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到今天也不知道。後來杜傳宗在郵件裏解釋,以為是女兒的惡作劇呢,而且機票行程早早就定好了,實在沒辦法更改。但我寧願相信,他是看到信後才決定一走了之的,他無恥又絕情地放棄了自己的女兒,讓她的死失去了本應有的隆重意義。

杜娟死了,穿著一件廉價的紅色羽絨服漂在冰封的湖麵上。第二天一早,我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間,目睹趕來的警察小心翼翼地將她撈起、檢驗、裝入屍袋。我聽到一名老刑警問錢主任死者的身份,而那個與杜娟有著很深淵源的男人說,死者名叫程麗秋。

當然,是我讓他這麽說的。他很緊張,打不通杜傳宗的電話,我說杜總已在去美國的飛機上,國內的公私事務都由我代表。他問為什麽不能實話實說,我反問他,你準備好坦白當年的罪惡勾當了嗎?

幾年沒見,老錢胖了、白了,說話時笑眯眯的。可惜麵對我他笑不出來。

警察遲早會發現的!他緊張地發抖,紙裏包不住火!

我對他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能包一天是一天吧。

風平浪靜了兩天,那個老刑警忽然提出要把湖裏的水抽幹,找什麽東西。老錢更緊張了,問會不會落下了什麽證物;我哭笑不得,人又不是我殺的,有什麽好擔心?

老錢似乎不太信,但我知道他不敢多嘴。骨子裏,他是個沒有主見、膽小如鼠的家夥,當你的態度堅決、不容置疑時,他就會下意識跟著你走。

芙蓉湖被抽幹了,那一老一小兩名刑警折騰了半個月,什麽也沒發現,最後隻好草草結案。老錢鬆了一口氣,悄悄問我杜傳宗是否知道這件事,我說你不怕觸黴頭就去說,反正杜總不打算回國了,知不知道也無所謂。

其實我在杜傳宗飛機落地的第一時間就告訴他了。他在中州師大的熟人不止老錢一個,瞞是瞞不住的,也沒必要瞞。他在電話那頭沉默了良久,然後問到底怎麽回事,我裝作完全不知道,說自己還是從老錢那裏聽說的。

老錢後來的表現,說明杜傳宗並沒有進一步打電話找他詢問。他應該知道問不出什麽,大概也覺得丟人,或者覺得根本沒必要了。那封信是女兒最後的呼救,而他選擇忽視,也就等於親手把杜娟送上了絕路。他當然明白這一點,但我不確定他是否會怪罪於自己。

對了,除夕夜發生的事,其實已經寫了,但孟瑤突然闖進來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是警察,慌張中把那一頁給撕了。撕了就撕了吧,也沒什麽大不了。反正公安早晚會調查清楚,反正調查結果出來後,我也沒辦法分辯。

我殺了杜娟嗎?沒有。她因我而死嗎?也許。這中間太複雜了,三言兩語解釋不清楚;既然警方暫時沒有查到我,我也懶得多管。

說到孟瑤這個孩子,還真跟我有緣。福利院裏那麽多孩子,我覺得她跟我最像。平常少言寡語,其實小腦袋瓜裏一刻不閑著。有想法、有憧憬、有一顆不安分的心,隻等一個機會點燃心頭的烈火。偏偏我們的心頭火還都是被同一件事點起來的——程麗秋的死——隻是前後相隔了十二年。

真的沒想到孟瑤會特意跑來中州要程老師的骨灰,想想實在感動。這大概便是老師的成就感吧,即便你死了,還會活在別人的心中。隻是她的節外生枝使案子又被翻了起來,老錢又一次緊張兮兮地給我打電話,說警方已經查到了宋光明,自己快扛不住了。

扛得住扛不住又怎樣呢?紙裏終究包不住火。前幾年我對老錢還有些同情,但這兩年沒有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淪落到如今的地步也算活該。隻是那兩位刑警跑去南山,也讓我著實緊張了一陣,他們早晚會發現程麗秋與陳芳雪的秘密,我知道自己必須加快節奏了。

我的戰場在不為人知的地方,隱藏在數不清的數字、表格和印章當中。白天,我在世紀誠天的辦公室裏勉力維持;夜晚,我獨自望著窗外的車流,在心中推演計劃的關鍵。

其實如果那天晚上杜傳宗沒走,乖乖拿著信去了芙蓉湖,那麽我的計劃已然成功,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計劃裏有三個要點:第一,杜娟要死;第二,解決掉杜傳宗;第三,能把我的小石頭帶在身邊。第一點已經完成,第三點也有充分把握,唯獨杜傳宗跑去美國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必須把他弄回來。可他剛剛接受了腎髒移植手術,正在休養;而且好不容易連人帶錢逃出去了,有什麽理由回來自投羅網呢?

如果沒有孟瑤好心辦壞事,我還可以從容尋找對策,但形勢急轉直下,也隻能鋌而走險。女兒的死都無法讓他回來,公司垮掉更在他意料之中,思來想去,隻有把自己當誘餌拋出去了。這是唯一的希望,但也危險之極,警方的調查正步步緊逼,一旦從暗處轉至明處,便沒了騰挪的餘地。但我隻能賭一把,賭杜傳宗還是個男人!

中州師大的校慶上,我以陳雪的名字高調出場,就是給警方看的。他們果然立刻盯上了我,跑來公司調查。那時他們還沒搞清死者的真實身份,主要精力還在調查陳芳雪和程麗秋的關係和過往,但要不了多久,在我用撰寫回憶錄等方式的暗中誘導下,當年冒名頂替的舊事便會浮出水麵。

一個善良單純、卻被社會黑暗吞噬而墮落的女孩形象將出現在警方的嫌疑人畫像中。她可憐、可悲、可歎,令人同情又無限感慨。遠在美國的杜傳宗不會介意十二年前自己的勾當被揭穿,但警方的調查會讓他駭然發現,一切皆是我的謀劃。

他的腎病,他女兒的酒癮,他們父女的決裂,還有除夕夜杜娟命喪黃泉。這是一場精心布局並持續了長達十二年的史詩性複仇,針對他的複仇,而他肯定會意識到,十二年前沒有人能抓住他的把柄,那麽十二年後,警方同樣也不能把我怎麽樣。

完美謀殺?不,隻是意外,頂多算自殺。

杜傳宗的麵前隻有兩條路:要麽留在美國不回來,我最終會逃脫法律的製裁,成為與他這場戰爭的最後贏家;要麽回國與我決一生死,為自己和女兒複仇,但要冒身陷囹圄的風險……可我實在沒想到,他居然找到了第三條路——宋光明。

宋光明一直盯著我,視我為墮落天使;但我顧念舊情,一直沒把他怎麽樣。也不知杜傳宗用什麽渠道聯絡到他,將我和杜娟的故事和盤托出,宋光明立刻聯想到我之前的種種,敏銳地發現我並非真正的程麗秋……

宋光明完全打亂了我的計劃。他居然跑去西原縣程麗秋的老家調查,到敬老院找那個又瘋又瞎的老東西打探。我得到消息立刻趕去,抱著最後一絲幻想給他看了我的一部分回憶錄,讓他知道我當年為他做出的犧牲,為他賣身,還為他殺人,可這家夥冥頑不化不肯領情,還質問程麗秋的弟弟程立軍的死是不是我幹的。

想到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流氓我就來氣,明明讓他不要竭澤而漁,可他倒好,逼死一個又殺了一個,收成少了還平添無數風險。這種垃圾還有什麽必要活著呢?如果我還是程麗秋,那姐弟之間多少要留些情麵;但既然做回陳芳雪了,也就沒情麵可講。

可惜,宋光明無法理解我的苦衷,他把我當作魔鬼,想殺了我。這家夥蠢得令人發指,自以為在履行正義的使命,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早已成為杜傳宗操縱的棋子。這世界上滿口正義的家夥無非兩種人,要麽是騙子,要麽是傻子,杜傳宗是前者,宋光明是後者。

如果我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可老天爺既然讓我活過來,那遊戲就要繼續下去。難度提高了,地獄模式,而且沒有退路。那個年輕稚嫩的女刑警在暗示,已經知道了我不是程麗秋,而且也知道除夕夜的死者是杜娟,但隻要一天沒有正式結案,我就還有翻盤的可能!

謝謝孟瑤同學,她的出現讓我起死回生。之前說過,我了解她,也喜歡她,她跟當年的我最像,因此我也知道怎樣控製她的思想。必須尷尬地承認,那一刻我也是滿口正義的騙子,和杜傳宗並無本質區別,希望她能吃一塹長一智吧,正義是最好用的欺騙借口,另一個是愛。

愛,是的,愛。

孟瑤、麗秋、光明、杜娟,我愛你們。我還愛春天的風,夏天的雨,秋天的葉,冬天的雪。我還愛明媚的陽光,熙攘的街道,朗朗的讀書聲和溫暖的擁抱。還有很多很多,我真的愛吃蔥油麵,真的享受醉花穀的鳥語花香,真的喜歡在小說中體驗不同的人生,真的陶醉於孩子們純真的笑顏。我恨這個世界,但我也愛這個世界,也沒有人比我更渴望得到這個世界的愛!

親愛的,落筆至此,寫給你的回憶錄總算抵達終點了。說是給你的,其實也不全是,中間耍了點小花招用來對付警察,但想來你不會介意的。你在天上,其實發生了什麽你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的心跡你也清清楚楚。

從寫下第一個字到今天,將近一年過去了。寫寫改改,也不知熬了多少個夜晚,揪掉了多少頭發。中間一度想換到電腦上寫,修改起來方便些,但對著電腦屏幕總沒有感覺,遠不如紙筆親切。後來忽然明白了,因為你走的時候電腦還沒普及。

時代的變化真快啊!你走時大家連手機都沒有,有個呼機算不錯了;誰知後來普及了手機,再後來又全換成了智能手機。馬路上的汽車越來越多,大家瘋了似的買房,所有人都對新世紀新千年充滿了希望。未來總會更好的,好像每個人都是如此感覺,我們有幸生活在偉大的時代,如果遭遇不幸請從你自身尋找原因。

我時常想,如果當初沒有遭遇不公,你還活著會是怎樣?你多半會畢業、成為一名優秀教師,在某所小學明亮的課堂上教育孩子們各種美德。善良、誠實、勤奮、博愛……美好的種子播撒下去,滿懷希望地守護小苗茁壯成長。你還會遇到一位與你同樣熱愛生活的男生,你們因共同的愛好和理想結為伴侶,並孕育出屬於你們的愛情結晶。你將體會到生活的壓力,每日辛苦奔波於工作和家庭之間,但你的內心無比充實,因為你的每一天都有盼頭。孩子一天天成長,事業一天天成功,你和愛人會有爭吵,事後想想爭吵的理由都滑稽可笑。

你不會大富大貴,也不會窮困潦倒。你會有一群關係還不錯的同事,一兩個知己好友。周末跟老公帶孩子去看場電影就很開心,最大的願望是暑假能全家去外地旅遊。你們的房子是貸款買的,每個月還貸的負擔不輕,愛人想為了孩子上學方便買輛車,但你習慣了居安思危,覺得騎輛電驢子接送孩子上學也沒什麽。

日子總歸一天天更好,你這樣想也這樣安慰愛人,貸款總能還完的,車子總會買的,孩子會健健康康長大,還有什麽好奢求的呢?在春天裏放風箏,讓夏天的雨絲濕潤發梢,欣賞秋天的紅葉飄落,將自己和孩子的足印留在冬天的雪地上。做一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過平平凡凡的一生。

挺好,真的挺好。

可惜,一切都化為了泡影。

親愛的麗秋,就算再怎樣不舍,也不得不與你道別了。還有很多事要忙,還有許下的誓言沒有完成。也許我們會很快相見,看我的運氣和修為吧,求你冥冥中為我祈禱祝福,就算輸了也不會怨你。我們至少努力過、抗爭過,我們至少睜開了雙眼,直視麵前的黑暗——哪怕最終也成為黑暗的一部分。

我們沒有錯,錯的是他們。

就這樣吧,親愛的。

永別了,好夢。

P.S.剛剛接到杜傳宗的電子郵件,他回國了,約我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