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齊院長的電話打來時,羅忠平下意識看了看表,夜裏10點21分。她的聲音發顫,說剛剛接到派出所通知,因為大雨,福利院後山有泥石流滑坡的風險,要求立刻組織轉移。

羅忠平問,是否能看清後山狀況?齊院長說深更半夜雨又大,根本看不清。不過山坡不算陡峭,植被水土保持得也好,以前沒發生過類似的事。羅忠平想了想告訴她,安全第一,先轉移再說,就當一次演習吧。

羅忠平隨即又撥通派出所的電話,問警報從何而來。對方說附近的村民發現,打電話報告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在派人核實的同時,第一時間通知了山腳下幾個最危險的單位轉移。

不出所料,打電話報警的是個年輕女人的聲音。而來電號碼,屬於福利院不遠處一個公用電話亭。

羅忠平推開麵前的窗戶,雨點劈裏啪啦地砸進來。這裏位於招待所最高一層,可以看到馬路對麵兒童福利院裏一片混亂。齊院長正帶著老師們聲嘶力竭地招呼大家在屋簷下集合,不少孩子還不知道怎麽回事,睡眼惺忪打著哈欠。幾個大點兒的孩子幫忙維持秩序,還有的推著童車或幹脆懷裏抱著更小的孩子。

霍達遞上望遠鏡,羅忠平很快找到了小孟珂。他被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領著,一臉木然,顯然搞不懂發生了什麽。

集合完畢,齊院長帶領所有人沿回廊走到院門口。回廊有頂可以避雨,但再往外就隻能淋濕了。他們在回廊的盡頭等著,片刻一輛依維柯麵包車開過來。這是院裏的車,但顯然一次裝不下那麽多孩子。老師安排讓年齡小和有殘疾的孩子先上車,其他人繼續等著。

依維柯駛出福利院大門,向一公裏外的一所中學駛去。齊院長在剛才的電話裏說,福利院有應對緊急狀況的預案,臨時疏散安置點在臨近的中學。羅忠平問,想必程麗秋也知道這份預案吧?齊院長愣了一下回答,當然。

霍達已經衝到招待所樓下,跳進車裏打著火等著,老刑警卻不慌不忙。兩天的調查裏,他心中的疑問已經徹底解開,隻不過還需要驗證一下。

“還是聯係不到童維嘉?”羅忠平上了車,望著左右瘋狂擺動的雨刷問,“白隊怎麽說?”

“雨太大,出了中州不遠就跟丟了。”霍達沒好氣地回答,“你說你徒弟傻不傻?明知道肯定有自己人在後麵跟著,還開那麽快。”

童維嘉接到陳芳雪的短信,立刻報告了白隊。白隊與羅忠平電話商議後,決定先順著陳芳雪的要求,看看她到底想要幹什麽。童維嘉扔了手機開車出城,後麵一直有警員駕車跟隨。但過了收費站出城後不久,警員卻報告說跟丟了。

如果那輛車的目的地是南山,應該在一個小時前就抵達了,但童維嘉卻毫無消息。不過那個報警電話說明,陳芳雪已經到了南山,她很可能是搭那輛車來的,說不定就藏在後備廂裏。

霍達駕車衝過一處閃著黃燈的路口,濺起路邊積水。路口一側有個破爛的鐵門,上麵“某某汽修廠”幾個字殘缺不全。羅忠平掃了一眼,忽然想起什麽。

“宋光明在南山盯著陳芳雪的那兩三年,他在哪兒上班?”

“記得是家離福利院不遠的汽修廠,給人當小工……”

一腳刹車,霍達看向那個汽修廠大門。羅忠平已經推開車門下去。

“我去看看,你先過去。”

霍達手忙腳亂從手套箱裏拿出一把折疊傘,再看老刑警已經渾身濕透,根本用不著了。

警車駛入校門時,那輛依維柯正準備返回去接下一批孩子。除了福利院還有兩家單位也疏散過來,一家機關療養院,一家山莊客棧,此外還有附近的村民,吵吵嚷嚷亂成一團。幾個孩子應該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麵,不顧大人的呼喊責罵,興奮地在人群中追跑打鬧。

這應該就是陳芳雪想要的局麵,霍達心想,然後便可以趁亂把小孟珂帶走。他急忙找去,看到福利院先到的孩子們正圍著一名女老師。

小孟珂是第一批來的,但此刻不在其中。

霍達衝過去抓住女老師的手臂,大聲問孟珂在哪裏,對方被嚇壞了,問他是誰。霍達急忙掏出證件,女老師也慌了,說剛才還在呢……

應該沒走遠……霍達向校門口衝去,扯住維持秩序的一名保安,問有沒有一個女人帶著孩子出去。保安說好像沒有,又不耐煩地說這亂糟糟的自己根本沒注意。

霍達一邊在校園內奔走,一邊拿出手機給羅忠平打電話。聽到小孟珂不見了,老刑警的聲音意外地鎮定。

“應該不會,你再找找,也許孩子調皮跑到哪兒去了。找到後就不用管了,馬上回汽修廠。”

霍達不知道羅忠平哪兒來的信心,可幾乎在放下手機的同時,便看到小孟珂正在房簷下撅著屁股趴在地上,嘴裏念念有詞。

“看什麽呢?”霍達湊過去。

“下雨了!螞蟻在搬家!”

摸遍全身,什麽吃的也沒有,霍達隻好跑去裏麵找人要了塊巧克力,回來放進孩子的手中。小朋友開心地吃了巧克力,乖乖地讓警察叔叔牽著手回到女老師身旁。

“有沒有見到程老師?程媽媽?”走之前,霍達忍不住問道。但那名女老師來福利院工作不到兩年,不認識什麽程麗秋,小孟珂卻點頭說看到了。

“在哪裏?什麽時候見到的?”

“就在你後麵!”

霍達驚駭地回頭,卻發現根本沒人。小孟珂惡作劇得逞,哈哈大笑起來。

羅忠平在汽修廠院子裏找到童維嘉時,她正躺在白色寶馬車的後座上,身上蓋著毯子睡得正香,怎麽叫也叫不醒。老刑警扒開眼皮看了看,又試了試呼吸和脈搏,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陳芳雪走時給她蓋上毯子保暖,所以應該沒想把她怎麽樣,多半就是下了安眠藥。可撩開毯子他卻嚇了一跳。童維嘉隻穿著內衣,外衣不見了。

陳芳雪也是女的,不太可能是性侵,體表也沒有傷痕。羅忠平車裏車外看了一圈,也沒找到徒弟的衣服。他急忙給白隊打電話,問離開警隊時,童維嘉有沒有穿警服。

“穿了!”白隊大聲說,“本來穿的便裝,陳芳雪在短信裏要她換上警服,我們當時還納悶兒呢……”

那麽陳芳雪是衝童維嘉的警服來的。假稱泥石流滑坡製造混亂是她的障眼法,轉移警方注意力的,可她要警服做什麽呢?略一沉吟,答案已了然於胸。不久霍達駕車到了,正要駛入院子,卻被羅忠平攔下。

老刑警示意他下車,觀察泥水中的車轍印。

“255的寬胎,好車啊!”霍達看了眼立刻叫起來,“是不是小童那輛寶馬找到了?”

羅忠平沒說話,示意他再仔細看。霍達很快發現除了寶馬車轍外,還有另一組輪胎印。

“這就不好猜什麽車了,看花紋像是韓泰的某一款,195的,大眾、現代等好多經濟型轎車都用。”

“還有呢?”

霍達又認真看了兩眼。“看前後輪的軌跡,應該與寶馬車的方向相反。寶馬開進來,這輛車開出去……陳芳雪換了車?”

“她心思縝密,知道我們會盯著寶馬,但換了車,我們就追蹤不到了。”老刑警直起腰說,“小童和寶馬車都在裏麵,你進去看看吧。”

霍達跑進去,果然看到了寶馬車和車裏酣睡的童維嘉。年輕女刑警的旁邊還有張字條,顯然出自陳芳雪之手。

“不用擔心,她隻是太累了,需要小睡一會兒。”

客廳傳來腳步聲。聲音很輕,節奏很慢,像是踮著腳尖行走。牛喜妹坐在**,能想象到老太太的樣子,高抬腿輕落地,小心翼翼在黑暗中摸索前進。

不能開燈,因為開燈會有哢嗒聲,而聲音會吵醒帥帥。老太太前天剛說過,帥帥睡覺淺,有點兒動靜就醒,這一點隨他爸。

衛生間裏也沒有開燈。但上完廁所總要衝的,老太太蓋好馬桶蓋,放水的同時爆發出一陣咳嗽。每次都是這樣,每次牛喜妹都無比好奇。究竟想用咳嗽聲掩蓋馬桶的水聲呢,還是把忍了許久的咳嗽趁機咳出來?

等水箱蓄滿了水,完全沒了聲音,老太太這才輕輕推開衛生間的門。仍然高抬腿輕落地,一步一步慢動作似的挪回房間。三分鍾後呼嚕聲響起,百轉千回,如泣如訴……

幸好帥帥不隨他爸。牛喜妹心想,不過也真不容易,老太太總算承認有個缺點是隨爸爸來的,而不是媽媽。當然睡覺淺也算不上多大缺點,老太太的意思,大概是帥帥跟他爸一樣金貴,不像生下他的那個賤女人。

鼾聲突然停了,她心頭一驚,幸而隨即一串咳嗽,老太太喉嚨裏的痰似乎又被咽了回去。

黑暗中她看了一眼手機,0點22分。約好了最晚不超過0點30分,還有八分鍾。屏幕亮起的光線很刺眼,她暗暗祈禱,這八分鍾裏手機千萬不要再亮。

不該答應的,怎麽幾句話就被陳芳雪帶到溝裏了呢?

當初確實說好了,隻要條件允許,就幫她母子團圓。但時過境遷,七年的光陰已改變了太多。小石頭已經上小學,他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大學領導,自己的媽媽在外地是有名的學者;孩子滿足於眼前無憂無慮的生活,怎麽可能跟著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完全不認識又自稱母親的女人離開呢?

陳芳雪不過在癡人說夢,但她允諾的好處實在太誘人了。一百萬元現金,事成之前先付二十萬元定金,事後再給八十萬元。

牛喜妹辛苦一輩子也不可能賺到一百萬元,所以才豬油蒙心答應了。可二十萬元定金拿到手後她才明白,這不是錢,而是沉甸甸的負擔。有命掙錢還要有命花錢才行,孩子沒了,公安一定會追查,而自己身為保姆嫌疑肯定最大。陳芳雪可以更名改姓帶著孩子跑去天涯海角,但自己呢?做了一輩子的牛喜妹,能往哪裏逃?

又看了一眼時間,0點29分,她鬆了口氣。謝天謝地,再過一分鍾,這事就算結束了……

但就在此時,“嗖”的一聲,手機收到一條新短信。

“我已到,帶小石頭下樓。”

陳芳雪站在樓邊的陰影裏,焦急地看了看表,0點35分。短信發出去六分鍾了,什麽動靜也沒有。就算牛喜妹反悔,也總應該回一句吧?

抬頭看去,十二層樓道電梯間的感應燈忽然亮了。是牛喜妹嗎?還有自己的小石頭?她抑製住衝進樓道的衝動。樓前有攝像頭,雖然做了偽裝,但能不被拍到最好。

一層電梯間的燈也亮了。陳芳雪在心中默數,電梯門開,走出幾米的過道,走出單元門,二十秒鍾怎麽也夠了。可數到了三十,單元門才從裏麵推開,出來的也隻有牛喜妹一人。

陳芳雪扔了顆石子過去。慌張的牛喜妹發覺後,急忙走過來。

“不行,真的不行!”

“怎麽不行?孩子不願意?”

“肯定不願意!”牛喜妹緊張地看看左右說,“而且老太太半夜醒了好幾次,一直沒睡踏實!我叫孩子肯定會驚動她!”

“害怕了直說!二十萬退給我!”

雖然牛喜妹表現出遲疑,但陳芳雪清楚,二十萬她是不可能還的,就算她願意,她家老劉也不願意。

“警察肯定會抓到我的!為二十萬被槍斃,不值!”牛喜妹似乎決定了,用力搖頭。

“是一百萬,而且警察查不到你。”陳芳雪用力攥住牛喜妹的手腕,塞給她一張銀行卡。“這卡裏有剩下的八十萬,完事之後告訴你密碼。放心,聽我的安排,絕對懷疑不到你!”

牛喜妹握緊那張銀行卡,猶豫片刻塞進兜裏。聽過陳芳雪的囑咐,她僵硬地點點頭,匆匆走回去。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單元門內,陳芳雪扭頭走向另一邊。

事發後,那個單元門所對的監控探頭肯定會被警方反複查看,但她有辦法躲開。她換到另一邊的單元門進入,乘電梯到最高層,再走一層樓梯,就到了通往樓頂天台的柵欄門。柵欄門隻象征性地鎖著,中間的縫隙足夠一個身材瘦削的人鑽過去。從天台回到這一邊,如法炮製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最初單元的樓梯間。

樓梯間的拐角處總是堆滿了雜物。枯死的綠植、廢舊的家具、落滿灰塵的自行車,以及打算攢到一定數量再賣的過期書報雜誌。她從懷裏摸出一個塑料袋,用鑷子夾出兩個煙蒂扔在地上,再用火機點著第三個,帶著明火扔到一張舊床墊的下麵。

床墊被引燃了,開始冒出黑煙。陳芳雪迅速沿樓梯跑回天台,再從另一邊樓道跑到外麵。她自信不會有人看到,再次出現時,也不會有人認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