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到美國後,杜傳宗前後三次夢到在中州師大的芙蓉湖見到女兒。

第一次是剛剛接到女兒的死訊時。掛斷陳芳雪的電話,走出機場,鑽進租來的車裏,沿著一號公路向北開。一邊是海,一邊是山,降下車窗的同時把油門踩到底,腥鹹的海風撞到臉上。

雙手緩緩鬆開方向盤,同時閉上了眼睛。猛烈的撞擊如期而至,隨即墜入一片黑暗。

“救命!救命!”

黑暗中傳來女兒的喊聲。杜傳宗急忙循聲跑去,看到她在一攤死水中掙紮。身子已沉入水下,一隻手伸出水麵揮舞,手腕上的紅繩宛如一道刺目的血痕。

第二次是在做完腎髒移植手術後。病房中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床頭監護儀發出有節奏的嘀嘀聲。忽然聽到外麵傳來啜泣聲,走出去看,發現女兒正蹲在牆角傷心落淚。

“沒事的,爸爸會好起來的,爸爸不會有事的……”

女兒起身,腰側竟有一個透明的深洞,正向外汩汩滲血。她頭也不回地向外跑去,自己隻能在後麵緊緊追趕,一晃便追至了湖邊。陳芳雪不知怎的出現在麵前,手中捧著一個大號保溫杯。她將保溫杯中的**傾倒在湖麵上,整個湖水立刻變得血紅一片……

第三次是得知宋光明刺殺行動成功後。在網上搜到現場照片,確認倒在血泊中的正是陳芳雪。杜傳宗忘記醫囑喝得酩酊大醉,桌上的傳真機突然吐出紙來,上麵隻有兩行字:“早死早托生,大家都輕鬆。”

兩行字倒也罷了,關鍵還是女兒杜娟的筆跡。

扯下來撕成碎片,碎片卻化作炸開的焰火,落在冰封的湖麵上。

“爸爸,你為什麽不來救我?你答應過我,我們相依為命,你不會扔下我不管……”

她站在那裏,腳下是個紅色塑料袋。

十二年,快十三年了。杜傳宗以為自己早就忘了那座人工湖的樣子,可夢中的一切卻無比清晰。湖心亭、太湖石、岸邊的楊柳和芙蓉、夜空中的焰火和冰麵的倒影。十二年間他再沒到過湖邊,幾次到師大辦事,也特意避開。

可眼下不得不回來了。

刺耳的警笛聲劃破寧靜的夜,幾輛消防車閃著警燈疾馳向西。杜傳宗穿過師大北路,由北小門進入師大校園。開學前的最後一個周末,學生們已經返校,但芙蓉湖畔靜謐無人。

杜傳宗在湖邊長椅上坐下。看看表,淩晨1點整。讓這一切趕緊結束吧,他想,握緊了外衣口袋裏的槍。

仿五四式,彈匣裏八發子彈,那年大難不死後托人從黑市買的,花了五萬元。當時並未立刻懷疑到陳芳雪頭上,隻覺得自己病得奇怪,疑心生意場上的對手陷害才買來防身;一晃兩年過去了,聽到西原縣教育局副局長跳樓的消息,才漸漸回過味來,可惜那時陳芳雪已不知去向。

閉上眼睛,仿佛又回到那個夜晚。自己眼看著那女孩走向湖心,看著她墜入冰窟,怎麽會死而複生呢?夜裏光線不佳,看不清麵容,唯一的解釋就是死者並非程麗秋,而程麗秋就躲在旁邊什麽地方,目睹了全過程。

完全是自己的錯……杜傳宗心中一聲長歎,總以為自己是算計人心的高手,沒想到卻被一個小丫頭戲耍了,而且一敗塗地。

在美國收到那份女兒筆跡的傳真時,他幾乎昏厥過去。原來小娟最後一年的信全是陳芳雪偽造的,自己以為她的身體在恢複,實則越來越差;把陳芳雪喊來照顧女兒,其實是把女兒推向了懸崖!陳芳雪的演技太好了,對孩子的不舍,對往事的釋然,對小娟的感情,對未來的向往,最讓自己放心的是,她甚至親手幹掉了自己的弟弟程立軍……

通過QQ聊天,他三言兩語便偽裝成被世紀誠天拖欠貨款的小老板,騙取了宋光明的信任。這家夥是一根筋,幾句話便撩撥到他正義的神經——既然陳芳雪是冒充程麗秋的鬼,既然她的靈魂已無法拯救,那就隻有消滅!那家夥上當了。他先後跑去南山和西原縣做實地調查,確認陳芳雪冒充程麗秋並殺害程立軍的事實後,終於決定動手。可惜他功敗垂成,陳芳雪死裏逃生……

也許是命中注定吧,所有罪孽都是自己欠下的債,到頭來也還要自己償還。

已到約定時間,可湖邊除了自己仍然一個人也沒有。她大概不敢來吧,或者就在暗中某處盯著自己?杜傳宗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向四麵看去,發現不遠處圖書館外牆上的大屏幕亮了起來。

紅底的宣傳標語,白天看著或許沒什麽,但半夜亮起實在有些詭異。杜傳宗站起來走過去看,內容突然變了,一個女孩的身影出現在畫麵正中。

她靠著芙蓉湖邊的太湖石,手裏攥著一瓶人頭馬XO,向鏡頭投來難以言說的笑容。她灌下一大口琥珀色的**,說了什麽,可大屏幕沒有聲音。正心急如焚,畫麵突然中斷,變成了字幕,就像早期的默片電影。

“這是我自己的選擇,與任何人無關。”

畫麵繼續,手持DV攝像機的人接過杜娟手中的酒瓶與她共飲。晃動的鏡頭中露出那人的半張臉,正是陳芳雪,她在與杜娟交談。

“有什麽想跟你爸爸說的嗎?”

“爸,十二年前你在這裏殺了一個人,對不對?”

杜傳宗反應過來,衝向圖書館內。一扇門後亮著燈,他大叫著衝進去,看到與外麵大屏幕同步的畫麵正在一台電腦的屏幕上播放。

電腦前卻沒有人。

杜娟又說了一句話,字幕清晰地打出了她說的每一個字。

“爸,你殺了人……為了我。以前不知道也罷了,現在知道了,我必須替你償命。”

杜傳宗發狂地搬起電腦要向地上砸,最後一刻又停下了。他癡癡望著屏幕上女兒的身影……

童維嘉醒過來的時間剛剛好。車還沒停穩,霍達便衝了出去,夜風裹挾著刺鼻的焦糊味從敞開的車門竄進來,猛烈刺激她的嗅覺神經。

打了個噴嚏,幽幽醒轉,感覺腦袋發沉,四肢卻輕飄飄的。迷迷糊糊向外麵看去,映入眼簾的竟是翻滾的烈焰和閃著燈的消防車。

這是哪裏?自己怎麽就睡過去了?她晃晃腦袋,才隱約記起自己應該跟陳芳雪在一起,喝了她的一杯咖啡,便中邪似的抵擋不住困意。那咖啡有問題?

踉蹌地下了車,童維嘉忽然覺得四周環境有些熟悉。身後是小區大門,大門外是一片街心公園,公園對麵有一座氣派的高樓。對了,這不是自己家嗎?高樓名叫杏林酒店,小區名叫西苑豪庭,通往眼前煙塵滾滾的居民樓的小徑,正是自己每天上下班的必經之路。

樓裏的住戶已經疏散下來,擠在維持秩序的民警和保安後麵,無不萬分焦急。看他們的樣子,絕大多數都是從睡夢中驚醒,不顧一切跑下來的。講究的還穿著睡衣,不講究的幹脆隻穿了褲頭。還有人哭天喊地,說自己家的狗沒下來,哀求消防員去救;又有不顧一切想衝回去的,擔心藏在鞋櫃裏的私房錢……雖然不算認識,但一個電梯上上下下,多少都還眼熟,童維嘉忽然沒來由地想起了自己樓下的那一戶,奶奶帶著孫子,還有一個住家阿姨,人群中並沒看到他們。

霍達不知到何處去了。童維嘉想要越過警戒線,卻被一名保安攔住。

“我是警察!”

童維嘉下意識摸兜裏的證件,可什麽也沒摸到。低頭看向自己身上,才發現穿著一身寬大的運動服,袖口老長,褲腿拖在地上。她想起來這是霍達的,看他在健身房裏練器械的時候穿過,低頭聞聞,果然一股汗餿味。

敲敲還有些遲鈍的腦袋,怎麽會這樣,自己的衣服呢?這才想起來,自己去見陳芳雪時,穿的是警服!

“童維嘉,過來!”

白隊的喊聲救了她,童維嘉推開保安跑過去,看到白隊和霍達及消防中隊的大侯在一起研判火情。

“起火點已經確定了,就在五六層樓梯拐彎的地方!據最先看見的人說,先燒起來的是個破床墊,很快又引燃了旁邊的雜物!”大侯鼓鼓的腮幫子滿是黑灰,被淌下的汗水抹成了花臉,“怎麽,你們懷疑是人為縱火?”

白隊眉頭緊鎖:“所有住戶都疏散下來了嗎?”

“放心!挨家挨戶都看過了,屋裏都沒人了!”大侯用力拍了拍胸口說,“火把樓梯封了,不過上麵樓層的居民可以上天台,從旁邊單元下去,所以疏散很順利!”

童維嘉忙問:“十二層看過了嗎?1203,老太太帶個七八歲大的男孩,還有個四十來歲的保姆。”見所有人投來疑惑的目光,她連忙解釋:“巧了,我就住這棟樓這個單元……剛才過來,人群裏沒看到老太太一家。”

大侯略一遲疑,立刻衝了出去。

明火滅得差不多了,但煙還很大。童維嘉一陣咳嗽,下意識伸手捂嘴,又注意到長長的袖子。對了,還有最重要的!

“我們為什麽在這兒?陳芳雪呢?我的警服呢?!”她火急火燎地扯住霍達問,“這場大火,是不是跟陳芳雪有關係?!”

“關係大了!你師傅懷疑,這把火很可能就是陳芳雪放的!”白隊替霍達回答,同時摸出一部手機扔給童維嘉。童維嘉接了才發現,那是自己的手機,之前扔進垃圾桶了。

霍達大略講了羅忠平這兩天在南山的發現。老刑警詳細調查了小孟珂的身世,福利院的一名護工偶然提到件古怪的事。也許是患病的原因,孤僻的小孟珂對所有玩具都沒興趣,唯獨喜歡八音盒。而奇怪的是,每年的固定一天,都會有一個新款八音盒作為禮物寄來,並且點名送給他。

“那名護工反映,當初還是程老師發現的這個規律。大家還議論,說不定就是為拋棄孩子自責的父母送的。”霍達一邊說,一邊環顧四周,好像在找什麽人,“所以你師傅就猜,有沒有可能陳芳雪順著這條線索,找到了小孟珂的生母,拿到了她的頭發,再在你取樣測DNA的時候騙了你。”

童維嘉連忙回憶,自己取樣是在陳芳雪被刺受傷住院後,當時她直接交出了一把梳子,頭發就纏在梳子上。現在回想確實大意了,沒有當場確認頭發是現梳下來的,可話說回來,誰又能料到她會提前做這樣的準備?

不管怎麽說,陳芳雪肯定謀劃已久。她早想好了用小孟珂當幌子轉移注意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她甚至不惜血本將這出戲演到了最後一分鍾,用一個假警報攪得南山天翻地覆,自己再迅速抽身回到中州……

隻是她要警服幹什麽呢?

“她扒了你的警服,肯定想渾水摸魚!”白隊說道,“還是你師傅仔細,想到陳芳雪的回憶錄裏有一段,中州師大錢知非的老婆希望買下她的孩子,這才查到錢知非名下除了杏園小區之外,在西苑豪庭還有一處房產。”

“所以陳芳雪真正的孩子,錢知非養著?”

“應該不是他自己,他工作很忙也沒時間,他愛人則一直在外地。但聽學校同事說,西苑豪庭剛蓋好他就買了房,把他媽從老家接過來了。”霍達補充說,“所以應該是奶奶看孫子。”

難道樓下那個男孩真的是陳芳雪的兒子?童維嘉心頭抽緊,自己從沒見過孩子的父親,也極少看到母親,那個四十多歲的保姆姓什麽來著?有一次電梯裏聽到過——

對了,姓牛!跟當年南山農家院陪伴陳芳雪的保姆一個姓!

第一撥消防車趕到時,陳芳雪沒有貿然出去。她坐在停靠在小區門外的破車裏耐心等待,看著消防戰士用高壓水槍壓製火頭,衝進濃煙中疏散驚慌的群眾。

刺耳的警報聲喚醒了整個小區。周圍幾棟樓密密麻麻亮起了燈,無數個腦袋在窗口張望。更多人跑下樓來,擠在樓間的綠地上嘰嘰喳喳,興奮得就像過年。亂停車堵了消防通道,樓道堆滿雜物也沒人管管……七嘴八舌聲討物業之餘,免不了又慶幸失火受損失的不是自己家。

消防隊抵達前,失火單元的低層住戶已經自發跑了出來。消防隊抵達後,著火點以上的住戶在消防員帶領下從旁邊單元門慌張跑出,場麵亂成一團。匆匆趕來的派出所民警招呼小區保安負起維持秩序的責任,一些得救的群眾灰頭土臉地蹲在地上分析起火原因。

混亂的人群中,陳芳雪看到了目標。小石頭一左一右被兩隻手牽著,左邊是他的奶奶,驚魂未定又不住地咳嗽;右邊是他的牛阿姨,正慌張地左顧右盼。

陳芳雪整了整身上的警服,下車向他們走過去。

“怎麽樣,受傷沒有?”

看到警服,老太太心安了不少:“還好還好,煙嗆的……帥帥,沒事吧?”

小男孩隻穿了背心褲衩,身上裹著一條毛巾。他好奇地看向閃著燈的消防車,完全沒有聽到奶奶的問話。

“大娘,看到那邊好多人了嗎?麻煩去那邊登個記,我們要統計有多少人家出來了,還有多少人家被困!”

老太太聽明白了,拉著小男孩就要過去。牛喜妹看到陳芳雪遞來的眼色。

“那邊太亂了,這裏人少點,我帶帥帥就在這兒等著吧!”

老太太不疑有他,鬆開小男孩的手走過去。陳芳雪蹲到孩子麵前。

“想不想媽媽?”

男孩有些遲疑,又心不在焉地繼續張望消防員滅火。

“認識我嗎?”

“你是警察?”男孩突然有了興趣,“你有槍嗎?”

“有啊,不過在車上呢,你想看?”

男孩用力點頭。陳芳雪於是拉起他的手,領著他擠過人群,走出小區。大門口的保安看了兩眼,顯然有些懷疑,但麵對警服決定保持沉默。

回到車上,牛喜妹跟了過來:“我怎麽辦?”

“那還不簡單,就說我們帥帥淘氣,掙脫你跑掉了。”陳芳雪笑著說,一邊看向男孩,“怎麽樣?”

男孩開心地點頭:“我跑得快,你本來就追不上我!”

陳芳雪發動車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西苑豪庭小區。男孩起先興奮地望著外麵,當窗外的景物變得陌生時,他不安起來:“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個好玩兒的地方。”

“你怎麽知道我的小名?”

“我不但知道你小名叫帥帥,還知道你大名叫錢超凡。”陳芳雪拍了拍他的頭,“其實你還有一個小名,叫小石頭。”

第二撥消防車拉著警燈呼嘯著迎麵駛來,陳芳雪靠邊避讓。

“有沒有想過,自己長大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

“我要當消防員!”男孩望著疾馳而過的紅色說,“太帥了!”

“是很帥,但我沒問將來的工作。”車隊過去,陳芳雪不慌不忙重新開回路上,“我問什麽樣的人,懂嗎?”

“不懂!你到底帶我去哪兒?我想回家!”

“好,兜兜風,這就回去。門邊有瓶可樂,看到了嗎?給你的,喝完了就送你回家……”

話音未落,一輛車突然斜殺出來橫在了陳芳雪的車前。一名花白頭發的老刑警從車上跳下來,衝到車門旁。

“程麗秋!下車!你的遊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