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鄰居 001

“砰!”一聲仿佛什麽東西爆裂似的巨響傳來。

正彎著腰在小區陽台上晾衣服的梨津慌忙抬起頭來。她從陽台上往下看了一眼,但是一時間沒明白發生了什麽。

好像還聽見了一聲慘叫。

不過,因為前麵聽見的那個聲音太響,導致她耳朵裏一陣麻木。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人突然在她的耳畔按了下車喇叭,嚇了她一大跳。可是現在仔細想想,她又覺得那個聲音裏好像摻雜著水汽。這似乎跟剛剛的形容有些矛盾,但感覺更像“啪嘰”一聲。

剛剛那是?她正疑惑著,下麵便嘈雜了起來。從五樓這個位置隻能隱約看到聲音傳來的地方,但是看不清發生了什麽。她心神不寧地匆匆將剩下的衣服晾上去,回到客廳。

直到去小學送孩子的丈夫雄基回來,她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你回來啦。奏人怎麽樣?”

在單位選擇彈性工作製的丈夫晚上下班雖晚,早上上班之前的時間卻相對充裕。他遛狗時,會順便送上小學一年級的獨生子奏人去附近的小學,這是雄基每天的工作。丈夫回到家時,奏人大多時間已經睡著了,所以對他來說,這是少數能和兒子說話的時間。

怎麽樣?她這樣問並無深意,隻是一句對剛回到家的丈夫的日常問候。

可是,這一天的雄基神色卻有些古怪,一起回來的豆柴小八莫名亢奮。

“奏人挺好的,倒是……”

他的臉色很差。“我先去洗手洗臉。”她從去衛生間的丈夫手中接過散步後的小八,正用毛巾幫它擦腳時,雄基回來了。

“我碰到跳樓的了。”

“啊?”

梨津的耳畔又響起剛才的聲音。那麽,那個聲音——

雄基疲憊地坐到餐椅上。上班前他穿著不講究的汗衫和牛仔褲,洗臉時汗衫被水濺濕了一小片。

“我把奏人送到學校附近的拐角,回到小區南側入口的時候,突然聽到‘咚’的一聲巨響,我最開始還以為是出車禍了呢。伴隨著那個聲音,還聽見一聲慘叫。”

“嗯。”

“可是我看了看,沒看到車。”

雄基口中的巨響估計就是梨津聽到的那個聲音吧。自己聽著像車喇叭聲,在附近的雄基聽起來是那種聲音嗎?

南側入口確實正對著一條挺大的馬路,交通量雖然不算大,但是早上這個時間段,車流量估計比中午要大些吧。

“一個大學生模樣、騎自行車的姑娘癱坐在那裏。我往那兒一看,發現她前麵還倒著個係圍裙的女人。”

“——有血嗎?”

雄基搖了搖頭:“倒是沒看到血。不過,胳膊和腿都扭成了離奇的角度。”

雖然隻能想象到模糊的畫麵,她還是發出了一聲歎息。

“我走過去一看,勉強還有呼吸,但估計是救不活了。”

雄基斟酌著措辭說道。

梨津問:“除了你和騎自行車的姑娘,周圍還有別人嗎?”

“一開始沒有,所以我很發愁。那姑娘徹底嚇傻了,我也因為隻打算出門送奏人,沒有帶手機。不過管理員很快就注意到情況,趕了過來。我讓他幫忙叫救護車,自己先回來了。畢竟還有工作呢。”

“這樣啊。”

好像並沒有像在電影或電視劇中經常看到的那樣,引發圍觀、造成轟動。但也恰恰因此,丈夫的話非常有真實感。

“既然她穿著圍裙,會不會是這個小區的人?”

“可能吧。不過,也有可能是不想在自己家自殺,特意跑到這裏跳樓的。”

丈夫歎了口氣:“記得這個小區有個消防樓梯,可以從外麵進來吧?”

名義上都叫“小區”,但是現在的小區也有各種類型。

20世紀60年代全國各地到處興建的老房子隨著時代的變遷,麵臨著住戶搬遷、居民老齡化的問題,逐漸失去了活力,估計這是最常聽說的情況。梨津他們小區的情況卻略有不同,大概十年前,這個小區被委托給本地知名的年輕設計師夫婦,進行過一次全麵改造,當時還因為二人優秀的審美引發了話題。有些房子因為有人搬走,設計師便將原來的兩戶打通,變成一戶,使得這裏的公寓比附近的其他公寓更寬敞。再加上房租便宜,這個小區便成了深受年輕人和有子女的家庭歡迎的房產。

重新改造過的建築外觀充分保留了建築本身的曆史感,就連覆蓋在外牆的爬山虎,都在設計師的改造下變得別有意趣。

梨津他們也是聽說了小區的風評後,前來參觀的家庭之一。在此之前,他們一家三口住在市中心的一居室公寓裏。但是隨著孩子的成長,他們的居住空間越來越狹窄,再加上奏人說想要養狗,他們便趁兒子升小學的機會考慮起了搬家,開始看房子。最終他們相中的就是這個澤渡小區。

原本聽說這裏是熱門房產,很少有閑置房,但是在委托的房產中介公司的幫助下,他們獲得了私下參觀的機會。

當時參觀的便是梨津他們現在居住的515室。

距離市中心這麽近,還是三居室。雖然房齡確實挺老的,但是入口和走廊都進行了充分的翻修,反而因為這充分保留舊式風情的設計,使得整個建築散發出一種國外公寓般的厚重感。

最讓梨津動心的是參觀途中看到的那張貼在電梯裏的紙。發現那張紙的奏人咕噥了一句:“有廟會呀,還有抬神轎。”

在那張寫有“澤渡小區兒童廟會”的海報上,身穿短外褂的孩子們笑容燦爛。看到寫在旁邊的“還有棉花糖喲”“可以去神社參加抬轎活動”“10點在小區中庭公園集合!”的字樣,她心想,好想在這裏養育奏人。

盡管大學就來了東京,但梨津是德島縣人,在她的兒童時代,經常會有這樣的廟會或者兒童活動。從和丈夫結婚時起她就已經知道,因為彼此的工作,他們隻能在東京育兒。 盡管知道不能在和自己相同的成長環境下養育自己的小孩,她還是有些不知足。市中心和地方相比,人際關係總會淡漠一些。比如在當時居住的公寓,他們和那些擁有差不多年紀的小孩的父母,頂多也就是點頭之交,始終維持著客氣的距離。

可是,她覺得如果是這個小區的話,應該“有生活”。她想在這裏養育兒子,讓他能夠融入這片土地。和梨津一樣是地方出身的丈夫雄基,好像也與她的想法不謀而合。

“真好啊,這種活動。有點感動。”

她覺得,就在丈夫這般喃喃自語時,夫婦倆共同下定了決心。不過,丈夫又擔心地補充道:“考慮到你的工作性質,我有點兒擔心這裏的安保。雖然貌似有管理員,但畢竟是舊小區改造的,不像現在的公寓那樣配備自動門鎖。”

“應該沒關係吧。最近我又不怎麽接需要露麵的工作。”

“可是……”

他能夠替自己考慮,她很開心,但還是微笑著對他說:“沒關係。我覺得澤渡小區特別棒。”

她這樣回答,決定搬進來。那是距今大約一年前——奏人上小學之前的冬天的事了。他們在三月底之前完成搬家,入住了半年左右。這是他們在這裏迎接的第一個秋天,目前住得非常舒適。

可是直到發生這種事,她才深刻地體會到這裏的安保措施有多不到位。因為保留了老建築的特色,導致外麵的人也能通過消防樓梯進入這裏。

“希望不是奏人的同學的媽媽之類的……”

跳樓的女人穿著圍裙,這讓她特別在意。雖說小區是一個共同體,但是整個小區有將近兩百戶人家,她當然不可能認識所有家庭。不過,一想到對方也是孩子的母親,她就感覺雙腿發軟。

“不清楚。看起來年紀比我們大一些。我沒看清臉,但應該不認識。”

“……那個騎自行車的姑娘還挺幸運的,沒被砸到。”

她從冰箱裏拿出麥茶,給臉色仍然有些差的丈夫倒了一杯,繼續說:“我曾聽說跳樓自殺的人會有殃及他人的傾向,據說他們會下意識地選擇底下有人的時候跳下去。”

正在喝麥茶的丈夫皺起眉頭,嘟囔了一句:“真可怕。”梨津點了點頭。

“據說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但就是會控製不住自己。這句話是之前來電台做嘉賓的腦科學家跟我說的。”

梨津是位自由播音員。

以結婚生子為契機,她辭掉了之前電視台的工作,也曾考慮過就此退圈,專心帶孩子。不過,在周圍的人和丈夫的力勸下,她還是選擇繼續工作。她盡量減少上電視、做播音員等需要露麵的台前工作,目前主要做一些解說類的配音工作。

當時之所以考慮暫時退圈,主要是因為懷孕期間身體垮了,她怕自己的體力跟不上。不過,奏人出生後不久,她的身體狀況就穩定了下來,目前的工作也步入了軌道。幸運的是,很多人還記得電視台時代的梨津,也有一些電視節目的配音工作會指定梨津來做。去年她受邀成為一檔廣播節目的常駐播音員。那是一檔由某家讚助商獨家讚助的三十分鍾的節目,每期都會邀請各行各業的嘉賓做訪談。

節目錄完後,她偶爾也會和錄製嘉賓聊得火熱。剛剛說的那件事,她就是在閑聊的時候聽說的。

雄基為梨津的話皺起眉頭,將喝光的麥茶杯子放到桌子上。

“不管怎麽說,幸好是送完奏人之後發生的事。他沒看到那個場麵真是太好了。”

“是啊。”

梨津也深深地點了點頭。還好跟孩子們的上學時間錯開了,一想到要是時間段重合的話,她就不寒而栗。

“我得去公司了。樓下說不定會有警察過來,今天可能一整天都不會消停。梨津,你出去的時候也小心一點。”

“知道了。今天因為閱讀誌願者的事,我要去學校一趟,說不定會路過現場。”

話音剛落,雄基就轉向梨津,突然笑了。梨津問:“你笑什麽?”他回答:“沒什麽,就是覺得你挺冷靜的。我還以為你會覺得不舒服,或者擔心自己住的房子變成凶宅呢。”

他這樣說或許是考慮到了將來吧。梨津有些納悶:“所謂的凶宅,難道也包括不是死在家裏,而是跳樓自殺的情況嗎?”

“誰知道呢。好像有個專門匯總凶宅的網站,上麵應該會登出來吧?說不定是根據死者是不是那裏的住戶來認證是不是凶宅呢。”

丈夫說完,歎了口氣:“不過想想就鬱悶。要是那種網站上介紹了咱們家的話,不就說明我今天見到的那個人去世了嗎?雖然眼瞅著是救不活了,可我畢竟正好在場,知道那變成事實,心裏還是會有些不是滋味。”

“啊啊,那個網站我也聽說過,還看過呢。”

那是一個知名網站,會刊登日本全國因事故或自殺而出現的死者的建築物或房屋的信息。還在電視台上班時,她從同事那裏得知了這個網站的存在,曾經半帶著好奇偷偷看過。

丈夫驚訝地說:“咦?你看過啊。”他誇張地做了個哆嗦的動作。

“你居然敢看啊。要是知道咱們家隔壁或者經常去的地方是凶宅,你不會不舒服嗎?”

“不會啊。最開始隻是好奇,想知道咱們家這一帶或者常去的地方有沒有那種地方。”

起初她是抱著對恐怖事物的好奇心去看的。望著網站上那一大片地圖,她心想:啊啊,原來有這麽多被稱為凶宅的地方啊。但是,她很快就意識到或許未必有那麽多。

“看著看著,我反而覺得現在在家中去世的人真的好少,網站上連孤獨死或病死的案例都會介紹。雖然這個網站匯總的並不是全部,但是一想到住戶這麽多,在家中去世的人卻隻有這麽點兒,就覺得在現代的日常中,死亡好像完全隱身了。在醫院去世才是正常的,除此以外都是特殊情況。”

梨津腦海中浮現出當時看到的地圖,還有在那個網站上看到的案例數量的顯示。

“所以,即便將來這個小區被稱為凶宅,我可能也隻會覺得就那麽回事兒吧。”

“你是這樣想的啊。”

丈夫讚歎地說完,又換上揶揄的口吻:“梨津的思維果然很理性。不愧是‘知性的梨津’。”

“不許這麽叫我!”

那是在她做電視播音員的時代,大眾傳媒給她取的綽號。為了和擁有可愛靚麗外表的同輩或後輩相對照,各個雜誌經常這麽寫她——森本梨津,“知性的梨津”。他們說她比起綜藝節目,更擅長負責作家或學者的訪談工作,可她一直覺得那是他們認為自己圓滑周到、沒有個性的表現。

“好好好,那我先去上班了。”

丈夫說著,去自己的房間換衣服了。往外走的時候,小八像平時一樣在他的腳邊嬉鬧。

她衝著丈夫的背影喊:“啊,對了。”

“怎麽了?”

“——小心一點哦。”

她抬頭望著雄基的眼睛。她覺得他與自己不相上下,也是能夠理性看待各種事情的人,她就是被這種理性吸引才與他結婚的。比如今天親眼見到這種事,換作別人肯定會更加慌亂,或者把它當成一個重大事件,變得情緒激動吧。

“你可能覺得自己很冷靜,但畢竟是看到了死人哦。說不定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其實你已經受到了驚嚇,或者留下了心理陰影。不要太逞強哦。”

“知道啦,我沒事。”丈夫微微一笑。

“謝謝你替我擔心。”說完,他就出門了。

送走丈夫後,梨津給賞葉植物澆水、掃地。做完這些零碎的家務後,她準備整理一下裝束,去學校參加下午的誌願者會議。她沒有猶豫穿什麽比較好,幹脆利落地換上一條從事造型師的工作時穿過、當時直接買下來的低開衩連衣裙。

中途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去網上看了一下新聞,還打開電視看了看,但是並沒有看到跳樓自殺的報道。不存在謀殺性質的自殺案,說不定很少會被報道吧。死亡好像在日常當中隱身了。她又想起自己剛剛說過的這句話。

去學校的路上,梨津會經過雄基說的南側入口。

她想象過可能會看到警察,或者地上畫有經常在電視劇中看到的人形白線,抑或是在一定範圍內拉上了禁止入內的警戒線之類的。可她認為是現場的地方,卻安靜得令人掃興——並沒有很多人聚在那裏,也沒有警戒線或白線。

隻是路麵不自然地濕了一片,變成了黑色——估計是已經將痕跡衝洗過了吧,隻留下那一小片地方,像是留在這裏的死亡之影。

參加學校的誌願者活動聚會,這個體驗對梨津而言還是很新鮮的。

奏人上的區立楠道小學是附近有口皆碑的好學校。大概是因為學區內有國家公務員宿舍,那裏的小孩也大多在這裏上學的緣故,這裏的很多學生家長都熱衷教育,也有很多小孩在上小學之前,因為父母的工作去過國外念書。不同成長背景的小孩在這裏可以相互影響,所以,甚至有為了讓小孩進這所小學,特意搬到這個學區的家庭。

梨津的同事中也有很多把小孩送去私立學校的,但是梨津在考慮搬家的同時,也調查過奏人將來要去的學區的小學。楠道小學的風評令她非常心動,當初之所以選擇澤渡小區,也有這個因素。

楠道小學也經常有監護人參與的誌願者活動,有別於PTA(家長聯合會)幹事的工作,這裏有修剪花壇、準備秋日廟會上的義賣會、在上學路上的人行橫道旁舉著小旗[6]護送孩子過馬路等形形色色的活動。

從奏人出生的那天起,她就在想,今後要盡可能把時間用在孩子身上。

奏人上小學後,她一直想參加誌願者活動,可是工作太忙,很難真正騰出時間。但是聽說其中有“閱讀委員會”活動小組時,她突然提起興致,要是有這種活動的話,好像可以在學年的中途加入試試。因為在平時的工作中,她也會閱讀繪本或者朗讀小說。自己好像也能發光發熱——說實話,她心裏也隱隱有些自負,想著如果是專業人士做的話,大家應該都會很開心。

可是,在踏入閱讀委員會指定集合的閱覽室的那一刻,梨津感覺自己好像來得很不合時宜,不由自主地在門口停下腳步。

集合時間是下午一點半。她明明是準時到的,裏麵卻已經座無虛席,呈半包圍形排列的座位上坐了很多女性。估計是還沒有正式開始議事吧,盡管有個領導模樣的女性坐在前麵,很多人卻在親密地閑聊。

“對了,上次達也平安回去了吧?露營後——”

“啊,你說那天啊,早就沒事了。第二天已經能和美美他們騎自行車去公園了——”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我家那個也想去呢!”

不知道她們在聊什麽。

梨津之所以在門口停下來,是因為聊天者之間實在太沒有距離了。她們那種不用敬語、沒有隔閡的說話方式令她望而卻步。

看來在學年中途參加果然不太好。

她環顧四周,再次注意到一件事——聚集在這裏的大部分母親,似乎都是高年級小孩的母親,看不到和奏人同年級的小孩的母親。說不定每年聚在這裏的母親都是同一批人,這個聚會已經變成她們的社團活動了吧。

梨津已經開始後悔來了。她抱著不舒服的心情,求助般地巡視了一圈。但是母親們都沉浸在自己的聊天裏,無論是否注意到了梨津,都沒有看她一眼的意思。

既然已經進來了,再出去也有些奇怪。梨津下定決心,走到最角落的空座位,問旁邊的女性:“請問,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咦?可以倒是可以。”

對方是一個年紀看起來比梨津大不少的女性。

她應該是小學生的母親,但是隨意紮起來的卷發中卻夾雜著許多白發,皺皺巴巴的襯衫感覺並不是設計成那樣的,而是沒有熨燙的緣故。

跟她對視後,梨津微微吃了一驚。

不光是楠道小學——如今這一帶的小學,很多母親都很時髦。她們大都打扮得年輕時尚,也很注意身材。如果她們自己不說,別人很難看出她們有小孩,可是梨津搭訕的這名女性看起來卻疲態盡顯。還有她的妝容——並不是沒有化妝,隻是粉底色號太白,有些浮粉,口紅的顏色也過於紅了,絕對不是這個時代的妝容。就算說她是位年輕的奶奶,梨津可能都會相信。

無意中看了她的手一眼,梨津更吃驚了。她手裏拿的不是智能手機,而是翻蓋手機。梨津的工作對象中也有固執地不用智能手機的人,這倒是沒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隻是不由得會有些好奇。意識到自己好像盯著對方看太久了,梨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

其他誌願者成員也沒有開始議事,仍舊聊得熱火朝天。

“哎呀,由美子,你不是說要借那個給我嗎?”

“抱歉啦,智美姐,我忘記了。”

她們不是用姓氏,而是用名字稱呼對方呢。注意到這一點,自己是局外人的感覺愈發地強烈了。

表麵上看不出有沒有跟她同一個小區的母親。她本來就認不全那裏的住戶,而且平時是走南側入口還是走北側入口,也會導致碰麵的概率大不相同。

好像也沒有人在聊剛剛丈夫看到的跳樓自殺的話題。

聽說PTA這樣的學校職務,很多家長會彼此推脫,但是也有一部分家長會提前溝通好,由他們自己包攬。不過,她原本想著楠道小學好像不會有這種情況,誌願者活動更是任何人都能夠輕鬆自在地參與。

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新學期伊始、奏人從學校拿回來的宣傳單上的內容:“招募學校誌願者。成為誌願者,您可以更好地了解孩子們的學校生活。還有機會結識其他年級的家長。”上麵如是寫道。可是,誰能想到她們已經形成了這樣的小團體呢?

如果是閱讀,自己也能派上用場——她就不該有這種想法吧。

梨津正暗自感歎,突然感覺到一道視線。這道視線來自身邊那個她剛剛覺得格外顯老的女性。話說回來,對方好像從剛剛開始就對和其他家長聊天不感興趣,一直在看翻蓋手機。這時,她的目光從手機上離開了,明顯在看自己。

“大家之前也一直是閱讀委員會的成員嗎?”梨津下定決心,主動問道。什麽話都不說也挺不自然的,隻能由自己先笑著跟對方打招呼了。

她覺得這是一個不痛不癢的話題。可是這話剛問出口,那名女性就拔高嗓音:“咦?”她一臉詫異地望著梨津,然後緩慢地點了點頭,“噢……告訴你也行。之後你有時間嗎?”

哈?她險些發出這樣的聲音。對話有一瞬間中斷了,她的表情僵在那裏。對方又說:“大家的小孩上幾年級啦、誰和誰的關係比較好啦,這些事都可以告訴你啦,不過估計很難一次性記住,所以,你要用筆記本或者記事本之類的記一下嗎?”

“咦?啊,不,不用了。”

她慌忙說。本來她就隻是想說句客套話,並不是多麽想知道她們的情況,反倒是以後再也不想來了的心情更加強烈。

對方盯著梨津:“我非常擅長閱讀哦。除了學校,圖書館也委托我每周去寶寶廣場讀書。我的經驗非常豐富,所以應該可以給你提供一些閱讀方麵的建議。等會兒你要是方便的話,我就指點你一下吧?你能多留一會兒嗎?”

“呃,不好意思,等會兒結束後我還有事。”

真受不了,她想。梨津時不時就會遇到這種事,最頭疼的是對方之後通過某種渠道得知她的職業的時候。知道她是專業人士,會讓對方產生一種不必要的羞恥感,這會讓她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她基本上能猜出對方會推薦什麽書。那些書的作者肯定有幾位上過梨津的廣播節目,也肯定有下節目後依然與她保持密切聯係的人。

這時,對方卻突然微眯雙目,皺眉問道:“你的衣服是怎麽回事?”

“咦?”

“什麽啊那是,下麵還帶蕾絲邊,感覺怪怪的。”

梨津的訕笑僵在臉上。那不是怪,是精致。她之所以買下這件衣服,就是看中了那裏的設計。她極力克製住這樣說的衝動,含糊地笑了笑:“有嗎?”

“哎呀,那裏還帶開衩?你不覺得非常奇怪嗎?”

“啊……不好意思,是我的著裝不合適嗎?”

這條連衣裙絕對算不上花哨,她覺得隻要多看一會兒,應該就能看出它的設計感。對方卻對尷尬地詢問的梨津搖了搖頭:“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啦,就是覺得——有點兒像女演員啦。”

她說完,開始打量起梨津的臉。梨津懷揣著一種很想消失的心情,對她強顏歡笑。女人毫不客氣地將梨津從上到下打量一遍,說:“剛剛我就覺得了,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啊……哦。”

梨津有段時期在電視上做過新聞主播和節目主持人,估計是這個原因吧。像這種時候,第一時間應該如何作答,哪怕經曆了再多遍,她也一直不習慣。她生硬地回答:“大概是因為我從事過相關工作吧。”

“工作?”女人咕噥了一句。

她立刻覺得後背發涼。有工作的母親和沒工作的母親之間存在某種隔閡,她已經在各種各樣的場合體驗過這件事了。她不禁有些懊惱地想,怎麽就冒冒失失地說出來了呢?

“你說的工作,是什麽工作?”

“播音的……”

她雖然偶爾會被問到,可是從來沒有被這麽露骨地反問過。她猶豫地回答過後,女人誇張地提高音調,瞪圓了眼睛:“真的假的?這麽說,你是播音員?”

“嗯,算是吧……”

看到梨津點頭,她喃喃道:“怪不得呢。”

雖然她不知道梨津叫什麽名字,但是估計隱隱知道她的存在吧。下一刻,女人突然壓低聲音:“我跟你講哦——”

“請講。”

“我也是。”

“咦?”

這次輪到梨津瞪圓眼睛了。麵對冷不防驚訝出聲的梨津,女人扯著嗓子說:“啊,保密保密。不許對別人說!下次我帶過來吧,要對別人保密哦。”

“哦……”

帶過來,是要把什麽帶過來呢?她口中的“我也是”,是說她也是某個電視台的播音員嗎——不會吧?真的假的?

梨津有些慌張。對方的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大不少,但是自己完全不認識她。在剛剛的對話中,這個人是不是哪句話聽錯了啊。

梨津腦子裏亂哄哄的,但還是強顏歡笑。女人又問:“你家小孩上一年級?今年剛入學嗎?”

“啊,是的。其實從春天開始,我就一直想做誌願者之類的,但是工作一直太忙了。不過,如果是閱讀,我覺得自己好像也能貢獻點力量。”

“是嗎?你現在也在工作嗎?”

“嗯,算是吧……”

“你家小孩是男孩還是女孩?叫什麽名字?”

“——是男孩。”

梨津沒有回答名字。自己為什麽坐到這裏了呢?明明有這麽多人,為什麽偏偏坐到這個人身邊呢?她正在後悔,突然聽到女人開口:“是嗎?我呀——也正在考慮要不要找個工作呢。我家老大變成了家裏蹲,現在連學校都去不了啦,我正發愁呢。不過老二倒是挺活潑的。”

梨津懷疑自己的耳朵,驚訝地眨了一下眼睛。還以為對方會像剛剛那樣壓低聲音交代自己保密呢,可她沒有,而是繼續說:“真的挺讓人發愁的。”

“……是喔。”

“是啊。老大是高中生,一個男孩突然間變成了女孩,我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真是的,我的生活到底是怎麽了?”

梨津倒吸一口涼氣,從繃緊的喉嚨裏發出“咻”的聲音。她發出輕微的尖叫似的聲音,因為她很震驚,與其說是對事實本身,不如說是對這種大大咧咧的說話方式感到震驚。

“變成了女孩?”

這件事太荒唐了,她不由得反問了一句。女人點點頭:“是啊。”這麽坦率的說話方式,令她徹底無言以對。

與性別相關的問題非常敏感。梨津在工作中會遇到各類人,在廣播節目中也聊過好幾次這方麵的話題。

關於孩子自身的敏感問題,或許沒有必要特別隱瞞,但是也不應該在這種人聲嘈雜的場合,跟一個第一次見麵的人說吧?“家裏蹲”和“不登校[7]”的事也一樣。

此時再聯想到她剛剛問奏人是“男孩還是女孩”,梨津突然間感覺出一些別的內涵。

必須逃跑,梨津認真地想。與此同時,她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對方笑吟吟地跟她說話,那張白得過分的臉和畫著格外濃豔口紅的嘴唇,也愈發令她覺得毛骨悚然。

畢竟才剛剛認識,現在應該還可以跟這個人保持距離,不必成為“熟人”。

就在這時,女人突然將自己的記事本打開了,說:“對了,把你的聯係方式寫一下。”

“咦?”

聽到她絲毫不見外的口吻,梨津猶豫極了。女人又說:“隻寫電話號碼就行。還有名字。”

會議趕緊開始吧,梨津在心底默默祈禱。她一直關注著前方的情形,但是其他家長還在聊天,完全沒有開會的意思。來個人救救我吧,她由衷地想。

雖然已經盡量在減少曝光的工作,但是梨津的職業需要表明身份,她希望盡量保護自己的個人信息。在互聯網如此普及的時代,要是信息泄露出去,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最重要的是,這裏是奏人的小學。梨津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是隻要一想到孩子的信息遭到曝光,奏人可能會遭遇危險,她就會感到脊背發涼。

女人正死死地盯著她,她無法轉開目光。鋼筆和記事本被硬塞進了她手裏。她不想寫,可又不能直接拒絕。她要是拒絕的話,估計會被罵裝腔作態。用不了多久,絕對會流言蜚語滿天飛,說她耍大牌——在養育奏人的過程中,梨津對這件事一直都很小心翼翼。

會議還沒有開始。快點開始吧!她都想喊出來了。

三木島梨津。

她姑且寫下了這個名字,沒有用她做播音員時的舊姓,而是用了婚後的夫姓。剛寫完,那個女人就雙手合掌,一躍而起:“哎呀,這個名字我好像見過!不得了。莫非你很有名嗎?”

“……沒有。”

梨津都有點想哭了。這是她的本名,對方不可能在電視上見過這個名字。她的話讓梨津覺得自己好像被當成了白癡。把名字寫下來之後,一股後悔之情湧上心頭。平時在學校接觸到的奏人的同學的家長,哪怕知道了梨津的工作,也不會表現得過於激動,跟她相處的時候都很有分寸。

可是,怎麽今天偏偏遇到了這種人?就在她產生這個念頭時——

“香織小姐,要開始了哦。”

在一片嘈雜中,響起一個沉穩的聲音。聽見那個聲音,麵前的女人扭過頭去。梨津也好奇地看向聲音的主人。

這是一個身材苗條的漂亮女人,個頭不高,但是她的臉龐十分小巧,身材也很好;一身素色套裝,搭配柔軟的長外套,簡約而又時尚,令人無從挑剔。梨津覺得她的穿衣品位非常好。

隻見她嫣然一笑,梨津身邊被稱為“香織小姐”的女人立刻不說話了,麵無表情地默默將記事本收了起來。

這個突然出現的女人笑著對梨津說:“你好。你是第一次參加閱讀委員會吧?很高興你能來。”

得救了。梨津懷揣著這種心情,也向她點頭致意:“你好。”她第一次產生能夠在這個場合和人正常交流的安心感。梨津一邊點頭,一邊再一次感慨,她可真是位漂亮的母親——與其說是漂亮,不如說是完美。

比起在與奏人相關的聚會上遇到的人,她更像梨津平時在工作中遇到的名媛。那些總是妝容精致、服裝講究、每次見到都像是從雜誌裏走出來的人們——她的身上散發著這樣的氣質。無論是衣服的配色,還是外套的質地和長度,都非常講究。

她向梨津介紹自己:“我叫澤渡,是名六年級男孩的母親。”

聽到她的介紹,梨津吃了一驚,立刻想起那對負責改建澤渡小區——梨津居住的小區的年輕設計師夫婦。話說回來,自己好像見過她。

“請多關照。”

她的臉上露出美麗的笑容,跟梨津寒暄。

“澤渡太太,難不成你是澤渡小區的設計師?”

梨津不禁問了出來。麵前這位端莊、時髦的女性也看向梨津。她的長發一絲不苟地束起來,更加顯得臉龐小巧,耳朵上那對大大的耳墜也非常別致。

怕自己的問題讓她尷尬,梨津慌忙補充道:“不好意思,我就住在澤渡小區。”

“哎呀!是嗎?原來你住在我們小區啊。”

她莞爾一笑:“是啊,負責改造的主要是我先生,不過,我也受邀為門廳的室內裝潢和中庭的材料提供了方案。”

“啊啊,我果然猜對了!”

梨津的語氣興奮起來。澤渡臉上露出優雅美麗的微笑,報上自己的姓名:“我是澤渡博美。你家小孩上幾年級?”

“一年級,是個男孩。”

“是嗎?請多多關照哦。”

她簡短地說完,走向前麵的座席。不知道是不是博美的出現擾了香織的興致,她沒有繼續跟梨津說話的意思。

得救了。梨津由衷地在心裏籲了一口氣。

既然博美走過來跟自己打招呼,估計她是這個閱讀委員會的領導吧。梨津這樣以為,但是好像並非如此。隻見另一位女性走到前麵,揚聲開口:“接下來我們開始舉行秋季碰頭會!”

博美隻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注視著會議的進行。

“秋天有讀書月,下麵由我來為大家介紹一下活動內容。不過,估計有很多內容之前已經做過的人聽了會說:‘早就知道嘍。’我這個人不是很擅長講話,但是誰讓我資曆高呢?所以這次也由我來給大家介紹哦!我是六年級學生和田美美的母親葉子。雖然不是定了我當領導,但是身邊的人都讓我幹,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梨津有些尷尬地看著她們。對方像是自嘲一樣使用了很多諸如“早就知道嘍”“資曆高”這一類的大白話,但是她總覺得這種說話方式有些幼稚。雖說這是家長之間的聚會,可是這種說話方式並不適合正式場合,看來這個人果然“不是很擅長講話”。再看看那些向她揮手的母親們的樣子,梨津進一步認識到,這隻是一部分熟人間的聚會。

站在前麵的葉子開始介紹活動內容。

主要內容是關於讀書月期間、每天放學後舉辦的麵向孩子們的閱讀活動,還有學校讀書會上的家長節目。在她介紹的過程中,那些估計長期一起參加活動、彼此熟悉的母親們動不動就插嘴“啊,那個我做過,感覺特別棒!”“葉子,你太客氣了”,還會頻繁夾帶著一些外人聽不懂的笑話。

在此期間,澤渡博美臉上始終掛著恬靜的笑容,並沒有積極發言。隻有她一個人有一種俯瞰全場的氣質。

“今天的剩餘時間,也留給大家增進感情吧!”

在會議的最後,葉子示意了一下房間的後方。那裏不知何時已經準備好了瓶裝汽水、獨立包裝的小點心等。聽到葉子的話,大家都輕車熟路地站起來,去取自己的飲品和食物了。

每次都會有這種茶話會時間嗎?

學校的誌願者活動,估計比梨津想象中的還要像時間充裕的母親們的聚會吧。梨津按捺住心中的失望,也學著大家那樣站了起來。現在回家也行,但是難得來一次,今天就跟幾個人聊幾句再回去吧。結果——

“哎哎,這個是你嗎?”

會議開始後暫時放棄跟梨津搭訕的香織突然喊住她。梨津略帶驚訝地轉過頭,看見她拿著手機,把不是智能手機的翻蓋手機的屏幕轉向自己。

“我一搜就出來了。”

隻看了一眼,梨津就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險些當場暈厥過去。

屏幕上顯示的是梨津錄製電視節目時的照片,還有事務所的宣傳照、形象照,隻見上麵寫著“‘三木島梨津’的檢索結果”。

她在網上搜索了自己。此時此刻,當著本人的麵,她還把檢索結果給本人看。

對於她如此粗線條的行為,梨津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網絡的世界不會隻寫好事,反而充斥著來自多數人的惡意。所以梨津無論如何都不會檢索自己的名字,結婚後姓氏變了,她還為工作名和本名變得不同了而慶幸過。

自己的本名好像從某種渠道泄露到了網上,這件事她已經從事務所的經紀人那裏知道了。當時她心裏不太舒服,可是為了不讓自己焦慮,一直忍著沒看。然而——

事務所拍攝的宣傳照,展現本人形象很重要,又要長期使用,當然會委托專業的攝影師拍攝。她自己也是專業的,表情、氣質肯定都會拿捏好。這張和日常抓拍具有明顯不同風格的照片,居然會在這麽私密的場合,被人光明正大地觀看,再也沒有比這更尷尬的狀況了。

“嗯,算是吧……”

她想繼續露出假笑,但是臉頰太僵了,實在笑不出來。與此同時,香織一邊望著屏幕,一邊自言自語一般問她:“是嗎?啊,這張照片也很漂亮,這是禮服嗎?你真的穿過這個?”

就在這時——

“梨津小姐!”

她抬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隻見剛剛的博美正在房間後的飲品處朝她招手。梨津再次懷著“得救了”的心情向她點頭回禮,對香織說了聲“失陪一下”,就離開了座位。為了不用回這個座位,她把包和外套也一並帶走了。

博美向走來的梨津示意了一下:“要喝點什麽嗎?果汁和茶,你喜歡哪種?”

“啊,那就茶吧……”

“好嘞。”

雖然剛剛認識,對方的語氣卻熟稔得像多年的好友。但是和麵對香織的時候不同,這次她完全沒有產生不適感。她感覺對方很習慣社交,並且熟練地掌握著由自己這邊迅速、得體地拉近距離的方法。

接過博美倒的茶,梨津有些在意地悄悄看了眼香織的方向,發現她在自己走後也依然坐在剛剛的座位上,一個人擺弄著手機,任何人都沒有跟她說話的意思。說不定她融入不進這個場合吧,梨津想。

博美打量著梨津,問:“梨津小姐,你家並不是在剛改造的時候就入住的吧?你們是什麽時候搬到小區的?”

“剛剛半年左右,正好是在孩子上小學的時候搬來的。”

“是嗎?遇見你真開心。今後請多多關照哦。你家是在南側還是北側?”

“南側。”

“哦,那距離學校更近呢。我家在北側。”

哪怕她不說,梨津也已經知道了。剛入住不久,她就從其他鄰居那裏聽說,負責小區改造的澤渡夫婦好像住在北側的頂層,那間房子的戶型比其他房子更寬敞。

梨津還是習慣性地用了敬辭,博美卻用開朗而親昵的語氣輕快地與她聊天。她不像香織那樣莽撞地接近,而是有技巧地運用了充滿親切感的語氣。這種遊刃有餘的感覺,和梨津所在的電視或廣播行業更像。雖然她們的行業不同,卻都帶著一種耀眼的光環,感覺她很擅長跟人打交道。

“因為澤渡小區的事,你和你先生經常上雜誌或電視吧?”

梨津客氣地問。刊登在雜誌上的澤渡夫婦的房間美麗、亮堂,在品位出眾的家具周圍擺放著許多觀葉植物,陽光滿屋,壁紙和地板的顏色也很講究,能看出他們為這個家傾注了很多心血。

“澤渡太太的小孩也在這個學校啊,我完全不知道。”

“我的孩子已經上六年級了。在學校和親子關係方麵,我都是過來人,有問題盡管問我哦。梨津小姐,你們家會參加小區的廟會或者活動嗎?”

“嗯,經常參加。”

“是嗎?剛剛改造完成的時候,我們家也幹勁十足,總是全家一起準備。可是自從孩子升入高年級,就要上各種私塾,實在是忙得脫不開身。”

“廟會確實是以低年級的小孩為中心呢,還有學齡前的小朋友。”

“是啊。所以在小學也一樣,就算和其他年級的家長住在同一個小區,如果沒有這樣的場合,就很難有機會認識。”

這時,一直看著梨津的博美微微眺向遠方,她的目光越過梨津的後背,落在了某個人的身上。“下次再聊哦。”她對梨津笑了一下,站起身來。

“最近要是有空的話,來家裏玩吧,到時候我邀請你。”

“謝謝。”

博美單手拿著飲品走向其他家長:“你好,上次辛苦啦。一定很累吧?”她跟一位好像很熟的母親攀談,對方也笑著回應道:“哇,博美小姐才是呢,辛苦啦!一直都麻煩你了。”

她本人說自己是過來人,看來不愧如此,她好像跟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很熟。

這時,梨津的身後突然響起一個客氣的聲音:“請問——”她轉過頭,看見兩個打扮素淨的母親站在那裏。二人的黑發好像都沒有染過,分別穿著一件配色雅致的襯衫和一條連衣裙,看起來都是很正經的人。

“有什麽事嗎?”

“你是森本梨津小姐吧?”

穿襯衫的母親像是終於鼓起勇氣找她攀談一樣,這樣問道。梨津剛想回答,旁邊的女性就又補充:“其實從春天開始,我們在各種家長活動中看到你時,都會說‘梨津小姐也在呀’。”

“我們一直在遠遠地圍觀,你本人果然很漂亮!你這個專業人士,難道也加入了閱讀委員會嗎?”

從她們詢問自己的聲音裏,梨津能夠感受到親切與緊張。雖然她有時也會為在學校的相關活動中,被人單方麵認出臉和職業而心情複雜,但是今天聽到二人友好的聲音,她心裏非常感激。香織那不見外的說話方式讓她疲憊不堪,所以梨津愈發地感激她們。

“謝謝。”她微笑著回答。

“很高興你們覺得我是專業人士,不過,我隻是想為孩子們的學校做點什麽。今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請你們指教呢。”

“欸,不敢當不敢當!梨津小姐能加入,我們別提多受鼓舞了。”

“是啊,我們哪裏敢指教你呀,反而想跟你討教呢!”

哪怕她們像追星族那樣扯著嗓子說話,她也沒有覺得不開心。

“我是四年級學生的母親,叫作城崎。”

二人分別做了自我介紹。梨津很感激她們鄭重其事地跟自己寒暄,也報上自己的名字:“我是三木島。森本是我的舊姓。”

“啊,抱歉,我們隻知道那個名字。”

“一邊工作一邊帶小孩,真的好厲害。”

聽她們的口吻,或許都是全職主婦吧。正這麽想著,梨津聽到城崎說:“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忙的,記得跟我們說哦。”

“我們很有時間。如果三木島太太因為孩子的事抽不開身,委員會的活動需要請人代班的話,可以跟我們說一聲,我們可以幫忙調整。”

“是的,反正我們很閑。”

“哪裏的話,大家肯定也都很忙。”

全職媽媽們偶爾會向她提出這樣的建議,每次梨津聽到時都會有種克製不住的焦慮。全職媽媽們會不會因為沒有工作而有某種負罪感呢?她們既要做家務,又要帶孩子,肯定不可能閑著啊。

就在她斟酌措辭的時候,高橋說:“不過這所學校真是不得了啊!博美小姐和三木島太太居然也在。”

“啊,叫我梨津就好。”

聽到梨津的話,二人開心地對視一眼,重新說:“梨津小姐居然也在。”

她們注視著在稍遠處跟另一幫母親說話的澤渡博美。

“博美小姐真的好厲害、好了不起。她和誰都能打成一片,總是笑嗬嗬的,而且工作又那麽棒,還教子有方。”

“大家都是人,她是怎麽做到又開朗又溫柔的?好崇拜她。”

“澤渡太太很優秀呢。”

“是啊,非常優秀。”

梨津說完,二人紛紛點頭。

“你知道嗎?博美小姐是附近的澤渡小區的設計師哦。”

“啊,剛剛我們還聊到了呢。我也住在澤渡小區。”

“咦?!是嗎?我們也是。”

城崎在下頜前輕輕合掌,二人都神采奕奕。

“我都不知道!在學校遇見的時候倒是注意過你,但是真沒想到,你也住在同一個小區!”

“小區很大嘛,之前一直沒有見過呢。而且,我們家春天才剛剛入住。”

梨津跟她們寒暄:“今後請多多關照。”二人也微笑回應:“你也是。”

和二人說著話,梨津的目光不經意地追逐博美的身影。剛剛在和幾位家長聊天的博美又移動了個位置,和別的家長說起話來。她的著裝並非格外惹眼,但是時尚品位好的人總是更引人注目。

博美向對方點頭致意,隨即又移動起來。梨津在心裏微微驚訝,她這麽勤快地移動位置,難道是打算和在場的所有人都聊幾句嗎?無論對方是誰,她的嗓音都開朗洪亮,並且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友好。

大概是注意到梨津正在看博美,高橋又說了一句:“很了不起吧?”

“是啊。”

看到梨津點頭,城崎也接話:“對吧!博美小姐真的很棒。我心情低落的時候,立刻會收到她的郵件或LINE消息,每次的時機都剛剛好。我很疑惑她是怎麽發現的,她告訴我是因為我的INS[8]沒有按時更新,所以她很擔心。”

“她先生人品也超好。當時我老公有可能單身赴任[9],她先生給我老公發消息‘我可以陪聊哦’,約我老公出去喝酒。我老公也特別高興,說他們之前的關係並沒有那麽好,沒想到他這麽真心地替自己考慮。”

“他們夫婦在人品方麵真的很完美。”

“是嗎……”

聽到“完美”這個詞,梨津自愧不如,因為這也是自己剛剛對她的氣質產生的感想。

盡管還不太了解博美,梨津卻被她從香織怪異的糾纏中救了兩次。不過,高橋口中的“了不起”這個詞卻令她感覺很別扭。

能夠和所有人友好地聊天,就“了不起”嗎?

說她為人“豁達”,梨津也有輕微的抗拒。或許她確實是體貼入微的人,但是感覺這種友好跟時尚品位一樣過於無懈可擊了。更準確地說,好像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想到這裏,梨津忽然靈光一閃。對了——

她勤快地移動座位,和所有人聊天,就跟之前在工作中和梨津同席的某位國會女議員一樣。記得當時是某場招待會,對方繞著桌子轉了一圈,不像是在尋找認識的人聊天,倒像是為了獲得和在場的所有人都“說一次話”的證明。對於剛見麵的梨津,她也特意過來打招呼:“我經常在電視上看你的節目哦。”當時梨津很開心,但也知道她的行為並不意味著她認可自己的價值。在某種意義上,一個人如果沒有可以熟絡地打開對方心扉的自信,就做不到這麽友好。

博美自己或她丈夫今後真的參加選舉也不足為奇。梨津一半玩笑一半認真地想。既然她是曾經負責小區改造的設計師,那以她在本地的知名度,應該很適合參加選舉吧。想到她可能是出於這種考慮,才會跟在家長群裏無所適從、情緒低落的人說話,梨津就覺得合情合理起來。

否則,就有些看不透她的目的了,梨津覺得她有些過度熱情了,簡直像是在主動尋找有困難的人,然後向其伸出援手一般。

“香織小姐。”

聽到博美喊這個名字,梨津吃了一驚。她循聲望去,隻見博美正朝獨自坐在那裏玩手機的香織走去。周圍沒有任何人搭理香織,隻有她一個人走過去,像是在問“你在做什麽”一樣,和香織一起看向屏幕。

不知道屏幕上顯示的是不是還是梨津的檢索結果。不過,隻見博美臉上浮現出輕微的錯愕,然後指著屏幕笑了。香織臉上仍然沒有笑意,卻對博美的話點了點頭。兩個人聊了起來。

耳畔傳來城崎嘟囔的聲音。或許她沒打算讓梨津聽到,梨津卻不小心聽到了。這句自言自語更加印證了香織在這裏遭到排擠的事實。

聽著她的聲音,梨津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博美並沒有問梨津的職業,或許是覺得不應該在這種場合聊這麽複雜的話題吧。不過,她不是叫了梨津的名字嗎?

——梨津小姐。

記得她是這樣叫自己的。可是,在之前簡短的對話中,梨津有對她說過自己的名字嗎?

如果自己沒有報過名字,那麽說明她認識自己。就像城崎和高橋一樣,知道她是播音員森本梨津。可是,博美卻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這又意味著什麽呢?

“回見哦,香織小姐,跟你聊天很開心。”

博美對香織笑了笑,從她的身邊離開。梨津立刻從二人身上移開目光。

結束閱讀委員會的會議,走出校門時,梨津莫名覺得非常疲憊。

雖然也遇到了或許能成為朋友的人,但是她抬腳往外走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和誰都沒有交換聯係方式。不過,沒有冒失地問聯係方式,肯定是一件好事,尤其是香織,幸好不用告訴她自己的聯係方式。話說回來,香織是不是住在別的小區?

雖然有些在意,但她可不想再被對方莫名其妙地纏上了。跟同小區的母親們一起回去也很麻煩,今天不如直接去買東西吧。她打定主意,往小區的相反方向走去。

她姑且在閱讀輪值表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不過,今後或許不參加活動比較好,她想。

“給你。”閱讀委員會聚會的第二天,奏人帶回來一個淺褐色的信封。

“什麽?”

奏人將雙肩包脫到客廳的沙發上,對轉過頭來的梨津說:“有人給我的,說是讓我轉交給媽媽。”

梨津正在做晚餐的漢堡包,在廚房洗過手後,拿起奏人放在餐桌上的信封。收信人欄寫著“梨津小姐啟”,下麵是一張“茶話會邀請函”。反過來一看,隻見粘貼仔細的信封下方有一串“From Hiromi Sawatari[10]”的文字。那一排拉丁字母非常漂亮,令人嘖嘖稱歎,娟秀的藝術字似乎是原創字體。這簡直像是知名品牌寄來的宣傳廣告。

信封上隱約散發著佛手柑的清香。

“這是……”

“是六年級的澤渡朝陽交給我的,他說‘歡迎奏人一起來玩’。”

“澤渡朝陽——”

估計是博美的兒子。在此之前,奏人的口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其他年級的孩子的名字。

“你之前就認識他嗎?和他關係很好嗎?”

她不由問道,結果奏人歪著腦袋回答:“不能說關係好,我也是第一次跟他說話,不過因為他是兒童會會長嘛,我一直都知道他。”

“這個呀,小八估計不行。有的家庭喜歡狗,但是也有家庭怕狗嘛。不知道朝陽家是哪一種,所以這次不可以哦。”

今天才第一次跟對方說話,他已經親切地喊上了“朝陽”,看來奏人已經興致勃勃地想要去他們家了。梨津打開信封。取出信紙後,佛手柑的香氣更加濃烈。

梨津小姐:

昨天跟你聊天特別開心。

星期三下午,住在小區的楠道小學的媽媽們準備開茶話會。方便的話,請務必賞光。

隨信附上了我的聯絡方式哦。

末尾附有博美的名字、LINE賬號、手機號碼以及澤渡小區701的門牌號。

在往澤渡夫婦家所在的北側去的路上,梨津看見走廊上鋪著淺藍色的薄膜。

那是搬家時用的保護膜。

“啊,是狗狗標誌的搬家中心!”

走在梨津旁邊的奏人說。因為自己家搬到這裏時也是請的這家搬家公司,所以他才記得這麽清楚吧。“是喔。”梨津也點頭應和。

“有人要搬過來嗎?”

澤渡小區是很受歡迎的房產,所以很少有閑置房。在梨津他們決定入住時就有所耳聞,但是與春天的搬家旺季相比,情況或許正在慢慢變化吧。無論是南側還是北側,在走廊上或電梯裏看到搬家公司的保護膜的情況,最近也慢慢地多了起來。

梨津找房子的時候,房產公司那麽賣力地推銷說“要是錯過就太可惜了”的小區,說不定這半年可以用稍微好一些的條件買下來。她覺得有些吃虧,又發自內心地覺得,買房也要看緣分。

“希望是有小孩的家庭。那樣的話,奏人班裏或許就要來轉學生了。”

“不要,人數還是少一點好!”

變成小學生之後,奏人說話確實越來越乖僻了。不過,梨津感覺這或許也是長大的標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摸了摸兒子的腦袋。身穿搬家公司製服的工人從母子身邊經過,兩個人抬著一台大冰箱,搬往電梯的方向。

為了不擋路,梨津將兒子拉到牆邊。奏人突然問她:“媽媽,今天你們要聚到幾點?”

“這個嘛,大家也都要準備晚飯,最遲估計五點吧。”

“那麽早!到六點啦!”

“為什麽?”

“人家想在中庭公園多玩一會兒嘛!”

他估計很期待和高年級的朝陽玩吧。

收到澤渡博美的茶話會邀請後,她向信中的LINE賬號發送了添加好友的申請,博美立刻回複了一條消息:“請務必賞光!”她還附上了具體的時間和地點,並說:“歡迎帶奏人一起來玩。茶話會期間,可以跟我家朝陽去中庭公園玩哦。每次開茶話會,孩子們都會去那裏。”

後麵還附帶一個微笑的表情包。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再拒絕就有些不禮貌。奏人也興致勃勃地盼著跟朝陽一起玩,最重要的是,這是博美第一次邀請梨津到家中做客。人家特地邀請,她也不想讓人家覺得自己不近人情。

應該可以拜托奏人的鋼琴教師,幫忙把請假那天的課程調到其他日期。梨津考慮了片刻,回複道:“我們一定過去。能跟朝陽一起玩,奏人好像也非常期待。”

給鋼琴教師打個電話吧。她一邊想,一邊回複對方。

“是不是很期待?”

她回憶著奏人出門前一邊嘟囔著想跟朝陽一起打遊戲、看漫畫,一邊往帆布背包裏塞遊戲機和漫畫書的樣子,問奏人。奏人點了點頭:“嗯!人家還是第一次跟六年級的一起玩嘛!”

雖然心疼奏人,她今天還是沒有讓他帶掌上遊戲機和漫畫。因為讓不讓孩子玩遊戲機或看漫畫,不同的家長有不同的看法。

就梨津的經驗而言,越是“好媽媽”,越容易擔心這些東西的成癮性或壞影響,不願意讓孩子接觸。梨津和丈夫雄基都認為,適度地讓孩子玩一下不成問題,控製好時間即可,但是有的家庭完全不讓孩子接觸,尤其是遊戲——另外,這也隻是經驗之談,梨津覺得,越是平時不玩的孩子,一旦接觸朋友的遊戲機,就越容易離不開它。不知道是不是平時越不讓接觸,叛逆心就越強,在其他孩子都已經厭倦了打遊戲,有了別的興趣時,隻有那樣的孩子會直勾勾地盯著小小的屏幕,不眠不休地玩下去。在奏人的同級生中,她就見過好幾次這樣的情況。

博美估計是“好媽媽”型的。她看起來熱衷教育,除了育兒和家務以外別無雜念。梨津的直覺告訴她,朝陽應該是不玩遊戲的孩子。

“不要!我想跟朝陽打遊戲!”奏人很不情願,但是小區裏的中庭公園有遊戲道具,她今天也想先看看情況。除了朝陽以外,估計還有幾個孩子,如果他們帶了遊戲機,下次讓奏人也帶上就是了。至於今天,她遞給奏人一大袋能夠跟大家分享的零食,跟他交換遊戲機,這征得了他的同意。

來到澤渡小區北側701室,梨津立刻看見掛在門前的巨大花環,琥珀色的藤蔓間點綴著黃藍相間的花,一股壓迫性的氣勢撲麵而來。

叮咚——她按響門鈴。門鈴聲自然跟他們家的一樣。

“來啦!歡迎光臨!”

門後傳來博美沉穩的聲音,片刻後,門開了。

正準備道謝,梨津把話吞了回去,因為出現在門口的並不是博美,而是一個初次見麵的男性。四目相對,她雖然驚訝,卻認出了對方。

澤渡恭平——澤渡小區的主設計師,博美的丈夫,梨津以前在媒體上見過他。大而圓的眼睛頗具親和力,留著短胡子,體格健壯;肩膀比在雜誌和電視上看起來寬闊,個子也比想象中高。

“啊,初次見麵。我是……”

梨津慌忙重新問好,澤渡恭平點點頭,笑著說:“啊啊——是梨津小姐吧。我從博美那裏聽說了。不好意思,百忙之中還硬要你過來。”

“哪裏,沒有的事。”

“喂——博美!”

恭平將臉轉向身後,呼喚妻子。

澤渡恭平身穿一件質感高級的針織衫和一條褪色得恰到好處的牛仔褲,估計是妻子幫他搭配的吧。在雜誌和電視上看到他時,他給人一種年紀輕輕卻很有威嚴的感覺,沒想到本人這麽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