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信四:

羅警官、小童警官,你們好。很抱歉給兩位添麻煩了。為了我的案子,你們辛苦了大半年,羅警官還救過我的命,所以上次提審時我說謝謝,確實是真心的。

當然,你們警察抓了我,所以我有些抵觸情緒也可以理解吧?冷靜下來想,其實沒必要,你們在做你們的本職工作,我的怨氣還是對自己,對老天爺。

上次提審的最後,羅警官要我想想清楚,除了我做的那些事,還有我為什麽會走到今天。

是啊,究竟怎麽一步步到了今天呢?如果能早點兒認識兩位,也許很多事情會不一樣。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這些年我隻知道自己拚命掙紮,卻沒想過呼喊求助,真的太傻了。也許喊一聲、伸個手,你們就能把我救出苦海。

可惜我錯過了機會。

為什麽沒有呢?大概與我的經曆有關吧。我的人生就是一場悲劇,不幸的種子在成為孤兒時就種下了。寄人籬下,天然沒有安全感,因此必須不擇手段,抓住任何機會讓自己生存下去;同時竭盡所能討所有人的歡心,掩飾自己的欲望,裝成一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一麵是陰險毒辣的陳芳雪,一麵是老實受欺負的程麗秋。人格分裂?就算是吧,但其實都是我,一枚硬幣的兩麵。

程麗秋想求救,陳芳雪拒絕了。就這麽簡單。

選擇決定了我們的人生道路。但其實,更多時候我們沒有選擇。

我的童年就沒有選擇,大人讓幹什麽就必須幹什麽,否則要麽挨打要麽挨餓;長大一些後,看似可以自己做主了,生活又把我逼到了牆角。

說到底,選擇什麽樣的生活不是問題,有沒有能力做選擇才是關鍵。羅警官從警這麽多年,一定看過很多鮮血淋漓的人生,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至於小童警官,多半會不服氣吧?你肯定會說人在任何時候都是有選擇的,說沒有選擇純屬推卸責任——就算是吧,但對程麗秋這樣的人來說,她該從哪裏知道自己還有選擇的機會?

程麗秋不知道,所以她悲慘地死了。陳芳雪爭取到了選擇的機會,她才活到今天。

這就是我得到的教訓。我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有選擇的人生。

再舉個例子吧,小孟珂的母親,一個狠心扔掉親骨肉的女人。

她叫王萍,一個平凡的農村姑娘,熱愛生活、喜歡唱歌。記得她最喜歡李娜的《青藏高原》,高音極為幹淨,比杜娟強上百倍。可惜她沒機會登上舞台,初中畢業進了工廠流水線,十六歲時就被管事的工頭欺負了。後麵的事,用腳趾頭也能想出來。

她有選擇嗎?發現孩子有病,她去找孩子的生父,被打出來。求廠裏做主,被塞進麵包車丟進荒山裏。回自己老家,全村人罵她不檢點,父母不給她開門,說她丟了家族的臉,寧可她去死。

我在回憶錄裏寫了發現孩子是唐氏綜合征的心路曆程。那不是我的,是她的。她椎心泣血地講給我聽,讓我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幸運,如果我的孩子跟她的一樣,也許我會真的丟進河裏。不要跟絕望的人講道理,那會讓你自己顯得無能而殘忍。

要說選擇,王萍的選擇無非是自己死,或是帶著孩子一起死。她運氣好,孩子被輾轉送到了福利院,她也被人救了,但成了殘疾,腰部以下癱瘓。

如果不信,你們可以去找她。在南山市一家專做八音盒的小工廠,她負責擰音板螺絲。我那時經常去看她,八音盒在她手中發出叮叮咚咚好聽的聲音,她的臉上永遠帶著羞澀的笑容。她問我哪個八音盒好看,哪首曲子好聽,她說自己有許多選擇,可我望著她隻覺得一陣陣悲哀。

我們身邊的大多數人都跟她一樣,以為自己有選擇,其實根本沒有。以為有能力看清真相,其實看到的都是別人為你編織的假象。

小童警官,還記得我們在南山的雨夜,坐在車裏的談話吧?你說看了我的回憶錄有很多不理解,而我告訴你不需要理解。你明顯更糊塗了,但我真不是故意敷衍你。說句實話,其實我跟你們一樣,也在努力尋找真相。隻是你我眼中的真相天差地別。

你追求的是客觀的、冷冰冰的真相,但在我眼中,這樣的真相不存在。所謂真相,其實是個難以駕馭的怪物,它是活的,有溫度,會呼吸,時而孩子氣地跟你捉迷藏,時而向你噴吐暴怒的火焰。

反正,你可以竭盡所能地靠近它,但永遠不可能真正看清它。

或者說,每個人通過自己眼睛看到的都是真相。

那份回憶錄,你們會說許多內容都是編造的;但對我來說,裏麵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那就是屬於我的真相。

為了幫助你理解,有段內容值得展開說一下。

送走小石頭後,我有差不多兩年的時間渾渾噩噩。失去了目標,找不到活下去的意義。我做不到像宋光明那樣執著,也做不到杜娟那樣隨性,我好幾次試圖自殺,卻總也死不了;我漫無目的地四處遊**,根本不在乎能否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記得是個陰雨綿綿的夜晚,我隨意搭乘的長途車壞在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郊野外。車上隻有我一名乘客,我和司機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等待救援。那司機五大三粗一臉橫肉,看著叫人害怕,我雖然什麽都不在乎,但也本能地和他保持安全距離。他看出來了,扔給我一支煙,我也不知道他怎麽看出我一個女孩也抽煙。

點上煙,他問我目的地,我說不知道。他說怎麽可能不知道,找誰去,幹什麽去,總要有個地方。我說真的不知道,也不知道找誰,也不知道幹什麽,所以當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而他隨口的一句話,卻讓我突然找到了方向。

他說,不知道自己去哪兒,總該知道自己打哪兒來的吧?

那一瞬間我愣住了。我好像從未真正想過這個問題,我究竟是從哪裏來的呢?

無論在成為程麗秋之前,還是之後,無論叫陳芳雪還是田璐璐或者別的名字,我就像一個不停旋轉的陀螺,唯一考慮的隻有怎麽繼續旋轉不要倒下。而司機的話讓我第一次思考,我這個陀螺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轉起來的呢?

救援直到第二天才到。我跟著司機到了終點,又跟著他的車折返,回到發車的長途車站。最後下車時他笑我,看來你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我說會知道的,找到自己從哪裏來的,自然也就知道目的地了。

從那天起,我倒著行程往回走。之前是漫無目的的閑遊,走到哪兒算哪兒;但既然有了想法,就不得不花心思籌劃。回憶當初的行程,尋找熟悉的場景,每到一處便想,上次來這裏是什麽天氣,什麽心情,有沒有碰到過什麽有趣的人,發生過什麽難忘的事。

我輾轉回到了南山,再從南山回到了中州,再從中州回到陳芳雪身份證上的那個村莊,見到了真正的陳芳雪。我這個陳芳雪是假的,但沒關係,再往回,就像倒轉的磁帶,我找到了做假證的田璐璐,找到了不曾失學的往日少女蔣春梅,找到了被火燒塌的破廟,找到了麵目全非的阿花……如果你們看過回憶錄的最後部分,一定能明白我在說什麽。

最後,我找到一個拾垃圾的老漢。老漢還記得渣叔,記得二十年前渣叔手下有個小黃毛丫頭外號叫鼻涕蟲。這個鼻涕蟲有一個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樣的特點,她年紀最小,卻永遠用拳頭代替眼淚。

來時的路,決定要去的路。

陳芳雪從哪裏來,決定了程麗秋應該往哪裏去。

於是我終於明白了,不要做被抽的陀螺,要做抽陀螺的鞭子——這便是這個世界在我眼前呈現出的真相!

小童警官,還記得我受傷在醫院時,特意請你來病房聊天嗎?你一定好奇,為什麽單單找你?

不僅僅因為你也是女的,我們年紀接近,還因為我真的相信咱們有緣。

有一次我到小區外的街心公園看小石頭,無意中瞥見了你,還以為自己的秘密被你們發現了……後來我跟蹤你,才發現你隻是住在小石頭的樓上。

跟你聊天十分有趣,咱們說到了小石頭,你想知道他是怎麽死而複生的;還說到了杜傳宗,你問我怎麽認識他的。你反複試探,希望得到你所謂符合邏輯的真相,隻可惜你犯了同樣的錯誤,隻關注冷冰冰的真相,而忽略了文字後麵的溫度。你用了你的腦子,但沒用你的心;所以你聽到了我的回答,可又不懂我的回答。

雖然失望,但我並不怪你,畢竟我們的成長環境有天壤之別。解釋得清楚一點兒吧,你問我究竟是陳芳雪還是程麗秋,其實我都是,我既是陳芳雪也是程麗秋,什麽時候你明白了這一點,才能真正理解我做的每一件事。

最近我時常想,當一切塵埃落定後,我的故事被你們記在案宗裏,會不會就此束之高閣,永遠再無人知曉?我辛辛苦苦寫下的那些字,那些輾轉反側的夜晚,是不是也失去了意義?

8月31日那天,我徜徉在中州師大的校園裏,知道應該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了。看到一張張朝氣蓬勃的麵孔,特別是那些剛剛報到的大一新生,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對未來的憧憬。有希望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於是我打電話問老錢,程麗秋的悲劇會不會重演?

他向我保證,絕對不會。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也值了。但我知道他也隻是隨口說說,畢竟我們身處的不是童話世界。

說到錢老師這個人,其實我心裏特別矛盾。有時恨他恨得牙癢,有時又特別感激——就跟我想到杜娟時差不多,美好和痛苦的回憶摻雜在一起,很難區分。其實他們兩個都不是壞人,與杜娟的友誼在那段特殊歲月裏對我意味著很多;老錢呢,甚至稱得上我在某些方麵覺醒的啟蒙。沒有他借給我的小說,以及那些深入的討論,我也不會成為今天的我。

記得許久以前我曾問過老錢一個問題:在你心目中,陳芳雪和程麗秋這兩個名字分別意味著什麽?他回答,程麗秋是良心上的一個洞,而陳芳雪是這個有了洞的良心在陽光下的影子。

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對吧?

所以呢,我想懇求兩位看在我的麵子上對老錢同誌網開一麵。如果我的麵子不值什麽,那也看在小石頭的份兒上。不管怎麽說,他是小石頭的父親,有血緣的父親。老錢的問題在於耳根子太軟,當年扛不住杜傳宗的威逼利誘,孩子的事他也根本做不了主。據我所知,這些年他一直回避與孩子見麵,我明白他心中的痛苦,這份痛苦已是對他的懲罰。

說完老錢,再說兩句杜娟吧。視頻可以證明,她是自殺的。她因我而死,但告別這個令人生厭的世界完全是她自己的決定。這樣的結果恐怕讓你們失望了,你們大概會以為她是懦夫,但恰恰相反,杜娟是我所認識的人中最有勇氣的一個。她的問題在於總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但一旦做出了決定便絕不拖泥帶水。我和她有著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但我們心意相通,彼此理解,因為歸根結底我們有著同樣的困境——

這世界不公平地剝奪了我們的選擇權。

我們付出一切,才努力贏回了選擇權。隻是她選擇了死,我選擇了生。

我們尊重彼此的選擇,所以也請你們給予我們足夠的尊重。

以上,算是我的自白書吧,反正都是心裏話、大實話,是我這兩天想到的。

可惜啊,就差了幾分鍾,如果你們的人晚到幾分鍾,我現在已經在美國開始新生活了。

杜娟名下的信托基金有兩千多萬美元,下半輩子足以衣食無憂。小石頭跟我走的話,讀個貴族私校也夠了。

但我不抱怨,做什麽樣的選擇,就要承擔什麽樣的後果。我從小便明白一個道理,耍賴沒用的,願賭服輸。

最後,就算你們抓到了我又能怎樣呢?且不說你們想加諸於我的罪狀都沒有證據,就算有了恐怕你們也無法把我送上法庭。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就難倒你們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字應該寫什麽呢?陳芳雪嗎?

哈哈,多有意思,是不是?

就這樣吧。

簽名寫什麽呢?

2009年9月5日於中州市看守所

對了,如有可能,也請為孟瑤網開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