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錢主任身中三槍,保安聽到槍聲趕到時,他正靠在芙蓉湖邊的太湖石後倒氣。一槍打在肩膀,一槍打在右腿,還有一槍打中了肚子。他一隻手無力地下垂,另一隻手捂住腹部的傷口,鮮血沿著身下的石縫流入墨色的湖水中。

這名保安看到平生所見最詭異的一幕——提著槍的凶手一步步走到錢主任的身邊,卻沒有了結他的意思,反而木然地站在血泊中,扭頭向圖書館方向望去。

保安這才注意到,圖書館外牆的大屏幕也亮著,一個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女孩正在漫天焰火照亮的夜空下,緩步走上冰麵。他想起來了,這女孩好像春節時見過,還是自己率先發現的,在大年初一的清晨,那件紅色羽絨服漂浮在芙蓉湖的碎冰中。

女孩走向湖心,似乎是奔著中間的湖心亭去的。然而又不是,她在距離湖心亭還有幾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她轉過身,手裏提著一個酒瓶,喝了一口,向鏡頭的方向投來笑容。

她在喊什麽,但沒有聲音。

一口又一口,酒瓶裏的酒喝完了,她開始跺腳,似乎在考驗冰麵的結實程度。腳下似乎還承受得住,於是她開始跳,一下,兩下,三下……

大屏幕裏的女孩每跳一下,湖邊站著的男人就跟著哆嗦一下。他的喉嚨發出奇怪的嗚嚕聲,很快又變成絕望的哀號……突然,女孩停下了,他也停下了,時間似乎凝固了——但下一秒,女孩便直直地落了下去。

鏡頭始終穩穩地對著女孩,在她落水後甚至拉近了畫麵。女孩掙紮撲打,手持攝像機的人卻紋絲不動……

漫長的兩分鍾後,女孩終於停下了。大概因為羽絨服的浮力,她俯身漂在冰水中,平靜得就像在安睡。

湖邊的男人跪倒在地,聲嘶力竭、泣不成聲。錢主任在一旁痛苦呻吟,他看都不看一眼。

更多人聽到槍聲跑來了。保安、老師、校工、好奇的學生們……最早趕到的那名保安大喊不要靠近,有人喊著快報警,有人說已經報警了。

男人踉踉蹌蹌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手裏的槍,嚇得後退。也有人認了出來,說這不是世紀誠天的杜傳宗杜總嗎?咱們學校的客座教授。

杜傳宗扭頭看看那些好奇望向自己的看客,一步步向湖中走去。有人注意到,他的腰窩滲出了斑駁血跡。

湖水沒過他的小腿、他的膝蓋,然後沒過他的腰。他在水中搖搖晃晃,看客們聚攏到湖邊,這才有人發現了奄奄一息的錢主任,急忙呼喊救助。

就在混亂之際,又一聲槍響。所有人驚恐地趴在地上。還是那名保安壯起膽子伸頭張望,他看到那男人正緩緩下沉,染紅的水波仿佛從幽深湖底浮出的一大朵罌粟花。

圖書館外牆的大屏幕閃了兩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對準湖麵的鏡頭突然調轉,一張女人的臉出現在畫麵中。

“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輕鬆。”她無聲地說。

9月1日,開學的日子。天亮後無數中小學生及家長擠滿了大街小巷,他們都不知道這座城市剛剛度過了多麽驚心動魄的一夜。

中州師大發生槍擊案,行凶者自殺身亡,傷者被送醫搶救;西苑豪庭小區發生火災,警方懷疑是人為故意縱火,好在沒有人員傷亡;全市所有派出所及相關部門都接到協查通報,通緝一名三十歲左右、化名陳芳雪的女子,涉嫌縱火及拐帶兒童。

幸虧羅忠平及時趕到截下了孩子,但陳芳雪向小朋友大喊了兩聲,便匆匆消失在夜色中。喊的什麽老刑警沒有聽太清,大約是“媽媽愛你”之類的話,孩子則神情呆滯,一句話沒說。本來還有可能追上她的,但一群見義勇為的民工被陳芳雪所騙,攔住了穿便衣的老刑警……

接近中午,專案組終於等來好消息,牛喜妹落網了。她在一家銀行的ATM機上取現,連續輸錯密碼導致卡片被吞。工作人員上前請她出示證件,她卻試圖逃跑。

牛喜妹被迅速帶至刑警隊審訊。起初她什麽都不肯說,但小區監控清楚拍到她曾在半夜獨自下樓,形跡十分可疑。白隊故意拍桌子要她承認縱火,牛喜妹嚇壞了,隻好老實交代,說自己也沒料到陳芳雪真敢放火……

牛喜妹堅稱自己不知道陳芳雪的去向。那張銀行卡裏根本沒有錢,受了騙的她確實沒道理還替陳芳雪隱瞞。況且真想跑路的話,陳芳雪也沒必要向她透露自己的計劃,增添風險。

偌大的中州市,那個神秘的女人究竟躲在哪裏呢?隨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所有人都明白她逃離中州的可能性越來越大。

在陳芳雪留下的白色寶馬車內,找到了回憶錄的最後部分,一直寫到她恢複“我”的第一人稱,並以陳芳雪的身份送杜娟上路。回憶錄丟在車裏,顯然是留給警方的,其目的大概也是文中所寫,“希望自己的故事能被更多人知道”。文中還提到她對未來的安排,要帶著兒子遠走高飛,開始新生活,卻沒提究竟要去哪裏。

除了回憶錄,警方在身受重傷的錢主任身上還找到兩封陳芳雪的親筆信。一封是寫給他本人的,一封托他找機會轉交宋光明。前一封信中交代得明明白白,半夜在圖書館大屏幕放杜娟自殺錄像也是陳芳雪的安排。

完全被牽著鼻子走,被耍得團團轉……聽到有人建議按照過去的經驗撒網摸排,白隊氣得拍案大罵,這樣找上一百年也找不到!不要忘了,陳芳雪是天生的寄居蟹,化名冒充是她的看家本領,她絕不會像普通的蟊賊一樣躲在陰暗角落等著咱們上門!

轉眼又是一天過去,距離陳芳雪失蹤已超過三十六個小時,仍然音訊皆無。白隊將專案組能調動的人手全都撒出去了,唯獨留下了羅忠平和童維嘉。童維嘉向師傅抱怨,為什麽別人都在一線而自己隻能看孩子,這算不算性別歧視?老刑警正戴著老花鏡研究回憶錄和那兩封信,頭也不抬地說,看孩子難倒不重要嗎?

童維嘉本想反駁,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想想孩子也挺可憐,不但不能去上學,有家也不能回。阿姨無端失蹤,奶奶突然病倒,轉眼身邊一個照顧自己的人都沒了。孩子的心理肯定受了巨大刺激,所以才一句話都不肯說。

“說說你的想法。”羅忠平摘下老花鏡揉揉眼睛,看向徒弟問道,“關於陳芳雪的去向。”

“陳芳雪計劃中的目的地,必須符合以下條件:一,沒人認識;二,相對安全;三,不影響孩子將來的發展;四,經濟沒壓力!”

“具體一點兒。”

“肯定不會是窮鄉僻壤!不能是生活太艱苦的地方……所以我猜應該還是大中型城市,不排除潛逃出境,但這種可能性不大。”童維嘉邊說邊留意會議室裏的錢超凡——小朋友正在白板上寫寫畫畫。

“為什麽可能性不大?”

“道理很簡單!在國內,她可以打工賺錢;出去了,就算她想辦法解決了身份的問題,也不可能有很高的經濟收入,給孩子好生活——她語言不通啊,最多打打黑工!”

羅忠平皺眉:“你覺得她不會外語?”

“當然,她不可能會!從小流浪乞討,讀書認字都是後來自學的,包括小學中學那點知識,她不可能會外語……”

不對,陳芳雪會英語,她幫杜娟考過四級……童維嘉突然生出疑問,她連英語都是自學的?

老刑警思索道:“徹底沒人認識,徹底安全,這樣的條件必須出國才有可能。再說去個發達國家對孩子成長也好……”

“錢呢?工作組查過世紀誠天的賬,陳芳雪也沒從公司拿多少錢……而且出國不是那麽容易的,她又沒護照,怎麽出去?”

正說著,會議室突然傳來“咚”的一聲。童維嘉急忙跑去看,發現小朋友畫畫的白板連同整個架子倒了,還好沒有砸到身上。

孩子翻身爬起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童維嘉嘴邊埋怨的話咽了回去,摸摸他的頭,問有沒有磕碰到。他搖搖頭,仍舊一言不發。

“沒事,這塊白板確實不太穩,你要想畫畫,在紙上畫。”童維嘉說著扶起白板,看到上麵畫了一個女人……

“畫的是你媽媽?”

男孩搖搖頭,猶豫地瞥了她一眼。

“難道畫的是我嗎?哦,看出來了,畫的是姐姐我對不對?穿的是警服?”

孩子的筆觸幼稚,但他心目中的這個女人應該挺好看的,大眼睛,紅嘴唇,直直的長發垂到肩膀——不對,孩子沒看過自己穿警服的樣子,他隻見過穿警服的陳芳雪!

童維嘉深吸一口氣,再次看向畫中的女子。沒錯,應該就是陳芳雪了,最容易辨識的是頭發的長度,陳芳雪一直是及肩的長發,而自己是短發;穿的也確實是警服,胸標都畫了出來,警號正是自己的。

“這是什麽?”童維嘉指向畫中女人手腕上的一道紅線。

“沒什麽!”孩子終於甕聲甕氣地開口。

這孩子的觀察力和記憶力很強,說不定能記錄下什麽不起眼的細節。“是受傷了,流血了,所以才紅的?還是你不小心畫錯了……”

孩子賭氣,伸手要把畫擦掉,但就在這一瞬間童維嘉想起,在醫院時確實看到陳芳雪的左手腕上有一根紅繩……她一把抱住孩子,向會議室外大喊。

“師傅!我知道陳芳雪怎麽出去了!”

她向進來的羅忠平示意白板上的傑作:“還記得回憶錄中寫過,杜傳宗父女會在手腕上係根紅繩代表他們父女相依為命的感情,杜傳宗的屍體上還有,但年初杜娟的屍體上卻沒發現!而現在,這根紅繩到了陳芳雪的手腕上!”

老刑警銳利的目光盯著那根紅線。

“所以她現在的化名,是杜娟!”

雖然排隊的人不少,但手續辦理的速度挺快。她快速瞥了一眼,自己這一隊的邊檢櫃台後麵是位帥哥,正悄悄打哈欠,看上去有些疲憊了。

不會有事的,她努力讓自己鎮定,隻需走到窗口前,遞上護照和登機牌,笑一笑便好……前後最多不超過半分鍾。一旦拿回護照,從旁邊那條窄窄的過道走出去,就算大功告成了。將不堪回首的過去拋在腦後,迎接前方的美好新大陸,開始全新的人生……

“下一位!”

不知不覺輪到了自己。鎮定,鎮定……她心中默念著走過去,將登機牌夾在護照中遞上去。能換登機牌就說明機票沒問題,機票沒問題就說明自己的身份沒問題。

帥哥打開護照,翻到有簽證的一頁。

“去美國?”

心懸到了嗓子眼兒。前麵幾名旅客明明什麽都沒問,直接放行了,為什麽忽然問自己?

“對……有問題嗎?”

話出口便後悔了。心虛的表現,此地無銀三百兩……帥哥果然對著護照上的照片多看了兩眼。

為了貼近照片上的杜娟,她把長發剪短了一些,但又不敢剪得太短,怕露出自己的招風耳朵。杜娟的眼珠是深棕色的,所以她特意戴了棕色美瞳。本來她們的臉型、相貌就有七分相似,精心化妝後便有了九分,一般人應該分不出來。

帥哥似乎有些猶疑。

鎮定,微笑……手心捏出汗來,千萬不要笑得太僵硬。

砰砰兩聲,出境章敲在護照上。她拿了護照立刻向過道裏走,幾乎小跑起來,卻聽見後麵不止一個人喊。

“回來,回來!”

絕望地回頭,帥哥手裏正舉著登機牌。

之後的安檢很順利,也很快找到了登機口。幾排座椅已經坐滿了人,多數是金發碧眼的老外,還有一些快活打鬧的年輕人,應該是留學生。在角落找到一處空位坐下,對麵是位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媽媽,正與女兒說笑。小女孩六七歲,應該是混血,洋娃娃一般可愛。

去了那邊,自己說不定也會找個老外結婚,生個這樣可愛的女兒吧?這樣想著,眼前卻浮現出小石頭的麵孔。從此跨海相望,不知多久才能再見。現在孩子已不認得自己,再過些年,自己恐怕也會認不出他了……

其實當時那個場麵,真要把孩子帶出來總還有辦法,但老家夥突然出現讓自己慌了手腳。為什麽最終選擇了逃跑?現在回想,已經通過冒充警察引來民工攪局擋住了老頭,但小石頭的目光讓自己在那一刻退縮了。

說不清,就是一瞬間的決定,孩子的眼神仿佛在說,就算你說的是真的又怎樣?就算你真是我媽媽又怎樣?我還是討厭你!

那個冰冷仇恨的眼神,讓所有信心都沒了,所有辛苦的準備也全部報廢。自己用杜娟的護照辦下真實的美國簽證,但小石頭的全套證件隻能從黑市上購買,極高的價格、極大的風險……

現在好了,再不用擔驚受怕了。

陽光從落地窗透進來,灑在身上暖暖的。飛機已連上廊橋,行李正通過輸送帶運入貨艙。自己一件行李都沒帶,本來還想多少帶幾件衣服,轉念又想既然孩子都舍了,那就徹底求個全新的開始吧。除了背包裏的美元現金和幾份信托基金文件是到那邊安身立命的根本,屬於陳芳雪的一切都可以不要了。

再見,陳芳雪,你和程麗秋一樣,也已完成了屬於你的使命。

杜娟,你好,作為信托基金的受益人,你一輩子不用再為錢發愁。

玻璃窗上映出的女人,既熟悉又陌生。你望著她,她也望著你。你輕輕抬起左手,她也一樣的動作,你下意識摸了摸手腕,她的手腕上也係了一根一模一樣的紅繩……

廣播響起,通知可以登機了。轉眼登機口排起長龍,你不慌不忙排在了隊尾。

您好,請出示您的登機牌……

您好,請注意腳下……

您好,您的座位在這邊……

您好,飛機起飛前請您調直座椅靠背,收起小桌板……

您好,您的包請放在頭頂行李架或放在座椅下方……

您好,飛機馬上就要起飛,請關閉手機以及各類移動通信設備……

您好,請問是杜娟女士嗎?我們是公安局的,麻煩您跟我們下飛機,配合接受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