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程麗秋的故事講完了,陳芳雪的故事還要繼續。而我,就是陳芳雪。

當然,陳芳雪也不是我的本名。我的本名不記得了,也許根本沒有。陰溝裏的老鼠沒有名字,磚縫裏的蟑螂沒有名字,所以一個沒人疼愛、沒人關心、不知何處來的孩子,沒有名字也很正常。

我已記不清自己的童年,唯一留有印象的隻有挨餓和挨打。挨餓了就會挨打,挨打了就會挨餓,所以如果你非要問,我的童年記憶裏隻有這兩樣。而挨餓比挨打更可怕,因為疼可以忍,但餓忍不了。每天如果要不到足夠的錢,那麽就要挨餓;如果一分錢也沒要到,那麽就先挨打再挨餓。

當然,孩子有好幾個,沒有個名字不好區分。於是我的第一個名字叫豁牙子,因為門牙被打掉了一顆。後來換牙長出來,就改叫鼻涕蟲,因為愛哭鼻子。本來有個鼻涕蟲的,一天突然消失不見了,阿花說他死了。等阿花有一天也不見了,他對我說阿花這個名字吉利,討的錢多,你就叫阿花吧。

豁牙子、鼻涕蟲、阿花之後,我還叫過很多名字。後來看到路邊有擺攤測字算命的,我就不懂我應該用什麽來測。

直到長大些我才明白名字好像是不能隨便換的。有一種東西叫身份證,還有一種東西叫戶口。那上麵的名字要有姓,加起來才叫姓名。於是有一天我壯起膽子問他,我的姓名是什麽?他揪住我的耳朵說,你姓黑,名戶,大名叫黑戶,這個名字有個特別好的寓意,就是自由自在,就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就是你死了也不會有人管,除了我。

大家都叫他渣叔,我一直以為他跟我們一樣是黑戶,直到有一天偷他兜裏的錢,摸到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名字我不認得,照片與他有幾分相近,但並不是他。

我偷偷跟蹤他,發現他用這張身份證去銀行存錢。我們每天撒潑打滾討來或者小偷小摸掙來的血汗錢,全被他存在了這張身份證下麵。

那一年我大概九歲,但早已比背著書包上學的同齡人懂的多得多。記得是個冬天,我再一次偷出了身份證,外加存折,然後去找另一條街上的二傻子。二傻子跟渣叔差不多年紀,腦子不太好使,髒兮兮的,也可以硬說跟身份證有幾分像。我讓二傻子去銀行取錢,答應取出來的錢跟他對半分。

雖然因為不知道密碼失敗了,但銀行的人並沒有懷疑二傻子的身份。雖然我被渣叔發現後揍個半死,但依舊是值得的,因為我突然明白了,冒充別人其實非常簡單。

到了十二歲時,我已有了豐富的經驗。年齡大了,討錢不再容易,但騙錢更加輕鬆。最容易的是扮演因家人貧病而失學的少女。用粉筆在地上洋洋灑灑寫一篇求助的文字,然後一跪就好了。有個大姐姐傳授經驗,說一定要把字練好看,這樣人家才能相信並更加同情。

於是我開始練字。那之前我根本不認字,但大姐姐的話沒錯,字練好了真的能騙來更多的錢。也是從這時起,我才意外明白了“知識改變命運,知識就是財富”這句話。

也差不多在同時,我開始尋找機會逃離渣叔。因為我的身體漸漸發育,明顯能感覺到他對我有了別的企圖。一天夜裏他把其他孩子都趕出去,然後偷偷摸摸上我的床,攥住我的手就往他的褲襠裏塞,我狠狠抓了一把,趁他哀號時衝到了外麵。我們住在一處荒廢的破廟裏,我從外麵把門堵上,然後叫其他孩子抱來柴草。他們乖乖聽話,不隻因為我當時年齡最大,大概也出於對他的恨意。火很快燒了起來,大家安靜地看著,安靜地聽著,直到裏麵的叫聲沒了,才有孩子問我該怎麽辦。

我說,生死由命,反正不要跟著我。

那個“因家人貧病而失學”的少女名叫蔣春梅,那也是我的第一個正式名字。名字來自我撿來的一本學生證,照片不太像,於是換了自己的照片上去,鋼印對不上,但渣叔說沒關係。後來我不演失學少女了,那本學生證也在火中燒掉了,但心底萌發的學生夢想並沒有一同燒掉。

沒有身份戶口,自然沒有學籍,自然也就沒有上學的機會。我會認字讀書完全靠從垃圾堆裏撿別人的課本和書自學。有一陣我癡迷於看各種小說,瓊瑤、雪米莉、倪匡、金庸,隨便撿到的報紙也要從頭看到尾,中縫廣告都不放過。

那時的我已經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像其他同齡人那樣上學了,但小說中構建的世界讓我幻想未來人生還有改變的可能,萬一碰到韋小寶那樣的奇遇呢?我決定放棄坑蒙拐騙的勾當,至少放棄那些低級的街頭把戲,開始在報紙中縫的招工廣告上尋找機會。

離開破廟後,我前前後後什麽都幹過。在菜市場幫人看攤,在流水線擰螺絲,在飯館端盤子掃地,甚至還去工地紮過幾天的鋼筋。我很快發現,最粗鄙的臨時工也分三六九等,最低一等就是我這樣沒有身份的黑戶。

所以光有名字不行,還需要一個正式的身份。於是我找到了田璐璐。

田璐璐是個做假證的——可能具體做證的另有其人,反正按電線杆上小廣告的電話打過去,小樹林裏抱個孩子出來接頭的是她。她說學生證好做,一百就夠,身份證要三百。砍價到兩百,又擔心會不會太假被看出來,她拿出一張身份證說是自己用的,跟真的一模一樣。

我說挺好的,加五十塊錢,就要這張了。

田璐璐伴隨了我三年,我挺滿意的。歲數合適,做工逼真,璐璐這個名字叫著順口,聽著也舒服。我特意剪了個跟照片上差不多的發型,拿出來隨便一晃也很少有人能發現。唯一的問題是這張證是假的,用來找工作還好,卻應付不了突擊檢查的公安。

那時我在一家足療按摩店做技師,足療、修腳、按摩、拔罐、采耳等,後來派出所接了舉報來店裏挨個查身份證。我其實說沒有也問題不大,但偏偏缺心眼兒地拿了出來,還被警察一眼認出是假的。

一位比我大兩歲的姐姐救了我,跟警察求情說我是她表妹,在老家還沒來得及辦身份證,這張是撿的。警察也就沒太深究。事後我請那位姐姐吃了頓飯,問她老家是哪裏的,她說是西原。

姐姐姓陳,身份證上的名字叫陳芳雪。她的證是真的,剛辦下來不久。我拿起她的身份證端詳,忽然覺得如果我刻意打扮一下,也能跟上麵的照片差不多。

自那以後,我便刻意跟她套近乎,漸漸形影不離。我學會了她的口音,知道了她家的情況,還有意無意模仿她的習慣動作。然後某天我裝作煩悶地向她訴苦,說自己想去銀行開戶存錢,但沒身份證……她果然慷慨拿出了自己的,在她看來這顯然毫無風險,錢存在自己名下,能有什麽損失呢?

她陪著我去銀行開了戶,存了錢。之後的半年,有時去存錢有時去取錢,她漸漸嫌麻煩就不跟著了,直接把身份證交給我。於是在某一天,我拿了她的身份證把自己的錢全部取出,又換到她存錢的銀行,通過掛失把她的錢也順利取了出來——我早知道她的密碼就是身份證上的生日。

我應該是屬蛇的。蛇會一次次蛻皮,我也會。從蔣春梅到田璐璐到陳芳雪,每次蛻去舊的長出新的,我也跟著長大。成為陳芳雪那一年我十七歲——至少印象中如此,畢竟沒人告訴我具體的生日。

十七歲的我,沒有上過一天學。雖然自學了小學中學的課程,也自認為足夠聰明,不用老師也能學得七七八八,但還是羨慕那些有機會坐進教室的孩子。我生活的世界與他們的世界完全兩樣,十分好奇他們是怎麽生活的,於是通過一本雜誌的交友版聯係了一名跟我同齡的女學生做筆友。

那便是你。麗秋,你便這樣進入了我的世界。

說來幸運,咱們倆居然特別談得來。我羨慕你能安心上學,你佩服我有豐富的社會經驗。那年你高二,正要升高三,正在猶豫要不要考大學。你家是農村的,條件不好,經濟壓力大,下麵還有個弟弟,但我勸你無論如何不要放過機會,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

我們通信了一年多,成為彼此最好的朋友。你講了自己的身世,我才知道原來你是被收養的孤兒。你感激收養自己的養母,但也能感覺到在養母的心中,自己和弟弟親疏有別。

我嘲笑你是被當作童養媳收養的……你憤怒反駁,到最後卻不得不承認也許我是對的。大概我看多了人性的險惡,總覺得這世上隻會有無緣無故的恨,而絕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你驚訝於我的冷酷,在得知我的故事後又表示理解和同情。我問你難道不害怕被我傷害嗎,你說有一點兒,但你更願意用自己的努力讓我看到世上還有光明。

麗秋,謝謝你,讓我於黑暗中看到一抹亮色,就像劃過天際的流星,讓我相信這世界還有美好的一麵。在你的善良麵前,我自慚形穢。在你的信任麵前,我的陰暗心思無處遁形。我現在必須承認,當初我選你做筆友其實心懷不軌,我特意先看了你發在雜誌交友欄內的照片,覺得咱們長得挺像。我當時希望能找個學生交換身份,讓我也嚐一嚐念書的滋味,但我實在不忍心傷害你。

我不想失去你,我害怕失去你。可不曾想到,有一天我還是代替了你。

你考上了朝思暮想的大學,卻被人無情頂替了。你到了中州才發現這個事實,哭泣著問我怎麽辦。你沒有多少社會經驗,當然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告訴你不能認輸,為了你也為了我,一定要把身份奪回來。

你想要報警,被我阻攔。這些年的經曆讓我對警察有天然的恐懼和不信任,我說咱們自己完全可以搞定。匿名舉報信寫到學校,聯係方式留了我特意新買的呼機號。很快有人主動聯係,一個男人說自己是學校的工作人員,偶然看到了舉報信,十分同情,而且他手中還有更多的證據,能指向背後操縱的黑手。

這個男人約你見麵,說願意把他手中的證據給你。時間定在除夕夜的0點,地點就在校園內的湖邊。後麵發生的事情就不用再說了,你落入圈套命喪黃泉,而我可恥地目睹了全過程,卻獨自逃之夭夭。等天邊亮起第一道霞光時,我才意外發現你走向湖邊前留給我的包裏有你的身份證。那一刻我便堅定了信念,再蛻一次皮,成為你,成為程麗秋。

再之後的事,給你的那些文字裏都寫明了。我嘔心瀝血,夙夜憂思,一半為了紀念你,一半為了我自己。我用過這麽多名字,本來對哪一個都沒有特別的偏好,唯獨“程麗秋”這個普普通通的名字,讓我投入特別的感情。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有一天真的成為程麗秋了,就可以結束童年以來的噩夢,做一個正常人;可惜最後才發現這隻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我是誰其實與名字無關,我就是我,再怎樣努力也不可能成為你,就像你再怎樣努力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所以你應該能明白,在替你了結掉那個不爭氣的弟弟後,我為什麽要放棄你。我會永遠懷念你,但你對我已經沒有用處了。也許還剩餘一點用處是迷惑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公安,尤其是那個自以為聰明其實卻特別好騙的年輕女警。對了,她叫什麽名字來著?好像姓童,叫童維嘉,你看,城裏人起名就是跟你我不同,感覺就是比陳芳雪、程麗秋更洋氣、高級。

故事講到這裏,其實已經差不多了。如果你在天有靈,所有的事都能看見,也用不著我囉唆。我寫下來,其實是寫給自己的。所謂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總希望能有人明白我和你的故事。當然過程中還有一點我自己的小算盤,想同那些公安逗逗悶子,從小到大我一直在跟他們做貓捉老鼠的遊戲,實在不想放過這難得的樂趣。

好了,這一節先寫到這裏吧,病**寫字實在勞累。都怪那個冥頑不化又自以為是的宋光明,本想最後再給他一次機會,沒想到他根本不給我機會。他應該會被槍斃吧,至少也是無期了,他傻到被那個魔鬼當槍使,完全咎由自取。

那個魔鬼,那個殺了你,害了我,毀掉我們人生的魔鬼……親愛的,相信我,他的日子也不多了。破廟的那一把火在我心頭從未熄滅,等到合適的機會,我一定會將他連同他珍視的世界燒成白地。

我向你發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