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信一：

我的孩子，我的小石頭，這是媽媽寫給你的信。

很抱歉，媽媽不能陪在你的身邊。媽媽很想親口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但恐怕很難再有機會。

你今年八歲，開學了也才二年級吧，認的字不多，估計看不懂媽媽寫給你的信。可見不到你，媽媽也不能給你打電話，所以就麻煩小童阿姨念給你聽吧，如果她答應的話。她一定會答應的。

你大概會很困惑，自己有一個媽媽了，怎麽又冒出來一個媽媽？你記住，我才是你的真媽媽，你在媽媽的肚子裏住了八個多月呢。你那時很調皮，在媽媽的肚子裏總也不閑著，一會兒打拳一會兒踢腿。可生出來又老實得要命，不哭也不鬧，所以我才給你起小名叫小石頭。

可惜你應該已不記得這個小名了，現在的你小名叫帥帥，因為你奶奶誇你最帥，你的大名叫錢超凡，她希望你超越平凡。我對這兩個名字沒什麽意見，帥帥也好，超凡也好，總之你還是媽媽的小石頭。

你一定會問，媽媽當年為什麽要離開你。老實說，這是個漫長而心酸的故事，真要說清楚，得從媽媽是誰，怎麽認識的你爸爸開始講。不過你還小，很多事我說了你也未必明白，所以你隻需要記住，媽媽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媽媽懷你的時候，已經跟你爸爸分開了。你爸爸不想要你，而媽媽那段日子過得很艱難。之前我在一家酒店做服務員，因為有了你而不得不辭工；正好也在那時，你的立軍舅舅找來，說自己欠了高利貸。當時我手頭還有一點兒積蓄，但替他還清高利貸後便一分錢不剩了。別說將來養你，就連養我自己都成了問題。

你立軍舅舅不是個願意踏實上班的人。而我呢，雖然什麽苦都能吃，但挺著肚子又沒文憑，也不可能找到任何工作。

媽媽不怕餓肚子，但媽媽的肚子裏有你，媽媽不能委屈了你。所以媽媽去找了你現在的媽媽。

該怎麽稱呼她呢？她姓袁，就叫她袁老師吧。媽媽之前見過她兩次，第一次在一場研討會，第二次在你爸爸的家裏。也是這第二次見麵，媽媽才知道自己被你爸爸騙了，他們根本沒有離婚。

你的袁媽媽是位高級知識分子，有文化有修養。換了任何人被小三找上門，大概都會氣急敗壞，可她不但沉住了氣，還推心置腹地跟我說了一番話。她說由於自己的身體原因沒有辦法懷孕，但你奶奶迫切想抱孫子，錢家也要延續血脈。因此她提議我把你生下來，交給他們撫養，換取一筆可觀的營養費。

皆大歡喜的結果。她甚至為我著想，說我可以借此擺脫窘境，開始新生活。

起初，媽媽沒答應。說得再好聽，也無異於賣掉自己的孩子。可現實讓我很快想通了，既然媽媽一切都是為了你，有什麽不能答應的？暫時先答應下來，至少懷孕期間可以衣食無憂。

你爸爸在中州工作，這邊人多眼雜，因此袁老師安排我回她的工作地南山市，在郊外一處農家院養胎待產。她還找來一位阿姨照顧我，就是你的牛阿姨。

那段日子很悠閑，很放鬆。你在媽媽的肚子裏一天天長大，我帶著你到附近的山穀裏散步，享受美好的大自然。那個山穀名叫“醉花穀”，山穀深處有一座石橋，我時常坐在橋頭跟你說話，訴說對你的愛，訴說對未來的期許。你也仿佛能聽得到，每次都激動地在媽媽肚子裏手舞足蹈，隻可惜如今都忘記了吧，但媽媽還記得。

2001年10月11日，你比預產期提前一個多月來到這個世界。你差點兒要了我的命，但媽媽不怪你。早產是因為媽媽受了驚嚇，一個我以為早已擺脫的男人重新出現在我周圍。你不用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這輩子注定要在監獄度過了。

這個男人曾是媽媽的愛人，在我最艱難時送來了光明；我知道他也愛我，隻是他的愛令人害怕。你可能會問，被人愛還不好嗎？其實想想你的奶奶就明白了。她愛你，但她對你的要求太多、太嚴、太高，逼你做很多討厭的事情，你喜歡的事情又不允許你去做。

很多人就是這樣，以愛的名義操縱你、控製你。這個男人也是，他倒不說“愛”字，翻來覆去掛在嘴邊的隻有一句“為了你好”。他不是你舅舅那樣的騙子，也確實真心為了我好，隻可惜他從來不會撒泡尿照照自己，想一想自己為什麽會一敗塗地。

很可悲的人，很可悲的人生。媽媽為什麽跟你說這些？就是希望你能吸取教訓，不要成為這樣的人。勸人向善沒問題，但如果逼人向善，就跟逼人行惡一樣可怕。

到了2002年4月，你半歲了。按照與袁老師的約定，是時候把你移交給她了。我當然舍不得，找了各種借口一拖再拖，說你身體弱，說你還要吃母乳，說你離開我睡不好……我一邊敷衍她，一邊尋找帶你逃走的機會，不料我的心思被她看穿了。

“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堅持要帶著孩子離開，我也不反對。”她來到農家院，對我說，“但好好想想，你能給孩子什麽呢？如果你希望小石頭有比你更幸福的人生，就應該放手。”

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是啊，作為一個沒有學曆沒有一技之長的單身媽媽，我能給你什麽呢？我應該能保你餓不死，但肯定無法給你優渥的生活條件和良好的學習環境，你將小小年紀便品嚐到生活的艱辛，承受你不該承受的壓力……甚至更慘。

每一位母親都是自私的，希望孩子永遠在自己身邊；每一位母親又都是無私的，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犧牲所有。我的小石頭，請你明白，離開你絕非媽媽的本意，這是我做過的最難的決定，但這也是對你最好的決定。

你是早產的，從小身體弱，總生病，所以需要最好的營養，最精心的看護，最安穩的環境。

媽媽則有甩不掉的麻煩，那個被自己感動的男人，還有你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舅舅。特別是你舅舅，他吞吞吐吐告訴我一件事，終於讓我下定了決心。

具體來龍去脈不講了，你就理解為有人欠媽媽錢就好。媽媽委托你舅舅去討債，結果不知怎麽搞的，一個人被他逼得跳了樓。死的還是個當官的，搞不好事情鬧大，媽媽都要陪著坐牢。你舅舅倒滿不在乎，但我不得不想，萬一真有那一天，你可怎麽辦？

我的小石頭啊，你可知媽媽自己就是孤兒，從小沒人疼沒人愛，咬碎了牙才熬到長大。我太清楚其間的痛苦，不堪回首的童年毀掉了我的一生。可你呢，還有選擇的機會！我把你抱在懷裏，看你皺下眉頭就緊張，聽你哭一嗓子便六神無主，我怎麽能忍心讓你成為孤兒，怎麽能忍心你重蹈媽媽的覆轍？

因為愛你，媽媽不得不離開你……但請你相信，媽媽從來沒有放棄你！

2002年5月17日，正是春暖花開、醉花穀最美的日子。漫山遍野都是桃樹，清風吹過，花瓣如雪般飄落到水麵上，將整條河染成了明豔的粉色。

我抱著你在河邊散步，有花瓣落到你胖嘟嘟的小臉上，逗得你咯咯笑。你趴在我的肩頭，伸出藕節似的胳膊揮舞，啊啊地叫個不停。我扭頭看你伸手的方向，竟是那座石橋。

慈恩橋，還記得這座橋的故事嗎？媽媽給你講過的。故事中的母親在橋頭日夜期盼，以為兒子把自己忘了；而直到她死後，兒子才想起媽媽……我的小石頭呢？你會不會也從此把媽媽忘了？是不是就算我死了，也不會知道媽媽的存在？

當然，這不怪你。你才半歲，什麽都不知道。你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周圍，被一朵花、一隻螞蟻、一聲鳥叫吸引。你看見媽媽在笑，但不知道媽媽的心裏在哭；你生氣媽媽將你抱得太緊，可不知道這是媽媽最後一次抱你。

你餓了，哼哼唧唧地抗議。媽媽很想用自己的乳汁再喂你一次，可你搖頭抗拒。你已習慣了奶粉，而且為了讓你斷奶，每天我都不得不在**上塗抹辣椒。

真的很疼，針紮一般。但比起心裏的疼，這不算什麽。

回到農家院，我為你收拾包袱。你的衣服，你的玩具，你吃輔食用的小勺和小碗，我親手給你做的小襪子和手套。山裏蚊子多，你細皮嫩肉最招蚊子喜愛，所以必須給你戴上手套，以防撓破蚊子包。看到手套你覺得討厭，用力扔到一邊，牛阿姨在旁邊勸，說回城裏住高樓，蚊子不多用不著了。

是啊，我何必那麽操心呢？你的袁媽媽陪著你奶奶來過兩次，你奶奶把你當成寶貝疙瘩愛不釋手。她們肯定會對你好的，把你照顧得舒舒服服、妥妥當當。還有什麽不放心呢，你跟著我隻有吃苦，跟著她們才能享福……

我應該笑的，對不起，不應該哭的，你能過上好日子，我應該開心才對！跟在我身邊，你什麽都沒有；跟著她們去，你就有一個完整的家了。媽媽不自私，所以媽媽必須放手，媽媽隻是希望能再多抱你一會兒，一小會兒，哪怕多一分鍾，多一秒也好……

讓媽媽再抱抱你吧！

後來聽牛阿姨說，我是抱著你一頭栽倒的。那之後的記憶，隻剩下一堆支離破碎的片段。衣服上的黃色小鴨子，手心的粉色花瓣，一張金色的銀行卡，兩個紅色的車尾燈……似乎是夢，似乎又不是夢，我努力大喊，卻喊不出聲，我四處找你，一低頭發現你已回到了我的懷中。我抱著你開心得像往常一樣散步，隻是奇怪那個夜晚一顆星星都沒有。不知怎的，我們又回到了那座石橋，橋下水聲隆隆，你的身子冰涼。我把你緊貼在胸口，忽然又想起你已經離開了我。

真的是夢嗎？為什麽記憶如此真實？

如果不是夢，我懷裏抱著的又是誰？

你離開後，媽媽大病了一場。等稍稍恢複體力，我便跑去你的新家附近，求牛阿姨把你抱出來讓我看一眼。牛阿姨原是媽媽的舊相識，因此袁老師本來打算換掉她的，但她及時報告了我的出現，贏得了主人家的信任。

我說，我隻想再看你一眼。可袁老師說，看了一眼，就會想第二眼，然後就要看第三眼，再然後就沒完沒了。所以為了大家好，一眼都不要看。

我不甘心，但知道她說得對，隻好在心中向你道別，渾渾噩噩地離開。這之後整整兩年的時間，我精神恍惚地四處遊**，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哪裏。在有你之前，媽媽曾計劃了很多事要做，但有你之後，那些事忽然都不重要了。

這兩年中，那個討厭的男人一直尾隨著我，大概也救了我幾次命。他仍然試圖讓我重歸正途，令人感動，但也荒唐可笑。我問他，你就沒有自己的事要做嗎？他說，挽救你就是我要做的事。

2004年5月，媽媽兜兜轉轉回到了南山的醉花穀。仍然是桃花盛開的季節，山穀中的溪水仍然被染成粉色，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沿著溪水一路往上遊走，心裏想著你，你兩歲半了，應該會走了，也在牙牙學語了，應該也會喊媽媽了吧？

我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天黑發現自己迷路了。孤身一人身處山林中，但並不感到害怕。除了你，這個世界已沒什麽讓我留戀的，就算下一刻死去，也沒什麽大不了。

林間有登山客踩出的小徑，我便跟著往山上走，好幾次險些失足墜下山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遠，當第二天霞光初現時，我才發現自己翻過了一道山梁，正站在一處風景絕美的觀景台前。

說是觀景台，其實是一塊伸出山體的巨石。站在巨石上可以望見整個南山市，通紅的朝陽正從城市後方的地平線升起。

我的心情意外平靜，空了許久的胸膛似乎被什麽東西填滿了。山腳下一處院子裏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不知為何，我仿佛聽到了你的聲音。

你會喊媽媽了，你在喊我媽媽。

那個院子是家兒童福利院，那個似乎在喊我媽媽的，正是福利院中的一名男孩。我站在高處看他，他仰起頭仿佛也看到了我，那一刻，我突然知道自己要做什麽了。

我的孩子，請你理解。媽媽不是隨便找個孩子做你的替身，也沒有哪個孩子能代替你在媽媽心中的位置。更何況這個名叫孟珂的男孩雖然與你同齡，但生下來就患有一種發育遲緩、智商低下的病。

因為疾病，他成了孤兒，但每個孩子都是寶藏，小孟珂也不例外。進入福利院工作後不久，我便發現他在音樂方麵有天賦，他能將複雜的旋律快速記住，並一點兒不差地哼唱出來。

對了，他跟你一樣喜歡八音盒。你還在我身邊的時候，媽媽喜歡拿一個集市上買的八音盒逗你，你會跟著節奏快活地揮手打拍子。小孟珂也是，他不但會打拍子，還會在鋼琴上敲鍵，重複聽到的旋律，沒有人教他，完全無師自通。

我難免會想，他的母親在遺棄他時，知道他的這份天賦嗎？後來發現是知道的，因為每年都有一個新款八音盒匿名寄到福利院，點名送給他。應該就是他媽媽送的，於是我又想，是不是我也應該每年給你送點什麽呢？

但你牛阿姨讓我不要這麽做。也是，你什麽都不缺，給你什麽也不會珍惜。與其這樣，不如將來有條件一次性送你份大禮，讓你的人生更精彩的大禮。

看你現在生活得很好，媽媽很欣慰，但總還希望你能更好。所以媽媽最大的願望就是你能更幸福、更有出息，就像奶奶給你起的名字，超越平凡——怎麽才能超越平凡呢？接受媽媽的這份大禮。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話嗎？我問你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你指著消防車上閃動的警燈說，想成為跟他們一樣的消防英雄。我說問的不是職業，而是成為什麽樣的人，是掌握自己命運的人，還是被別人操縱命運的人？

你說你聽不懂，沒關係，你早晚會懂的。就算你拒絕媽媽的這份禮物也要記住，一定要成為前者，牢牢把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這是媽媽用半生血淚才總結出的教訓。

不要辜負了自己，切記。

愛你的　媽媽

2009年9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