——這個表情非常適合用“優雅”一詞來形容。

“碰到明星的事,下次再詳細地跟我說說吧。”

——當時她應該不在。

梨津聊自己工作的時候,博美不在,所以她才能毫無顧忌地跟大家聊起來。大家好像也是覺得博美不在,才更方便跟梨津問東問西。

可是,她聽到了嗎?

“明星”這個說法仿佛用針刺了她一下,有股無法排解的憤怒貫穿了她的胸膛。

不知道博美是抱著什麽目的跟自己說這個的,她沉默地盯回去,對方卻再次露出那一貫的優雅完美的微笑:“梨津小姐的故事,好像挺有趣的。”

她意識到,這個人還一次都沒有正式問過自己的職業——無論是博美,還是恭平。

好人。

體貼,了不起。

澤渡博美或許確實是這樣的人,但她並不像周圍的人認為的那樣“豁達”吧。或許是梨津想太多了,但是就目前為止的經驗而言,知道梨津是播音員,卻回避提到她職業的人有兩類:一種是客氣、體貼的人,還有一種是視梨津的頭銜為炫耀的本錢的人。

比如她在茶話會的邀請函上,準確地寫出了梨津名字的漢字。

梨津小姐啟

會這樣寫,不正是因為她已經知道梨津的身份和職業了嗎?

或許她隻是比較貼心,不想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提這個。可是,梨津的經驗告訴她,如果那不僅僅是出於體貼,會非常麻煩。

不想過度提及梨津工作的人大多爭強好勝。迄今為止,她已經遇到過很多次那種對名人敬而遠之、不認為對方有多厲害的人。他們會為了顯示自己更厲害而通過語言或態度宣示自己,這種行為叫作“秀優越感”。梨津非常清楚,告知自己的職業或許會被某些人認為是一種秀優越感的行為。

她覺得自己之所以被冠上“知性的梨津”這一諷刺性質的綽號,就是因為她對這種微小的惡意都無比敏感,不由自主地就會想太多。與其他的播音員同事相比,自己從前就欠缺努力表現得滿不在乎的堅強。

澤渡夫婦完全不會展露一目了然的惡意,反而表現得非常熱情,甚至看似非常討厭說別人的壞話。可是他們家表麵熱情,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優越感的家庭吧。

可她很不舒服。在那個家裏,梨津本身沒有那樣的打算,卻會被他們認為是在秀優越感。

雖然他們一句直接的話都沒說過,卻像是在跟她較勁。

她的狀態非常失常。

梨津離開澤渡家,來到走廊上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從小區頂層眺望出現晚霞的天空,是一片昏暗而蕭瑟的景象。

“好擔心真巳子小姐。”

“她還好嗎?由香裏今天要怎麽辦呢?”

由香裏。

估計是真巳子小姐女兒的名字吧。雖然一次也沒見過這對母女,但梨津聽到名字還是忍不住一陣心痛。

茶話會剛開始時的祥和氣氛已經不見了。在她們的邀請下,梨津加入了經常參加茶話會的人的LINE群組,與她們道別。

梨津要去中庭公園接奏人。恰好位於小區樓棟“中庭”的公園,從小區的任何一個房間俯瞰都一覽無餘。無論是對孩子們而言,還是對看管他們的父母而言,這裏都是一個理想的遊樂場所。

“奏人。”

在夜幕降臨的公園裏,奏人和其他男孩還在不知疲倦地玩耍著。地上躺著一個足球,他們好像在玩球和玩具。沒有人帶遊戲機或漫畫,不讓奏人帶這些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啊,媽媽。”

聽到她的呼喚,奏人回過頭來。其他孩子都大了,估計能自己回家,隻有梨津來接兒子。

正準備叮囑其他孩子也趕緊回家,她突然發現在沙坑附近玩耍的奏人身邊,沒有看到澤渡夫婦的兒子朝陽。其他男孩都在旁邊,朝陽卻獨自坐在遠一些的長凳上。

“朝陽,茶話會結束了,你也回家——”

她走向他坐的長凳,經過沙坑的時候,腳突然間踩到了什麽東西。在窸窸窣窣的響動中,梨津垂目一看,發現腳下是零食的包裝袋。這是出門的時候,為了說服鬧著帶遊戲機的奏人,自己遞給他的黃金巧克力棒。因為不知道有幾個孩子,就給了他在量販店買的經濟實惠裝,她還反省過自己讓他帶太多了。

“喂,垃圾要丟進垃圾桶裏——”

梨津蹲下去,將踩在腳下的那個包裝袋撿起來,她的心口突然撲通一跳。眼前的沙坑中扔著許多包裝袋,一部分已經被掩埋進了沙子裏。

她有些吃驚。

經濟實惠裝裏應該有三十根左右,他們四個人全部吃掉了嗎?

“奏人,媽媽給你巧克力棒的時候,是按照一人兩根給的哦,你們怎麽全部吃掉了?”

畢竟是孩子,有多少吃多少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虧他們能夠吃掉這麽多味道濃鬱的巧克力點心呢。不過想是這麽想,錯的是她自己,怪她不該讓他帶這麽多過來。她半帶著無奈提醒了一句,奏人臉上卻浮現出茫然的神情。

“沒有啊。”

旁邊的其他男孩也都跟奏人對視一眼,抬頭看向梨津:“我們都隻吃了兩根哦。”

“嗯,我隻吃了一根,因為我不怎麽喜歡巧克力。”

“剩下的都是朝陽吃的。”

“這……”

聽到朝陽的名字,她吃了一驚。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變得麵如土色。

那個家隻歡迎有機食物。博美自不必說,孩子應該也嚴格遵守吧。她肯定不會讓孩子帶滿是添加劑的零食,那估計比梨津帶到茶話會的手工司康餅更不可能。

“對不起!朝陽,讓你吃了那種東西——”

說到中途,她的聲音啞了下去。

彎腰坐在公園長凳上的朝陽口中隱約傳來吧唧吧唧的聲音。在薄暮中,公園的路燈像是眨眼一樣,啪啪地閃爍了兩次後,亮起黃色的光,照亮了朝陽坐著的長凳。

在膚色白皙、相貌文雅的澤渡朝陽的嘴角、臉頰上,全都沾滿了巧克力,就連他的手指上都沾著化掉了的巧克力。難道巧克力還沒有吃完嗎?她疑惑地往他手上看去,一個褐色的塑料袋映入眼簾——他正在舔融化後沾在包裝袋上的巧克力。

“朝陽……”

她目瞪口呆,勉強叫了他一聲。已經將巧克力的包裝袋舔幹淨的朝陽那沒有焦點的眼睛,終於聚焦到梨津身上。可他沒有放下巧克力的包裝袋,還在不停地舔啊舔,邊舔邊說:“啊,奏人媽媽。我知道了,馬上就回去。”

他衝她露出微笑,但是手和嘴仍然沒離開巧克力的包裝袋——他的行為、表情、語言完全不匹配。那張酷似博美的臉上浮現出優雅的微笑:“啊,不過不好意思。我吃了巧克力的事,能不能不要告訴我爸爸媽媽?”

他望著梨津,措辭非常禮貌,但是他仍舊沒有停止舔巧克力的動作,包裝袋裏分明已經空空如也了。

饑餓感。

她渾身戰栗著想到這個詞。幸虧今天沒讓兒子帶遊戲機,平時不玩遊戲的孩子一旦打開這道門,就會在饑餓感的驅使下,連與朋友玩都忘了,獨自沉迷於其中。

其他孩子隻吃一兩根就滿足了的巧克力,他直到吃光了還不舍得扔。

公園對麵,其他路燈也相繼亮了起來。澤渡小區的全景浮現在夜色中,家家戶戶的窗戶一齊闖入梨津眼簾。此時此刻,有個顏色在視野中占據了很大比例。

抬起頭,梨津的目光凝固了。

淺藍色。

走廊上到處是淺藍色,是搬家時用的保護膜的顏色。公司雖然各不相同,顏色卻不可思議地統一。

工人正在將擺放在走廊上的家具往電梯的方向搬。並不是單獨一家,各個樓層都有搬家工作在同時進行。

澤渡小區是高人氣、很少有閑置房的房產,所以,直到最近,大家才終於可以搬進來了。她曾經很羨慕他們。

搬家並不是為了入住,那些家具不是要搬進屋裏,而是要往電梯的方向——小區外麵搬。浮現在路燈燈光裏的窗戶很多都沒有掛窗簾,隻有一扇黑漆漆、光禿禿的窗。

她意識到——他們是要離開這裏。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她瞪大了眼睛。人們要離開這個小區,家家戶戶的燈光到處在減少。

她聽到朝陽舔塑料袋上的巧克力的聲音,吧唧吧唧。那個聲音久久不絕於耳。

第二天,她聽說遇到車禍的“真巳子小姐”沒能恢複意識,就那樣在醫院去世了。

好想看她最後一眼呢——

看到這句話的那一刻,梨津以為自己看錯了。

大概是因為她握著手機不由得驚叫出聲了吧,丈夫雄基問她:“怎麽了?”

哄奏人睡著後,在廚房看手機的梨津有些猶豫,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說。她轉向丈夫,喃喃地回答:“沒事,就是……”

原本要去澤渡博美的茶話會的“真巳子小姐”,在車禍中去世了。

這一訃告在以那天的成員為中心的群裏發布後,群裏立刻沸騰了。

成員們紛紛抒發對“媽媽友”真巳子之死的震驚與難過:“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感覺最近這種悲慘的事好多!”還有人唉聲歎氣地表示,一想到她丈夫和由香裏,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梨津也明白那種心情。自己也是小學生的母親,隻是想象一下自己拋下孩子撒手人寰的情形,就心酸得無以複加。

可是,她也有種“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加入這個群”的感覺。梨津和大家紛紛悼念的朋友“真巳子小姐”完全不認識,或許她們曾經在學校活動中擦肩而過吧,但是畢竟連麵都沒有見過。她很猶豫要不要和其他成員一樣表達悲痛,用盡全力才寫下一句話:“世事無常,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語言,願她安息。”在此期間,其他成員的LINE消息一條接一條地跳出來,瞬間將梨津的這句話淹沒。

必須通知一下同班的某某媽媽——

某某跟她關係那麽好,肯定也很震驚——

群聊中不斷出現剛加入的梨津不認識的名字,她不好意思窺探其他小團體之間的親密交流,所以看到半途決定以後隻粗略地瀏覽一下。

接到訃告的第二天,她問去過學校的奏人:“你們老師有跟你們說誰家媽媽的事嗎?”奏人茫然地反問:“什麽事啊?”

她還以為老師會通知孩子們車禍的事呢,不過好像沒有。估計是覺得個別家庭內部的事,沒必要搞得盡人皆知吧。

想到這裏,她不禁感慨地想,現在就算發生了什麽事件或事故,也隻有少數的當事人知情呢。換成梨津小時候,由於地區的聯係比較密切,說不定轉瞬就傳開了。不過,這一帶從各地搬過來的小家庭比較多,信息便隻會在一部分群體中共享。她再一次意識到,迄今為止發生在小區內的事情,或許也有很多自己不知情的吧。

當時去世的人或許也有孩子。從這個小區搬出去的家家戶戶的事情,梨津也都不清楚。

前幾天的茶話會後,她對雄基說起最近從澤渡小區搬出去的家庭好像很多。他卻隻是滿不在乎地說了句:“是嗎?不過有人搬出去,就意味著會有別的家庭搬進來吧?”

可是從那天起,她就一直很留意。據她觀察,幾乎沒有人搬進來。雖然見到的搬家工人越來越多,但好像都是“離開”的家庭。

“發生什麽事了嗎?”雄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望著廚房的方向又問了一遍。

“嗯……”梨津點點頭,走向丈夫。

“我不是跟你說過,這個小區有個媽媽出車禍去世了嗎?她本來也要去博美小姐家的茶話會。”

“哦哦,就是那個六年級小孩的媽媽……”

“是的。那個人的葬禮好像要在她丈夫老家那邊辦,僅限近親參加。”

“哦?僅限近親嗎?”

“嗯。估計還是遇到車禍的緣故吧。”

“哦哦……”

丈夫體諒地點了點頭。

葬禮的詳情被發在了那個LINE群組裏。葬禮在距離這裏挺遠的,她丈夫的老家舉行,無論是守夜還是告別儀式,出席人員都僅限近親。

得知這件事後,梨津想,估計家人不想讓太多人見到遭遇車禍的遺體吧。自己本來就不是“真巳子小姐”的朋友,也沒有親密到能夠出席葬禮的地步,所以她並沒有多介意。

可是——

“群裏的人……從今天早上就在說,這樣道別太淒涼了,希望起碼能去家裏上炷香。家人都已經表示過僅限近親出席了,她們還說這些話,就不怕給人家添麻煩嗎?”

“這個嘛,天降橫禍,家裏人肯定也沒有調整好情緒嘛。”

“是啊。我感覺等人家的心情平複下來再說也可以。在葬禮前非要提這種要求,不覺得很不明事理嗎?想表達哀悼之情,可以打吊唁電話,也可以獻花,辦法多得是。”

“那些人都是全職主婦嗎?如果梨津不跟她們說,她們估計不知道吧?”

梨津知道雄基想表達什麽。他估計是想說她們沒有社會經驗,所以在麵對不幸時也不習慣吧。可是,全職主婦也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的人即便有社會經驗,依然缺乏婚喪嫁娶方麵的常識,所以不能一概而論。不過,她確實感覺她們的聊天內容太情緒化了。

就這樣道別也太過分了。

我至今不敢相信,真巳子小姐。

好想見她一麵。

至少讓我們去上炷香吧!

是啊,有沒有人知道她丈夫的聯係方式?

……

說得最帶勁的人,是在茶話會上露骨地批判兒子班主任的葉子。大家也被她的情緒煽動,熱烈地討論著想要一起去“上炷香”。

打聽到葬禮的詳情後,把消息發在群裏的人是博美,不過她後續還沒有主動發表過任何言論。所以梨津一邊看著大家熱烈地討論,一邊隱隱期待著博美能夠提醒大家,覺得她肯定能夠把話說得圓融得體。

可是——

“剛剛那位博美小姐說話了。我還以為她肯定會阻止大家呢,誰知她說‘好想看她最後一眼呢’。”

仍舊坐在沙發上的雄基微微皺起眉頭。梨津也完全是相同的心情。雄基說:“想看她最後一眼是指……”

“我覺得就是字麵意思。想和大家一起去上炷香,瞻仰一下她的遺容吧。”

“目的何在呢?”

這很像理性的雄基會問的問題。梨津困惑地搖了搖頭:“估計是想當麵跟她道別吧。”

對方死於一場意外事故。正因為連家人都沒有整理好心情,才隻允許“近親參加”吧。為什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想不通呢?她們這樣就好像重要的不是對方,而是她們自己能否最大限度地哀悼真巳子一樣。表麵上仿佛是對對方的善意,實際上隻是想借她的死聚一下吧?

博美沒有阻止,反而說“想看她一眼”。

感覺這句話在一連串消息中也透出一種低級的趣味。所以,剛看見的時候她還以為看錯了。難道其他人什麽想法都沒有嗎?

過了一會兒,博美發了下麵一段話:

我家朝陽和由香裏玩得很好,聽說由香裏媽媽去世了,朝陽也說想跟她道別。如果不可以的話,至少也要讓我們送真巳子小姐一程。

看到博美的話,其他人也紛紛秒回:

是啊,好想見她最後一麵。現在或許還來得及。

嗯。我家小孩也跟由香裏玩得很好。

趕緊跟她丈夫聯係一下呢。

……

新消息的提示音響個不停。

她不想繼續看了,暫時關閉了LINE的消息提醒,將手機放到桌子上,按住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氣。雄基問:“你沒事吧?你要是沒那個心思的話,可以不用去。”

“謝謝。我跟去世的人沒見過麵,本來就沒必要去。所以,我沒事。”

因為這件事,她由衷地鬆了口氣。“真巳子小姐”遇到了車禍,她們連她的臉是否完好無損都不知道。

群裏的她們跟“真巳子小姐”的關係,真的友好到需要為她這麽難過的程度嗎?她們真的喜歡死者嗎?

“我去洗澡了。”她站起身來,對雄基說。

她洗過澡回到客廳,打開手機,群裏已經統一了意見。博美說:

我跟一臣老弟取得聯係了。

明天中午到傍晚,真巳子小姐會在澤渡小區的家裏。據說老家的葬禮上謝絕一切貢品,不過明天倒是可以收枕花[13]。信件應該也可以吧?

梨津的雞皮疙瘩“唰”的一下起來了。

她屏住呼吸,無法從正在看的屏幕上移開目光。“信件應該也可以吧?”“真巳子小姐會在澤渡小區的家裏。”“能拜托大家盡量把這件事轉達給更多人嗎?”——每一個字好像都很溫柔,帶著獨屬於博美的體貼,梨津卻感到徹骨的寒意。其中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最後的呼籲:盡量轉達給更多人。她不明白,既然如此,葬禮又是為什麽隻允許近親參加呢?

她估計是靠那優雅的措辭和夫婦倆古道熱腸的人品,跟死者的丈夫取得聯係的吧。通過那種讓對方產生“置之不理的自己才更薄情”的錯覺的親切感,獲得了“上炷香”的權利。梨津隻能作此猜想。

就在這時,群聊裏突然跳出一個鮮豔的顏色。

是一個兔子豎起大拇指說“幹得漂亮!”的表情包——是葉子發的。

梨津正覺得博美的言行舉止令人難以置信,葉子便發來了搞笑表情包。這個人到底是怎麽想的啊?梨津實在無法理解。在談論不幸的內容中,她們的聊天裏頻繁地夾雜著表情符號。這麽不嚴肅,是不是腦子有什麽問題啊?難道會這麽想是因為梨津太較真了嗎?

“梨津,怎麽了?”在梨津之後洗過澡的雄基,穿著睡衣走進客廳。

“你看這個。”梨津無語地遞出手機。丈夫接過去,確認了他的目光正在屏幕上移動之後,她問:“一般情況下,會在聊這種事的時候發表情包嗎?”

“不知道。不過這幫人肯定覺得很正常吧。梨津或許無法想象,我也覺得有點不妥,但是舉個極端的例子,假如這是她們自己的葬禮,她們估計覺得在好友內部聊這些沒什麽吧?”

“是嗎?”梨津代入了一下自己,立刻寒毛直豎。死亡是屬於自己的,悲傷是屬於梨津和她的家人的。在這種用表情包和表情符號聊天的輕浮氛圍中供他人熱烈討論,她肯定會覺得不舒服。

“不過,好意外啊。”雄基一邊把手機還給梨津,一邊苦笑。

“意外什麽?”聽到梨津問,他回答:“澤渡博美。我還以為她是更加理智的人,說不定會跟知性的梨津很合拍呢。”

“不許——”

不許把我跟她相提並論。這句話衝到嘴邊。可是,這樣說顯得自己很重視她似的,令梨津有些窩火。

“……她工作方麵好像挺出色的,我覺得她應該是個有智慧的人。不過怎麽說呢,智慧和品行未必一致,這次的事讓我覺得她為人過於沒品了。”

博美應該也能意識到梨津會看群消息。但她絲毫沒有想過梨津看到聊天內容的時候會這麽無語。

——就像雄基說的那樣,這對她而言是一件“正常”的事。

“咦?”

“我剛搬到這個小區的時候,關注了她丈夫的INS賬號,偶爾也會看一眼跟他關聯的太太的賬號。”

“你看。”雄基將手機給她看。上麵顯示的是疑似博美的INS賬號的頁麵,照片上是一塊南瓜撻,被裝在充滿秋日氣息的盤子裏,放在布置得很有品位的桌子上,拍攝的構圖非常講究。

“今天用每年都會收到的軟軟糯糯的南瓜,親手製作了南瓜撻,收獲了家人的一致好評。我家老大說‘有田間泥土的清香’哦!我們家好像有一位甜點鑒賞師呢!(或者說詩人?)”

望著那張仿佛從雜誌的一頁裏裁下來的漂亮照片,她歎了口氣。估計這份南瓜撻裏用的也都是有機食材吧。

她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在投稿中的“老大”一詞上。長子——朝陽,那天在夜幕逼近的中庭公園裏微笑著往口中塞巧克力點心的男孩。

“更新也挺勤快的,很厲害吧?”丈夫說。

她附和著“是啊”,打算將手機還給他。可是看見INS界麵的發布日期,梨津的後背驟然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