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電話一掛斷,他就對澪說:“走吧,最好快一點。”

“快一點?為什麽?”

要轉向澪,抿了抿唇角:“因為會被他們發現。說來慚愧,之前已經有好幾次都在最後關頭被他們逃掉了。”

盡管不明就裏,她還是點了點頭,跟著他來到了這棟公寓的這所房子。

302室,神原家。

客廳對麵有一扇緊閉的推拉門,裏麵好像有一間日式房間。

要毫不遲疑,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引導著似的徑自走向那扇門。他的手裏不知何時又握住了一串鈴鐺。

好可怕。

現場的緊張感仿佛通過空氣傳遞了過來,令人想要臨陣脫逃。澪亦步亦趨地跟在要的身後,她很害怕,拚命地忍住想要貼到他背上的衝動。

要打開了推拉門。門一開,那股發黴和陰雨的味道瞬間濃烈了無數倍,與此同時似乎還隱隱夾雜著某種糕點的甜香。

裏麵的光景映入眼簾的那一刻,澪忍不住“啊”地尖叫了出來。因為她被嚇了一跳。

有人。

之前她完全沒有在這個家裏感覺到活物的氣息,有種突然間冒出來一個人的感覺。房間裏有一張矮床,**的人直挺挺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有一瞬間她還以為**的那個不是人,而是人體模型之類的。那個人的整張臉都埋在淩亂的長發下,眼睛望著虛空。澪不知不覺地攥住了要的立領製服。她的手暗暗用力,心跳卻越來越快。不會吧,不會吧——腦海中一直在重複這句話。不會吧,難道說——

“……花果。”

她發出聲音。在情緒還沒有整理好,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叫出了這個名字。她的胸膛中蔓延開一片強烈的痛楚。澪叫著這個名字,一邊確認對方不會動,一邊戰戰兢兢、一步一步地走到她的身邊。

“花果!”上一秒還因為恐懼與緊張無法動彈,下一秒她就鬆開了要的衣服,上前仔細端詳花果的臉。

那張透過長發的縫隙呆呆地望著虛空的臉,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可是她就是花果。無論澪怎麽叫她的名字,她都無動於衷。她雖然會眨眼,但也僅此而已,好像丟了魂兒一樣。她的眼睛似乎沒有焦點,澪很擔心她是否還能看得見。

花果的頭發真的真的非常長。難道自從她失蹤那天起,一次都沒有剪過頭發嗎?澪突然想起童話中的長發公主,那被囚禁在高塔中的形象,與此時紋絲不動的花果的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頭發是黑色的,確實是黑色的。澪明明親眼確認過了,但是在昏暗的房間裏,花果的頭發卻散發出一種銀發在反光一般的怪異感。她仿佛失去了生機,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

花果對澪的呼喚毫無反應。麵對這張麵目全非的臉,澪不知道除了叫她的名字以外,自己還能說什麽。

她明明有好多話想問。

你一直都是這麽過來的嗎?從你失蹤那天算起已經過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在我高中畢業、升學、開始新生活的這段時間裏,你都是這麽過來的嗎?

——大家馬上要高考了呢,真好……

她突然想起花果媽媽的話,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的花果穿著睡衣——黃藍格的睡衣。澪感覺有些別扭,很快就注意到是係扣子的方式跟她習慣的感覺不同——左右是反著的,花果身上穿的是男裝[20]。

這是為什麽?這又有什麽樣的意義?澪實在想不通,隻能帶著快要哭出來的表情看向要:“要同學,花果她……”

要輕輕地點了點頭。丁零——他搖了搖手裏的鈴鐺,原本麵無表情的花果的臉,立刻像是裂開似的扭曲了。

隨後的短短一瞬間,發生了很多事。

花果發出尖叫,之前紋絲不動的身體猛然從**彈了起來。她按住頭,抓撓著自己的胸口。一聽到她的尖叫,澪的身體就動了。

“花果!”澪叫著她的名字,撲到**按住了她。澪緊緊地抱住那瘦得皮包骨頭、堅硬而單薄的身體,心裏一陣絞痛。澪之所以突然抱住她,是因為這樣的尖叫聲無疑是花果本人的聲音,是高中時代的自己每天都會聽到的聲音。

花果的身體像是燒著了一樣燙。在碰到她身體的一瞬間,澪就後悔了。

和神原一太那時一模一樣。她回憶起身體像烙鐵一樣滾燙的學長,還有要當時對她說的話:“最好別碰哦。”

要說:“快鬆開!”

必須鬆開,澪也這樣想。

可是,花果和自己的身體像磁石的兩極一樣,緊緊地吸附在一起,無法分開。

啊啊。她開始反省。

對不起,要同學。

我總是這樣。

你明明都提醒過我了,我不想扯你後腿的。如果我不跟過來就好了,為什麽我總是……

——因為善良,是優等生,就要做到那種地步嗎?都怪你對他太好,才會讓他誤會。

——都怪你不會拒絕。

——我是為了你好才這樣說的。

澪,你就是這點不好。

她仿佛又看到了神原一太的臉,又聽見了他的聲音。對不起,學長。澪向他道歉,不可自控地道歉。

僅僅被那樣對待了短短幾天,他和他做的那些事,卻一直烙印在她的心上,連她自己都束手無策。

醒來時,澪聞到一股酒精味。不是酒,而是消毒水一般嗆鼻的味道。

她緩緩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潔白的天花板朦朧地映入眼簾。她偏過頭,麵前的白牆似乎在晃,牆紙像是被風吹得鼓了起來。看到它在動,她才意識到那是窗簾。

白色的遮光簾。會使用這種窗簾的地方——

是醫院。

她眨了兩次眼。不知道什麽時候,澪躺在了某個地方的**。她慌裏慌張地坐起來,往自己身上一看,衣服還是剛剛的那一套。

“你醒了?”

伴隨著這個聲音,遮光簾被拉開了,白石要走了進來。看到他臉上沒有任何異色,她鬆了口氣:“要同學——”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她有一瞬間的茫然,但是一看到要的臉,就什麽都想起來了。

主婦們的茶話會;跑向痛苦萬分的女人的小八;轉移到那棟公寓的其他房間(302室)後,在推拉門後看到的情景——眼神空洞地坐在**的花果。

“抱歉,我——”

話未說完,她心口微微一驚。在拉開遮光簾、低頭看著自己的要的身後,明亮的熒光燈底下,還有另一張床。看到躺在那裏的人的身影,澪立刻一躍而起。

“花果!”

花果躺在那裏。

她之所以敢跑過去,是因為花果的麵龐比剛剛在那個房間見到的時候安詳得多,看上去隻是正常地睡著了。盡管長到離譜的頭發仍然亂糟糟的,人也瘦得有些脫相,可是她蒼白的麵孔已經稍微恢複了一些血色,讓人感覺到她還活著,非常接近澪記憶裏的她。她身上的衣服也從剛剛的睡衣換成了一件長袍,估計是這家醫院提供的吧。

澪看向要。要在她的視線中,指了指澪剛剛躺的那張床的床下:“原野同學,鞋。”

他指著澪的運動鞋。經他提醒,澪才意識到自己還光著腳。她說了聲謝謝,一邊穿上運動鞋,一邊又環顧了一圈。

窗外很黑,已經是晚上了。

遠方傳來救護車的警笛聲。

“——這裏是哪裏?醫院嗎?”

“是的,是這次協助我們的片桐綜合醫院。”

“是你把我送到這裏來的嗎?”

“唔。”

“抱歉。結果我還是拖你後腿了……”

“沒。”要簡短地回答。

看著他的臉,澪覺得還是說一下吧。望著沉睡中的花果比剛才安詳許多的麵龐,她說:“謝謝你。”

“嗯?”

“謝謝你遵守約定,讓我見到花果。謝謝你救了她。”

“沒……”要囁嚅著回答。他好像並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純粹不知道該怎麽聊天。

“花果已經沒事了嗎?”

“應該吧。”

“有跟花果的父母聯係嗎?”

“有。不過暫時還不能讓他們見麵。在天亮前還有事要做。”

“有事要做?”

聽到這句有所示意的話,澪反問了一句,要卻沒有繼續解釋。

花果的父母肯定想盡快見到女兒吧。想到他們之前有多擔心,她一刻也不想多等,因為她能夠體會他們的一部分心情。不過,現在估計也隻能照他說的做吧。

她已經適當地認識到了,僅僅是今天一天,就已經發生了好多件不能用常識來思考的事。

窗外能看見街區的燈火。望著那裏的霓虹招牌和風景,她知道這裏是一個陌生的街區。

是花果他們剛剛在的公寓附近?還是澤渡小區附近?片桐綜合醫院,她對要告訴她的醫院名字也沒有印象。

病房裏有兩張床:一張是花果躺著的靠窗的床,另一張是澪剛剛躺過的床。

望著躺在那裏的花果的麵龐,澪突然有股悲哀湧上胸膛。

“花果醒後,還能像之前那樣跟我說話嗎?”

“嗯。不過想要立刻恢複會有點困難。”

“她會記得之前的事嗎?比如自己這段時間做過的事。”

說著說著,她感覺有些喘不上氣來。啊啊——

“花果在那個家都在做什麽呢?”

“隻是我的猜想,不過,估計她一直是那樣過來的吧。”

澪無聲地瞪大眼睛。聽到他說“那樣”,她立刻回憶起那個陰暗、潮濕、發黴、隱約飄**著糕點香氣的房間,還有那個孤獨地待在房間裏,一動不動地望著虛空的可憐身影。

“你是說,她一直那樣孤零零地待在家裏嗎?將近兩年?”

“恐怕是。”

“那也太……”澪無法排解心中的鬱結,忍不住繼續說下去,“那也太過分了!這兩年我們都高中畢業,上大學了,花果卻一直被關在那個房間裏,豈不是被耽誤了?太過分了!這兩年的時光再也回不來了!”

“——真的嗎?”

咦?這次換成澪盯著要了。要的眼神依然令人猜不透情緒。

“還是能回來的吧?不過兩三年而已。”

“而已——”

在沉睡的花果麵前,他居然能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種話,澪理解不了他的心理。可是或許她也無可奈何吧。哪怕現在在這裏指責他,跟他爭論,也沒有任何意義,而且他本來就是一個有點古怪的人。

可是,澪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也無法釋懷,因為她做不到事不關己。畢竟隻要稍有差池,現在的花果就是她的下場。被神原一太糾纏的本來是澪。隻是因為得到了要的幫助,她才能夠平安無事,自己原本也有可能變成花果這樣。

“神原學長為什麽要帶走花果?”

“花果同學應該是神原一太的替身。”

“替身?”

“我說過的吧?那家人會補充失去的家人。就像把三木島梨津變成神原香織,讓她當妻子和母親一樣,他們估計是讓年齡相近的花果同學當家裏的‘長子’吧。”

“長子——”

那個家有兩個孩子:一個是大學生年紀的哥哥,另一個是小學生弟弟。

要解釋道:“這隻是我的推測——我覺得花果同學對神原家來說,隻是一種緊急情況下的補充。因為我當時對神原一太造成的傷害過大,導致神原家比計劃中更早失去了‘長子’,他們隻能在權宜之下把花果同學帶走。他們本來想要的是‘長子’,可是性別變了,肯定無法讓花果同學擔任神原一太,於是就隻能暫時將她關在家裏。”

“你說的‘家庭成員’會變,到底是怎麽回事?”

“啊啊——”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雖然他隻會簡單粗暴地回答問題,但是隻要問他,他就會回答。她耐心地等了一會兒,聽到他說:“你還記得死在三重縣的前一位神原一太嗎?”

“——你說的是田徑部的學長嗎?”

“是的。”

在她陷入危難的時候,是要救了她。然而清楚地聽到“死”這個詞以後,澪的胸口立刻變得無比沉重。她已經不喜歡他了。可是,隻要聽到他的名字,回憶起他的模樣,她還是會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

“我搞砸了。”要說,“我本來是想從神原一太著手,將那家人一網打盡的,但是當時我沒把握好分寸,導致他受了沒必要的重傷;而且,我也沒有算到那家人會跑得那麽快。都怪我預估得太樂觀了,給原野同學和花果同學帶來了麻煩。”

要走到花果床邊,望著她的睡臉。

外麵的警笛聲還在呼嘯。

“我沒有注意到神原還盯上了原野同學以外的人。因為我造成的傷勢,神原一太估計在逃跑的路上就沒命了。他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才會把花果同學帶走。為了讓她替代自己。”

“學長是怎麽死的?”

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她的心跳得非常快。她隻聽說他死在了三重縣,哪怕剛剛聽到要說他“死”了,她也沒有什麽真實感。

要沉默地望著澪,隨後掏出自己的手機操作了一下,打開一個網頁遞給她看。

上麵是新聞網站上的報道——在三重縣的山中自縊的男性身份已確定。

澪屏住呼吸,問:“是自殺嗎?”

“嗯。”

她看了一下那篇報道,好像是遺體被發現後一個月左右的報道。

上月七號在三重縣山中發現的男性遺體,被證實為七年前離家後失蹤的北海道小學男生(當時)安田雪哉。

她的目光定定地望著安田雪哉這個陌生的名字。

報道上麵沒有刊登他的照片。但是,她想象了一下自己認識的“學長”還是小學生時的純真麵龐,幾乎無法呼吸。

“這是學長?其實他的真名是安田雪哉?”

“是的。神原家不知道第幾代的長子——神原一太。”

“他為什麽會自殺?”

“加入那個家,徹底變成非人的怪物,向周圍散播死亡與黑暗,這樣的任務應該很累吧。”

要的目光落在花果的臉上。“累”這個詞好像直接被吸收進了眼窩凹陷、麵龐消瘦的花果的體內。

“在將身邊的人拽入死亡的過程中,自己也會離死亡越來越近。所以他們常常一邊將身邊的人拽入黑暗和死亡,一邊為自己尋找替身。”

“為什麽?”

“我隻能說他們就是那種東西。”要為難地搖了搖頭,“隻是被迫成為神原家的一員就很累了,所以或許他們也想掙脫這個身份吧。神原一太的騷擾或許讓原野同學很困擾,但是像那樣對別人苦苦相逼,散播黑暗,對於他本人而言也是一件無法控製的事。那並不是他自己的意誌。他被迫與他們做‘家人’,自己也會一步步走向死亡。”

要注視著與花果的床連在一起的輸液瓶,喃喃道:“比如,今天被我祛除黑暗的三木島梨津小姐,在她成為神原香織之前擔任神原香織的柏崎惠子,從澤渡小區的走廊上摔下去了。估計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她那麽做,就是為了死後讓梨津小姐替代自己。”

“你是說成為‘家人’的那些人,原來也是正常人嗎?”

她望著手機屏幕上“安田雪哉”這個名字問道。在她鼓起勇氣說出“正常人”這個詞後,要似乎有些遲疑。他短暫地沉默了片刻,點點頭:“原野同學遇到的神原一太,原本應該也是個正常的孩子。聽說當時前任神原一太轉到了安田北海道的家附近的棒球隊,從此一點一點地控製了他。據說安田原本是位開朗的隊長,但是他漸漸地開始製定苛刻的規矩,性情也越來越古怪。在一年的時間內,包括球隊教練和老隊員在內,他的身邊死了將近十個人。最後,安田雪哉從那個街區失蹤了。”

她回憶起找到花果的那間徹底荒廢的公寓。她不覺得在那個房子裏,他們可以像“家人”一樣聊天、度過像“家人”一樣的時光。他和他的那些“家人”,在那樣的房子裏每天過著什麽樣的日子呢?

在這種情緒的觸發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花果和學長失蹤後,曾經有幾個老師去神原家了解情況,據說當時的神原家特別亂。

屋子裏一片狼藉,完全無法想象他們之前是怎麽生活的。大家都說他們家可能是為了連夜潛逃,才把東西都給翻了出來。不過現在想想,那間公寓不是和他們家當時的狀態一模一樣嗎?

“原來他打過棒球啊。”澪的聲音有些哽咽。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些想哭。

安田雪哉曾經是個正常的孩子。

她好想聽一聽他自己的故事。神原學長在社團活動中運動神經也非常發達呢。一想到這裏,她的心底就泛起一陣無言的心酸。

“嗯。”要點點頭,動作很輕。

“柏崎惠子小姐,就是前一任神原香織,涉嫌在秋田縣殺害母親,被警方通緝了。據說她因為不堪照顧臥病在床的母親之苦,弑母後自殺未遂。”

“啊……”

“聽說她原本是位無論有多少煩惱,都會優先考慮別人,永遠都在委屈自己的女性。聽說她總是畏畏縮縮地看別人的眼色,大概因此才更容易走極端——當時的新聞報道上是這麽寫的。不過在她失蹤前,神原家的人也在她居住的街區出現過。聽說當時神原家有位母親,無論對方有什麽煩惱,她都會表達共鳴——‘我也是’‘我也是啦’。她曾經對柏崎惠子說過這樣的話——‘我也是啦。我也殺過父母,所以沒關係’‘不過是掐脖子罷了,大家都在做啦。沒關係,我也是’。”

澪的胳膊上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你是說那家人一直在更換家庭成員嗎?一邊將正常人卷進來,一邊……”強烈的憤怒在澪的胸膛中翻湧,“那不就跟把人當成一次性用品沒兩樣嗎?簡直十惡不赦!”

她明明非常憤怒,但是一說出來,就有種自己的語言非常老套的感覺。澪咬住嘴唇,問:“神原家到底是什麽?兩個孩子、一個母親,還有——”

“還有父親。”要回答,口吻非常幹脆。

“父親和母親,加上兩個孩子,一家四口。這就是他們目前的全部家庭成員。”

“目前?”

“這個家族從未斷過代。不知何年何月出現,家族中也會有孩子出生,就像正常人會生老病死那樣,他們也會長大和老去。如果神原家的孩子娶妻生子的話,生下來的孩子也會長大。孩子長大後會作為小學生、中學生、高中生,繼續將其他人卷進來,散播黑暗,將周圍的人變成怪物並且殺害。”

她沒有立刻理解這些內容。並不是因為她腦子裏太亂了,而是她無法立刻相信。

“家族中也會有孩子出生”這句毛骨悚然的話,在她的耳畔縈繞不去——在被補充、被操縱的狀態下出生的小孩。“娶妻”這個詞也莫名令她覺得身臨其境。她自己也險些被曾經是“長子”的神原一太帶走。

她想起剛剛聊過的話。

神原家出現在後來成為神原學長的安田雪哉身邊時,他還是小學棒球隊的一員。“家人”會長大。

“不知何年何月出現,意思是說……”

“很久以前就在了,神原家的繼承人。那家人連戶籍都有,一代又一代地延續下來,在我們身邊不停地散播黑暗。”

“戶籍?太離譜了,在成員替換之後,他們還能用別人的戶籍生活下去嗎?”

“就算周圍的人多多少少感覺到了不對勁,他們也會強行合理化。就算一般沒有那種事、年齡對不上、性別也對不上,他們也會通過詭辯自圓其說,強行讓對方接受自己的邏輯,讓奇怪的地方變得合情合理,他們身邊的人也會因此產生混淆,覺得可能就是那樣吧。所以,這家人非常難對付。”要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他們會讓周圍的人產生混淆,徹底融入其中。哪怕是我們,一旦將他們盯丟了,下次再想找到他們也很困難。”

要閉上一隻眼睛,聲音突然變得很輕,像是在耳語:“原野同學,你最好趕緊離開這裏。”

“咦?”

“今天下午,在我們把梨津小姐和花果同學從那間公寓裏救出去的差不多同一時間,我的同伴將神原二子從學校裏帶出來了。”

她第一次聽到“神原二子”這個名字。不過,通過數字“二”聯想一下,感覺跟長子“一太”的名字有著異曲同工之處。

要說:“他是神原家的小兒子。現實中他在這個家擔任的角色也是個男孩,但是,說不定這個角色最初是個女孩。不過,這也隻是從二子這個名字推斷的。或許是發生了和花果同學正好相反的情況,他們直接把妹妹變成了弟弟,繼續過起了日子吧。他已經適應那個家庭了。”

自言自語般說完以後,要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但這個笑容轉瞬即逝。要恢複嚴肅的表情:“被我們搶來的神原二子,現在就躺在這家醫院的其他病房裏,梨津小姐也在其他病房。三個人目前都聚在這裏。所以——估計他會來回收。”

病房外又響起救護車的警笛聲,澪剛剛好像也遠遠地聽到了。警笛聲越來越近了,要直視著澪的眼睛:“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同時失去三個‘家人’,所以,我估計他會來回收。我們現在正在等。”

“等誰?”

“等‘父親’。”

要的聲音裏帶著緊迫感。他繼續對瞠目結舌的澪說:“如果用常規的做法,估計還是會被他逃掉。所以,我們決定設一個陷阱。”

“那個人就是一切的根源嗎?”

“根源”一詞脫口而出,澪的腦海中浮現出的是“萬惡之源”這個詞——不停地補充缺失的家人、吸收新人、維係家庭的那個根源。

“一切都是那位父親所為嗎?為什麽他這麽執著於擁有‘家’和‘家人’呢?他想幹的話,自己去幹不就好啦!”

傷害並控製花果和學長的人,就是那個人嗎?

要的唇微微張開了一些,好像有話要說。但是,就在這時——

一聲巨響撼動了天地。

“咣”!像是什麽東西往上頂的聲音。地麵在震顫,窗外也能感覺到空氣的震顫,像是發生了一場大地震。可是又有點不一樣,究竟是什麽?

手機振動起來。

不是澪的手機。澪拿著的是要剛剛為了讓她看報道遞給她的手機。

刊登有“安田雪哉”名字的網絡報道不見了,屏幕切換成黑色的來電界麵。她看見“夢子阿姨”的名字。

“要同學,電話——”

地動山搖的衝擊還在持續。還會繼續晃嗎?還是要停了?不過,現在發生的事真的是“搖晃”嗎?還是別的?究竟發生了什麽?在巨大的衝擊裏,她失去了判斷的能力,就跟長時間坐船後感官無法立刻恢複正常一樣。

要迅速從澪手中接過手機,接通後立刻跟對方聊起來:“我是要,好的,好的。”他的側臉變得非常嚴肅。

病房裏,澪剛剛躺過的那張床邊有台電視,要打開了它。看到他毫不猶豫地按下遙控器按鈕的動作,她有一瞬間擔心電視的聲音會吵醒花果。

電視畫麵出現了,好像正好在播晚間十點檔的新聞。

畫麵上映出熊熊燃燒的大樓。

“這裏是現場,現場的情況——非常嚴峻!”

“這一帶已經變成一片火海。”

“因為巨大的爆炸聲,我的耳朵現在還什麽都聽不到。”

“無法與現場的攝像取得聯係。”

滋滋滋——

播映畫麵裏的聲音斷了,正在進行實況轉播的攝像機的畫麵歪歪斜斜地卡在那裏。

影像切回了演播室。神色緊繃的播音員望著屏幕正中央,用一種緊迫的語氣說:“重播一則消息。”

“重播一則消息。今日晚間七點左右,神奈川縣橫濱市的食品公司——四宮食品的三樓被一名男性員工占領。據說該男子攜帶有某種爆炸物,他是該食品公司銷售二科的男員工。該男子因向其交往過的女子尋求複合遭拒,因此致電警方及媒體,威脅對方如果不與自己複合,將殺害其上司與同事。警方正在持續與男子交涉,但是,剛剛突然從三樓傳來疑似爆炸的動靜。現場直播的節目攝製組人員也有人生死未卜——”

要換了個台。其他台也在緊急轉播這一事件。熊熊燃燒的紅色火焰宛若在舔舐夜空。

澪能聽見警笛聲。

不是一輛車的聲音,是很多輛。

不知道是救護車、消防車還是警車,齊鳴的警笛聲在夜色中蔓延,響徹四方。

“——我看到了。”要對電話中的人說。

“好的。”他點了點頭,隨後說,“是的。四宮食品就是‘父親’的公司。”

澪的臉像彈簧一樣抬了起來,吃驚地看向要。但是,要卻沒有看她,他正在眺望窗外。遠處隱約有一片火光。不知道為什麽,澪覺得電視裏熊熊燃燒的大火和窗外的火光顏色不太一致。電視裏那座燃燒的大樓的窗玻璃全碎了,畫麵裏能看到彎腰抱頭的行人和節目攝製組員工的身影。

要掛斷電話,看向澪。

“原野同學。抱歉,你現在能立刻回澤渡小區自己的房間嗎?回去之後,今晚絕對不要外出。不要擔心會發生什麽,我現在立刻安排車送你。”

“這也是神原家的‘父親’做的嗎?”

要沉默地點了點頭。窗外救護車的警笛聲變得更加尖銳嘹亮,看來已經接近這裏了。

“計劃被打亂了。本來是想請你協助我的,但是這家醫院稍後可能也會被送來很多傷者。所以,原野同學就……”

他是想說讓她先回去吧,她猜。

不過,要後麵的話卻被覆蓋掉了。

“砰”!伴隨著一聲巨響,澪的眼前驟然一片漆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她感覺到頭頂有碎渣散落下來,她慌忙閉上眼睛。

是房間的熒光燈碎了。要的動作很迅速,澪的身體被要攬進他的臂彎裏。要的力氣很大,帶著不容分說的力道,將澪的身體護在自己懷裏。

光倏地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完全無法感受到從窗外漏進來的光線。

耳畔傳來尖叫聲。有人因為恐慌發出了尖叫,還有不知所措的說話聲。

不光是澪他們病房裏的熒光燈,整個醫院的熒光燈都受到了無形的衝擊,一瞬間同時碎裂了。

在一聲含混的啪聲後,橙紅色的應急燈微弱的光照在澪和要的臉上。其他房間好像也都切換成了應急燈。窗外,隻見醫院前的那條路,已經全部被染成了同樣的橙紅色。

警笛聲戛然而止。

“他來了。”

澪縮在要的懷裏,在他的鼻息下,聽到他說。

醫院走廊上擠滿了陷入恐慌的人們,要牽著澪的手在人群的縫隙中穿行。在應急燈的光照下,有四處詢問“沒事吧”的醫生和護士,也有跑到走廊上的患者模樣的人們。

白衣醫護握著的手電筒射出的環形光,在橙紅色的燈光裏縱橫交錯。

要緊緊握著澪的手,毫不遲疑地往前走。他左手牽著澪,右手給某個地方撥去一通電話:“喂?換一下房間吧。可以幫我照看一下澤田花果小姐嗎?”

花果。

他們離開陷入黑暗的房間後,她很擔心花果一個人怎麽辦,當時很想對要說不能丟下花果,但是爆炸的新聞和停電打亂了她的思緒,導致她錯過了開口的時機。

要掛斷電話後,步履不停地說:“沒事的。”

他抬起頭,那張缺乏表情的臉直直地望著前方:“花果同學不會有事的。就算那家夥打算回收‘家人’,她的優先級也很低。因為就算帶她回去,也不知道她還能不能繼續擔任‘長子’。”

“——難道不用擔心要同學會代替她被帶走嗎?”澪忍不住問。畢竟剛剛一口氣聽完“補充家人”“替換”的故事,她不禁有些擔心。她雖然不知道要確切的年齡,但是要跟花果、自己是同齡人,符合“長子”的年齡。

“咦?”

要露出一副打從心底吃了一驚的表情,看了澪一眼。估計是察覺到她是在認真地替他擔心吧,他立刻轉向前方,用認真的聲音回答:“不會。謝謝你擔心我。不過那是不可能的。讓我當他的兒子,隻會弄巧成拙。”

要牽著澪的那隻手很溫暖。從剛才起她就這樣想了,雖然曾經覺得他情感淡漠、難以捉摸,但是,要肯定是“這一邊”的人。

是活生生的人。

他究竟為什麽能夠和那種黑暗家族對峙,並且祛除他們呢?這是他的任務嗎?如果能平安地離開這裏,她準備認真地問問他。此時此刻,澪由衷地想。

要打算去的地方,好像不是他們剛剛在的那棟樓。

醫院很大,他們穿過迷宮一樣的過道,爬上樓梯——經過停止運行的電梯——手動掰開幾扇自動門擠進去。

他終於在一個房間前停下腳步,那裏已經有幾個人的身影。

“要。”

有人叫他,那是名五十歲左右的男性。又有一名女性叫著“要”走了過來,是名四十五六歲左右的女性,穿著白色的護士服。其他幾個人也看向他們。大家在緊急情況下也都很冷靜,臉上見不到慌亂之色。

“我在裏麵等。‘父親’來了的話,請通知我。”

他們彼此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小心一點。”有人在要的肩膀上拍了拍,簡短地說了一句,便直接放要和澪進房間了。要說:“三木島梨津小姐和澤田花果小姐,就拜托你們了。”

他們點頭應“好”。

這個房間既沒有編號,也沒有患者姓名等任何標記。

房間比剛剛花果睡的病房還要小一些,有一張床,周圍沒有任何人陪護,**躺著一個小孩。

他的麵龐還很稚嫩,眼睛閉著,被修剪過的齊劉海格外有光澤,枕邊放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看見附近的椅子上掛著的雙肩包,她想,原來是個小學生啊。

要終於鬆開了澪的手。被握了太久的手麻酥酥的,雖然是緊急情況,但是牽手的羞澀和尷尬令她一時說不出話來。澪深呼吸了一下,才問他:“……這孩子就是‘次子’嗎?”

“沒錯。神原二子。如果他想‘回收’的話,目標應該是這孩子。”

“為什麽?”

“除了‘父親’以外,在目前的‘家人’裏隻有這孩子替換的時間最久,最好用。他很擅長做‘神原二子’,所以在他周圍的犧牲者也最多,是個優秀人才。”

“優秀人才”,這個詞讓她的心凍結了。

被黑暗迷惑、被補充進去的“家人”,他們所擔任的角色也有適合不適合一說嗎?

“轟”!

外麵傳來一聲巨響。

與此同時,地板又一次震**起來。澪尖叫著蹲下去,看見窗外又有新的火焰燃燒起來。這次很近,比剛剛還近。難道是在這所醫院內嗎?不會是花果和他們剛剛所在的房間吧?

要的手機響了。

與此同時,又傳來一聲輕微的爆裂聲。她尖叫出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確實有什麽東西在接近。

明明聽得見嘈雜的聲音,但是唯獨這個房間、這個空間安靜得有些驚悚,簡直像是與門外的世界徹底隔絕了。

噔噔。

傳來一個聲音。

她能聽見嘈雜與尖叫,警笛聲也不絕於耳。可是,那個聲音仿佛跟一切聲音都涇渭分明。澪能夠清晰地聽到那個腳步聲。

“好可怕……”

房間裏冷得反常。

明明在同一所醫院內,卻跟剛剛截然不同。她冷得牙齒都在打戰,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什麽地方。

澪本來想說的是“好冷”。她想要表達的明明是這個詞,話到嘴邊卻莫名變成了“好可怕”。

但是,就在這時——

她循聲望去,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要。

要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澪的身邊,緊挨著她的肩膀,他們身後是那張躺著陌生小孩的床。他在澪身邊跟她說話,聲音非常清晰。

噔噔,那個聲音又來了。

噔噔,噔噔。

是皮鞋踩在走廊上,一步一步朝這裏走來的聲音。

澪的身體重重地哆嗦了一下,突然產生一種冰冷的蛇在背上爬來爬去的感覺,明明她並沒有碰過蛇,可是就連那幹燥的鱗片的觸感都沿著皮膚傳遞過來。她快受不了了,想抓自己的後背,想逃。雖然她隻是想想,要卻仿佛看穿了她,抬起手輕輕地按住她的後背。

“不可怕。那個‘家’確實超乎想象。可是,他們能使用的隻有語言和行為,無法改變我們能力範圍內的事。就算是他們,也並不是無所不能。”

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

那個聲音像是精準的四分音符,慢慢地朝他們逼近。

身體無法動彈。

要的手仍然放在澪的背上,斬釘截鐵地開口:“關於停電,我估計他隻是去了趟變電室,將高壓一下子輸送到所有房間,熒光燈承受不住才會爆炸。接著他又扳下了醫院的斷路器,僅此而已。”

噔噔,噔噔。

“現在,即便他——”

噔噔,噔噔。

噔噔,噔噔。

“即便他找全了他的‘家人’所在的房間,估計也是在停電前調查的,並不是使用了超自然的力量。”

噔噔。

噔噔。

一步一步,聲音越來越大。腳步聲越來越悶了,好似有些步履蹣跚。雖然很有規律,但是節奏的變化和聲音大小的變化,讓她沒有辦法不在意。

她克製不住那種仿佛有無數隻什麽東西從袖口鑽進來的感覺,有種鐵絲一般、盔甲一般的觸感。

好想叫出來。

她總覺得衣服裏有蜈蚣在自己的皮膚上蠕動,背上的蛇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兩條。她的身體動彈不得。

成千上萬條蚯蚓從腳底往她的體內鑽。

要的手從澪的後背移到衣袖處,像是為了將袖口堵上一樣,用幾乎弄疼她的力道攥緊她的兩隻手腕。

“原野同學,如果你的眼前產生了恐怖的幻覺,那其實源於你自己感到的恐懼。是原野同學自己創造了它。沒關係,不可怕。”

腳步聲戛然而止。

病房裏異樣的寒冷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門開了。應該並不是多重的門,卻發出格外響亮的聲音。

門縫裏露出一張戴眼鏡的男人的臉。

他穿著一身散發出破舊感的西服。他的眼鏡在反光,眼眸的顏色和表情都辨不分明,瘦高的身軀散發出古怪的魄力與威懾力。

要守在外麵的同伴沒有阻止他嗎?抑或是布置的陷阱沒有見效?外麵的警笛聲仿佛電閃雷鳴。聽著那個聲音,澪感覺房間裏的空氣似乎都要被撕開一條巨大的裂縫。

一道閃電亮起。

原本無風無雨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傳來震天動地的巨響。

咯嘣咯嘣咯嘣咯嘣,仿佛樹木開裂一樣的巨響,窗外騰起熊熊火光。或許是附近的樹被雷劈了吧。但是澪顧不得去看,她的目光無法從麵前的男人的臉上移開。

在要說話期間,麵前男人的臉開始緩慢地扭曲。她看見了他眼鏡底下的表情。

雖然和那種令人想要逃跑的壓迫感很矛盾,但是——

是個普通人。

——普通的、像我爸爸一樣的人。

——普通的、像某個人的好爸爸一樣的人。

在電視新聞的街頭采訪環節,記者經常會在某個車站逮住一個微醺的男人,這樣問他——這位爸爸,可以耽誤你一點時間嗎?這位爸爸,你那樣說不會被夫人罵嗎?這位爸爸、這位爸爸、這位爸爸……“這位爸爸”是對中老年男子的稱呼。與這個詞相稱的、普通的、某個人的“爸爸”。

她瞪大眼睛。

身體總算能動了,澪看向要,然後深深地抽了口氣。

要的臉上浮現出她從未見過的表情。重逢之後,她一直覺得自己在他臉上見到的接近微笑的表情比以前多了。但這次不是。要的麵孔扭曲得像是要哭了,同時又充滿憤怒。

丁零——鈴聲響了。

不是要。要的手正扶著澪的雙肩。他直直地望著前方,瞪著現身的“父親”。

要的目光帶著說不出的淩厲,帶著強烈的憤怒與哀傷。他的眼睛死死地瞪著麵前的男人。

澪想起來了,慢慢地都想起來了。

要說過的話。

他提起“父親”時的措辭。

“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同時失去三個‘家人’,所以,我估計他會來回收。我們現在正在等。”

“等誰?”

“等‘父親’。”

他還說過:“是的。四宮食品就是‘父親’的公司。”

“我在裏麵等。‘父親’來了的話,請通知我。”

父親。

父親。

還有,他剛剛也說了。對著這個突然出現的人,他清楚地說:“好久不見。父親。”

腦海裏一陣嗡鳴。

鈴聲越來越粗、越來越響了,不是一聲,是許許多多聲。它們重疊在一起,崩開,飛散。原本被捆成一束、疊在一起的聲音,碎裂成千千萬萬片。

澪擔心地問過要。你會不會變成“長子”?會不會被帶走?當時,要的神情由震驚轉為認真,這樣回答她:

“謝謝你擔心我。不過那是不可能的。讓我當他的兒子,隻會弄巧成拙。”

啊啊——

刺眼的閃電消失後,站在房間門口的男人睜開眼睛,眼鏡底下的眼睛在看要。他的嘴巴像金魚一樣動了動,像是有一根透明的線正在操縱著他。

要的臉誇張地扭曲了,看起來像是要哭了。

二人的眉眼非常像,都是沉重浮腫的眼皮、鷹鉤鼻、一字眉。

因為他們是父子。

“父親。”要喚道。他的手從澪的肩膀上放了下來,像是在與病房外的鈴聲呼應一樣,身體大幅度地向後仰去。他的後背彎曲得像是在用渾身的力氣深呼吸一樣,接著又恢複了站姿。他的手上握著鈴鐺。

丁零!

鈴聲響了。

耳畔響起竹子被風吹彎的聲音。嘩——嘩——在澪的老家也經常能聽到的那個聲音。

“父親!”要大吼一聲,“回來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聲響起。

風在呼嘯,窗外火焰轟然騰起,火舌伸向天空,垂死掙紮一般猛烈地、猛烈地——

竹子的清香和燃燒所產生的劇烈的焦糊味,漸漸地籠罩住整個病房。

醫院的院子裏著火了。

外麵傳來警笛聲。

是運送在那家食品公司的爆炸事故中受傷的患者的救護車的聲音。可是,這家醫院今晚也發生了停電和火災的緊急情況。很多救護車估計要尋找別的轉運醫院了吧。警笛聲徹夜不絕。

此時,在這所醫院裏響著的是消防車的警笛聲。

院內廣播因為停電尚未恢複,也不知道是誰拿出了擴音器喊話:“——通知!請不要離開醫院!醫院外有樹木遭到雷劈,發生了火災。請不要外出。醫院內是安全的。剛剛醫院內的個別區域也因為鍋爐爆炸發生了火災,但是火已經被撲滅,不存在二次爆炸的可能性。請大家切勿驚慌!用不了多久,外麵的火災肯定也會被撲滅!”

擴音器裏循環播放著“請大家不要離開醫院、保持冷靜”的內容。病人們紛紛推開病房的窗戶,探出身子,眺望院子裏燃燒的大樹。也有人指著那裏,掏出手機拍照。大家都激動地望著消防車對著被雷從正中間劈開的大樹噴水的畫麵。

“火肯定會被撲滅”並不是一句安撫,事實確實如此。火焰漸漸地失去了蹤影。

結束了。澪想。

她離開窗邊,回頭看向病房,要仍然寸步不離地守在“父親”的身邊。

父親——不是神原家的“父親”,而是他自己的父親。

枕邊放著鏡片開裂、鏡框變形的眼鏡。焦糊味仍然附著在房間裏,還是說這是外麵火災的味道?

要的“父親”剛剛看起來像是在無緣無故地尖叫。他的西服上到處像燒焦了一樣沾著黑灰,簡直像是被無形的烈焰包圍、被嚴重地燒了一遍似的。

有很長時間,要都呆呆地望著尖叫著倒下去的“父親”。

確認他終於不動了之後,要才跑過去,抱起他的身體。那個時候,精疲力竭的“父親”的麵龐已經完全不可怕了,沒有了剛開門走進來時的那一捉摸不透的壓迫感,真的像是一位隨處可見的“普通人”。

外麵的人立刻趕了過來,是剛剛在房間門口對要說“小心一點”的人們。他們很擔心要,也沒忘了關心澪:“你也沒事吧?”

跪在“父親”身側的要擔心地問他們:“大家都沒事吧?”

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目光殷切地注視著周圍人的臉:“沒有讓任何人逃掉吧?‘母親’和‘長子’都在吧?”

“都在,放心吧。”

聽見最年長的男人的回答,要仿佛渾身都脫力了,嘴裏吐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太好了。”

在尚未恢複秩序的醫院裏,要的“父親”像花果一樣,也被安排進病房裏躺下了。要的同伴們將要和“父親”留在房間,又返回秩序混亂的醫院的某個地方去了。

澪也順其自然地留在了要身邊。雖然覺得自己這樣的外人不應該待在這裏,但是澪還有很多事情想知道,而且或許有些沒有分寸,她純粹不想在這個時候留下要一個人。

她覺得需要有人陪在他身邊。

“這個人是要的‘父親’嗎?”澪主動打破沉默,一直坐在椅子上注視著“父親”的要終於抬起臉。

澪問他:“可以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嗎?難道要曾經被那個‘神原家’吸納過,後來逃出來了嗎?”

比如,要就是學長之前的“神原一太”?或者說,要本來就跟那家人有血緣關係,是他們家真正的“長子”?

聽到她的問題,要的表情驟然緩和下來,露出了與年齡相符的、還是個半大孩子的、無疑與她同齡的男孩子的表情。她忍不住想,真希望他今後也能一直露出這樣的表情啊。一想到這裏,她就有些心疼。

“不是的。這個人是我真正的父親。雖然他被神原家吸納了,但他本來叫白石稔,以前是精神內科的醫生。”

“醫生——”

“這家醫院的院長和我父親是同屆校友,所以這次才能請他幫忙。托他的福,沒有造成嚴重的後果。”

要像是為必須去道謝感到頭疼一樣,臉上泛出一抹無力的微笑。不過,他還是立刻恢複了嚴肅的神色。“原野同學。”他叫了澪一聲,對她說,“神原家來的時候,我剛上小學。一切都要從神原家的父親神原仁來我父親的醫院就診那天說起。”

空氣一下子變得稀薄起來,此刻正閉目沉睡的他的父親——白石稔的神色好像也變得充滿痛苦。

“父親開始傾聽神原仁失眠的煩惱,接受他的谘詢,作為醫生為他提供建議。在這個過程中,他的妻子也開始來醫院找我父親診治了。半年後,我的祖父母、姐姐和母親都死了,周圍也有很多人死亡或者失蹤,不過規模沒有這次這麽大。”

剛剛她打開電視的時候,電視裏恰好在播新聞。在今晚的四宮食品爆炸案中,目前已經出現了十一名死者,重傷和輕傷的準確數字還不清楚。被視為凶手的銷售二科的鈴木俊哉也已確認死亡。

一想到那場爆炸或許跟這個人——躺在自己麵前的白石稔有關,澪就有些窒息。

剛剛要解釋過,他們能使用的隻有語言和行為,並不能使用超自然的力量,但她不認為剛剛那道突然從天而降的雷電是偶然。澪清楚地知道他們和要都是超越她常識的存在。

醫院裏的鍋爐火災又是什麽情況?是這位“父親”親手造成的嗎?還是他教唆、逼迫、操縱某個人做的呢?

“那一年,就隻剩下我一個人。”要喃喃地說著,碰了碰父親從燒焦的袖口中無力地垂下來的手。

“再繼續下去的話,我也會遇到危險,就是在那個時候,剛剛的夢子阿姨他們救了我。從此以後他們就成了我的養父母,對我傾囊相授,養育我長大。”

“他們是什麽人?”

“暗祓師。他們發現了那種散播黑暗的家族的存在,從此就擔負起了守護人們的使命。也有很多人本來出生在那個家族,在失去了家人或結婚對象後選擇了加入我們。他們像我一樣,為了找回自己的家人。”

要的眸子寂寥地低垂著:“我父親以前很厲害哦。”

他喃喃地說:“那個‘家庭’會補充成員,替換‘父親’或‘母親’,一邊替換,一邊逐漸吸收和繼承那個人本身的性情和特點。吸收了從事心理谘詢工作、原本是醫生的父親後的神原仁,恐怕非常難對付。神原家的犧牲者讓我父親當上‘父親’之後,他變得更加冷酷,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想阻止他。”

要的父親還沒有醒來,注視著他麵龐的要的表情令人無比心疼。要說,他的祖父母、母親、姐姐都死了,他想找回的父親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雖然花了點時間,但他終於回來了。所以我想要從頭開始——和我父親。”

“對不起!”澪低頭道歉。她知道要正茫然地看著自己,可是她實在抬不起頭來。

澪咬了咬唇,繼續說:“剛剛——我因為花果的事,說了非常不過腦子的話。”

回憶起那些話,她的腦子裏再次像燒開了一樣越來越熱。她羞愧得無地自容。

“我居然說失去了兩年的大好時光,再也回不來了這種話……”

——那也太過分了!這兩年我們都高中畢業,上大學了,花果卻一直被關在那個房間裏,豈不是被耽誤了?太過分了!這兩年的時光再也回不來了!

要當時問:“真的嗎?”

“還是能回來的吧?不過兩三年而已。”

不過兩三年而已——澪當時為這句話感到很無語,但是直到此時她才明白要當時的心情。她明白得太晚了。

從剛上小學的年紀到今天,哪怕要和澪同齡,簡單計算一下也有十二年了。父親被奪走了這麽長時間,要卻打算從現在開始,重新找回他們的人生。一想到那麽漫長的歲月,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的心情。

“因為……”

“或許很難馬上做到吧,但是我們回得去的。花果同學應該也可以。”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好,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在蒙矓的視線的盡頭,要的手緊緊地覆在他父親的手上。

澪望著他的手,問:“可是——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什麽事?”

“神原家的‘父親’以前是要的父親,原本應該是個普通人,可是他卻被吸納進那個家,被迫擔任‘父親’的角色。”

“嗯。”

“這樣的話,一切的罪魁禍首又是誰呢?”

從剛剛開始,她就一直很在意這件事。難道說——她心裏冒出一個念頭,不舒服的冷汗沿著後背滑落下來。

“難道說——神原家的核心人物是那個孩子?”

要曾經說過,如果“父親”打算來回收的話,應該是衝著那孩子——當時也在病房的那個孩子,次子——神原二子。

稚嫩的麵龐,修剪整齊的劉海,毫無瑕疵、清秀的睡臉。

話說回來,她唯獨捉摸不透那個孩子,不了解他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她一次都沒有見過他睜開眼睛、正常地說話的樣子。

倘若如此,豈不是還沒有結束嗎?寒意立刻裹住她的身體。那之後他怎麽樣了呢?要的同伴有好好地守著他嗎?

“是那個孩子嗎?不是‘父親’,而是那個孩子在補充缺失的家人嗎?他就是讓他們做那種事的罪魁禍首嗎?”

她在“大事不妙”的念頭中抬起頭,看到要點了下頭。

“哦哦——”他若無其事地說,“不是哦。”

“咦?”

“不是的。那孩子隻是四年前被那家人吸納了而已。剛剛在場的女士中有一位是他真正的母親。她一直很後悔自己當初太固執,因為兒子小學考試沒考好,就將兒子逼得那麽緊,給了神原家乘虛而入的機會。剛剛她也緊緊地抱住兒子,哭著向他懺悔:‘對不起,媽媽隻要你活著,不需要你再做好孩子了。’那個做過神原二子的孩子,真正的名字是宮上大河。”

“那……”

“‘核心’或者‘罪魁禍首’,根本不存在。”要說。

外麵的警笛聲驟然間又回到了房間裏。此時此刻,有個地方正響著救護車或消防車的聲音,還有很多人正處在痛苦中。

“那個家並不存在一個特定的控製所有人的核心人物。沒有任何人是‘核心’或者‘罪魁禍首’,他們是‘家人’這件事本身就擁有力量。少一個就補充一個,再少就再補充,僅此而已。這樣的事會永遠持續下去,他們會以‘家’的形式彼此束縛,不存在誰控製誰。硬要說的話,是‘家’和‘家人’的形式在控製著他們。”

雜亂、沒有生活感的房間,飄**著黴氣、潮氣和甜膩的糕點香氣。澪完全無法想象他們在那樣的環境裏作為“家人”聊天或者生活的情景。

雞皮疙瘩唰地起來了。

她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所有人一回到家,都隻是呆呆地在那個名為“家”的箱子裏眼神空洞地“待著”,就像花果久久地呆坐在那張**,像是完成使命般盯著虛空那樣。

“所以,必須將一家人同時祛除,否則就無法結束。隻要留下任何一個人,他們就會繼續補充、組成‘家庭’,所以我絕對要阻止他們所有人,不過之前一直都不順利。”

“你的意思是說,被詛咒的是‘神原家’這個容器本身嗎?”

要有些驚訝地看了澪一眼。片刻後,他遲疑地點了點頭:“如果將那個家做的事用‘詛咒’來表達的話,差不多就是這麽回事吧。”

“你說過,他們很久以前就已經出現了吧?神原家的成員明明隻是東拚西湊起來的,他們卻一直作為‘家庭’存在。他們並不是出於誰的意誌,隻是存在而已。是這個意思嗎?所有人都是普通人,並不是某個人出於某種目的才那樣做的,隻是本來如此——”

“是呢,隻是本來如此。”

澪按住自己的胸口。她為這種荒謬的事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沒有目的,隻是本來如此。世界上存在這種散播黑暗、進行黑暗騷擾的人——這樣的黑暗家族,祖祖輩輩都在吸納著與自己同時代的某個人的脾性與特質,不斷升級,永無止境。

要深深地點了點頭:“說是沒有任何人的意誌,可能並不準確,硬要說的話,是‘家的意誌’。為了讓家這個形式長存,家本身在操控他們這些家人。”

“沒有逃離的方法嗎?”

不停替換的“家人”,那些家人散播的惡意。在那份惡意之下,人們被逼到絕境、走向死亡。來路不明的惡意與死亡,以“家”為中心蔓延,以人為媒介不斷擴張。

要搖了搖頭:“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接觸。隻要接觸一次,就很難全身而退。”

“這樣的事情終於結束了嗎?”她問。一想到當時自己在場,就感覺自己好像親眼見證了一件荒誕的事。

源遠流長、沒有核心、空洞的“家”所產生的黑暗騷擾的源流,今天終於被截斷了。所有人都不在了,被詛咒的“家”終於瓦解了嗎?

要的臉有些為難地偏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嗯。結束了哦。不過,隻是‘神原家’。”

“隻是‘神原家’?”

“嗯。”

“你的意思是?”澪瞪大眼睛。就在這時,要的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要對振動做出了反應。他拿起手機,鬆開父親的手,神色又變得無比嚴肅。聽著電話裏的內容,他的表情越來越僵硬。

他說的是什麽“家”的事,由於剛剛受到的衝擊,她的耳朵沒有聽清。

外麵的警笛聲依然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