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她看向廁所正對麵的樓梯——白石要站在那裏。

這次因為附近還有很多學生,她便放鬆了警惕。

白石說:“ZUI HOU TONG DIE哦。”

語言沒有立刻被大腦吸收。

良久,她才將“ZUI HOU TONG DIE”轉換成“最後通牒”。

這一次,他的臉上並沒有浮現出那種窮凶極惡的笑容,而是用近乎滑稽的嚴肅表情,繼續對慌亂的澪說:“不要跟神原一太走得太近哦。”

逃也似的——不,正如字麵意思,她逃跑了。除了小時候的捉迷藏遊戲,她還是生平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從某個人那裏逃跑。

上了樓梯,恍然回神時,澪已經站在三年級三班的門口了。這裏是神原學長的教室。

“神原學長在嗎?”

她突然跑過來,猶豫地問教室門口附近的學長時,聽到他發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聲音:“咦?”或許是很少有學妹來他們教室吧。不過,他立刻轉向教室後方,幫她喊了一聲:“神原,有人找!”

學長困倦地趴在桌子上,懶懶地抬臉,看見澪後,神色立刻就精神了。

“澪。”

話音剛落,她就感覺教室裏的氣氛變了。學姐們都對著澪竊竊私語。受到她們的影響,她發現連男生們也都注意到了這裏。

這是他第一次當眾喊她的名字。

一定是因為她是“女朋友”。

戰戰兢兢地逃到這裏,迎接她的是他開朗溫和的聲音,她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好害怕,她真的好害怕。

“怎麽了?”

神原來到門口,關心地打量著澪的臉色。

“學長,白石同學他……”

她覺得現在的自己沒辦法回教室。聽到澪的話,學長的臉色陰沉下來,發出短促的驚訝聲:“咦?”

澪繼續說:“剛剛他突然找我。課間休息隻有我自己,他突然對我說‘最後通牒’什麽的,還讓我不要跟學長走得太近……”

“你是說,當時隻有你自己?”

澪點了點頭:“我隻是在十分鍾的休息時間去了趟廁所。”

神原的表情變了。他看了眼黑板上的時鍾,喃喃道:“快上課了啊。”他的目光依舊嚴肅,說,“放學再說吧。好好聊一聊吧。”

“好的。”

她實在沒辦法回到白石也在的教室,不過看到神原的臉,跟他說過話之後,她鎮定了下來。剛剛是她大意了,以後絕對不要再單獨行動了。

她勉強在下一堂課的老師來之前回到了教室。坐回自己座位的時候,她又感覺到了幾道視線。

除了花果和沙穗擔心的視線,還有另一道視線——白石要正在盯著她。雖然她絕對不會往那邊看,但她就是知道。

澪去學長教室的事,白石估計已經知道了。她有這種感覺。雖然有些惡心,但這樣應該可以對他形成威懾。

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學長也都一清二楚哦。所以,你懂的吧。澪在這種心境下,拚命地無視白石。

一放學她就匆匆離開教室,去了活動室,想要快點見到神原。

神原站在活動室前麵的走廊上,沒有進活動室,儼然一副特意等她的樣子。

知道他一直在擔心自己,澪不禁露出微笑:“神原學——”

“走吧。”

“咦?可是社團活動……”

神原從倚著的牆上離開,牽起澪的手。見他走向與活動室相反的方向,澪慌忙問他。神原回過頭:“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好好地聊一下吧,到底是什麽情況。”

“啊,那我得先跟老師或者其他同學請個假。”

神原的聲音聽起來冷冰冰的,估計是在擔心澪,生白石的氣吧。要是他提出現在帶她去找白石興師問罪的話,那該怎麽辦——正在擔心這個的時候,學長麵帶責備地看了她一眼。

她還不習慣牽手的感覺,不禁有些羞澀。

“稍等我一下。”

雖然有些不好意思讓學長等,但是無故缺席社團活動也不太好。她輕輕地將手從神原的掌心抽出來,走進活動室,對正好在裏麵的一年級女生說:“我身體有點不舒服,今天想請個假。”隨後又請她幫忙跟老師和前輩們也說一下。

“哦,好的。”

女生點點頭,小心地看了一眼站在澪身後的神原。學長有沒有告訴她請假的事呀?她會不會以為他們要一起缺勤呀——盡管他們確實要一起缺勤,澪還是有些抗拒。如果在社團內部談戀愛,她很希望他們能夠更認真地參加活動,成為可以得到大家真誠祝福的情侶。

她在內疚感中離開活動室,走到出入口穿鞋。回去肯定要經過田徑部練習的操場,她尷尬得無地自容。為了盡可能不被發現,她含胸駝背、埋著頭走了過去。

可是,神原卻非常坦**,好像絲毫不覺得請假是一件不好的事。“咦?一太?”途中被三年級的前輩們喊住的時候,他也笑眯眯地抬起手跟他們打招呼。“嗨——”無需多言,一個動作就把缺勤的事混了過去,這得益於他平時的聲望。跟神原打招呼的所有人,都用別有深意的目光望著走在他身邊的澪,這令她非常不舒服。

白石要是不是也在哪裏注視著他們呢?畢竟他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發現,這些天她和神原的距離在迅速拉近了。如果他跑來攻擊或者挑釁神原,那該怎麽辦?

走在澪身畔、比她快一些的神原暫時沒有開腔。澪向神原道歉:“學長——不好意思,害你社團活動請假。”

神原沒有立刻回答。或許“不好意思”顯得有些生分了吧。要是之前的話,她絕對會說“對不起”。

“我說啊——”

走出校門,學長才終於開口。他盯著澪:“你怎麽回事?”

“咦?”

“我不是說過不要單獨行動嗎?前段時間,在電話裏。”

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因為神原的語氣太突然了。

“對不起。”

她下意識地道歉。她終於意識到,學長他——好像在生氣。

“我有跟朋友說過,早上、午餐時間還有放學後絕對不要留我一個人,可是課間時間很短,周圍又有很多其他同學,我覺得應該沒事。”

“但是,最後還不是出事了?”

“嗯。那個——真的非常抱歉。”

受到打擊,澪不停地道歉。花果她們最近已經警告過她了,沒想到神原也這樣說她。

“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嗎?”

澪點頭:“知道。”

“那你說說看。”

“……學長這麽擔心我,我卻單獨行動。”

神原重重地歎了口氣,那聲悠長的歎息讓澪的心涼了半截。她不想讓他對自己失望。

“你根本就沒有用心保護自己吧?”神原說,“其實最近每次聽你說,我都有這種感覺。要是真的困擾,就必須完全不予理睬,徹底無視他。可是你呢?為什麽跟他說話?”

“可是我……”

並沒有跟他說話。

“是他單方麵找我說話的,我完全沒有回應過。”

“那你為什麽允許他跟你說話?正常情況下不是應該無視他,立刻逃跑嗎?我之前不是一直這麽跟你說的嗎?”

他有這麽說過嗎?她搜腸刮肚地回憶。

遇到白石的時候,她總是第一時間找學長傾訴。她很害怕,每次聽到他說“別怕”“擔心你”,她就會安下心來。或許他確實勸過她,可他有這麽強硬地說過嗎?她努力回憶。

神原再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讓他乘虛而入。”

“咦?”

“澪脾氣太好了。你沒有明確跟他說過自己討厭他吧?也從來沒有嚴肅地拒絕過他吧?因為你是班長,有很強的責任感,所以不想破壞自己優等生的形象吧?”

她覺得神原說這些是出於關心,他說的確實也是這段時間她對自己的想法。可是,神原卻變了臉色,眯起眼睛盯著澪:“恕我直言,這些並不是優點。”

他的聲音冷冰冰的:“你總是不想被別人討厭,這是懦弱的表現。就是因為你懦弱,才會讓對方有可乘之機。你必須改掉這點。”

她的心跳開始加速。

這次的心悸與前些天走在神原身邊時的那份悸動截然不同,而是焦慮與不安導致的心跳加速。必須道歉,她想。學長在生氣。

這是她最不想聽到他說的話。

因為澪自己比誰都清楚。她很懦弱,就連討厭都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口,這是自己的缺點。她被他戳到了痛處。

她滿腔羞愧。

神原站在距離澪一步之遙的地方,朝著平時的公交車站漸行漸遠。在一種無地自容的情緒的驅使下,澪說:“那個,學長,今天你不用送我也沒關係。”

神原看向澪。她垂下眼簾,繼續說:“對不起。真的,我一個人也可以。”

“就是因為你不可以,才會變成這種局麵吧。”

她愣住了。

她抬起眼,看見神原正冷漠地看著自己。

“你瞎做什麽決定呢?別人的話隻要稍微難聽一點,你就會尷尬地拒絕交流。澪,你就是這點不好。”

“我沒有。”

她拚命否定。她並沒有想要“拒絕”交流。

“我隻是不想給學長添麻煩。”

“要說麻煩,你獨處的時候又被轉學生騷擾,那才更麻煩。你真的缺乏遠見,隻顧自己輕鬆,不想當壞人。你以後能不能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澪沉默了。

因為他說的都對。獨處的時候會被白石糾纏,所以她才會找學長商量,這樣一來就是本末倒置了。

“我送你回去。”

神原不容分說地說。澪覺得自己的意誌已經無關緊要了。學長又補充:“誰讓我擔心你啊。”

上公交車後,澪坐在他身邊,久久沒有開口說話。神原的話過於正確,令她陷入自我厭惡。她一個人不可以。要是白石再騷擾她的話,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很害怕。

可是,每次遇到可怕的事,澪就會忍不住向花果她們或者神原傾訴——通過傾訴讓自己振作起來。

連她自己都覺得她簡直像是在享受這個過程。你並沒有用心保護自己吧——學長的話很紮心。

“澪。”坐在她旁邊的神原喊她。她轉過頭去,發現學長正在看他自己的手機。他好像在搜什麽東西,過了一會兒,他把屏幕給澪看:“你看。”

那是自己和神原在LINE上的聊天記錄。

“絕對不要一個人待著,因為你猜不到對方會對你做什麽。”

“好喔。謝謝學長替我擔心。”

這是昨天的聊天記錄。澪正疑惑他為什麽現在給自己看這個,這時候聽到神原說:“你沒當回事吧?”

學長看著澪。那個眼神甚至可以說是“瞪”。

“這些聊天記錄,我覺得就跟簽字畫押一樣。我都明明白白地告訴過你,不要一個人待著了,你卻不聽。我該怎麽辦?明明勸過了,本人卻不聽,我還能做什麽?你的行為就跟違約一樣,知道嗎?”

“……嗯。”

坐在顛簸的公交車上,澪有些傻眼。她驚訝地想,這個話題還沒結束嗎?而且,他居然還調出LINE的聊天記錄給她看。

屏幕上“謝謝學長替我擔心”的文字好像非常遙遠。昨天在跟他聊這些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想過今天會發生這樣的事。麵對他“沒當回事”的指責,她沒辦法為自己辯解。

“對不起。”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什麽道歉了。結果,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問:“你真的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嗎?我也不想跟你說這些話,可是如果澪遇到危險的話,那不就糟糕了嗎?我是擔心你才說這些的。”

“對不起,很抱歉。”她不停地道歉,在心裏默念——公交車能不能快點到站啊,到站後就跟他說“送到車站就好啦”——可是,不行。她突然想到,白石知道她家在哪裏,她甚至在家門口碰到過他。神原說得很對,她根本就沒有明白。難怪他會生氣。她越想越難過。

到站下車後,她自然而然地跟神原肩並肩,像平時一樣走到家門前。神原一路上都沒有消氣,雖然語氣並不粗暴,卻在不停地質問澪。

直到走到她家門前,他突然不說話了。他停下腳步,死死地盯著澪家後麵竹林的方向。

“學長?”

“那個轉學生的事,我不放心,必須跟澪的家人也好好聊聊。”

“咦?!”

“為什麽這麽驚訝?”神原又有些不悅,“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都到你家附近了。你除了爸媽和奶奶以外,還有個弟弟吧,是不是叫雫?必須好好告訴你家裏人,一旦有事,得讓他們保護你的安全。”

“可是,我還沒有發生要跟父母……”

自己又不是被他具體怎麽樣了。

“‘還沒有’是什麽意思?”

麵對神原的問題,澪有些語塞。

“‘還沒有’就意味著接下來會發生,你有這種預感吧?可是,你的意思卻像是準備順其自然,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再說。不想張揚、不想鬧大——既然如此,你又為什麽找我商量?找我商量的意義在哪裏?”

“我沒有……”

“你是想說你沒有想那麽多嗎?剛剛我說過了吧?不要缺乏遠見、想一出是一出。”

神原說得有道理,過於有道理。

“還有——”

神原不耐煩地說。還要說什麽呀——澪正有些不知所措,他的下巴突然轉向她家的方向。

“那片竹林是怎麽回事?”

“咦?”

他想說什麽呢?她有些猝不及防,反應慢了一拍,聽到神原繼續說:“感覺特別不舒服。”

“不舒服是指……”

竹子在風中簌簌搖晃。這片竹林是曾祖父那一代留下的,澪從小就喜歡在竹林裏玩。

他怎麽能突然這麽說呢?澪的心裏第一次湧現出一種別扭的感覺。但是在回答之前,神原又咕噥了一句:“算了。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既然你已經到家了,接下來就絕對不要自己一個人待著。不許出門,因為不知道會遇到什麽事。”

“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嗎?”

簡直像她媽媽或者老師,她想。

這番對話也像大人叮囑小孩。他好像覺得她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朋友,口吻既無奈又嫌棄。

“對了,你最好剪一下頭發。”

“……是嗎?”

“嗯。我一直覺得你留短發很好看,可是你最近頭發都長到脖子附近,看不見後脖頸了。我不喜歡,再短點兒比較好。”

話題再度跳躍,澪一臉無措。學長是會說這種話的人嗎?她震驚極了,但還是含糊地點了點頭,勉強擠出一句話:“謝謝你送我回來。”

“行了,用不著這麽客氣。”

神原說完,轉過身去。盡管喜歡神原,今天的澪卻有種終於解放的感覺。她剛鬆了口氣,他就又殺了個回馬槍:“反正你對我的感激也少得可憐。”

她的腿——渾身都凍結了。

學長完全沒有回頭看僵住的澪,直接走了。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她低下頭,機械地重複了一遍:“謝謝。”她並不是舍不得他,而是害怕——害怕學長下次回頭的時候看不到她會生氣;害怕他發現自己逃也似的衝進家裏,會再次喋喋不休地數落她。

她在原地等了很久,直到再也看不到學長的身影。澪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她在心裏默數了幾秒,才迅速轉身,從玄關衝進家裏。

——反正你對我的感激也少得可憐。

最後那句話還縈繞在耳畔。

“哇!老姐,你怎麽了?”

雫問衝進客廳、將臉埋進坐墊裏的澪。

“讓我一個人靜靜。”

澪一邊回答,一邊又重新想了想,但是越想越亂。咦?她突然想到一件事。

——還有個弟弟吧,是不是叫雫?

我有告訴過神原學長我有個弟弟嗎?我有告訴過他雫的名字嗎?

“澪,你的臉色怎麽這麽差?”

第二天在學校,沙穗關心地問她。

那是午休時的事。澪打開便當後沒有任何食欲,基本沒動過手裏的筷子。兩個人打量著她的臉色。花果也說:“嗯,好像沒什麽精神頭啊。”

“又是因為那個轉學生?”

“嗯,也算吧……”

昨天她基本徹夜未眠。可是,她無法告訴二人真正的原因。

昨天和神原分開後,她在睡前確認了一下手機,然後傻眼了。

神原給她發了LINE消息。一條又一條。

“我今天的最後一句話你聽到了吧?為什麽不否定?”

“為什麽沒有立刻說你的感激並不少?看來你對我的感激確實少得可憐。”

“無所謂啦。這段時間你一直找我說那個轉學生的事,我覺得既然接到了你的求助,就要負起責任送你回家。你覺得很煩嗎?”

“雖然我覺得男朋友擔心女朋友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如果你完全把我對你的好當成理所當然,我也會鬱悶的。”

“‘不好意思,害你社團活動請假’,如果你是抱著‘我已經道歉了,你就原諒我吧’的想法道歉的話,我就很難原諒你。明知道歉會給別人造成壓力,是一種暴力,你卻仍然說這種話,這不是善良,是狡猾。”

“對於剛來的轉學生而言,澪的性格或許很善良,很有魅力,可是作為一個很久之前就認識澪的人,我感覺這種不拒絕的善良並不是真正的善良,你最好改掉。或許這些話很傷人,但我覺得我有義務把這些告訴你。”

“你是不是準備向朋友哭訴,說我說話很難聽?這也是澪不好的地方。這一點真的非常差勁,懂嗎?”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複,正顫抖著手斟酌措辭,就又收到一條LINE消息。

還是神原發來的嗎?她差點發出尖叫,然而不是,是同社團的二年級學生涼香發來的。

“澪,辛苦了。今天你怎麽沒來呀?老師和前輩們都特別生氣。你真的在跟神原學長交往嗎?感覺你最近有點怪怪的。你這樣下去會給他們留下壞印象的,最好道個歉哦。大家都很擔心你。”

澪看完之後,疲憊感驟然襲來。

說是擔心,但她知道對方的潛台詞——大家都很生氣,已經對她有了“壞印象”。

要在這種狀況下參加明天的社團活動嗎?她頭暈目眩。

學長的信息也不知道該怎麽回複。可是,必須回點什麽——如果不回複,他肯定又要指責她不對,雖然她確實不對。

她迫切地想要找花果或沙穗商量,腦海中卻驟然閃過神原指責過她的那些話——你就是這點不好。

或許是最近動不動因為轉學生的事去打擾他,找他傾訴,向他求助,導致澪過於沒有分寸了。神原學長現在的態度,恰恰是澪的性格缺陷導致的。

“對不起。”她用盡渾身力氣回複神原。

“對不起。不好的地方,我會改的。”

“還有……跟學長稍微吵了一架。”

在花果和沙穗麵前,她忍不住說了出來。二人都發出驚訝的聲音:“咦?!”澪悚然一驚,忙搖了搖頭:“不過沒事啦,馬上就和好了。他怪我單獨行動,缺乏戒心,說了一下我。”

她還沒有跟花果和沙穗說白石給她發送“最後通牒”的事。沙穗發出輕輕的一聲:“啊啊——”

“是因為愛吧。學長肯定很擔心澪。”

“嗯……”

在這個聚會上,學長是神原學長的專屬稱呼。學長剛來田徑部的時候,澪每天都會跟她們說同為跳遠選手的學長的事。帥氣,溫柔,爽朗——無憂無慮地訴說這些的日子,讓她每天都過得很開心。此時此刻,她是多麽懷念那段時光啊。

“是嘛。”

花果輕輕地抬手撩了撩最近總是紮著的馬尾辮,點了一下頭。

沙穗提到學長時口吻輕快,澪卻有些在意花果的態度。前陣子她們剛剛因為有沒有男朋友的話題鬧過別扭,所以,她不想津津樂道地談論自己的感情。

她往白石座位的方向望了一眼。已經感覺不到視線了,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不在教室了。

話說回來,他明明向她下發了“最後通牒”,今天她卻一次也沒有感覺到那道陰沉的視線。

“話說回來,轉學生每次午休都不在呢。他都在吃什麽?蟲子?去操場上捉著吃嗎?”

聽到花果刻薄的話,澪說:“別這麽說。”白石確實有些陰沉,可是如果像這樣營造出一種每個人都能瞧不起他的氛圍,就會導致他在班級裏受到排擠。她還是不喜歡看到真正的霸淩在自己眼前發生。

花果笑了:“澪,你太善良了。那家夥可是害你提心吊膽的罪魁禍首。你的這種博愛主義是哪裏來的?”

聽見這玩笑一般的語氣,她現在卻笑不出來了。這句話久久縈繞在耳畔,淤積在她心裏。

放學後去活動室,看見神原跟昨天一樣立在樓道牆邊的那一刻,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神原注意到澪,“啊”了一聲,從靠著的牆上離開。

“回去嗎?”聽見他問,她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是——會被孤立。

在社團活動中,她會比之前更不合群。

“那個,學長。”

“怎麽了?”

“今天我要參加社團活動,昨天也請假了,不能繼續給大家添麻煩。”

“什麽?”

神原眉心皺起,表情誇張得像是聽到了什麽難以置信的話。

好可怕。但澪還是用盡全力說了下去:“都是我不好。關於轉學生的事,因為學長一直聽我傾訴,我就得意忘形了……可是,要是再不認真參加社團活動……”

“我說你啊——”

神原不耐煩地撓了撓頭,像是在說“你怎麽就不明白呢”一樣晃著腦袋,看向澪:“你知道嗎?你最不好的就是這點。‘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所以沒辦法’,裝出一副責備自己的樣子,舉白旗說:‘我自己知道,所以不要怪我。’這種貌似負責,其實是在推卸責任的態度。你就別再裝傻了。”

“啊……”

“我說的有哪裏不對嗎?”

她答不上來。

“走了。”

學長命令道。澪像是被看不見的繩子拴住一樣點點頭,隨他往前走。如果她連“都是我不好”的想法都不能有的話,那麽又該怪誰呢?她不知道。

“今天——”

上公交車後,過了片刻,神原突然開口。澪沉默地看向神原,聽到他問:“我跟你去你家可以吧?必須跟你爸媽和弟弟說一下那個轉學生的事。”

她目瞪口呆。

母親應該在家吧。弟弟結束社團活動後也會回來。可是,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跟他們說自己被人跟蹤了。

“等到事情發生以後再說就遲了。”

神原不容分說地下了結論。無論澪的答複是什麽,他估計都不會理睬她的意見吧。她有話想說,可是所有的話都被封死了。

“喂,澪。”

“嗯。”

她戰戰兢兢地應聲,隨後聽見神原問:“竹林燒了嗎?”

“……啊?”

她發出不合時宜、傻不棱登的聲音。有一句著名的回文叫“竹林燒了[5]”,她還以為他在講相關的笑話。

可是神原的神色十分嚴肅。他嚴肅地望著她:“沒燒?!我不是跟你說過,要把竹林燒掉嗎?”

“你什麽時候……”

沒有說過。絕對沒有說過。如果你說過這種詭異的話,我肯定會記得。你隻是說過我家的竹林讓你不舒服而已。

盡管覺得他絕對沒有說過,她還是咽下嘴邊的話,不停地道歉:“對不起。”

“真是服了。”

學長望著公交車車窗,擠出這句話:“澪,你總是這樣,總是隻聽你想聽的話。”

“對不起。”

她不停地道歉,學長嘴上說著“無所謂”,卻一直在用斤斤計較的語氣念叨她。

怎麽才能拒絕他來我家啊?

蹲下去裝病好了。不行,那樣的話,他更要送我回家了。

她握緊口袋裏的手機。不然就假裝接到電話,說母親突然暈倒了吧。不行,他肯定會說他很擔心,要陪我一起去。會被他擔心。

他們在最近的公交車站下了車。

終於還是到站了。

“走吧,澪。”

學長一副回自己家的口吻,在澪前麵帶路。因為讓他送過自己好幾次,他已經徹底記住了去她家的路線。

剛走到家門前,學長就冷不丁開口:“那個轉學生啊。”

“嗯。”

“他一個剛轉學過來、對澪一無所知的家夥,居然那麽缺乏自知之明,超惡心的。作為一個認識你這麽久的人,我感覺他肯定是會錯意了——”

“可是,學長也曾是……轉學生吧。”

她大膽地說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現在好像可以說出來了。

起風了。學長將臉轉向澪。屋後的竹林從右向左猛烈地搖擺起來。

她把學長討厭的“可是”說了出來。

澪已經無法克製了。其實她一直有種別扭的感覺。

因為我認識這麽久的澪是這種德行啊——她可以理解他的意思,也內疚地覺得自己有錯,可是,她無論如何都克製不住自己的想法。

“學長不也是去年才轉學過來的嗎?田徑部也是今年才加入的。你也並沒有認識我多久吧……”

她鼓足勇氣,在第一句話說出口之後,她就仿佛獲得了力量,能夠流暢地說話了。

學長的嘴抿成一線,臉上笑意全無——他變得麵無表情。

望著那張臉,她想——

話說回來,剛剛好像是神原第一次用批判的口吻說起轉學生白石。神原一直以來指責的都不是跟蹤狂本人,而是本該是受害者的澪。他總是在說澪不好,隻把怒火撒在澪身上,對白石卻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好像一切都是澪自己的錯。

“你那是什麽意思?”

學長問。他煩躁地抓著自己的腦袋。

澪愣愣地望著他的樣子。

神原學長以前有過這種神經質的舉動嗎?他是那種會無故缺席社團活動還表現得滿不在乎的人嗎?

想著想著,澪突然意識到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白石轉學過來的第一天,她和花果她們聊過學長的事、三峯學園的轉學考試很難的事。

記得當時花果說——不過,白石同學肯定很聰明。咱們的轉校考試相當難嘛,去年轉學過來的學長就是學霸,突然間就考了年級第一。

神原學長很聰明。在她們之間隻要說起“學長”,肯定是指神原學長。在此之前,澪一直很崇拜神原,為他神魂顛倒。

可是,神原一太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盡管一直很崇拜他,澪卻對神原——麵前的這個人一無所知。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是這種斷定自己“懂她”“了解她”的人。

神原的手緩緩地從頭上拿開,仿佛肩膀無比酸痛一般,艱難地轉了一圈脖子。然後,他倏地眯起眼睛。

他的眼睛在看澪對麵的房屋,在看屋後的竹林。

“都怪——那裏吧。”

她屏住呼吸。他到底在說什麽?在失去語言能力的澪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放棄吧,神原一太。”

澪悚然一驚,她繃緊後背,回過頭去。

從她家後麵走出一個立領製服打扮的男生。曾幾何時的記憶與眼前的光景重疊在一起。在自己家附近遇到他,這已經是第二次了。

“白石同學……”

白石要站在那裏。可他的眼睛看的不是澪,他正死死地盯著神原。

他不再可怕了。不知道為什麽,最近這段時間那麽令她感到不適的白石的身影,此刻竟讓澪產生一種“得救了”的心情。連她自己都覺得這種想法太自私了,卻還是忍不住這樣想。

她清楚地知道,在自己和神原這段靠她不停道歉來維係的關係裏,有其他人走了進來。

白石向前走了一步。

神原不悅地瞥了眼白石。“你就是那個轉學生?”神原喃喃自語了一聲,厭惡地開口,“就是你嗎?跟蹤澪的家夥,真惡心。澪,快跑。快點回家……”

“屠殺全家。”

咦……聲音卡在喉嚨深處。那個可怕的聲音是白石發出來的。澪的雙腿僵住了。她看向神原,發現他的身體也不動了,瞪大眼睛注視著白石。

“你先以家裏的某個人為切入點,籠絡對方,不知不覺地進入對方的家,強行讓對方接受自己的理論,讓對方覺得是自己錯了,將你的話奉為真理。進入對方的家後,你再不知不覺地支配家中的所有人。你這次也打算這麽做吧——”

白石幽幽地笑了。

他露出一口尖銳的、獠牙般的牙齒。臉上浮現出邪惡笑容的白石,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好像是一串銀色的鈴鐺。

丁零。鈴聲響起。

神原瞪大眼睛,越瞪越大。

“我是來祛除你的。這家人,不許你殺。”

“你!”

丁零。又是一聲鈴響。風在吹,屋後的竹林沙沙作響,其中好像交織著同樣的鈴聲。

鈴聲無比清脆。可是就在這時,澪的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撕裂空氣般的哀號。啊啊啊啊啊——那淒厲的程度甚至令人懷疑,自己的耳朵會不會被震聾。

神原滾到地上,痛苦地抱著頭翻滾著。望著神原那淒慘的樣子,澪不禁捂住嘴,喊著“學長”飛奔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胳膊。“噝——”她猛然縮回手。

神原的胳膊——不,全身都無比滾燙,並不是發燒程度的燙,而是宛若觸到了高溫金屬一樣滾燙。

“最好別碰哦。”

白石手持鈴鐺對她說,嗓音從容不迫。

他的眼睛第一次瞥向澪,嗓音有些興味索然:“我不是都給你發過最後通牒了嗎?”

聽到白石的話,澪徹底失語了。神原正備受煎熬,他原本端正的五官扭曲了,隻見他痛苦地用雙手抓撓自己的臉、喉嚨和頭。

“學長——”她又一次跑過去,手和腳卻驀地停住了。她看到神原的臉“哢嚓”一聲扭向了正後方。

“我不是都警告過你好幾次了?”

白石像是絲毫不在意在他麵前痛苦萬分的神原,仍舊用那雙不知在想什麽的空洞眼睛看著澪。

“‘不要跟神原一太走得太近。’不過,幸好你家後麵有這片竹林。”

神原曾說“感覺不舒服”的竹林。

竹林隨風搖擺,這次,從竹葉的縫隙間傳來清晰可聞的鈴聲。每響一聲,在地上翻滾的神原的身體就**得更加厲害。

“白石同學……你是什麽人?”

哪怕大腦亂作一團,她依然隱約明白了一件事。

這個人說不定——隻是猜測——是來救她的。

白石沒有回答她。澪望著神原痛苦的樣子,又問他:“學長怎麽了?白石同學,為什麽——”

麵對澪止不住的詢問,白石一臉不耐煩地咂了一下舌。盡管澪覺得他的態度非常惡劣,但總算看到他的情緒,這令她鬆了口氣。這可比因為猜不透他的心思而提心吊膽的時候好多了。

“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被纏住了。”

澪回憶起白石轉學第一天,一直盯著自己看的那沉重的視線。白石望著在自己腳邊呻吟的神原,語速很快:“我明明是害怕你被殺掉,才想要跟你回家看看的。”

竹林在喧囂。

——今天可以去你家嗎?

當時那句猝不及防的話和竹葉的幽香重疊在一起。澪瞪大眼睛。雖然一切都莫名其妙,她卻突然間想到一件事。

她想起白石從她家後麵走出來的那一天。難道白石那一天到她家來,是想去這片竹林裏做些什麽嗎?

——有些好奇,你住在什麽樣的地方。

當時,說不定……

“可是,可是……”

她雙唇顫抖,回憶著當時的恐懼,繼續說:“聽到你說想來自己家什麽的,正常情況下都會……”

“是嗎?我和神原一太做的事有哪裏不同嗎?僅僅是時間長短、順序不同而已,這家夥可是打算比我更深地入侵原野同學的家呢。他已經來你家好幾次了吧?”

白石的語氣很淡。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麽,他卻突然間一本正經地叫她“原野同學”,這令她呆若木雞。

“這些家夥會把自己的黑暗強行散播給別人哦。”白石說。他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著神原。

她的腿原本就在抖,在聽到“屠殺全家”這個刺耳的詞後,抖得更厲害了。她覺得他是在戲弄自己,不敢相信,可是白石的話卻有著奇妙的說服力。

對於提出要來她家的神原,正常情況下,澪肯定會覺得奇怪,可是她卻無法拒絕。

僅僅因為時間長短和順序不同,她就沒辦法像拒絕白石那樣拒絕他。

可是,正常情況下最重要的就是順序,應該循序漸進才對。

常理無法在白石身上適用,這令她很不甘心,可是她知道他救了自己。盡管有些想不通,她心裏卻十分清楚。

“說。”

丁零。白石搖響鈴鐺,命令神原。神原的眸中浮現著怪異的光芒,雖然冰冷,卻並不是憤怒,而是讀不出任何情緒的、怪異的目光。

“你家——你父親——”

就在這時。

“……靠!”

神原突然站了起來,仍舊捂著臉,動作非常快。

他快到令人懷疑,剛剛一直那麽痛苦的身體究竟是哪來的力氣。他用手腕粗暴而神經質地蹭著自己的臉,一次又一次。手腕的縫隙間隱約露出一張鮮血淋漓的臉,他無聲地瞪了白石一眼後——跑了。

空氣在野獸般的咆哮聲中震顫,竹子的搖擺聲和鈴聲仿佛都被吞沒殆盡。

神原跑了,他的動作敏捷得令人驚訝。在一種仿佛電影特效的超現實感中,他沿著原路跑掉了。

白石屏住呼吸,雖然沒有喊出“站住”,卻徑自追向神原。

“等一等!”

澪喊住他。她的大腦混亂至極,竟然無意識地抓住了曾經覺得那麽恐怖、可怕的白石的手臂。

白石的眉頭皺了皺:“怎麽了?”

“……如果你沒有來,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她和學長的距離之所以急速拉近,就是因為要商量白石的事。這樣一來,原因不恰恰就在此人身上嗎?

說不定是學長出了什麽問題。

說不定溫柔的學長還能回來。

“跟我無關。”

白石像是為了斬斷澪微弱的期待一般,幹脆利落地否定道:“我來或不來,都會變成這樣,遲早的事罷了。”

“可是——”

她真的留下了恐怖的記憶。

不是因為白石,而是因為神原。事到如今,她已經徹底接受了現實。一想到深夜那一條條LINE消息,澪的後背就會冒寒氣。沒有人知道她懷著無路可逃的心情,向神原道了多少次歉。

白石眯起眼睛,歎息一聲,低頭望著澪:“我很猶豫究竟是該坐視不理,還是拿你當誘餌,所以才會警告你。”

“你往我課桌上寫的那些話,是這個意思嗎?”

“……我想盡可能不要嚇到你。”

澪有些傻眼。這個人沒有一點社交性或者說社會性——他完全不知道與別人拉近距離的方法。可是,她明白這隻是一個事實而已。她已經不會再覺得他惡心了,雖然非常不可思議,可是如今想到神原的時候,她的心裏更加不舒服,更惡心。她明明曾經那麽喜歡他。

而且,白石並不可怕。

“‘最後通牒’就是這個意思。如果原野同學當時選擇分手的話,我打算另想辦法。”白石說。

他從澪手中抽出手臂,突然背過身去:“利用你設陷阱,抱歉啦。”

說完,他便朝著神原消失的地方追了過去,追過去之前又回了一下頭:“隻要不動那片竹林,神原應該就會放棄原野同學了。”

誘餌啦、陷阱啦——

她覺得他的措辭很失禮,簡直過分。

可是,在白石離去的同時,她的腰驟然一軟,像是冷不防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按了一下似的,“咚”的一聲癱坐在地上。坐下之後,她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突然被告知這麽多的內容,她沒辦法立刻完全消化,心裏千頭萬緒。她感覺自己身上好像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是,她清楚地看到了神原痛苦地在地上翻滾的樣子。他頂著那張鮮血淋漓的臉,連看都沒往澪這邊看,隻瞪了白石一眼便狼狽地逃跑了。

神原學長的眼裏沒有我。他沒有任何辯解和解釋,隻顧逃跑。他曾那般指責澪,給她發LINE消息,卻又這般不在乎澪的存在。

——這些家夥會把自己的黑暗強行散播給別人哦。

——斬斷這種被強行拽入的關係,祛除黑暗,這就是我們的職責。

她沒有完全理解和相信白石的話,但有些事好像又隱隱能夠理解,畢竟她親眼看到了。

神原學長並不是正常人。

恐怕白石要也不是。

住宅區非常安靜。剛剛一直猛烈地搖晃著竹林的風,此時已經不再吹了。學長的慘叫聲響徹整個街區,可是周圍的家家戶戶沒有一個人出門查看情況。

她拖著仍然癱軟的雙腿爬到家門口,打開玄關門。

“……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

裏麵傳來母親無比悠閑的聲音。聽見這個聲音的那一刻,澪的胸中立刻湧上一股熱流。廚房裏有做飯的聲音。

——神原應該就會放棄原野同學了。

得救了。她想。

第二天去學校時,她特別緊張。澪雖然緊張,但是對於即將發生的事又有隱隱的期待。

昨天,她久違地睡了個好覺。

和神原交往不過短短幾天,可是在此期間,她的視野好像被遮擋住了。心情平複下來以後她才明白,自己應該是受到了他的支配,對他唯命是從。事到如今,她終於清醒了過來,感覺就連空氣的重量都變了。隻是短短一段時間,她卻仿佛被扔進了狂風裏,被撕扯得粉身碎骨。她雖然平安回來了,但是也有回不來的可能性。

她已經不再害怕白石了。神原怎麽樣了?要是白石在的話,她感覺自己應該也不會再像昨天之前那樣害怕神原了,可以勇敢地跟他說話了。

“澪,早呀。”

沙穗跟她打招呼。“早。”澪一邊回應,一邊關注著三年級教室那邊的情況。神原怎麽樣了呢?他會一臉若無其事地來學校嗎?可是,昨天他臉上的傷肯定是藏不住的。

白石還沒有來。他以前也總是踩著上課鈴聲進教室,今天她卻等得有些焦躁。

他不會又轉學了吧?

一想到他會和來時一樣突然走掉,她就有些坐不住。他還沒有給她一個滿意的解釋呢。

正在這時——

“原野,你們兩個能來一下嗎?”

一抬頭,澪就看見班主任南野老師站在走廊上,正在往教室裏看。真稀罕,他平時總是在打過鈴後才會來教室。澪和沙穗對視一眼。花果還沒有來。

南野老師的表情平時總是很爽朗,今天卻有一些僵硬。“怎麽了?”二人帶著困惑來到走廊上,這才發現老師身後還有個人,一個女人。

對方滿臉疲憊,雙目凹陷,臉色無比蒼白。或許是沒有睡好或者生病的緣故,她臉上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望著澪她們。

這張臉好像在哪裏見過——她想起來了。

開家長會的時候見過一次,是花果的媽媽。

“到這邊來一下。”她們被帶到辦公室旁邊的學生指導室。剛走進這個狹小的房間,澪就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請坐。”

南野老師示意了一下,花果的媽媽卻沒有坐下來。她不說話,目不轉睛地盯著澪她們。花果媽媽不坐,澪她們也不好意思坐。

南野老師為難地開口:“——花果同學昨天晚上沒有回家。”

澪屏住了呼吸。旁邊的沙穗也發出一聲短促的“咦”。老師繼續說:“她好像回了一次家,晚上卻趁家人不備,偷偷跑了出去,從此失去了聯絡。直到早上她都沒有回家,音訊全無,也沒有來學校。”

“……你們兩個知道些什麽嗎?”花果媽媽終於開口了。她的眼睛紅通通的,不知道是哭紅的,還是熬紅的,或者二者皆有。她轉向澪和沙穗,身體前傾:“桌子上留了張字條,窗戶也開著,就像被吸血鬼擄走了一樣。”

吸血鬼。

她媽媽好像相當焦慮。南野望著她,好像也不知道該對這句古怪的話作何反應。

可是,澪知道自己的臉在漸漸地失去血色,身體也越來越僵硬,腳底仿佛粘在了地板上。

她控製不住地想象著。

窗戶開著,花果的房間空無一人,窗簾隨風飄**。

“吸血鬼”是她媽媽下意識的、最直接的印象與感受。正因為她的措辭古怪反常,才會讓人這麽有畫麵感,就像自己親眼看到了一樣。

問話的聲音仿佛不像自己的,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吸血鬼。

——最近花果突然紮起了馬尾辮。她一直覺得那個露出纖細脖頸、顯得很成熟的發型很適合花果。白皙的後脖頸。

最近是不是也有人讓澪剪頭發呢?頭發的長度不要超過脖子。看不見後脖頸,我不喜歡。她想起聽到這些話時,自己心裏非常不舒服,也非常失望。

——吸血鬼。

將獠牙紮入白皙、纖細的喉管裏的鬼。雖然想象中代入的是花果,但是伴隨著這一想象,澪的脖子也感到一陣刺痛,有些毛骨悚然。

當時神原在笑。澪對他說“和朋友吵架了”時,他帶著溫柔的笑意對她說:“沒事啦。馬上就會和好的。畢竟每次見到你和花果她們,都有種很和睦的感覺。好姐妹三人組。”

她險些尖叫出來。

澪從來沒有讓花果和學長直接見過麵,可是學長卻知道花果的名字。那天一直在校門口等澪的學長,應該見過在此之前走出校門的學生,也見過告別澪和沙穗後,先行離開的花果。

“就是這個。”

花果媽媽翻了翻手提包,從裏麵取出一張細長的便箋紙。剛看到上麵的內容,澪就發出一聲不成調的呻吟,閉上了眼睛。

“我和三年級的神原學長在一起,別擔心哦。”

“咦咦咦咦?!”沙穗代替澪尖叫出來。

澪睜開眼睛,隻見沙穗因為事情過於意外,像是不知道該看澪還是該看花果媽媽,或者南野老師一樣,整個人都無比慌亂、無助。在這些人中,她最擔心的還是澪。怎麽回事?怎麽回事?她滿眼無措地望著澪。

“三年級的神原還沒來。打電話到他家也沒人接。原野,你和神原都在田徑部吧?有沒有聽說過什麽?”

“……沒有。”

她聲音嘶啞地回答。沙穗心疼地望著她。

“昨天我跟花果沒有聊LINE,放學道別的時候,是我最後一次跟她說話。”

“我也是……”

沙穗也一起搖了搖頭。花果媽媽抬頭望著她們,問:“花果在和那個學長交往嗎?”

沙穗短促地吸了口氣,為難地看向澪。澪在那道目光的注視下,望著花果媽媽,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或許神原不會再來學校了吧。

她絕望地意識到,說不定她再也見不到他了。理由說不清道不明,可她就是知道。因為她見到了他昨天那痛苦至極後逃跑的樣子。

都怪我。

澪確實被白石解救了,神原真的放棄了她。可是,倘若被他糾纏、引誘的人不止她一個呢?

會那麽突然嗎?她想。

花果是最近才開始紮馬尾的,她有足夠的時間和學長迅速走近嗎——想著想著,她歎了口氣。

不是時間的問題。

她想起花果曾經對她說:“神原學長真的很帥,而且感覺很專一。”澪隨聲附和:“是吧?”當時,花果對著她輕輕地笑了。

她們應該是朋友。

可是,當時花果的真心話是什麽呢?

“我先去一趟神原家吧。”

“我也一起去。”

南野老師和花果媽媽這樣說。然後,一籌莫展的老師命令她們:“你們兩個可以回教室了。”

“花果同學的事還有很多地方沒搞清楚,不要隨便跟別人講哦。說不定她突然就回來了呢,到時候要是鬧大了,那花果就太可憐了。”

老師努力發出爽朗的聲音,卻聽得人很難受。聽到這句飽含希望的話,花果媽媽捂住了臉。她似乎終於崩潰了,喃喃地叫出女兒的名字:“花果……”

從學生指導室回教室的路上,沙穗一直低著頭。她的沉默好像並不是為了照顧澪的心情,而是真的失去了組織語言的能力。兩個人沒辦法立刻回教室,不由自主地走向無人的消防樓梯。

聽到抽鼻子的聲音,澪看向沙穗,發現她的眼眶裏已經有眼淚在打轉了。感受到澪的視線,她道歉:“對不起。澪都沒哭,我怎麽先哭了。對不起。”

“……沒關係。”

澪也不知道哪裏沒關係,默默地遞給她一張手帕。沙穗接過去,一邊放到眼角,一邊說:“沒有男朋友的事,花果是不是比我們以為的更介意呀?”

她喃喃地繼續:“可是,她做得不對。”

這次她的語氣堅定了一些,嗓音裏清晰地透出了怒意:“再怎麽樣也不能撬別人的男朋友呀!真差勁,她絕對做錯了。”

一直很善良的女生因為自己生氣了——就連這一真情實感,倘若被神原聽到了,他肯定也會說她自欺欺人之類的。她的腦海中瞬間冒出這樣的念頭——不行,這樣會被支配。她將這種念頭趕出腦海。

她已經回到了可以為朋友真心落淚的世界,她不想讓任何人否定沙穗的正直與溫柔。

可是花果走了。

就和澪麵對神原的指責選擇逆來順受,而這份懦弱被他當成破綻一樣,神原也乘虛而入,在花果的體內埋下了黑暗的種子。

想要跟朋友爭一口氣的心情或許便是如此。

那天花果究竟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撫摸自己長長的馬尾辮呢?

澪將身體不適的沙穗送去了醫務室。“今天就提前回家吧。”叮囑過她之後,澪便一個人回到教室。

打開教室的門,澪發現白石已經坐在座位上了。

原本還以為他會像神原或花果一樣,從此再也不出現了呢,她不禁鬆了口氣。看到他的身影,她像是吃下了一顆定心丸。

當時她為什麽會喊他的名字呢?很久之後,澪都沒有搞清楚。可是,當時的她輕易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大概是不習慣這個稱呼,又大概是這個教室裏從來沒有學生主動跟自己說話,白石要立刻抬起頭來。那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古怪眼神,仍舊跟最初的印象一樣。

不過,她現在已經不害怕這種眼神了,反而還覺得那股莫名其妙的淡定非常可靠。

直到打了上課鈴,南野老師都沒有出現。估計還在跟花果媽媽說話吧,短時間內他應該不會來了。

“聽說神原學長失蹤了。”

她的音量可能會不小心被周圍的學生聽見,但是她已經不在意了。要的眼睛裏斂著一道鋒芒,一道不仔細觀察就難以察覺的鋒芒。

“你如果去找他的話,帶我一起去。”

要微微睜大眼睛,不過,和到昨天為止的不耐煩、無語之類的目光有些許不同。他一言不發、饒有興致地迎向澪的視線。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花果也一起失蹤了呢?聽到澪的話,他並未露出震驚的表情。

要一直盯著她,澪也直直地盯回去。

他有什麽目的、在做什麽事,她並不清楚。或許他打算馬上離開神原失蹤的這所學校吧。可是,這個世界上還跟花果有微弱聯係的人,就隻有要了。一旦失去他,一切就都完了。

——這不是性騷擾嗎?

花果之前說,要對她做的事是性騷擾,澪認為那就算不是性騷擾,也是“某種騷擾”——沒有距離感,單方麵地將自己的處境、苦衷和想法強加給別人。現在她已經知道了,騷擾她的人或許不是要,而是神原一太。

這些家夥會把黑暗強行散播給別人哦——要曾經說過。

當時,在對澪頤指氣使的神原的眼睛深處,確實存在一片黑暗。一旦往那片漆黑的深淵中窺探便會發現,自己所生活的平凡世界裏的常識,或者正常的思維方式全都不再適用。他整個人都散發著這種氣息。

澪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詞。

黑暗騷擾。

將自己心中的黑暗散播出去,強迫別人接受,並將其拽入其中,這是黑暗騷擾,心中或眼睛深處的黑暗不斷向外界滲透。所以,可以把這種行為稱為黑暗騷擾吧?

“……體。”

耳畔傳來聲音,她回過神來。“什麽?”聽見澪反問,要便又重複了一遍:“聽說昨天在三重縣的山中,發現了一具身份不明的男性遺體。”

他冷不丁說什麽呢?聽完這些內容,澪一臉迷茫。要接著對她說:“我覺得是神原一太。”

她瞬間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想起昨天那張鮮血淋漓、傷痕遍布的臉。

要直視著澪的臉,問:“為什麽想要一起去?”

在猝不及防的時機發布爆炸性的消息,估計已經是他的習慣了吧。澪回答:“因為我擔心花果。”

被說成是博愛主義也無妨。

善良或許是軟弱,但如果讓她舍棄善良,她寧願一直軟弱下去。她不會讓人否定,也不要改變自己。

擔心、自責、是我的錯——她先道歉。

這一切都是為她自己而做的,所以並不是善良,哪怕她會被這樣說也無妨。

澪又說了一遍:“因為我是花果的朋友。”

就算被稱為優等生也無妨。她同樣認為自己被背叛了,可是這種心情不是謊言。澪帶著懇求,對要說:“所以,請帶上我。”

有幾秒的沉默。

幾秒過後,要終於開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