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陳芳雪回憶錄的第三部分是在她家中找到的。

之前的第一部分由她主動留給羅忠平和童維嘉兩位刑警,內容為程麗秋被冒名頂替後的生活以及與冒名者杜娟的微妙友誼;第二部分在宋光明的工地宿舍被發現,重點記述了陳芳雪與他的愛恨衝突以及對龍誠和杜傳宗的複仇。

所有人都相信,拿到手的兩部分應該不是回憶錄的全部。陳芳雪被刺傷住院後,專案組隨即拿到搜查令,很快在她公寓的書桌抽屜裏找到了回憶錄的剩餘部分,此外還有四張珍藏的照片。

第一張是兩個年輕女孩的合影,背景是中州市火車站。其中一個正是陳芳雪,另一個顯然是十二年前悲慘溺死的無名女。

第二張還是兩個女孩,拍攝於夜間的嘉年華遊樂場。其中一個還是陳芳雪,另一個換成了杜娟。

第三張來自熟悉的南山市兒童福利院,“程老師”抱著小孟珂麵向鏡頭,大人孩子都笑容燦爛。

第四張是一場追悼會的全景,死者名叫董海燕,原西原縣實驗中學的副校長。紅筆圈出悼念人群中一個青年,經放大辨認正是程立軍。

前三張照片沒什麽好說的,第四張卻有力印證了回憶錄中陳芳雪的記述。杜傳宗已掌握程立軍敲詐勒索甚至殺人的事實,並以此威脅陳芳雪殺掉程立軍。

杜傳宗又是怎麽知曉程立軍的動作並拍下照片的呢?答案不久也揭曉了:南山市公安局檢查了自殺老民警的筆記本電腦,發現他與杜傳宗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郵件聯係,也一直在杜傳宗的指揮下反跟蹤。2003年他目睹程立軍撞死了副校長,但杜傳宗命令他不要聲張。

“老羅,你算是給他們年輕人好好上了一課呀!不管怎麽說,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下麵就是補充證據,讓年輕人多跑跑腿,你就休息休息,想想怎麽撬開宋光明和陳芳雪的嘴……”

案情分析會上,白隊緊鎖多日的眉頭明顯舒展不少。發現的第三部分回憶錄比前兩段都長,其中詳細交代了她設局除掉龍誠和杜傳宗的手段,還有之後與錢主任分手、生子以及進入福利院並最後殺掉弟弟程立軍的全過程。幾樁謀殺的手法與羅忠平的推測基本吻合,大家紛紛讚歎老刑警的本事,可羅忠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哦,還有,技術組的同誌找到了宋光明使用的秘密郵箱,證實他確實與杜傳宗有聯係,程立軍的照片就是杜傳宗給的,”白隊補充道,“杜傳宗很明顯想借刀殺人,隻是宋光明能上當也挺讓人意外的。”

童維嘉將打印出來的郵件記錄遞給師傅,羅忠平翻了翻,敏銳的目光掃過眾人,問大家看過了回憶錄,有沒有什麽問題?所有人麵麵相覷,都說內容翔實清楚,下一步就是找到足夠的證據……老刑警擺擺手,說有一個根本性問題還沒解決。

“你們誰能告訴我,在陳芳雪的回憶錄裏,她為什麽要堅持使用第二人稱?”

羅忠平不是第一次提出人稱的問題了。童維嘉記得一個多月前在芙蓉湖邊,他就對回憶錄的人稱問題耿耿於懷。當時自己同師傅有過討論,在警校上學時老師做過總結,犯罪嫌疑人故意透露信息,無外乎幾種目的:要麽幹擾辦案,散播誤導信息;要麽故意挑釁,滿足挑戰公權力的快感;要麽訴說自己的冤屈,爭取社會輿論的支持;此外還有個別案例中嫌疑人精神分裂,半個人負責犯罪半個人負責懺悔……

然而陳芳雪的回憶錄,似乎與上述幾種情形都不吻合。首先,她肯定沒有精神分裂;其次,如果想訴冤的話應該找報社媒體才對;最後,文字中也沒有絲毫挑釁的意味……所以她是想傳遞虛假線索,誤導辦案方向嗎?

當時隻拿到回憶錄的第一部分,因此懷疑陳芳雪的目的很可能是故意誤導警方調查;然而隨著後麵兩部分內容的相繼被發現,誤導一說站不住腳了,她在文中完全沒有回避自己的謀殺行為,從動機到手段,都寫得清清楚楚,簡直就像自己的認罪書或供認狀——唯一的區別在於,這些謀殺都是“你”幹的,而不是“我”……

羅忠平提出的疑問讓所有人陷入迷茫。有人說多半是陳芳雪故弄玄虛,也有人說可能她無法麵對自己的內心,還有人說這個問題根本不重要,反正能證實幾樁案子都是她做的就行……

白隊頭大如鬥,問羅忠平有什麽想法,老刑警讓童維嘉將之前對宋光明的審訊錄像再放一遍。大家聚精會神地從頭看到尾,卻仍然一頭霧水。他又讓徒弟重放宋光明在最後爆發怒喊的畫麵——

“那你為什麽要殺人?!”

“我殺的不是人,是鬼!她是比杜傳宗和龍誠隱藏還深的鬼!!我被她騙了,你們也被她騙了,所有人都被她騙了!!”

“我們所有人都被陳芳雪騙了,她騙了我們什麽呢?”羅忠平一字一頓地說,“她不是人,是鬼……這話究竟什麽意思呢?”

白隊皺眉:“我們之前討論過啊。他覺得陳芳雪墮落了,從人墮落成了鬼……”

“宋光明的重點,陳芳雪顯然不是墮落,而是欺騙!”童維嘉站起來大聲說,“他真正的意思是,陳芳雪是鬼,程麗秋是人!!所以他說殺的是鬼,不是人!”

所有人更糊塗了……隻有老刑警微笑著看向徒弟,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他跑去南山調查程立軍的死因,又跑去找程麗秋的母親韓彩鳳,因為他有了一個無比驚恐的懷疑,而這個懷疑最終被證實,徹底顛覆了他堅守多年的理想,讓他變成了最大的笑話!所以他必須殺了陳芳雪!”年輕的女刑警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眼中爍爍放光,“這個發現就是,陳芳雪並不是當年受冤被頂替的程麗秋!”

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大家麵麵相覷,都被童維嘉的話震驚了。她看向師傅,羅忠平頷首而笑,顯然這也是他所想的。

幾秒鍾的寂靜後,會議室炸開了鍋。質疑的聲音排山倒海般湧來。

陳芳雪不是程麗秋?怎麽可能呢,她不是程麗秋還能是誰?她不是程麗秋,那真正的程麗秋在哪裏?

陳芳雪不是程麗秋,那她辛辛苦苦複仇做什麽?她和杜傳宗無冤無仇,為什麽要痛下殺手?

陳芳雪不是程麗秋,她為什麽還要努力變為程麗秋?冒充程麗秋對她有什麽好處?

陳芳雪不是程麗秋,她寫的洋洋灑灑幾萬字算怎麽回事?難道她在編故事?

白隊用力拍了半天桌子,好不容易讓大家安靜下來。他代表大家問童維嘉,你的意思是十二年前芙蓉湖溺死的無名女才是程麗秋?童維嘉點頭說正是。白隊問能否通過指紋或DNA證明,童維嘉說很難。程麗秋本身就是孤兒,她在九河灣村的老家又被水庫淹沒了,沒留下任何可用的指紋或DNA樣本。

有人提出,是否可以考問她童年和少年的經曆,比如初中班主任叫什麽,高中教室在幾層樓……白隊哭笑不得,陳芳雪處於失憶狀態,就算說不出也證明不了什麽。又有人提出喊她的老鄉或同學來辨認,羅忠平卻甩出兩張照片,一張是陳芳雪,一張是解剖台上的無名女死者,大家看了後都安靜下來。童維嘉說,之前九河灣村的支書老邵就辨認過,以失敗告終;而且同學十多年沒見,走在大街上多半都對麵不相識了,這種辨認結果能有多大意義?

隻有至親之人的辨認才有意義,但程麗秋的弟弟程立軍已死,而養母韓彩鳳雙目失明。

最後有人忍不住了,質問為什麽要相信宋光明的胡言亂語,為了多活兩天,他說不定在故意擾亂偵查方向!陳芳雪就是程麗秋,程麗秋就是陳芳雪,這是之前所有案情分析的基礎,推翻這一點就等於全部推倒重來,一定要慎重!

這種聲音得到了許多人的讚同,白隊也忍不住點頭。眾人的視線再次投向羅忠平,老刑警咳嗽兩聲站起來,向大家提出一個問題——

“回到原點,我們當初為什麽認定陳芳雪就是程麗秋呢?”

眾人七嘴八舌。最有代表性的回答是,如果陳芳雪不是程麗秋,她何必這麽拚命去奮鬥、去抗爭,為贏回“程麗秋”的身份而不惜一切呢?

“沒錯,我跟大家一樣,起初也是這麽想的……但恰恰這裏有個疑點,我們對陳芳雪的印象,大半來自她自己寫的回憶錄。她的受辱、她的不甘、她的抗爭……但這就回到了我剛才的問題,她的回憶錄,為什麽要別扭地使用第二人稱呢?”

除了童維嘉,會議桌前的所有人麵麵相覷。

“我替師傅說吧,”童維嘉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筆在白板上畫了兩個圈,一個寫上“你”,一個寫上“我”。

“回憶錄中的‘你’,顯然寫的是陳芳雪自己的經曆,有多少誇張杜撰成分先不提。從十二年前的除夕夜,到認識冒牌貨‘程麗秋’,也就是杜傳宗的女兒杜娟,再到她和宋光明的愛情,再到她後麵的坎坷經曆……這些全部是‘你’。但令人疑惑的是,文中還有數次‘我’的出現。如果‘你’是陳芳雪自己的話,‘我’又是誰呢?

“仔細觀察,‘我’正麵出現的地方,都在十二年前的除夕夜之前。火車站相遇,吃飯加聊天,而那個除夕夜之後,‘我’便不見了蹤影。因此可以推斷,‘我’就是十二年前死去的無名女孩。

“當然,死人是不會寫回憶錄的,更何況死人也沒有經曆後麵這些事。這樣的行文給作者帶來了不少麻煩,比如在除夕夜之後不得不提到女死者時,用‘我’就不合適了,所以她不得不用‘你朋友’‘那個冤魂’這樣的虛指代替。這也從另一個側麵證明了,‘你’和‘我’的關係。

“下麵的問題就是,陳芳雪為什麽要選擇這樣別扭的寫法呢?她一定有她的目的!而要找到她的目的,就必須回歸文本。不知大家有沒有發現,雖然這個‘你’一直在為了贏回‘程麗秋’的身份而努力,但文中卻很少提到‘程麗秋’在老家的過往,這多少有些反常……就好比你的女朋友被人搶走了,你在思考怎麽搶回她的同時,也肯定會想你們在一起時有多麽甜蜜……”

“不對!”一名同誌反駁道,“回憶錄裏說到不少她跟弟弟程立軍的童年往事!”

“可這些往事都是圍繞程立軍的,而不是程麗秋自己,因此要麽是程麗秋告訴陳芳雪的,要麽是後來程立軍自己親口說的……總之,程麗秋自己的童年故事幾乎沒有出現,而唯一的一次還露出了馬腳……回憶錄中說自己取名叫‘程麗秋’是因為出生在秋天,但村支書老邵明白無誤地交代,‘麗秋’兩個字來自撿到她時身上小褂上繡的字。養母韓彩鳳並沒有向孩子隱瞞身世,因此‘程麗秋’理論上應該知道自己得名的來曆,而寫回憶錄的陳芳雪不知道!”

童維嘉說著,將自己筆記本電腦中幾張回憶錄的掃描照片投到屏幕上。

“大家看這幾句話,都是回憶錄中的原文。可能在看第一遍時覺得沒什麽,但多看兩遍,就能體會到其中的深意,也就能明白陳芳雪為什麽要苦苦成為程麗秋!”

“你想明白了,你確實要為死者償命,但償命的方式也有許多種……你決定選擇最難的一種。”

“好了好了,要怕死的話,我替你去,反正我的命更不值錢……”

“你答應我的,要替我而活,所以沒有資格自己去死……”

“明白了!”剛才提出質疑的那位同誌說,“償命,替死,替活,顯而易見在死和活的選擇上,‘你’和‘我’兩個人交換了身份!死人替活人去死,活人替死人去活,這是她們的約定!也就是說,如果十二年前死的那個是真正的程麗秋,那麽活下來的這個就要承襲她的全部,不論是她的身份、理想,還是深仇大恨!”

童維嘉開心地打了個響指。

“沒錯!陳芳雪就是陳芳雪,她還是原來那隻寄居蟹,隻是這次換上的殼實在有些特殊,特殊到她已無法再拋棄!”

“我也明白了。”白隊也點頭說,“雖然回憶錄中的所有事客觀上不是程麗秋經曆的,但既然生者為逝者而活,因此所有故事也可以視作‘程麗秋’的。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當年替死,真正的程麗秋活了下來,也會經曆這些事,因此這便是‘你’的故事。”

“是啊,這就是‘你’的真正用意。”羅忠平開口總結道,“雖然如果真正的程麗秋活下來,故事未必會有同樣的走向;但在寫作者的角度,陳芳雪的角度,她已努力以‘程麗秋’的樣子去活了,她問心無愧。”

“這還解釋了另外一個疑點,”另一名同誌補充說,“十二年前目睹謀殺後,陳芳雪為什麽不報警?回憶錄中解釋為害怕被報複,多少有些牽強;但如果她本身的身份就有問題,那就合情合理了!”

又一名同誌激動地喊起來:“怪不得她殺程立軍可以毫無心理負擔,畢竟不是從小相依為命的弟弟!而且程立軍知道她是假的,他們的關係很可能不是互幫互助,程立軍一直在利用她!而對於宋光明來說,自己一直把她當作誤入歧途的程麗秋來拯救,可現在終於發現她不是誤入歧途,她本身就是歧途!她玩弄了宋光明的感情和理想,所以宋光明才要殺了她!”

“說得好,陳芳雪就是歧途!……陳芳雪的名字本身也是偷來的,她到底是誰呢?十二年前她到底又目睹了什麽?”白隊威嚴的目光掃視眾人,“希望在她恢複記憶之前,在座的同誌們能告訴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