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與一般的企業家不同,杜傳宗並不熱衷於投資不動產,在他名下甚至一處房產也沒有。過去近十年,他一直在杏林酒店包房居住。據說這習慣開始於2000年前後開發西苑豪庭的時候,那個項目是他在中州擴展商業版圖的關鍵一役,大獲全勝的同時也毀掉了他的身體——當然現在已經知道,他其實被下毒了。

身體稍稍恢複,杜傳宗便回到杏林酒店。作為一名離異的單身漢,住在酒店顯然比買一處大別墅方便也經濟得多。而且杜傳宗本人的生活十分簡樸,每日粗茶淡飯,隻要沒應酬也不飲酒。據服務員說,他偶爾會去健身房運動兩下,更多時間躲在房間裏工作或者看書。他看的書多是經濟或市場研究方麵的,也有一些企業巨擘的傳記。酒店上下對他的印象很好,平易近人沒架子,有點兒小疏漏也不挑剔,有一次酒店員工私下為一名患癌症的同事搞募捐,他偶然看到了不但慷慨解囊,還出麵介紹了醫院的專家。

根據邊檢記錄,杜傳宗於年初的1月26日從上海乘機飛往美國洛杉磯,這一天也是牛年的大年初一,他女兒杜娟被發現死亡的當天——隻不過那時警方誤判了死者身份。出境記錄顯示杜傳宗持有的是美國B-2醫療簽證,該類型簽證可有效停留六個月,目前已經超時,但延期不算難事。在與警方的往來郵件中他主動提供了醫院名稱和主治醫生的資料,核查全部屬實;再結合之前他在國內的病曆和醫生證明,市裏最初傾向於相信他確實是出國求醫的,隻不過隨著派駐工作組的調查逐步深入,令人不安的事實浮出水麵。

從2006年起,杜傳宗通過在海外並購皮包公司、虛假外貿訂單及大額保單等方式,有計劃、有步驟地向境外轉移資產數億元,並在美國設立了受益人為女兒杜娟的信托基金。可能考慮到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2008年之後他變本加厲,將本應投入工程建設的銀行貸款也大筆轉移出去,最終直接造成公司資金鏈斷裂。

工作組向市政府做報告,杜傳宗不可能回來了。好不容易把錢轉移出去,回來不等於自投羅網嗎?可沒想到在陳芳雪潛逃的第三天,杜傳宗經深圳羅湖口岸入境,回到了國內。

羅忠平在電話中問白隊,是否是邊檢方麵發現的。白隊說不是,由於杜傳宗之前人一直在國外,因此就沒列入邊控名單,是杜傳宗主動發電子郵件告知的。郵件中他坦白,自己是為了陳芳雪回來的,決定同她做個徹底了斷,之後會向警方自首。

顯然杜傳宗知道陳芳雪已逃脫了警方的控製。這自然不會是警方說的,白隊猜測,很可能是陳芳雪主動聯係了他,誘使他回國。杜傳宗想做個了斷,陳芳雪又何嚐不想呢?而對於專案組來說,不得不從全力找一個人變成全力找兩個人,壓力成倍增加。

白隊再問羅忠平,又跑了一趟福利院後,他的懷疑有沒有結果。羅忠平說已有新的發現,證實了自己的推測,隻是不清楚陳芳雪的計劃,究竟會先去找孩子,還是先與杜傳宗決一生死。

“這是她必須要完成的兩件事。”老刑警說,“一旦成功,陳芳雪恐怕會從我們的視野中徹底消失。”

正當童維嘉幾乎絕望的時候,陳芳雪突然又聯係了她。

“加班很辛苦啊,為了我嗎?”

陌生的新號碼,但童維嘉確信這就是陳芳雪。案情討論會剛散,她筋疲力盡,正準備在辦公室沙發上眯一會兒,手機便響了。

看看周圍,幾名同事都趴在桌上睡著了,連軸轉了好幾天,誰都不是鐵打的。白隊的辦公室還亮著燈,裏麵有說話聲傳出。童維嘉正要走過去,又一條短信進來。

“童警官,我還能相信你嗎?”

“當然。我能怎麽幫你?”

窗外夜色茫茫,早已過了下班時間。幾分鍾後,換上警服的童維嘉根據一條條短信指示,走出了城西分局的大門。陳芳雪顯然對周圍的環境很了解,連正常步速從一個路口到下一個路口多長時間都計算得清清楚楚,女刑警幾乎沒有駐足停留的機會。拐進一處僻靜的小路,童維嘉看到路邊有輛白色寶馬轎車打著雙閃,車上卻沒人。

“看到那輛車了嗎?”

“看到了。”那是公司之前配給陳芳雪的座駕。

“手機關機,丟進垃圾桶,然後上車。”

“手機剛買的,一個月工資呢!”

“扔了,我送你新的。”

路口有個垃圾桶,童維嘉走過去,動作誇張地把手機丟進去,一陣心痛。然後走到車旁,用力拉開車門。

車沒熄火,鑰匙插著。童維嘉坐進去,看到儀表盤上夾著張紙。

“謝謝合作,請即刻開至以下地址……”

地址在南山,距離兒童福利院不到一公裏的某個路口。

沒有手機了,童維嘉想問也沒有辦法問,唯有按照紙條上的要求去做。剛剛駛上出城高速,一陣夜雨不期而至。車頭大燈下雨點如飛蝗,她一陣手忙腳亂才找到雨刷開關。

出城的收費口有警燈閃爍。一名渾身濕透的警員向童維嘉敬禮,示意她降下車窗,又用手電向車裏照了照。童維嘉回了禮又亮出證件,問在查什麽。警員拿出一張打印在A4紙上的人頭像,正是陳芳雪。

陳芳雪從醫院逃脫後,白隊代表專案組去市局開會,挨了好一頓罵,據說政法委孫書記親自到會場拍了桌子,逼他立下軍令狀。白隊回來後,立刻發了通緝令。

道了聲辛苦,童維嘉升起車窗繼續向前。如果馬不停蹄,大概兩個小時就能抵達南山,但她忽然覺得腹中有些饑餓,於是在途經的第一個服務區拐下高速。在停車場停好車,她先去上了個廁所,然後到超市買了一袋薯片和兩個漢堡。回到停車場發現雨勢小了很多,便把買來的東西放在車頂,然後伸手打開了後備廂。

“出來吧,”女刑警說,“不用委屈自己了,吃飽喝足了咱們再去南山。”

陳芳雪鼓著腮幫子,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她拒絕童維嘉的攙扶,自己慢悠悠從後備廂爬出來,活動僵硬的四肢,用力伸了個懶腰。

“怎麽發現的?”

“當我們警察都傻呢?”

“哼,有時候是挺傻的。”

童維嘉瞪了她一眼:“杜傳宗在什麽地方?”

“不知道啊。”

陳芳雪裝得一臉無辜,女刑警向她亮出手銬。

“不怕我現在把你抓回去?”

“不怕。”陳芳雪乖乖地伸出雙手,“你要抓我,用不著費力開出中州。”

童維嘉猶豫片刻,將手銬收回腰間,拿起漢堡大嚼起來。

快到南山時,雨勢又大了,童維嘉不得不打開雙閃、放慢車速,小心行駛。陳芳雪蜷縮在副駕駛座位上,兩手別扭地托腮望著車窗外,似乎出神地想著什麽。

“想什麽呢?”童維嘉瞥了她一眼。

“當然是想辦法。”陳芳雪苦笑,“雖然有你幫忙,但怎麽把小石頭弄出來,還是個問題。”

“出來之後呢?打算帶著孩子去哪兒?”

“當然是越遠越好。這些年真的累了,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安安穩穩過日子吧。”

童維嘉點點頭,想了想又搖頭。陳芳雪看看她:“怎麽,你不信?”

“你耐不住的,如果你是真的程麗秋還有可能,可惜你不是。”

聽女刑警這樣說,陳芳雪不禁苦笑出聲。她搖下車窗,把頭伸出去,讓雨水打在臉上。

“是啊,我不是程麗秋,那我到底是誰呢?陳芳雪?田璐璐?蔣春梅?……哦,後兩個名字你大概還不知道吧……”

雨點打在臉上有點兒疼。滑入嘴角,竟也有絲絲鹹味。陳芳雪抹了一把臉,不願承認雨水裏混有自己的眼淚。

車已駛下高速,進入南山市區。路兩邊的燈杆迅速劃過,看上去就像掃過的一格格電影膠片,又像進入了時光隧道。從這隧道穿出去,能回到過去嗎?她忍不住想,回到最開始的地方——可哪裏才算最開始的地方?

就快結束了……找個地方重新開始,說著容易,做起來難,但這確實是自己的真心話。身邊這個小女警不會懂的,那張青春稚嫩的臉上寫著“一帆風順”幾個字,從小生長在溫暖和關愛中,被親情和友情包圍。

真好,讓人羨慕,讓人嫉妒。可惜人隻能活一輩子,投胎投錯了便也隻能錯一輩子。不甘心啊……

突然一腳急刹,車停了下來。

“到了。”

路邊有一座歪斜的大門,像是廢棄的汽修廠,陳芳雪示意童維嘉開進去。裏麵空無一人,幾輛鏽跡斑斑的破車架子趴在空地上,四麵的蒿草已長得老高。還有一輛車罩著車衣,看上去也許久沒動了。

童維嘉問:“然後呢?”

陳芳雪回答:“停車等著,等天亮。”

童維嘉看看表,不到晚上10點。雨越下越大,她拿出在服務區買的薯片,兩個人默默地吃。吃完了,陳芳雪冒雨到後備廂拿了一個大號保溫杯回來。

“咖啡,熱的,暖暖身子?”

雖然確實很渴,童維嘉仍搖了搖頭,她必須保持警惕。陳芳雪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輕蔑地笑了笑,擰開保溫杯的蓋子,滿足地喝了幾大口,咖啡的香味飄溢而出,在密閉的車內經久不散。

“隨便你,喝兩口舒服多了。”

陳芳雪蓋上保溫杯蓋子,出神地注視著車窗外的雨幕。雨越下越大,很快便完全看不清四周了。

“那位羅警官呢,應該是你的師傅吧?”她突然問,“看歲數應該快退休了?”

童維嘉點點頭:“快了。確切說,年底。”

“那他一定盼著趕緊把我這個案子結了吧……就是不知道,會不會讓他失望。”

車窗緊閉,外麵下雨氣溫又低,玻璃上漸漸凝了一層水汽。陳芳雪說著,手指隨意在車窗上比畫,童維嘉偷眼看,是“再見”兩個字。

“這次,又打算跟誰再見呢?”女刑警忍不住問。

“你啊,你們。希望過了今夜,你們再也找不到我。”謎一般的女人笑起來,“當然,你也可以理解為,跟我自己的過去再見。”

“就算再換個名字,你還是你,逃不掉的。”童維嘉說,“再見的意思,不就是‘再次見麵’嗎?”

陳芳雪愣了一下,立刻用袖子把那兩個字抹去了,向女刑警吐了吐舌頭。

“真掃興!這麽不會說話,小心將來嫁不出去。”

又一陣沉默,彼此都有了倦意。陳芳雪又喝了兩口咖啡,餘光瞥向童維嘉。想到自己需要提神,身上也確實寒冷,童維嘉點點頭,伸手接保溫杯,陳芳雪卻不給。

“對不起啊,我有點兒潔癖。”

咖啡倒在杯蓋裏,陳芳雪小心遞過來。童維嘉接過來,送到嘴邊,又有些猶豫。轉念又想,她喝了也沒事,應該不會有問題吧。她仰頭喝下,一股暖流直通胃裏,身子立刻舒服多了。

“能否問你個問題?”歸還了杯蓋,童維嘉說,“你覺得你所做的一切都值得嗎?”

“值不值得,是你有選擇的時候所考慮的。”陳芳雪歎了口氣回答,“而我,根本沒得選。”

“你當然有——”

“童警官,爭論這些沒有意義,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就像魯迅說的,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在你們看來,我隻是一個自甘墮落、走火入魔的罪犯……”

童維嘉連連搖頭:“我沒這麽想!我理解你的很多決定,我看過你的回憶錄,但也有很多不理解,你明明可以……”

“我說了,我不需要你的理解。”陳芳雪擺手打斷,“我這件案子結了,你還會有下一件,你會見到另一個人的人生,可能也無法理解。可那又怎麽樣呢?一天天,一年年,最後你也有了你自己的人生,可能別人也不理解,對你指手畫腳,比如說你一個女孩子,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去當辛苦又危險的刑警……可你會在乎嗎?你不會,因為你在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沒有選擇……”

“就跟你沒有選擇一樣?”童維嘉望著麵前的女人,一陣頭暈目眩,“你認為你在做正確的事?”

“沒錯,正確的道路,永遠隻有一條。”

這是童維嘉能記起的最後一句話。等她再次醒來,眼前已是火光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