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轉學生 001
【黑暗騷擾】由於精神或心靈處於黑暗狀態而產生的，將自己的感受強加於對方、使對方感到不舒服的言行。無論本人是否別有目的，隻要使對方感到不舒服、傷自尊或受威脅的行為，即為黑暗騷擾。
給大家介紹一位轉學生——
她聞聲抬頭，立刻撞上了對方的視線。
這種毫無心理準備的對視，令她的心猛地一跳。
班主任南野身邊站著個穿立領製服的男生，隻見他四肢修長，瘦骨伶仃。他的長相雖談不上多端正，但他鼻梁挺拔，因此倒也談不上多醜陋。他的眼皮有些腫脹，倦容滿麵，目光也有些局促不安。不過他畢竟是轉學生，今天又是第一次來教室，有這樣的表現，或許也是人之常情。
他個子很高，往體形矮胖的南野老師旁邊一站，像是與南野一起講漫才[1]的年輕搭檔。她有些在意他那頭亂蓬蓬的頭發，今天可是來新學校的第一天，或許他就是那種不修邊幅的性格。
估計是製服還沒有做好吧，他身上的立領製服在這裏倒是挺新鮮的。這所學校的製服不分性別，都是卡其色的西裝，男生佩戴領帶，女生佩戴領結。
為了化解不小心對視的尷尬，澪努力自然地別開了視線。南野老師回頭看向轉學生。
“說幾句吧，白石。”
“哦。”
他在老師的催促下，跟大家打了招呼。他的聲音細若蚊蚋，聽起來不甚真切。
“我爸工作調動，我也跟著轉學過來了。今後請多關照。”
“名字。”
“什麽？”
“名字呢？打算瞞著大家啊？”
聽見老師玩笑般的催促，轉學生發出短促的一聲“啊”，然後便再次用嘶啞含混的嗓音補充道：“SHIRAYISHI KANAME[2]。”幹巴巴的一個名字，連個表示禮貌的詞尾[3]都沒加。
旁邊的南野在黑板上寫下“白石要”。
“這位同學好像有點兒迷糊。不過，大家還是要關照一下他哦。”
老師爽朗地調侃了一句，試圖緩和氣氛，但是誰也沒有笑。
耳邊是他們的一問一答，這時，她的心裏突然發出一聲——咦？
他的眼睛又在看澪了。他是因為剛剛不小心對視了，所以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她了嗎？還是說，這隻是她的錯覺，他其實在看她身後的什麽東西？
“你就坐第二列後麵那排吧。”
教室後排不知何時搬來了一套新的桌椅。轉學生回答：“好的。”就連這個時候，他的目光也完全沒有投向老師示意的座位，而是停留在她的方向。
轉學生白石拎著自己的書包朝座位走去。直到這時，他的目光才終於從澪的身上移開。
盡管澪覺得有可能是錯覺，但是，不止她一個人察覺到了轉學生的目光。
那天，在平時的小團體中，澪剛打開便當盒，她的好朋友澤田花果就壓低聲音招呼著“哎哎哎”，然後一臉八卦地將額頭湊到澪麵前。說話時，花果長長的發梢輕柔地垂落到澪的臉側。
“那個看起來有點陰森的轉學生，剛剛一直在盯著你吧？”
“咦，有嗎？真的假的？”
這是三個好朋友的午休時間，三人經常一起在教室的窗邊吃便當。澪背靠窗戶，其他二人麵朝窗戶，形成一個彼此都能麵對麵的三角形。
聽到花果饒有興致的話，另一位好友今井沙穗立刻就要回頭，往轉學生的座位張望。花果忙製止她：“喂，別看呀！”
“你一看不就暴露我們了嗎？別回頭。”
“好吧。可是聽你這麽說，他該不會是對澪有意思吧？”
“……隻是巧合吧。”
澪聽著二人的話，苦笑著反駁了一句：“他隻是稍微看了我一眼而已。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要是他對我有意思，那也太莫名其妙了。”
“那可不一定呀！”
花果和沙穗異口同聲地說，二人誇張地在她麵前擺了擺手。
“還有一見鍾情的可能性呀！不過，你們不覺得很扯嗎？如果是在漫畫或者電影裏，一見鍾情倒是一個心動元素啦。可是，被一個連話都沒有說過的人喜歡上，在現實中很倒胃口吧？該說他是跟蹤狂嗎……”
“喂，別這麽說。”
認識了這麽久，澪非常清楚沙穗不僅是個戀愛腦，還愛瞎起哄。可是，拿一個剛認識的人打趣，她感覺有些不妥。看到澪蹙起眉頭，花果終於道歉：“抱歉，抱歉啦。”
“不過，白石同學肯定很聰明。咱們的轉校考試相當難嘛。去年轉學過來的學長就是學霸，突然間就考了年級第一。”
澪她們念的三峯學園是一所私立高中，這所學校在千葉縣曆史悠久，是所謂的升學名校。不知道是不是私立學校的緣故，這裏很少有轉學生，不過也會有某一屆罕見地接收轉學生。另外，據說轉學考試確實比入學考試還難。
“既然要收轉學生，學校當然希望選擇那些能在高考中考出好成績的學生吧？所以，白石同學應該也挺聰明的。”
畢竟是私立名校，三峯學園在這方麵非常嚴格。學校會在校舍的牆上，像大型補習班那樣張貼去年的大學錄取人數。
“應該是吧。不過人家剛轉學過來，還是先不要假定他是什麽樣的人吧，多可憐呀。比如說他可能很聰明啦，剛剛還說他陰森啥的。”
“有嗎？可是……”
沙穗將中長發別到耳後，好像還有話想說。就在這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原野”。南野老師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過來的，站得特別近。花果和沙穗連忙尷尬地閉上了嘴巴。“老師。”澪無比鎮定地答應了一聲。南野老師說：“不好意思，白石的事想要麻煩你一下。你方便的話，放學後能不能找幾個人帶他在學校裏轉轉？原本想著宮井要是在的話，就麻煩他了，但是他今天請假了。”
宮井是擔任副班長的男生。聽到南野老師的話，花果和沙穗有所示意地互相遞了個眼色，澪注意到了，但是佯裝不知。
“好的。”
“太好了。學校的社團活動和節慶活動之類的，我大體跟他說過了，你帶著他轉轉就行。”
“好的。”
班主任一走，花果和沙穗就哧哧地笑了，小聲揶揄澪：“不愧是班長呀。”沙穗也打趣地說：“對他太好的話，小心他會更愛你哦。”
“別說傻話啦！趕緊吃飯吧，否則要沒時間午休和上廁所了。”
她有些無語地笑著提醒道。花果笑吟吟地說：“澪真的是優等生呀。”沙穗也說：“澪是萬人迷嘛。”二人都是說著玩兒的，澪並不往心裏去。她漫不經心地轉向前方，大腦突然有一瞬間的空白——咦？
白石要正在看這裏。
身穿與眾不同的製服的男生，看起來與周圍格格不入。眼看又要與他對視了，澪慌忙垂下眼簾，裝作沒有注意到他的視線。
“唉，下午的課好無聊啊，好想回家。”
“啊！明明告訴我媽不要往便當裏放聖女果的！”
已經轉移到別的話題的二人，既沒有注意到白石的視線，也沒有注意到澪的表情。澪也佯裝平靜，努力不讓她們察覺到自己的僵硬，看向母親做的便當。
澪感覺他還在看這裏，隻要一抬眼就能跟他對視。一想到這裏，她就實在抬不起頭。在她眼角的餘光裏，那個身穿藏藍色立領製服的身影，從剛剛開始就一動不動了。
心跳聲越來越大了。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尷尬。她們剛剛的對話或許被轉學生聽到了。南野老師也真是的，為什麽偏偏選了白石也在教室的時候找她幫忙呀？
然後，她的心頭突然萌生出一個疑問。
今天是他轉學的第一天。班裏的男生雖然偶爾會調皮搗蛋，但他們基本上是本分、好脾氣的類型，難道沒有一個人邀請第一天轉學的白石加入他們嗎？他們讓他一個人吃便當嗎？
身穿立領製服的男生形單影隻，似乎跟任何人都沒有交集，在澪的視野中巋然不動。
後來她才知道，午休時為什麽隻有白石要一個人。
放學前，她問了問關係好的男生，果不其然，班裏幾個男生曾經跑去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
白石的回答是這樣的。“嗯？”他像是聽不懂一樣歪了下頭，然後又看了看同學們帶的便當盒，或者從便利店買的夾心麵包，然後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啊啊——”他回答，“我沒帶。”
難道他打算今天隻上半天課嗎？還是說他之前的學校會提供午餐？中學之前姑且不談，這一帶倒是沒怎麽聽說哪家高中會提供午餐，不過說不定別的地區有這樣的高中吧。幾個男生好奇地跟他打聽起來，可是無論是誰的問題，白石要都隻是淡淡地回答“不是的”，神色有一些不耐煩。
看到他的態度，哪怕是那幾個好脾氣的男生也有些受挫。他們放棄對白石的邀請，跟他說了一下哪裏可以買到麵包，白石卻隻是愛搭不理地點了點頭，也沒有要去買的意思。後來，他就一直一個人待在自己的座位上。
聽說了這些事後，此時此刻走在白石身邊，澪的心裏一點主意都沒有。她答應了南野，放學後找人帶他在學校裏轉轉，可是去問了幾個男生，她都慘遭拒絕。或許是因為午休時話不投機吧，連花果和沙穗都沒有陪她。一個說今天的社團活動有重要會議，一個說已經提前和男朋友約好了。“抱歉啦，澪。”“加油哦。”她們道歉的時候，嘴角也掛著揶揄的笑意。所以，澪盡管有些無法釋懷，現在也隻能獨自帶著沉默寡言的轉學生參觀學校。
沒錯，白石要比她想象中更沉默寡言。
“白石同學，我帶你在學校裏轉轉吧？南野老師已經跟你說過了吧？”
放學後，澪走到他的座位旁跟他打招呼，從那個時候起她就發現了。當時他輕輕地抬起頭瞥了澪一眼，沉默地點了點頭，一聲也沒吭。雖然有些掃興，澪還是向他介紹了自己的名字和班長的身份。跟剛才一樣，他仍然隻是淺淺地點了點頭，動作小到澪連他是不是真的點了頭都無法確定。
澪感覺他今天兩次看她，好像都是她的錯覺。麵對麵的時候，他甚至沒有用正眼看過澪。或許他是個特別社恐的人吧。
“三樓呢，是音樂教室、美術教室等專用教室的集中地。所以如果需要換教室，也基本上是去三樓。”
她邊走邊介紹，轉學生的表情卻幾乎沒有變化。他最開始起碼還會點點頭，現在連有沒有點頭都不得而知了。
“你肚子不餓嗎？”
希望他起碼給點反應，她笑著問道。雖然隻有很小的幅度，但是她感覺白石的臉好像往她這邊轉過來了一點。
“我聽男生們說了。你忘記帶便當了吧？看到你什麽都沒吃，大家都很擔心哦。”
後半句是她編的。其實男生們有的表示無語，有的說他“恐怖”。澪偷偷地觀察白石的表情，看到他略微點了點頭。
總算是看到正常的反應了，澪繼續問他：“你在之前的學校會帶便當嗎？”誰知這一次他又沒了反應，轉過臉一言不發。澪好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
澪的臉頰騰地燒了起來。
要是被別人看到的話，他們應該會覺得剛剛的自己是被無視了吧？她感覺很丟臉，可是，她還是勉強整理好情緒，繼續往前走：“接下來就是音樂教室啦，在最前麵。”白石默默地跟在她身後。
他明明在澪身後跟著，卻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令她漸漸產生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各個教室的社團活動似乎都已經開始了。
從音樂教室裏傳來銅管樂隊分聲部練習的聲音。澪是田徑部的成員，今天她讓部員幫忙帶話，說會晚一點到。不過她還是有些擔心地想，希望前輩們不要以為自己是在偷懶。
經常有人說，澪是優等生。
她自己也覺得或許如此。可是，她絕對沒有把這句話當成褒獎。
她從小就很會照顧人。大概是因為有個弟弟，這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她的性格吧。從小學低年級的時候開始，她就經常被老師或者大人誇“穩重”。在班級、小組或社團活動中，她總是會關注到那些融不進集體的孩子，主動跟對方攀談。有人因為感冒請長假，重返校園，感到無所適從的時候，哪怕她跟對方不熟，也會主動走過去提出邀請：“早呀！要不要一起玩？”
於是，老師和大人們開始說：“不愧是小澪。”
被表揚會很開心，可是，她並不是為了得到表揚才做這些事的。
她並不是在裝好人，隻是覺得有些事是天經地義的。其實“裝好人”這種壞話，她從小到大不知道聽過多少遍，被關係不好的同學說過，也被同一個團體的同學說過。花果口中的“真是優等生呀”也絕對不是佩服，有時聽起來還有另一層意思：“你可真行。”
可她就是會在意，做不到對有困難的人不聞不問，總是不知不覺間就向他們伸出援手。一個人應該會很寂寞吧？哪怕本人不覺得寂寞，想到周圍的人覺得自己沒朋友，心裏應該也會五味雜陳吧？
學校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小學、中學、高中，無論進入哪個階段，歸屬於哪個班級，教室裏都會劃分出鮮明的階層。第一次聽說“校園種姓”這個詞時，她醍醐灌頂，心想，好像確實是這樣。班級裏有上等組和下等組。她並不喜歡“上下”的說法，也不認為僅僅因為興趣不同，某一方就比另一方優越。可她就是能看出來，一個人是積極的類型還是內斂的類型，是惹眼的類型還是樸素的類型，是鬧騰的類型還是老實的類型。
被稱為“上等”的團體確實有更積極、惹眼、鬧騰的傾向，所以有更大的話語權。可是反過來想，那是因為他們粗線條。她想不通為什麽粗線條的人可以宣稱自己比性格膽小的人“高等”。
中學時代，她和一個樸素型的同學聊天時，對方曾說：“小澪明明是那邊的人，沒想到這麽平易近人。”
她沒有立刻明白對方的意思，見她茫然，對方又說：“偶爾也會有呢。無關團體，無關上下，保持中立，和哪邊都聊得來的人。”
聽到對方平靜地把自己歸類於“下”，她感到非常心痛，可是又忍不住想，或許確實如此。“上等”團體的成員會滿不在乎地跟“下等”團體的成員說話，“下等”團體的成員卻幾乎不會跟“上等”團體的成員說話。他們在避嫌。
她莫名接受了對方給自己的“中立者”的定位。實際上，她會交的朋友也大多是這類人，比如現在跟她要好的花果和沙穗。奇怪的是，即使是有著嚴厲校規的升學名校，也會有熱衷美妝和打扮的學生，還有愛玩兒的不良少年，這些“上等生”經常和外校的學生聯誼。花果和沙穗都在運動部，沙穗還有男友。在真正樸素型的同學看來，或許她們或多或少都有些惹眼吧。可是二人都很善良，雖然喜歡胡鬧，但她們不是粗線條的人。
她們是會照顧別人心情的人。
而且連澪自己都覺得，和身邊的人比起來，自己格外愛操心。就像剛剛對白石那樣，她總是會隨時隨地、無差別地照顧別人。
雖然被稱為優等生，但她其實明白。
我很懦弱。
從很早以前開始，班幹部和班長就常常在班級裏擔任領導者的角色。連她自己都覺得她並沒有什麽掌控欲，也並不是渴望權力、享受關注的性格，可是又常常莫名其妙地在責任感的驅使下參加競選。
現在的二年級三班便是如此。雖然沒有競選，但是有人推選她，她就做了。理由是她一年級的時候就在做班長。
所以，帶轉學生參觀學校，自然而然也是班長的任務。
她並不是每一次付出關心都能夠得到回報，對方沒有發現自己的關心、毫無回應的情況反而更多。
和白石走在校舍三樓長長的走廊上，澪在心裏歎了口氣。要是有人正好看到他們，不知道會做何感想。如果遇到認識的人，她就坦然地告訴對方，自己在帶轉學生逛學校好了。她盯著自己的腳尖，對白石說：“音樂教室平時放學後都是銅管樂隊在用。白石同學在之前的學校有參加過什麽社團活動嗎？”
估計他仍然不會回答自己吧——做好心理準備問出來之後，白石果然還是不說話。澪自暴自棄地繼續問他：“你個子挺高的，有參加什麽運動嗎？你看起來運動神經很發達呢。”
其實她完全不這麽覺得，隻是為了奉承對方才會言不由衷。這是她的老毛病。這次估計也不會有什麽反應吧，澪這樣想著。這時，她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原野同學。”
她嚇了一跳，一時之間沒意識到，這是走在自己身側的白石的聲音。這幾乎是她第一次聽見他出聲。她抬起頭，這次近距離地與他四目相對了。
怎麽啦？她想要這樣反問，並打算露出笑臉。
可是，她的笑容卻在他接下來的那句話中僵住了。白石問：“我今天可以去你家嗎？”
他的臉在笑，嘴角緩緩向兩邊咧開，隱約露出幾顆雜亂的、鋸齒般的尖利牙齒。那是一張窮凶極惡的笑臉。
直到她逃進活動室裏，才終於喘出一口氣。
她想不起來是怎麽和轉學生分開的了。
喉嚨裏發不出聲音。是她聽錯了嗎？他是在跟她開玩笑嗎？她看向他，準備這樣笑著糊弄過去，但是她又突然意識到，對方和自己並不是能相互開這種玩笑的關係，於是，她笑不出來了。
“咦？”她喃喃了一聲，等著對方說些什麽，想要確認剛剛是自己聽錯了。
可是轉學生什麽也沒說，隻是皮笑肉不笑地盯著她。然後，有個念頭浮現在了她的腦海中——必須逃跑。
這個人，很危險。
即使如此，她好像還是回了對方兩三句話。她不是出於客氣，而是出於一種類似本能的感覺。如果直截了當地拒絕他，估計會很危險吧。抱歉，我得走了。她應該說了類似這樣的話。
心髒一直在狂跳。來到安全的地方後，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慌，然後又慢一拍地意識到自己剛剛有多害怕。
有股感情湧上心頭——好沒出息。
耳畔響起午休時花果和沙穗的聲音：“澪是萬人迷嘛。”
跟蹤狂、陰森、一見鍾情。對他太好的話，小心他會更愛你哦……
她很後悔，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這種事。經常有完全不是她喜歡的類型的男生——要麽在班裏遭到排擠、要麽沒有女生緣——因為她習慣性的關心和問候，對她產生好感。
所以，她明白為什麽沙穗會說“澪是萬人迷嘛”。但是，這句話絕對不是在誇她，而是嘲諷。對於向那種男生釋放善意的澪感到無語。
更加令她覺得自己沒出息的是，哪怕一直認為“萬人迷”不是誇獎，她也不會為此不開心。遇到這種事之後，她總是會後悔——都怪我太沒記性了，才又搞成這種局麵。
白石要並不正常。能冒昧地說出那種話，肯定是個怪胎。
可是，是她自己給了這種怪胎乘虛而入的機會。
帶他逛學校這種事，隻要推到其他時間不就好了？明明可以把這一切交給擔任副班長的男生。自己是不是有一瞬間這麽想過——要對融不進集體的轉學生好一點，希望他能夠覺察出自己的“友善”。
倒也不至於希望他對自己產生好感，澪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可是她總是這樣，總是會造成這種局麵。
“咦？原野？”
聽到聲音，她的後背一繃。
在還以為隻有自己的活動室的角落裏，突然有個人影站了起來。田徑部有獨立的男女更衣室，這裏則是用來開會的公共活動室。澪還以為這個時間，大家都在操場呢。看到站起來的那個人的臉後，澪鬆了口氣：“神原學長——”
“啊——睡了個好覺。不好意思，昨天沒怎麽睡。我跟部長他們說好了，去練習之前讓我睡五分鍾。他們這是扔下我走掉了嗎？”
他聲音懶散地說著，大幅度地活動了一下雙臂，伸了個懶腰。
神原一太是比她高一級的田徑部學長，項目跟澪一樣，是跳遠。因為他們經常一起練習，所以在社團內關係也很好。他卷起運動服的袖口，確認了一下時間，然後誇張地歎了口氣：“完啦，再不過去的話我就算缺勤了，小田川肯定要發火。”
他在稱呼田徑部的指導顧問時，在對方的名字前輕浮地加了個“小”字。這種輕快的口吻將她從恐懼中解救了出來。
“你怎麽了？”神原突然問。
“咦？”澪驚訝出聲。
他觀察著她的臉色，說：“優等生原野居然會遲到這麽久啊，真稀罕。我這個壞學生也就算了。”
“哪有……”
她想否定“優等生”這句抬舉自己的話，但是胸口很堵，莫名有些想哭，她又不自覺地想到了剛剛和轉學生的對話。
神原的眼神驀地變了，剛睡醒的倦怠感也消失了。他換上認真的表情望著澪：“到底怎麽了？”
神原的身材並不高大，但是五官非常端正，被他麵對麵盯著，她不合時宜地想：他長得真好看，雙眼皮清晰分明，膚色黝黑卻光滑，皮膚上毫無瑕疵。被他沒有任何陰霾、真誠的眼神注視著，澪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
今天剛來的轉學生的事。
兩次感覺到他的視線，突然聽到他說“可以去你家嗎？”的事。
複述這些事的時候，她的背後一直籠罩著一層寒意。聽完她說的話，學長的目光變得更加嚴肅。他將身體往前探了探，喃喃道：“這也太扯了吧。”
“——很扯。”
澪也附和了一句。不過，說出來之後，她的緊張感緩解了一些，唇邊露出虛弱的笑意。明明這麽傷腦筋，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能笑出來。
“我還想過，會不會是我做了什麽讓他誤會的事……”
她又不由自主地這樣補充道。
因為她感覺這樣很危險。
不是轉學生白石要，他確實挺危險的，但是自己這樣想下去也很危險。一旦跟別人說了，這件事就會變成“段子”——她好像是在炫耀自己是萬人迷。不能說自己完全沒有這種想法，越是這樣想，她就越是心虛。
神原卻斷然搖了搖頭：“不是原野的錯。”
他果斷的語氣讓她非常開心。神原的嗓音無比平淡，喃喃地說：“該拿那小子怎麽辦呢？”說著，他沒規矩地在活動室的桌子上盤腿坐好。
“怎麽說呢，感覺他的腦子有點問題，不能正常地跟人交流。”
“……這樣想也正常吧？”
“正常，不這麽想反而不正常。”
從第三者的口中得到篤定的回答，這令她鬆了口氣。
神原學長說：“或許他喜歡原野吧，但是沒有人一上來就說那種話的。”
“是喜歡的問題嗎？”
“喜歡肯定是喜歡的吧？我能理解哦。原野很好嘛，又溫柔，又可愛。”
咦？——和麵對白石要時不同，這一次她因為不同的理由突然再度發不出聲音。她被男生麵對麵地說“可愛”，還是生平頭一次。
何況對方還是學長。
是她崇拜的神原學長。
“總而言之……”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注意到，自己的一句話竟讓澪這麽心潮澎湃——學長淡淡地說著，隨即站了起來。
“要是他再有什麽奇怪的舉動，隨時跟我說哦。還有，也跟同班的好友商量商量，盡量不要單獨行動，好嗎？”
“好的……”
澪克製住尚未平複的情緒，朝他點了點頭。“很讓人擔心嘛。”神原說。或許他沒有別的意思，但是這句話還是讓她的心口激**不已。
第二天上學，澪的心情很沉重。
要去那個轉學生也在的教室，坦白講，這讓她感覺有些累。
澪完成社團活動的晨練來到教室時，白石要暫時還沒來。
“早！”
花果也結束了排球部的晨練，比澪稍遲一步來到教室。澪很想立刻跟她說昨天的事，但是沙穗還沒有來。除了要跟她們匯報轉學生奇怪的言行，她還想跟她們說說自己和神原學長的對話。
其實從去年遇到學長的第一天起，澪就經常跟死黨們聊神原學長了，也可以說她一直在關注他。
平時總是踩著點來的沙穗，這一天也一如既往地睡眼惺忪、滿臉倦容地踩著上課鈴聲進了教室。結果，那天早上她始終沒時間跟二人說話。
白石要的座位空著。
她有一瞬間期待他今天逃課。可是上課鈴的最後一聲剛落，他就來了。
新製服今天好像也沒有做好，他仍然穿著那件藏藍色的立領製服，臉上沒有露出任何擔心遲到的神色，邁著散漫的步伐走進教室，一言不發地坐進座位裏。“早，白石同學。”就連鄰座的同學跟他打招呼，都沒有聽見他回應。或許他輕輕點了下頭吧，但是至少澪什麽也沒聽到。
大概是因為他個子高，晃晃悠悠地走路時，姿勢有點像僵屍。他昨天中午什麽也沒吃，這一點也挺像僵屍的，愈發令人覺得毛骨悚然了。
不好，她想。
因為昨天的那件事，就連之前沒什麽感想的體型和走路方式，都開始讓她抵觸。澪克製住自己想要往白石要的座位看的衝動，冷靜地平視前方。雖然能夠從白石的方向感覺到他的視線，但是她說服自己是錯覺，選擇無視。
直到這一天的午休，她才找到機會和花果、沙穗說話。在這半天時間裏，她一直能夠感受到注視的目光。
難道視線也具有物理性質的壓力嗎？白石方向的右半側脖子好痛，仿佛抽筋了一樣，身體一直都很緊繃。
午休時間一到，白石要的身影就悄然從她的視野裏消失了。今天他也不吃便當嗎？
現在，他不在。
確定不在。
確認了好幾遍，澪終於向兩個死黨訴說了事情的經過。
“其實——”
聽說了“可以去你家嗎？”這句話後，二人都啞口無言。在此之前，她們還玩笑般地說著“什麽？他喜歡上你了？”“我就說嘛！”之類的話，但是一聽到這句話，她們的這種揶揄的表情就消失了。
花果回過頭，確認白石的座位上沒有人之後，望著澪說：“也太扯了吧。”
大家的反應千篇一律。不過，澪也完全有同感。她的腦海中隻能浮現出“扯”這個字。
花果和沙穗把聲音壓低了一些。之前她們也留意著不讓周圍的人聽見，此時額頭挨得更近，更加謹慎地說悄悄話：“也就是說，這位白石同學不隻是看起來陰森而已吧？是個怪胎，危險人物。”
“嗯……”
澪也一籌莫展地點點頭，把今天早上感受到他視線的事說出來後，花果和沙穗都蹙起了眉頭。
“昨天沒事吧？他沒有跟著你回家吧？”
“應該沒有。還不至於……而且社團活動的時候，我把這件事跟學長說了，他送我回家了。”
最近澪在這個小團體中提到“學長”的時候，哪怕不提名字，她們也都默認是神原學長。之前一直表情僵硬的花果和沙穗聽了，神色驀地緩和下來。沙穗提高聲調：“咦？！”
“他送你回家了？這不是挺行的嗎？澪你真是悶聲幹大事呀！”
“就是偶然而已啦。去活動室的時候，正好學長也在。我太害怕了，忍不住跟他說了，他非常擔心。”
盡管不認為白石會真的跟她回家，社團活動結束後，神原還是理所當然地在校門口等澪，當時她真的非常感動。
“咦？我沒事啦，你怎麽……”盡管感激，澪還是客氣地拒絕了他的提議。他不耐煩地皺起眉頭，一把將澪的手提書包奪了過去：“聽到那種話，今天怎麽能放心讓你一個人回家。”
又緊張又開心，她覺得自己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
她禁不住想，要是有個學長這樣的男朋友就好了。
“咦咦咦咦——！！！”
二人的尖叫聲充滿了少女的嬌羞。沙穗身體前傾，一臉興奮地摸了摸澪的肩膀，說：“挺好的嘛，澪！”
“要是無所謂的人，就算是學妹，學長也不會熱心到那個份兒上啦！轉學生的事是挺那個的，可是這叫什麽來著？歪打正著？不經風雨就不見彩虹？總而言之，因為出現了競爭對手，學長也開始著急了吧？說不定他本來就很關注澪！”
“不，學長隻是擔心我……”
神原對澪以外的學妹或者社團成員也都很親切。就算不是澪，他估計也會做出同樣的事吧。他這種高尚的人品也是吸引澪的理由之一。
“白石那麽沒分寸，是挺讓人擔心的……不過，你又沒怎麽跟他說過話，他是對你一見鍾情了吧？”
“就是因為他沒怎麽跟女生說過話吧？稍微對他好一點，他就會誤會。”
花果和沙穗嘰嘰喳喳地說著悄悄話。沙穗繼續說：“可是——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咦？理解什麽？”
“那種一陷入愛河就無法自控的感覺。”
很意外，沙穗明明應該最嫌棄白石這類人，還以為她會說他的壞話。見澪不說話了，沙穗慌忙補充道：“澪當然很可憐啦！可是——我呀，覺得戀愛時的自己特別靠不住。在絕對是不發信息比較好的時候，我也會因為焦慮不停地發信息，明知道人家可能會嫌煩，還是會單方麵地給人家發信息，大聊特聊自己的感情話題。——去年因為前男友的事，也給你們兩個添了超多麻煩。”
澪和花果驚訝地看著沙穗，平時就是戀愛腦、迷戀愛情故事的沙穗，她們還以為這丫頭並沒有這樣的自知之明呢。
“……白石同學和沙穗不一樣啦。”
澪說完，沙穗立刻像平時那樣做了個鬼臉，笑了。
“或許是吧。不過我想說的是，就連現在能這麽冷靜思考的我，戀愛中也會變成那副德性哦。”
“不過，你現在的男朋友好像是個超級好男人。”
“是啊。我超愛他！”
聽見花果的話，沙穗臉上立刻**漾出甜蜜的笑容。就在這時——
“小澪。”
聽見身後有人喊，澪回頭一看，原來是同班同學矢內——麻花辮，戴眼鏡，個性認真的文藝部女生，和澪是鄰座。
澪留下仍然聊得熱火朝天的花果和沙穗，回頭問她：“怎麽了？矢內，你已經吃過午飯了嗎？”
“啊，嗯。我和文藝部的同學一起在活動室吃的。先不提這個了。”
直到這時，澪才注意到她的表情，好像有些焦慮和不知所措。
“剛剛在走廊上，白石同學叫住了我。”
聽到這個名字，澪的目光僵住了。眼鏡後那雙圓圓的眼睛好像更無措，也更困惑了，像是要將這些情緒遮掩過去似的，矢內緩緩地眨了眨眼睛，說：“他問我——能不能跟他換座位。因為，他想坐在原野同學旁邊。”
澪身上的雞皮疙瘩“唰”地起來了。聽起來像個玩笑，但確實是一瞬間的事。
不知何時，麵前的花果和沙穗也屏住了呼吸，沉默地睜圓眼睛。矢內的表情非常為難：“我覺得他是開玩笑的……抱歉啦，就是跟你說一聲。”
慌裏慌張地留下這句話，她便逃也似的離開了教室。
澪目瞪口呆，然後有股情緒翻湧上來——憤怒。
為什麽？為什麽？腦海中被問號填滿。她不記得自己有做過什麽吸引他的事。明明昨天才跟轉學生認識，之前與他毫無瓜葛，為什麽？
一旁聽到的沙穗和花果也異口同聲地說，她們擔心地把手放在澪的肩膀上。
“沒事吧，澪？”
“再喜歡也不能這樣啊！”
——喜歡。
沙穗的話讓她的後背僵住了。喜歡。對方或許確實喜歡她，可是澪並不喜歡他。明知如此，還強行把好感塞給她，這不是一種暴力嗎？
“這是性騷擾吧？”
花果的語氣很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性騷擾。或許是吧，澪呆呆地想，卻又感覺有種強烈的不協調感。
“應該不是性騷擾吧？這件事又不是跟性別有關……”
“是嗎？可是我覺得這是某種騷擾。我不是很懂啦，但是我覺得可以給這種沒有距離感、缺乏自知之明的感覺取個名字。”
花果口中的這種感覺確實非常精準。對方蠻橫地逼自己接受某種東西，卻不認為這不正常，這種感覺的確不可能是一種正常的關係。
“跟他直說好啦。”花果說。
看到澪抬起頭，露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她又用堅決的口吻繼續說：“跟轉學生直說吧！問問他到底打算做什麽。或許他喜歡澪，但是澪覺得很受打擾。”
“不，不行……”她條件反射地拒絕道。
“為什麽不行？”花果眯起一隻眼睛盯著澪。
“要是澪不想直接跟他說話，那我們去幫你說？”
“謝謝，可是……”
不想刺激到他，這種情緒比什麽都強烈。跟他說清楚就意味著要理睬他，她覺得通過無視的方式讓這件事過去，才是最好的辦法。
“我怕如果一本正經地答複他，他反而會做出別的事來……”
“你說的我好像也能理解。”像是為了緩和花果激動的情緒，沙穗幫腔道，“要是理睬他的話，感覺他會更肆無忌憚。對於這種情況，或許無視才是最好的答複。”
“是嗎？可是如果不理不睬，萬一他得寸進尺，不是更討厭嗎？惡心死了。”
“花果，等等，先別說話。”沙穗的臉往花果那裏湊了湊。
注意到她正看著教室門的方向，澪也閉上了嘴。
白石回教室了，不知道今天午休他有沒有吃東西，他獨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澪立刻別開視線，要是發現那雙眼睛又往這裏看的話，說不定她會忍不住尖叫出來。
沙穗和花果應該比澪往白石的方向看得更久，既然她們什麽都沒說，說明他應該沒往這裏看。心髒在撲通撲通地狂跳，雖然對於他沒往這裏看放下心來，可是一想到幾分鍾前他向矢內提出了那種要求，還這麽若無其事，她就有種受到愚弄的感覺。
“……矢內有沒有拒絕呀？”
“咦？”
聽見沙穗的話，澪看向她，沙穗有些尷尬地繼續說道：“白石同學想跟她換座位的事，她跟澪說了，但是她是怎麽答複白石同學的？肯定明確拒絕了吧？”
“……我去找矢內確認一下。”
沒問題，肯定沒問題。她隻是想想就惴惴不安。
她沒了繼續吃便當的食欲，匆匆將吃了一半的便當收拾好，去走廊找矢內了。
“今天那小子還老實嗎？”
現在是放學後的社團活動。在跳遠練習前鋪平沙坑的時候，身後突然有人問她。在此之前，澪一直懷著想要一個人待著的心情，低著頭默默地移動著平沙耙。
回過頭，確認是身穿運動服的神原，她立刻鬆了口氣。學長像平時一樣，用運動鞋的鞋尖著地，左右各跳了兩下，然後轉動一隻胳膊，做簡單的準備運動。僅僅是看到他，澪就莫名有了強大的底氣。
“神原學長……”
“昨天送你回家後，我一直很擔心你。”
聽到神原的話，正在跟一年級的後輩聊天的三年級學姐們飛快地瞄了他們一眼。五官端正、學習優異、運動神經也發達的神原在同年級的女生中也很有人氣。隻要在社團裏，澪就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大家對他的喜歡。
澪慌忙搖了搖頭：“我沒事。昨天謝謝你。”
“有事的話隨時跟我說。我畢竟是學長，那個男的估計也會有所忌憚。”
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像是甜美的**，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把今天的事也都說出來——可惜三年級的學姐們正關注著這裏。
“我沒事。”她重複了一遍。
後來她找矢內確認過了，換座位的事矢內明確地幫她拒絕了。不過，當時她用了“座位的事學生不能私自決定……”這種中規中矩的回絕方式，但並沒有指責白石的不正常和沒分寸。雖然她幫了自己的忙，澪還是有一些沮喪。
沒有人幫她當麵斥責他的不正常，澪自己也不想跟他糾纏，所以拜托花果她們什麽也不要說。
“是嗎？那就好。”
神原學長好像仍然有些不放心。望著他的表情，她真的很想依賴他，但還是忍住了。
結束社團活動後，澪在更衣室裏，聽到了三年級的學姐們在背後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說是送她回家了之類的。”
聽到她們的聲音，她慌裏慌張地換好衣服，裝作遲鈍的樣子，說了聲“我先走了”，就離開了更衣室。她察覺到了學姐們的視線，好像是有話要說，但還是直接出去了。
誰知——
“啊，太好了。原野，你還在。”走廊的盡頭，神原倚牆而立。
“學長……”澪話還未說完，神原就掏出智能手機，把用來“添加好友”的二維碼調出來，遞到她麵前：“加一下LINE[4]好友吧。”
“啊，好的。”
澪也取出智能手機。為了添加好友，往彼此的手機屏幕上看的時候，他們的臉貼得非常近。
“有什麽事記得跟我聯係。再見。”
他簡短地說完後就轉過身去。
“謝謝學長！”聽到澪的聲音，他突然又轉了過來，笑著說：“原野，短發很適合你哦。”
“咦？”
“還有聲音，打招呼的時候非常有活力。”
聽見他若無其事的話，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飄了起來，澪的臉頰開始發燙。學長又迅速轉了回去。
“啊，謝謝！”
澪的嗓音因為開心有些發緊，學長隻是背對著她揮了揮手，大步流星地走遠了。
和學長加上了LINE好友，好像做夢一樣，澪握緊手裏的智能手機，心想。
幸好是在學姐沒看到的時候加的。
從高中搭公交車，在第七站下車。
下車後步行十分鍾左右，有一棟後麵有片竹林的獨戶二層建築，這便是澪的家。這裏原本是父親的老家，之前他們一直和祖父母住在一起。如今祖父過世，家裏便隻剩下祖母、父母、澪和弟弟五口人。
三峯學園可以搭公交車直達，升學時她便是考慮到了自家的地理位置，才選擇了這所學校，不過高中距離這裏並不算近，附近升入三峯學園的也隻有澪，所以平時幾乎見不到同校學生的身影。
社團活動結束後的秋日黃昏，天上升起一輪朦朧的月亮。澪非常喜歡夏日結束、秋日伊始的這個有些寂寥的時節。盡管最近這一帶建起了相當多的公寓，但還是留有許多農田。望著這片恬靜的風景，澪會產生一種在學校的時光也可以重置的心境。她從小在這片熟悉的風景裏長大。
所以，之前和神原學長走在這條路上的時候，她的心裏一直悸動不已。澪客氣地說送到公交車站就好了，學長卻問：“為什麽？”又說，“不把你送到家，那豈不是沒有意義了？”
自己喜歡的人進入了自己成長的風景裏，和自己並肩而行。
喜歡的人——昨天，將念頭轉化成語言後，她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心。如果有人看到自己和學長並肩而行該有多好，她忍不住這樣期待著。一想到要是這一幕被附近的阿姨們看到了，認為他是自己的男朋友，澪的心裏就萌生出一種近似驕傲的羞澀情緒。她還有點不好意思讓家人看到，尤其是爸爸，如果被他看到了，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不過倘若是弟弟雫的話——要是雫問：“那是老姐的男朋友嗎？”自己就會回答：“不許說出去。”——隻是想象一下那個場景，澪就難為情得想要撒腿狂奔，心裏又忍不住美滋滋的。
沙穗、花果和澪是鐵三角。
沙穗一直在戀愛，花果也在初中交過男朋友，隻有澪還沒有跟任何人交往過。所以她不知道，有沒有人是這樣開始交往的。
他說她可愛，還送她回家，與她加了LINE好友。她真實地感覺到自己和學長的距離越來越近。用戀愛遊戲來說，難道現在就是“戀愛的前兆”階段？她可以期待幸運降臨在自己身上嗎？
然後，她又意識到——
男生。
這一帶應該見不到同校的學生。
在暮色中走近的他穿著製服，眼熟的立領製服，是他們班唯一一套與眾不同的製服。
是轉學生——白石要。
“啊。”
白石發現了澪。那短促的一聲，在澪聽來好像在說“真不巧”。
在學校裏讓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白石，從自己家的後麵走了出來。
接下來如果發生什麽事的話，她肯定會尖叫出來——這個想法如此強烈，但是奇怪的是，她並沒有發出尖叫，隻是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她想說些什麽——明明必須說些什麽，卻說不出話來，她震驚得失去了語言的能力。
白石麵不改色。
快說些什麽啊，她想。可他什麽都沒有說，既沒有尷尬地別開目光，也沒有露出驚慌的神情。他好像沒有感情。
“——你在做什麽？”聲音在顫抖，結果隻能由澪主動問他，“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裏是我家。
她克製住想要這樣說下去的衝動。本能在對她敲警鍾，警告她不可以把自己的任何信息泄露給對方，但她的腦中紛亂如麻。他怎麽會知道我家的？學校並沒有發放登記家庭住址的名冊，他是怎麽查到的？還是說他是跟蹤她到這裏的？昨天和學長一起開開心心、滿腔驕傲地回來的時候，難道說他就在後麵——
白石的眸中浮現出古怪的光。出現在這種地方的明明是他——明明是他不對，他卻有些不耐煩地緩緩歪了歪頭，再一次垂眼看著澪：“有些好奇，你住在什麽樣的地方。”
那一刻她尖叫了出來，隻是聲音沒有想象中大，僅僅是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短促而尖細的叫聲，聽著像尖銳的笛聲。
她感到一種和昨天突然被問“能去你家嗎？”時相同的恐懼、莫名其妙和惡心。
但是，今天的情況絕對比昨天更糟糕。
因為這裏是我家，是我家門前。
白石看著澪，嘴角緩緩上揚，又露出了那鋸齒般的利齒。
他在笑。這時，她的身體終於動了。
她飛快地衝到門後，一溜煙兒地跑進了家裏。
“媽媽，媽媽！”
連滾帶爬地衝進玄關，急匆匆地鎖上門。澪拚命地呼喚尋找著母親，卻沒有立刻得到回應。“媽媽！”正在扯著嗓子喊，中學一年級的弟弟雫就探出頭來：“吵死了。”
“老媽去買東西了。”
“雫……”
單手握著漫畫的雫眉頭緊蹙，看到澪後一臉愕然。“你怎麽了？”他嗓音微微顫抖，又說，“老姐，你的臉色好白。”
她自己也知道。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好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好像被某些莫名其妙的東西纏住了。
“……有個奇怪的男的在追我。”
她用盡全力說出這句話。“咦？！”雫大喊一聲，直接衝了出去，連阻止的機會都沒給她。
“雫，別出去！”
不想刺激他，也不想讓他看到弟弟的存在，不想讓他見到自己的家人——心裏這樣想，她卻沒辦法追上去。她怕追出去後會再看到白石。
雫出去了一下，立刻就回來了。
“沒有人哦。”
聽到他的話，她有氣無力地回答：“哦。”雫擔心地走過來觀察她的神色。
“你沒事吧，老姐？”
“……我沒事。”
不是沒事，才不是沒事。
可是，她莫名其妙地就那樣回答了。為了不讓雫發現，她悄悄地拭去因為太害怕而流出來的眼淚。
澪鑽進自己的房間後，恐懼再次湧上來，可是又有一種強烈的安心感——能夠平安回來太好了，能夠成功逃掉太好了。
她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一邊拉上窗簾，一邊偷偷地往下看去。家門前的路上目之所及的範圍內，沒有白石的身影，可是她仍然很怕，至今不敢打開房間的燈。
要是沒有和神原學長加LINE好友，說不定澪已經在向雫或者父母哭訴了。
她找到學長的名字，在對話框裏輸入：“我是原野澪，你現在方便嗎？”
她握緊手機，焦急地等待學長的回複，一低頭，眼淚好像又要流出來了。身邊的一切都令她討厭，她有種像個孩子一樣大哭一場的衝動。
昏暗的房間裏突然亮起光來。手機在振動，不是信息，而是電話。她聽見一聲仿佛發自胸腔深處的粗重歎息。
“原野，發生什麽事了？”
“學長……”
明明一直在思考該從哪裏說、怎麽說才好，聽到他聲音的那一刻，澪的呼吸立刻亂了，眼淚奪眶而出。
她說，幫幫我。
“學長，幫幫我。”
“好。怎麽回事？”
他嚐試著安撫澪。學長的聲音並沒有因為她急促的哭聲而動搖，聽上去是那麽沉穩有力。
盡管從未預料到他們會這樣開始——
神原學長說每天都會送她回家。澪這一次也婉拒了，因為她現在完全沒有心思考慮這種事。
可是社團活動結束後，在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學長理所當然地在走廊上等她。在學姐們驚訝地詢問“什麽情況？”的時候，學長沒等澪解釋，就口吻輕快地回答：“什麽為什麽？別問這麽不解風情的問題。當然是因為我們在交往啊。”
咦？澪的聲音卡在喉嚨深處。她還以為自己連呼吸都停止了。問話的學姐們也嚇了一跳。神原沒有理會她們，快步朝前走去。澪匆匆給其他幾位目瞪口呆的學姐點頭致歉，急忙追了上去。
他們一起在學校附近的快餐店吃了飯。要是時間能永遠停留在此刻該多好。哪怕他隻是為了幫助她對付跟蹤狂才那麽說的，她也為這短暫的女友身份而雀躍，並且忍不住祈禱，讓我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變成他真正的女朋友吧。
她決定在學校徹底無視白石。其實就連跟他在同一間教室裏——豈止如此，就連在同一個校園裏，她都覺得惡心。不過，白石隻會在澪獨處的時候才會當麵跟她說話，估計他也不敢在有其他人在的時候找她說話吧。
隻是，她偶爾還是會感受到他的視線。
他在看她。可是她下定決心，那種時候絕對不要看回去。因為不小心看到他的話，就會跟他產生關係，所以就算再不舒服，也絕對不要去確認。
白石好像還沒有收到新製服。這件事也讓澪煩躁。雖然她絕對不會去看，但是在眼角的餘光裏，那立領製服模模糊糊的存在感、時時刻刻散發出的不協調感，哪怕她努力忽略，也一直如影隨形。
可他肯定什麽也不能幹。花果她們一直陪著澪，絕對不會讓她獨處，所以她可以無視他。
她一直都是這樣想的，然而……
她是在數學課的課堂上發現的。
當時，澪突然感覺到視野內有樣東西很奇怪，她有些介意，往課桌上看去，結果又吃了一驚。
課本底下隱約露出一些她沒印象的文字。
被認為像大型補習班的私立升學名校——三峯學園的課桌一般不會很髒，因為很少有學生在課堂上胡鬧。雖然也可能會有前任主人留下的劃痕或者小塗鴉，但是這種情況非常罕見。
“麽近嗎？”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這幾個字。
字跡非常漂亮，盡管用的是鉛筆，但是“點”和“鉤”都像毛筆字一樣優美。不過，這印刷體般工整的文字令她覺得很不協調也是事實。最重要的是，這些字寫在自己的課桌上。到昨天為止，這種東西還不存在。
她將放在那裏的課本移開，然後屏住了呼吸。上麵寫著這樣一句話：“可以不要跟神原一太走得那麽近嗎？”
她捂住嘴。
她如果不這樣做，恐怕喉嚨裏會再次溢出鳴笛一樣的尖叫。她趴到了桌子上，幸好沒有發出聲音。她下意識地想要往曾經鐵了心不要看的白石那裏看，她很想表揚克製住這個念頭、仍舊將額頭貼在桌子上的自己。
她抖著手從文具盒中拿出橡皮。擦掉，全部擦掉。
這些秀麗、工整到令人心裏發毛的字是白石寫的嗎？到底是什麽樣的教育方式，才會培養出他這種沒有距離感的人啊？一想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人也有家庭、父母和親人，她就覺得難以置信。
她回憶起之前花果的話。
同時，她也回憶起來了自己的回答——不是性騷擾。此時重新想想，或許確實不是性騷擾，卻是某種騷擾。也許隻是我不知道那個詞而已，比方說，像這樣禁止對方跟某個人走太近的情況，在夫婦或戀人之間是不是叫作“精神騷擾”？
她帶著想哭的心情，一遍又一遍地用橡皮擦拭自己的課桌。哪怕字已經看不見了，她也沒有停下，用力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白石正在看她。這一濃烈的氣息縈繞不去。
“你已經把那些字擦掉了嗎？”
放學後。
包括白石在內的同學都走後，澪對花果、沙穗說了課桌上出現塗鴉的事。聽到花果的問題，她在心裏“啊”了一聲。花果和沙穗盯著已經幹幹淨淨的澪的課桌。
“留下那些字，就能讓老師他們看見了啊。”
“是的，可是……”
確實不應該擦掉，應該讓老師和同學們也都看看，了解情況，她現在才想到。可是，當時她根本顧不上。她惡心得不得了，一心想著用橡皮擦掉，直到課桌都因為摩擦產生了熱量才肯停下來。
“……你們相信我嗎？”
“我們當然相信你啦。”
花果和沙穗異口同聲。花果說：“可是，他都對你做出這種惡心的事了，還是跟老師或者學校說一下比較好吧！下次他再做什麽，記得要全部保存下來，到時候拿來當證據！”
“……嗯，對不起。”
“花果，你的語氣太衝了。澪好可憐。”
沙穗挺了澪一把，澪從她的聲音裏感到了安慰。本來以為花果的語氣也會緩和下來，對她說“對不起，我隻是太擔心了”之類的。
但今天的花果非常嚴厲：“可是，誰讓澪一點也沒有緊迫感啊。”
她的聲音裏明顯透著煩躁：“嘴上說著害怕啦，討厭啦，卻完全沒有要去跟老師商量的意思。‘我都在跟學長交往，是有男朋友的人啦，已經心滿意足啦。’——你真的給我一種這樣的感覺。”
“我沒有！”
她立刻大聲反駁。沒想到花果會這樣想她，澪此時有種與麵對白石時截然不同的感受，令她無處可逃的焦慮與不安壓迫著她的胸膛。——她被花果討厭了。
“對不起，要是花果有這種感覺的話，我向你道歉。可是，我並沒有跟學長正式交往，又有你和沙穗可以依賴，所以我沒有……”
說著說著，連她自己都感覺這樣像是在裝傻，頓時更加焦慮了。花果為人善良，正義感又強，但是性格也比較強勢。一想到自己惹她生氣了，澪就忍不住道歉，拚命地道歉。
花果一直沉默不語。夾在中間的沙穗驚慌失措、左右為難。
必須再說點兒什麽，澪正在搜腸刮肚地尋找語言，花果的目光突然從她身上離開了。
“剛剛我可能是在拿你撒氣吧，對不起。沙穗和澪都交到了男朋友，隻有我什麽也沒有，感覺有些寂寞。”
她自言自語地說著，拿起手提包，沒有跟澪或沙穗對視，隻說了一句“抱歉，我先回去了”，便直接離開了教室。
“花果，對不起。”
澪又小聲道了一次歉，花果卻沒有回應。希望她是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澪的心髒一陣絞痛。
沙穗一臉為難。澪其實很怕她們會在這裏講走掉的花果的壞話，卻聽見沙穗說：“花果那麽可愛，想交男朋友還不是遲早的事？”
就算對方不在，善良的沙穗也這麽說，令她感到無比寬慰。澪也點頭附和：“是啊。”
去參加社團活動的時候，澪發現今天神原沒來。
她非常沮喪，但又害怕其他前輩多想，沒敢向任何人打聽神原學長不在的原因。
不僅是跳遠組，她感覺就連其他項目的前輩、同級生和後輩，對她的態度都變冷淡了。神原那麽有人氣，或許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吧。可是，這種氣氛令她如坐針氈。
花果和神原都不在。
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嗎？
走出校門的時候，澪卻聽見一個聲音：“嗨。”
視線的盡頭是神原。看到他今天也在這裏等自己，她不禁滿腔欣喜。
“學長，今天的社團……”
“哦，我被叫去辦公室做升學輔導了。你沒問其他三年級的家夥嗎？”
沒敢問。澪默默地想著，朝他點了點頭。
學長說：“對了，我在這裏等你的時候，看到那個女生路過了哦，和澪關係很好的女生，長頭發的那個。”
聽到他稱呼自己“澪”，澪的耳朵慢慢開始發燙。這還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我們吵架了。”
“咦？不會吧？”
神原擔心地望著澪：“是誰的錯？”
“大概是我。”
“哦。”學長深深吐出一口氣，點了點頭，然後用一貫的輕快口吻說，“沒事啦。馬上就會和好的。畢竟每次見到你和花果她們，都有種很和睦的感覺。好姐妹三人組。”
“哪有……”
澪還沒說完，學長就一把將澪的手提書包拎起來往前走去。澪落後一步追上他，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臉頰在漸漸升溫。
他原來看在眼裏啊。
原來學長一直以來都在關注我，就連我和誰關係好都看在眼裏。
就像學長說的那樣，花果第二天早上就恢複了好心情。
“昨天對不起啦，我真的有點怪怪的。”她的語調格外明快、友善。“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澪道歉。沙穗好像也跟著鬆了口氣。
“昨天，白石後來沒對你做什麽吧？你沒事吧？”
“……嗯。”
學長陪她一起回家了。這句話她終究說不出口。花果說：“哦，有事的話，記得隨時跟我們說哦。”
“不過，要是那個轉學生覺得自己可以贏過神原學長，那可就太搞笑了。他們二者之間隻有‘人類’這一個共同之處。”
“花果。”
“就是這樣嘛！澪，最好不要讓他看見你跟學長卿卿我我的畫麵哦。——神原學長真的很帥，而且感覺很專一。羨慕死你了。”
雖然將白石貶得一文不值，花果的聲音卻非常開朗，這令她鬆了口氣。
擁有共同的敵人這件事，竟會讓人的心情這麽舒暢，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緣故。沙穗被花果逗笑了。看見她們笑，澪也不由得隨聲附和：“是吧？”花果輕輕地笑了出來，澪果然還是喜歡看到她的笑容。
遇到這麽糟心的事，原本哪還有心情笑。
可是笑著鬧著，她卻暫時將那件事拋在了九霄雲外。
那份惡心和厭惡感，在風平浪靜的時候就會忘記，不過是這種程度而已。每次在小夥伴麵前玩鬧似的提起這件事，澪很快就會後悔。
那天課間休息時，花果和沙穗因為課代表的工作，說要去辦公室一趟，當時她也應該跟著一起去的。可是課間隻有十分鍾，她不由得放鬆了警惕，去做了別的事。
她獨自去上了趟廁所。就是在這個時候——
“原野同學。”
聽到這個聲音，她的腿一下子就軟了，僵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