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該來的總歸要來。你放過了杜傳宗,但看來他並不打算放過你。

當然他很忙,可能一時顧不上你。你聽說他休養了一段時間後重出江湖,帶領世紀誠天繼續攻城略地。掙錢很重要,可掙了那麽多錢留給誰呢?唯一的女兒已經跟他斷絕了關係,夜深人靜時,他一定無比悲涼吧。

平心而論,他倒真是個好父親。為女兒付出那麽多,除了自由什麽都給了;可人最寶貴的就是自由,所以杜娟寧願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也不肯服軟。他一定會思考,女兒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

他一定會想到你。就算老錢隱瞞了你與杜娟的關係,他也決不會忘記那要命的養生茶是你泡的。對了,還有龍誠的死,如果他稍稍留意,便會發現也與你

有關……

真正的問題在於,他知道你做這一切背後的目的嗎?

那一天的天氣很好,萬裏無雲。你抱著小石頭,應杜傳宗的要求陪他參觀福利院。小石頭已經很沉了,你的手臂酸疼,杜傳宗說他來抱,你死活不肯放手。他於是說,現在終於體會到為人父母的心情了吧?

你點頭,再次注意到杜傳宗手腕上的紅繩。

“有什麽寓意嗎?女孩子經常這樣戴,但像您這樣的成功人士,一般會戴手串吧?”

“觀察得挺仔細啊!”他抬起手看了看,“你其實想問,是不是跟杜娟戴的一樣?”

看來他已知道你和杜娟的關係,至少知道你們是朋友。

天氣好,不少孩子在操場上遊戲,你們說著話在主席台邊坐下。他從懷裏摸出一張照片,二十年前的他和二十年前的杜娟。他說那時自己已和杜娟的母親離婚,女人帶著孩子出國,可沒多久又投入一段新的婚姻,女兒成了累贅。這張照片拍攝於他把孩子接回國的那天,小杜娟因為媽媽不要自己了而傷心欲絕,父親於是說,沒關係,還有爸爸會保護你,爸爸永遠永遠不會讓寶貝失望。

“這段紅繩,是她給我編的。她手上的,是我給她編的……算是我們父女之間的信物吧,說好了,不死不摘。”

杜傳宗的臉紅了,眼中居然還有淚光,有那麽一會兒你甚至懷疑自己看錯了。你告訴他,自己到福利院的這三年雖然沒再跟杜娟見過,但一直保持著聯係,逢年過節會有短信往來。短信中她的狀態似乎還不錯,雖然沒有正式工作,但不時到熟悉的酒吧唱唱歌,自由自在,也有一份收入。

是嗎?他冷笑著起身,將你也拉起來,說好朋友幾年不見不應該啊,我現在就帶你去看看她。

你放下小石頭,糊裏糊塗跟著他向外走,到了黑色奧迪車前才想起自己還在上班。杜傳宗撥通了齊院長的電話,三言兩語便替你請好了假。

在高速上的兩個小時,你們像老朋友一樣聊天。他講了自己鬼門關前走一遭的感受,以及後麵漫長而痛苦的康複過程。他的腎功能一直沒有恢複,必須定期透析;看他麵色蠟黃的樣子,你知道他所言不假。

你小心翼翼地問,有沒有研究過怎麽突然病倒的?他說大夫說了,是當年的養生茶喝壞了。你裝模作樣地說都怪你,畢竟養生茶是你替他泡的,他扭頭盯著你看了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呀確實比我女兒強太多了,這個時候了還能裝得下去。

“程老師,知道為什麽這幾年我都沒來找你嗎?甚至杜娟把程麗秋的身份讓給你,我都沒管?”

你搖搖頭說不知道。

“因為我一直好奇你做這些事的原因。你不為了錢,也不為了什麽有形的好處,我想觀察看看,你到底要做什麽。”

“現在有答案了?”

他扭頭盯著你:“程麗秋到底是你什麽人?”

你緊緊握住車門把手,擔心自己可能需要在下一秒跳車:“你的好奇心滿足了,是不是就要殺了我,像殺了程麗秋一樣?”

“殺了你?”他大笑起來,“我可沒殺她,她是死於意外……所以你是程麗秋的朋友?想為朋友報仇?”

你點頭承認。

“好吧,我原諒你了……如果你願意同樣原諒我的話,就讓過去的事情過去吧。”

“所以你放過我了?”你問,有點兒不敢相信。

“隻要你同樣放過我。”他的笑容就像鄰家親切的大叔,“再說,還有一個人是咱們共同關心的,需要咱們一起合力拯救。”

你知道他說的是杜娟。

奧迪駛入中州市區,街道兩邊漸漸變得熟悉。杏林酒店還是老樣子,對麵的西苑豪庭小區已經建成並有人入住。在中州師大門口你似乎瞥見了老錢,但很快又被成群結隊的同學擋住。路口左拐駛入幸福大街,天歌夜總會的門前卻空空****,杜傳宗看了看你,說前兩年反腐,霞姐受牽連進去了。

你忍不住問,你沒受牽連嗎?他說托你的福,身體徹底壞掉,低調養病,反而躲過了風頭。

從轉盤駛入中山路,繼續向東幾個路口,再向南一拐便到了永明路。他指著路邊一棟不起眼的四層小樓讓你看,說那就是他的公司。車卻停在街對麵,你下車跟著他走進一棟公寓樓。三層樓梯他便氣喘籲籲,看來身體真的不行了。

他用鑰匙開門,一陣惡臭立刻撲麵而來。你忐忑地跟隨進入,眼前是裝修精致的一套小公寓,開放式廚房與客廳連為一體,東南兩麵都有落地窗。隻是厚重的窗簾密不透風,屋內一片昏暗。

杜傳宗打開窗戶透氣,但並沒有拉開窗簾。你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更不安於臭味從何而來。

杜傳宗掏出另一把鑰匙,打開臥室的門。昏暗中你等了幾秒才看清,地上倒著一把椅子,椅子上綁著一個人。

是杜娟,她好像暈了過去。

你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杜傳宗扔給你一條毛巾並示意衛生間;你如夢方醒,跑去將毛巾浸濕。他用濕毛巾輕輕擦拭女兒的臉,動作無比溫柔,杜娟終於睜開了眼,卻突然發狂嘶吼。

最難聽的汙言穢語、最惡毒的謾罵詛咒,她拚命扭動身體試圖掙脫,就像一隻躁狂的野獸。突然間她看到了你,一下子安靜下來,臉上同時露出渴望和羞恥,但很快渴望占了上風。她艱難地蹭到你腿邊,毫無尊嚴地向你哀求,你看了杜傳宗一眼,伸手解開她背後的綁繩。她獲得自由的第一件事卻不是感謝你,而是衝向客廳翻箱倒櫃地尋找什麽。

杜傳宗從懷中摸出一個銀色的扁平小酒壺,杜娟回頭看到,立刻惡狼一樣撲過來搶去一飲而盡。

“她的人生就要被酒精毀了。你們好歹朋友一場,求你幫幫她。”

杜傳宗用痛惜的目光望著女兒。你點點頭。杜娟這個樣子也不是你想看到的,你的五髒六腑都在抽痛。

“怎麽會變成這樣?”你明知故問。

杜傳宗將一張追悼會的照片擺在你麵前。那是你中學副校長的追悼會,紅筆圈出悼念人群中一個嘴角帶笑的人。

“你可以去問他,程麗秋的弟弟。我相信你們認識。”

大年三十,立軍打電話告訴你他已到了南山。同往年一樣,你們約在老地方見麵。

趁著孩子們午休,你溜出福利院。從早上就開始下雪,上山小路有些泥濘;好不容易爬到那片緩坡處,你已累得氣喘籲籲。

“往上看!”

你聽到喊聲向上方觀景台看去,他正居高臨下站在石台上,拿著一台相機瞄著你。

你向他招手,喊話說路不好走,自己不上去了。

幾分鍾後,他一路小跑地衝下山坡,來到你麵前。他還是老樣子,人模狗樣的西裝,桀驁不馴的表情,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自命不凡,讓你總覺得像某個人,卻一時想不起來。

你問他這一年怎麽過的,他笑嘻嘻地說老樣子,吃喝玩樂,享受生活,又說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大家都要當有錢人,因為有錢人真的可以為所欲為。他又問你怎麽樣,你說也是老樣子,沒錢,不能為所欲為,但很充實、開心。

說著話,立軍拿出一個厚厚的紅包。你不肯要,說自己有工資;他笑,說當初沒你送的奶牛自己也發不了家。你隻好勉強收了,又勸他趕緊討個媳婦成個家,也好讓老太太放心。

說到母親,氣氛有些尷尬。他說自己2003年回去過,老太太進了敬老院,一切都好。你突然問,他2003年回去的時候,是不是出過車禍,傷了人?他不承認,你說自己都知道了。

“不是奶牛嗎?為什麽要弄死?”

“不聽話,居然威脅我要報警。”他撇嘴說,不以為意的樣子,“沒事啦,我很小心的,這不到現在都沒事嗎?”

你心想,沒事才怪,小辮子早被人抓住了。杜傳宗不是吃素的,早就察覺了程立軍的一舉一動,但一直引而不發,到底為什麽呢?僅僅怕自己當年的醜事曝光嗎?

“我給你拍張照片吧,寄回去給媽看看。”你說著,從他脖子上取下相機,給他拍了張照片。他也要給你照,你搖頭拒絕。“媽隻想看你,看不看我無所謂……對了,還有件事想麻煩你。”

“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是小石頭的事,我罵過他,可他就是不聽,這孩子你也知道……”你故意唉聲歎氣地說,“他知道自己有個舅舅會變戲法,可別的孩子都不信,他就跟另外一個小朋友打賭,說自己舅舅除夕夜會來表演……”

“簡單啊!我去一趟不就行了?”

“不行!不能讓院長和其他老師知道……所以我想了個辦法,但多少要麻煩你……”

你說了你的辦法,立軍想都沒想便答應了。你又假裝猶豫,問會不會太危險,他擺手說這算什麽,當年跟著馬戲班子學藝的時候,耍飛刀走鋼索比這危險多了,隻是離得這麽遠,孩子能看清嗎?你想了想說也不用多複雜的節目,拿幾個熒光球耍一下就行。

又扯了會兒閑話,該回去了。你說會替他把照片寄回去,他說隨你的便。照片拍得意外地好,精氣神十足,光線角度都好,隻是背景有些蕭瑟……你心想,做成黑白遺像正合適。

從見麵到分別,你一個字也沒提到杜娟。

回到院裏,你立刻忙得腳不沾地。下午舉行全院自己的迎春聯歡會,你台前台後穿梭不停,一會兒做節目指導,一會兒做後勤保障,一會兒親自上台演節目。6點開吃年夜飯,歡樂祥和的氣氛被一個入院不久的小姑娘打破,她死活要逃走去找爸爸媽媽,被抓回來便大哭大鬧摔盤子摔碗,多數孩子見怪不怪隻覺得掃興,也有幾個被她感染得暗暗啜泣。你把小姑娘單獨帶出去,跟她說話,陪她掉眼淚,你說今後我就是你的媽媽,她呸地一口吐沫啐到你臉上。

吃過年夜飯,大家圍坐在一起看春晚。電視裏歡聲笑語,電視外卻稍顯冷清。幾個小孩子看得直打瞌睡,讓他們去睡覺卻死活不肯。知名演員的出場引來了一陣議論,可惜直到小品結束也沒幾處笑聲。

按照慣例,除夕夜可以看完春晚再睡覺,終於熬到《難忘今宵》,你和另外兩名老師急忙把孩子們轟起來趕去洗漱睡覺。又是一通忙碌折騰,總算孩子們都入睡了,大人們也都筋疲力盡。你看看表已經淩晨1點多,就勸那兩位老師先回去休息,又說明天還有活動,自己想去把小禮堂收拾一下;她們笑說人多力量大,居然跟著一起回到了東襯樓。其中一名老師還拿了台相機,說要將你們的辛苦拍照留念。

穿過花園時,你向後山觀景台方向遠眺,隱約有亮光。在小禮堂收拾了一會兒,你借口上廁所溜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跑向西襯樓的陽光房。

開門進去一片漆黑,四下靜悄悄的。你躡手躡腳走到望遠鏡前,熟練地裝好目鏡,摘下鏡頭蓋,再打開窗戶,對準你的目標。一番微調,立軍出現在你的視野中。他一手拿著三個發出熒光的彩球,一手正拿著手機發信息。不久你的手機收到短信:“演出開始。”

他翻過了欄杆,站到觀景台巨石上。紅色、黃色和綠色的三個小球在他手中上下翻飛,流光溢彩映亮了那張年輕而自信的臉。

你忽然想起他像誰了……龍誠。他在走向自己的死亡時,也是一模一樣的表情。

你不再猶豫,按下了望遠鏡上指星筆的按鈕,一個綠點打在立軍的衣服上。你稍稍調整,又試了一次,這次打在了他的臉上。但他渾然不覺。

你不再調整,而是靜靜等待他自己移動到靶心。等待無比漫長,你又開始胡思亂想。照片已寄出,老太太看到後會很開心吧,等聽到兒子的死訊時,又會是什麽樣的表情呢?

親愛的弟弟,再見,你不但幫不了我,還會給我帶來巨大的麻煩。

親愛的母親,抱歉,你的心裏從來隻有立軍而沒有我,所以這是你釀成的惡果。

親愛的程麗秋,還有什麽好留戀呢?你已經失去了繼續存在的意義,道一聲永別吧,你的人生到此為止,這個世界不再有你。

我,陳芳雪,再一次按下指星筆的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