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前往南山之前,羅忠平決定再去一趟敬老院。

天氣不好,淅淅瀝瀝下著小雨,二人抵達時看到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屋簷下,正是程麗秋的母親韓彩鳳。她空洞無物的雙眼望向敬老院的大門,飄進來的雨絲打濕了花白的頭發。

護工說她平常都是這樣,問她在等什麽,她說等兒子接自己回家。有時不聽話惹得護工煩了,告訴她兒子死了,她就激動地喊人報警,說要給兒子申冤。

童維嘉還記得,上次來時老人就激動地喊叫說兒子是被人殺的,隻可惜他們認為程立軍與程麗秋的案子無關,便把這些話當作精神失常的囈語。羅忠平也感歎當時疏忽了,隻一心想著揭開陳芳雪的真麵目,卻忽略了如此明顯的疑點。

這一次兩位刑警保持了充分的耐心,聽老人絮絮叨叨說了兩個多鍾頭。從自己怎麽豬油蒙心嫁到九河灣村,到結婚幾年懷不上被人指指點點;再到救了麗秋的次年便懷孕生了兒子,大家說是對她積德行善的報答;再到立軍兩歲時男人得急病死了,日子幾乎過不下去;再到自己怎麽咬牙堅持下來,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長大……

“你們有沒有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童維嘉建議休息片刻,將師傅和吳所拉到一旁說,“她的回憶裏麵全是他兒子程立軍,完全沒提到程麗秋!”

“有提到啊,提到撿了她。”吳所更正道。

“可除此之外就沒了!無論好的壞的,調皮搗蛋也好,挨打挨罵也好,都隻有程立軍……難道程麗秋根本沒跟她一起生活過?這段經曆也是假的?”

“當然不是假的,支書老邵就能證明。”羅忠平思索片刻說,“別忘了韓彩鳳患有老年癡呆,記憶正逐步退化,因此她能記住的,都是對她來說最重要的。”

“難道程麗秋對她不重要嗎?也是她辛辛苦苦養大的呀!”

雖然心底不服氣,但童維嘉知道師傅是對的。

休息後繼續問話,問到這幾年程立軍有沒有回來看望,老人突然揉著無神的雙眼號啕起來,說兒子死得冤,求政府做主……

“誰要殺他,殺你兒子?”

“壞人!”

“壞人為什麽要殺他?”

“因為他是好人啊!”

“怎麽殺的呢?”

“他們把我兒子從山崖上推下去摔死了!”

吳所在旁邊嘀咕,程立軍掉下山崖摔死還是自己告訴她的。

“上周有個立軍的同學來找你,都說什麽了?”

“說我兒子是好人,被壞人殺了!”

“程立軍為什麽要去南山呢?”

“他閑不住!到處跑!”

“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剛才!”

突然的轉折讓警察們麵麵相覷,幸而很快搞懂了老人的意思。在韓彩鳳的房間裏,擺著一張程立軍的照片,老太太雖然看不見,但每天都會摩挲良久。小夥子很精神,笑嘻嘻對著鏡頭,手上拿著幾個彩球。背景是一片草木枯黃的山坡,背陰處還有未完全融化的積雪。

“這是南山兒童福利院後麵的那片山坡,差不多就是程立軍掉下來摔死的地方。”童維嘉立刻辨認出來,“後來程麗秋……不,杜娟……就埋在附近。”

羅忠平將照片從相框中取出。五寸的相紙,很寬的白邊,是用拍立得拍的。翻過照片背麵,鉛筆淺淺地寫了兩個字——“留念”。

陳芳雪的筆跡。

問護工這張照片從哪裏來的,護工說不知道。同屋的老人搭話,說前年春節她兒子給寄來的,結果接到照片沒幾天派出所就來人,說人沒了,老太太於是天天捧著照片哭,白天黑夜不停,直到把眼睛哭瞎。

既然是寄來的,就一定有信封了。韓彩鳳已完全不記得,於是隻能在屬於她的抽屜裏翻找。運氣不錯,很快找到了,信封上果然也是陳芳雪的字跡,雖然沒寫明寄出地,但郵戳不出所料是南山的。

“郵戳日期是2007年2月17日,也就是大年三十。”童維嘉檢查過信封,皺眉說道,“而程立軍是年三十夜裏死的,也就是寄出這封信的時候,程立軍還沒死?”

“沒錯。春節了,不能回家過年,給自己親媽寄張照片也說得過去吧?”吳所回答,“隻是時間不巧……”

“那為什麽會是陳芳雪的筆跡呢?這封信明顯是陳芳雪寄的!”

“也正常啊,姐弟倆春節小聚一下,弟弟懶,姐姐就幫著寄……”

童維嘉和師傅對視一眼。吳所的解釋當然說得通,但總覺得哪裏有些古怪……

告別吳所,在驅車前往南山市的路上,童維嘉仔細梳理了程立軍已知的人生軌跡:他出生於1980年8月,兩歲時父親因病亡故,家裏隻剩下母親和撿來的姐姐。他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偷雞摸狗惹是生非,母親將其關在家裏,可他總有辦法跑出去。他和姐姐的關係極好,但不像程麗秋那麽會讀書,勉強念到初中就輟學了,給一個走村串寨的馬戲班子當學徒。程麗秋高考的同年,他與馬戲班班主鬧翻,一把火燒了人家的篷車,這之後便四處流浪獨自討生活。頭幾年他的活動範圍就在西原縣周邊,隨後行蹤飄忽,2003年九河灣村因水庫擴容整體搬遷,他突然衣著光鮮地回來了一趟,好像發了橫財的樣子。將母親安頓到敬老院後他便再次消失,之後再出現在人們視野中,便是2007年春節有人在南山兒童福利院的後山坡下發現他的屍體。

童維嘉最後總結,中間缺失的那幾年是關鍵,程立軍究竟去了哪裏,怎麽發的橫財?最重要的一點,他究竟何時與陳芳雪——也就是他姐姐程麗秋——產生的交集?

抵達南山市公安局,一名姓李的副局長將羅忠平和童維嘉讓進一間會議室。童維嘉眼睛瞪直了,辦公桌旁幾張熟悉的麵孔中居然有霍達。

寒暄過後,大家坐下來討論案情。童維嘉詳細介紹了西原縣的新發現,總結說程立軍的死十分可疑,很可能與當時還在兒童福利院任教的陳芳雪有關;她看到霍達拚命向自己遞眼色,仍然忍不住滔滔不絕。

最後李局尷尬地擺了擺手,說程立軍之死暫放一邊,先跟大家通報一起剛發生不久的意外事件。

就在一周前,南山市一位退休老民警突然服用過量安眠藥自殺,留下的遺書中,他坦白自己十三年前曾違規為一個女孩辦理了虛假戶口遷移證,並接受了當事人父親三萬元的賄賂。

這位老民警於2000年退休前曾擔任某街道派出所副所長,而杜傳宗和女兒杜娟的戶口就在這個派出所轄區內。在接到中州市發來的協查通報後,南山市公安局組織了專門力量調查杜娟冒名頂替過程中的違紀行為,而老民警自殺前剛剛接受了組織談話。

“隊伍中有害群之馬,給我們南山公安抹黑了,我也有失察之過!”李局感慨道,“但在調查中,家屬反映了一個情況,因為這件事他被人敲詐勒索了!前後六年的時間,一共被敲詐三十萬元!”

羅忠平皺眉問:“敲詐他的人不會是程立軍吧?”

“就是他!每次勒索五萬!”

李局說著,將一個文件夾從桌子上推過來。童維嘉拿起來看,除了談話記錄,還有一份打印的勒索信,幾行四號黑體字印在一張A4紙上。

你好。還記得程麗秋這個名字嗎?或者杜娟?

程麗秋是我姐,而杜娟是頂替我姐的騙子。

當年你奪走了我姐上大學的希望,現在該為此付出代價了。

準備好五萬塊錢,我會告訴你放在哪裏。

拿了錢,保證一年之內不再打擾。

我不為錢,隻為了一份正義,你也可以報警。

哦,你就是警察。隨便了,不服的話就走著瞧吧。

“勒索信是家屬提供的。”李局旁邊的一位同誌補充說,“這家夥很守信用,每年春節前跳出來,每次就要五萬元,也不多要。”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2002年,直到2007年程立軍死亡。”李局長歎一聲說,“對一位退休的基層民警來說,一年五萬元算很大的負擔了。”

童維嘉問:“這位同誌參加程立軍死亡的調查了嗎?”

“剛剛不說了嘛,2000年就退休了,而且福利院也不在他原來派出所的轄區。”李局有些不滿地看向她,“你不會懷疑,是他殺了程立軍吧?”

“當然不是,目前嫌疑最大的還是陳芳雪……”

腳麵突然被狠狠踩了一腳。沒等童維嘉叫出聲,霍達已經站起來。

“羅師傅,你們剛來,很多情況還不了解,我帶你們去趟現場,現場一看就全明白了!”

警車停在福利院的後牆外,一條登山小徑從這裏出發,直通上方的觀景台。上山途中,霍達向羅忠平和童維嘉介紹了程立軍“意外墜崖”的發現過程。

2007年2月18日,也就是大年初一,南山市一位攝影愛好者為了拍攝丁亥年的第一個日出,於淩晨5點半沿腳下的這條小路登山。路過一片緩坡草坪處,他發現有什麽東西橫臥前方擋住了去路。黑暗中他用手電照亮,起初以為是塊滾落的山石,隨即才看清這塊“山石”居然還有手腳。

110接警後,南山市公安局立刻派出警員趕到現場。經現場勘查,死者口鼻出血,有開放性顱腦損傷及多處骨折,後經屍檢確認死亡原因為高墜造成的脾髒破裂導致的大出血。

還原現場死者位置與姿態,明顯是從上方觀景台墜落的。說是觀景台,其實就是一塊伸出山體的狹長巨石,後方略寬,前方收窄,長七八米,盡頭最狹窄處隻有三米多。

整片山麓位於南山市的西麵,巨石正好麵向東方,因此是居高臨下拍攝城市全貌的最佳位置。雖然不是開放景點,但在攝影愛好者的圈子裏漸漸成了熱門取景地,大家便約定俗成把此處叫作觀景台。

跟隨霍達到事發現場,童維嘉發現那裏距離“程老師”骨灰安葬地不過十幾米的距離。霍達指向路邊一片雜草說,當時屍體就是在這裏發現的,呈俯臥狀,指縫間有泥土,身後有爬行拖痕,推測由於地表泥土鬆軟,跌落後沒有立即死亡,最後還掙紮了片刻。

童維嘉抬頭看向頭頂上方的巨石,想象自己掉下來的樣子,立刻汗毛倒豎。太慘了,立刻死了還好,最後掙紮的那一會兒該有多痛苦呢……轉念又想,九泉之下程立軍和杜娟不知會不會打架?

繼續向上走,一刻鍾後到達觀景台。有木頭圍欄豎在巨石邊緣,旁邊還有“注意安全、禁止翻越”的警示牌。可惜警示牌沒什麽用,一對新人正站在巨石上拍婚紗照,新郎還將身著白色婚紗的新娘攔腰抱起,攝影師一邊拍照一邊大聲叫好,說什麽愛情需要勇氣,勇氣需要考驗。

“不是考驗,純粹是作死!”等一行人走後,霍達搖頭說,“但有的人就喜歡作死,程立軍就是。”

通過隨身物品,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確認。程立軍,二十七歲,男性,未婚,H省西原縣龍山鄉九河灣村人,無正當職業,有盜竊和街頭行騙的前科。大年三十的夜裏,這種人如果因為酒後鬥毆被帶進局子再正常不過,但一個人頂著寒風爬山再跳崖,就實在有點兒奇怪了。

南山警方首先排除了自殺。錢包裏有上千元現金,銀行卡裏還有幾萬塊錢,說明程立軍並沒有迫在眉睫的經濟壓力,現場也沒發現遺書之類的物品;此外通過現場找到的手機聯係到他的幾個朋友,都說程立軍這幾年發了財,吃喝嫖賭快活賽神仙,根本不可能自殺。

調查重心隨即轉到了他殺。作為一個隻有初中文化的無業青年,他怎麽突然發財的?可惜那幾個狐朋狗友也說不上來,程立軍口風很緊,隻說有人定期給自己上貢……

“為什麽沒有繼續查下去呢?”童維嘉不解地問,“再查下去,就能查出他的錢是來自敲詐勒索了!”

霍達歎了口氣:“也不能怪南山的同誌,因為現場勘查的結果,完全排除了他殺的可能,不但排除了他殺,甚至後來還找到了目擊證人,證實了是意外。”

“有目擊證人?”

霍達說當時經過走訪,有位山下的村民反映自己在淩晨1點半左右出屋上茅房,偶然間看到觀景台方向有亮光。因為是春節,起初他以為有人在放煙花或者燒紙,還想著是不是要通知派出所,白天村裏剛提醒過要注意山林防火;但仔細看了一會兒,又覺得不是,好像有三個不同顏色的光點在上下飛舞,有點兒像是螢火蟲或者鬼火。

這位村民最後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撒完尿便回屋睡覺去了;但他反映的情況引起了警方的極大好奇,三個不同顏色的光點會是什麽呢?為了找到答案,警方連續數日展開地毯式搜索,最後終於在距離死者幾十米的溝中找到三顆鴨蛋大小的熒光球,分別為紅色、黃色和綠色。

聯係了程立軍的戶籍派出所,反饋說他小時候曾逃學去一家馬戲班子學藝;那些狐朋狗友也說,程立軍特別得意自己的雜耍手藝,經常在茶餘飯後給大家表演……

“所以,南山的同誌認為,程立軍是自己心血**,跑到觀景台上玩兒雜耍拋接球時不慎墜落的,純屬意外!”

“不對啊!這難道不更可疑嗎?!”童維嘉心急打斷,“除夕夜一個人跑到這兒來玩兒雜耍,他有病啊?”

霍達皺眉不語。羅忠平看看他,示意徒弟先別急。“南山的同誌認定為意外,肯定也有非常充分的理由,先聽人家說完。”

“不瞞你們,我剛到這邊時也提出過質疑,所以剛才小童窮追猛打的時候我使勁攔著……”霍達歎了口氣,重新開口道,“但後來看了卷宗,也聽了他們的解釋,至少從證據上看,排除他殺是有說服力的。”

南山警方排除他殺的依據主要有三條。

首先,是屍檢,死者身上的所有傷痕都符合高墜特征,沒有搏鬥或捆綁痕跡,血液中也沒發現有藥物或酒精成分,因此墜崖前行動自由且意識清醒。

其次,經實地考察發現,通往觀景台的登山道隻有一條,而且起點處正對著兒童福利院後牆的一處監控探頭。調看監控,整晚隻有程立軍在淩晨1點從鏡頭前經過,之後再有人便是淩晨5點多那位報案的攝影愛好者了。雖然不能排除有人潛伏在山上,但至少沒有人尾隨程立軍。

最後,是現場痕跡。事發前連續兩天小雪,地麵濕滑泥濘,隻要上山就會踩一腳泥。而在觀景台巨石上,卻隻有死者程立軍一個人的泥濘鞋印,這說明除他之外沒人站上過石台。會不會有人脫了鞋赤腳踩上去呢?雖然這種可能性不大,但警方還是下工夫找到了觀景台欄杆外側所有散亂鞋印的主人,並逐一核對,發現都是白天來的普通觀光客或者攝影愛好者,且都沒有作案時間。

“簡單來說,你可以把觀景台巨石想象成一座孤島,”霍達總結說,“出事時這座孤島上隻有程立軍一個人,所以他不可能是被人推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