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隨著光陰流逝,你感覺到身體中有另一個自我在生長。

有一天走在大街上,一個男人突然遠遠打量你,向你吹口哨,喊你愛麗絲。你沒反應,於是他扯住你問,不記得我了嗎?兩年前經常去天歌找你,幹得你嗷嗷叫。

不,先生你認錯人了。首先我不姓愛,其次你知道一個女生什麽時候會嗷嗷叫嗎?麵對蟑螂的時候。

還有一次,你路過中州師大,正是9月頭兩天新生報到的日子,一個怯生生的女孩提著大包小包從公交車上下來,問你中州師大怎麽走。你指指她背後,她轉身時露出校服上“西原縣實驗中學”的字樣。

你忍不住問她是從西原縣來的嗎,女孩興奮點頭,以為自己遇到了老鄉,說自己超水平發揮才考上了這所大學,又問你是不是師姐。

你微笑著回答,我不是師姐,我是你師母,記住了,這所學校的男老師最擅長靠借書騙女孩。

幾天後你把這段遭遇當作笑話講給老錢聽。他正在你身上賣力做運動,聽了立刻停下來,問你什麽意思。你說沒什麽意思,就是字麵的意思。

老錢離開你的身體,靠在床頭點上一支煙,默默抽了一半又放下,說你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你拿起他的半根煙叼在嘴裏,斜眼問這個樣子是什麽樣子。

那一晚不歡而散,但你並沒有放在心上。

你們時常幽會,有時在杏林酒店開房,有時去他家,你會滿足他所有的**幻想,同時不放過任何挖苦嘲諷的機會。你喜歡他的陪伴,但更喜歡看他光著身子氣急敗壞的模樣。

你樂此不疲,以為自己吃定他了——但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了你有多愚蠢。

一個普普通通的陰天,你正在茶苑忙著往新茶的茶罐裏摻入陳茶,忽然惡心想吐。你衝到衛生間幹嘔了一會兒,想起上個月的大姨媽還沒來,於是連忙拿出驗孕棒。

兩道杠,你心裏一陣狂喜。每次老錢都會用套子,但他不知道你早就偷偷做了手腳。有了孩子就有了一切,你早就盤算好了,可以名正言順地逼婚,將老錢這個鑽石王老五徹底拿下。他的一切都會是你的——房子、車子和存款,還有受人尊重的社會地位。

大學生有什麽稀罕,你將是堂堂大學教務處長的太太!

從衛生間的隔間出來,你意外發現洗手池邊有個絳紅色的雙肩背包。你一眼就認了出來,急忙四下看去,衛生間裏隻有你,隔間裏也沒有人。

你忍不住打開包,翻看裏麵的東西。跟五年前差不多,琳琅滿目的化妝品,還有衛生巾和錢包。錢包裏的照片和身份證都沒變,曾經的學生證變成了工作證。

中州師範大學出版社 編輯

程麗秋

你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突然外麵響起腳步聲,方姐推門進來,正好看到你一手提著背包,一手拿著錢包。她劈手奪了過去。

“小陳!是你的嗎就隨便翻?想被開除啊!”

她拿了包向外走,你急忙跟在後麵想解釋;還沒等開口,便看見杜娟站在大堂。方姐把包還給她,露出諂媚的笑容。

“找到啦!放心,東西忘在我們這兒不會丟的!”

杜娟打開包看了看,又盯著你。她冰冷的目光讓方姐誤會了。

“小陳,有沒有偷拿人家什麽東西?現在拿出來還不算晚!”

“程老師,您的包忘在洗手間了,”你迎向她的目光,“我剛才打開看了一眼,隻想確認一下主人。”

杜娟仍然盯著你一言不發。

方姐在一旁聲色俱厲:“小陳!程老師是文化人,不好意思說,這是給你機會呢!你是不是拿了什麽東西?”

“對不起,我沒文化,但我也知道不是自己的不能要。”你說著伸開雙臂,“程老師要不信的話,可以搜身。”

杜娟什麽也沒說,頭也不回地轉身上樓去了。方姐想說什麽,又生生咽了回去,不滿地白了你一眼,轉身回去茶苑。

你想起昨天有通知,今天下午有個什麽研討會,於是將驗孕棒塞進兜裏,跟著杜娟走上二樓。

會議室裏掛有橫幅,是一本社會倫理專著的專家研討會。圍成口字形的長桌上有參會者的名牌,你一眼就看到了老錢的名字,心想是第一時間告訴他,還是晚上給他個驚喜?

你拿了暖水瓶給每個茶杯倒水,直到另一個名牌讓你停下來。

程麗秋

回頭看去,杜娟正站在走廊上與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交談。那女人一邊說笑,一邊瞥向走廊另一邊跟幾個專家握手的老錢。

每個座位前都有一份參會人員名單,你在上麵看到,“程麗秋”是本書的編輯之一。你心裏發笑,連作業都完不成的家夥,居然當上了編輯……

開會時間到了,參加研討會的領導和專家們紛紛入場落座。你抱著暖水瓶靠牆而立,留意觀察有誰的茶杯要續水。老錢陪著專家進來,從你身邊經過時故意目不斜視,兩分鍾後你給他的茶杯續水,成心濺濕了他的褲襠,然後裝模作樣地用紙巾幫他擦。

他在桌子下麵攥緊你不安分的手,你悄聲說,晚上來,有個好消息告訴你。

杜娟和那個女人掐著點進入會議室,你終於有時間認真觀察她的變化。將近一年沒見,她剪了齊耳短發,精明幹練的樣子,此外還戴了副金邊眼鏡,像個正經文化人了。她的穿衣風格也比從前收斂許多,曾經鍾愛的緊身黑皮衣和高筒靴組合換成淺粉色寬領襯衫加水洗白的高腰牛仔褲,外麵再罩一件駝色羊毛大衣。

與她一同進來的女人相貌身材都很普通,卻一屁股坐在了“程麗秋”和老錢的中間。對照名字,原來是本書的作者。

老錢與女人竊竊私語,又不安地看看你再看看杜娟。你知道他擔心什麽,於是故意拋了個飛吻,嚇得他連忙收回目光。

按照名單上的順序,領導和專家們輪流發言,都對本書給予高度評價,說它填補了中國“421家庭結構”研究的空白。還有人向作者打趣,說功勞要分錢處長一半。你有些疑惑,老錢既不是作者也非編者,他能有什麽功勞呢?最後輪到了“程麗秋”發言,她說得結結巴巴、前言不搭後語,最後仍然得到了大家的肯定和掌聲。

“說得太好了!”一名德高望重的老專家稱讚道,“用年輕人的語言表達年輕人的思想,小程這樣的年輕人才是我們的未來啊!”

杜娟笑著端起茶杯,發現茶水早涼了,於是回頭招呼你重新倒一杯。

“程老師,您說得真好。”你走上前,拿起茶杯時輕輕在她耳邊說道。

她終於對你說話了:“一會兒有空嗎?找個地方,咱們聊聊吧。”

散會後走出酒店大門,你看到杜娟已在門口等著了。你問去哪裏,她說距離很近,走著就到。你跟著她穿過街心公園,來到對麵的工地。彩鋼板圍欄上印有小區建成後的效果圖,湖光山色仿佛世外桃源,可惜工地裏麵仍然黃土漫天。你們從綠色的防護網下穿過,又繞過成堆的鋼筋和轟鳴的水泥罐車,來到正在裝修的售樓處外。

你一眼認了出來,不就是原來西郊市場的那棟倉庫嗎?

消防鐵梯還在,你們爬上房頂,回到了最初結識的地方。

“多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啊!”她對你感慨,“還記得嗎?咱們聯手殺人的地方!”

你打了個冷戰:“那是意外,再說咱們已經盡力了……”

“是嗎?反正我沒有,我就是故意想讓她摔死的。”她盯著你冷笑,“而且我知道,你其實跟我一樣。”

她在樓頂的邊緣坐下,腿懸在外麵晃著。當年的霓虹燈牌沒有了,但固定鐵架還在。

“我們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隻不過你比我隱藏得還深,真是人不可貌相……過來坐啊,隻要不怕我突然把你推下去。”

你想反唇相譏,又忽然沒了興致,於是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她挽住你的胳膊,開始傾訴。她說了許多你們美好的過往,開心的回憶,那些逍遙自在的日子,仿佛仍能嗅到火鍋的香氣……你為她補充細節,一齊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笑得心頭刀紮似的疼。

你們說累了,笑累了,隨著殘陽落入地平線下,終於沉寂下來。

再度開口,她的聲音變得像周圍的暮色一樣陰冷。她說直到父親和龍誠前後腳出事,才發現自己是個天真的傻子。對友情的渴望蒙蔽了她,讓她給予你幾乎無限的信任,哪怕在宋光明的事上你背叛了她,她仍然努力說服自己原諒你。

“當你不計後果地渴望一樣東西時,你就成了它的奴隸。”她總結道,“而你利用了這一點。”

你沒有辯解,算是默認了。

“我知道都是你幹的,你殺了龍哥,因為他騙了宋光明坐牢……可我爸呢?他怎麽惹你了?就因為我有爸爸照顧我,而你沒有,你嫉妒了?!”

嫉妒?你在心裏放聲大笑。當然也有嫉妒的成分,但是——

“對,就是嫉妒!”你冷笑一聲,鬆開她站起來,對她傾瀉你的怒氣。這個世界為什麽不公平?為什麽她可以在研討會上胡說八道,而你隻能站在旁邊端茶倒水?為什麽她生來就擁有一切,而你辛苦掙來的東西卻被無情奪去?既然世界不公平,那就隻能靠自己去爭、去搶,去把屬於自己的奪回來,去把所有擋路的都推開!

你聲嘶力竭、歇斯底裏……她站起來,驚懼地望著你。

“你的什麽被奪走了?被我奪走的嗎?被我爸奪走的嗎?”

“你可以去報警讓警察來抓我,看他們能不能拿到證據。”你最後冷笑說,“但你不敢,因為你稍微動動腦子就能想到,我有什麽被你和你爸爸奪走了,一個人最重要的東西!”

“程麗秋?你真的是程麗秋?!”

她望著你發抖,絕望地就像麵對絞刑架。真不容易,她終於明白了,你心想,實在蠢得可以,隨之心底又生出深深的同情。

“杜娟,我不怪你,這不是你的錯。”你說著,試圖拉她的手,“既然你爸沒死,麻煩回去告訴他,我已經出了氣,這件事就算扯平了。如果他不肯,盡管來找我。”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還以為我們是朋友!”她慘笑著躲開你,將那個絳紅色的背包拉鏈打開,把裏麵的所有東西倒在地上,“你要跟我爸說什麽自己去說,我不管……對了,咱們因為這個包認識的,知道你喜歡,今後估計不會再見麵了,就送給你作個告別紀念吧!”

是啊,你確實喜歡,惦記好幾年了……你伸出手,就在接過包的一刻,她突然用力推了你一把。你後退兩步失去平衡,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後倒去……迅速下落的瞬間,你看到她臉上決絕的表情,同時聽見她的喊聲。

“你會遭報應的!”

你閉上眼睛,等待最後一刻的到來,卻落在了綠色防護網上。

那一瞬間你無比失望。

當天晚上老錢沒來找你。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也不回。你做了一桌子菜,也隻能原樣倒掉。

第二天還是沒動靜,你有點兒擔心他是不是因為前一天的惡作劇生氣了,於是低三下四地在短信中道歉,又說真的有好消息要告訴他。等了許久才收到回複:“忙,回頭再說。”

你生出不祥的預感,坐立不安熬到下班,直接去了中州師大。他不在辦公室,於是你穿過北門到杏園小區,看到他家的窗戶亮著燈。

走樓梯來到老錢家門口,屋裏傳出音樂聲。你從門上的貓眼向裏麵張望,隱約看到有晃動的人影。

你再次撥打老錢的手機,他仍然沒接,於是你發短信說自己就在他家門口。

半分鍾後門開了,老錢閃身出來,壓低了聲音急赤白臉地問你來幹什麽。你越過他肩膀看向門裏,有個女人的身影。

老錢想趕緊把你打發走,但你就是不肯,反問他屋裏的女人是誰。

“老錢,誰啊?”女人的聲音問。

“哦,一個學生,給我送點東西。”

女人走出來,上下打量你,笑著拉了老錢一把。“別站在門口說話,進來。”

你認出來了,女人正是昨天研討會上那本書的作者。你不顧老錢阻止的眼神,跟著她進了屋子。

“我看你們有話要說吧?”女人看看你們,“要不我回避一下?”

看到女人坦**的樣子,又看到老錢哀求的眼神,你全明白了。杜娟說你會有報應,沒想到報應來得如此之快。

你站著不動也不說話,隻是直勾勾盯著老錢。女人看出了苗頭:“同學怎麽稱呼?還沒吃飯吧?”她熱情地拉你在餐桌前坐下,“正好,添雙筷子,跟我們一起吃吧!”

老錢站在女人身後拚命搖頭,你忽然覺得他的樣子好可笑。

“師母好,確實有點兒餓了,那就不客氣啦。”你大大方方在餐桌旁坐下,“對了,我叫陳芳雪。”

說實話,從你拿起筷子的第一秒就後悔了。你想報複老錢出口惡氣,卻發現這不過是對自己的殘酷折磨。你得到了熱情招待,女人詢問你的家世,半開玩笑地打探你的戀愛狀況,又裝作隨意地說起自己跟老錢的戀愛史。你很快聽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們是開放式婚姻,彼此不過多幹涉,但他們的婚姻是牢不可破的。

老錢隻是低頭吃,不說一句話。你橫下心來,拿出了驗孕棒,說自己遇人不淑被欺騙了感情,尋問該怎麽辦。

“永遠要搞明白一個問題,你的核心訴求是什麽。”女人代替老錢回答你,“是報複出氣還是讓自己過得更好。選擇前者你就去鬧,讓男人身敗名裂;選擇後者就接受一份合理的報價,把敵人變為朋友。”

你盯著她:“你會怎麽選?”

“當然是後者,”她的臉上浮現出勝利者的笑容,“這也是我和老錢的婚姻能長久保鮮的秘訣。”

吃完飯,你起身告辭。老錢說要下樓送送你,你搖頭拒絕。你再也不想看到這個男人,連聽到他的聲音都會作嘔。

從樓裏出來,你在院子裏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正從自行車棚旁那髒兮兮的通道入口走下去。牛喜妹,沒想到幾年過去了她還住在這裏。你隨即想到當年的自己,住在一間不見天日、不能開窗、汙水滴漏的地下室牢籠中,卻開心知足——同樣是人,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天上地下之別呢?那時候的自己還以為天經地義……

“同學,等一下!”你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回頭看到老錢的愛人快步追出來,“老錢在刷碗,我習慣了飯後散步,陪我走走吧?”

你們穿過師大北路,從北小門進入校園。你一路沉默,聽她講在全國各地講學的趣事。你發現她的學識不在老錢之下,而談吐的邏輯和理性更勝一籌。

走到芙蓉湖邊,她親切地拉著你在一條長椅上坐下。漫長的鋪墊後,她終於轉入正題,問你今後怎麽打算。

你說沒完全想好,但估計會向男方要點錢,然後一個人去打胎吧。

她笑著問你,覺得多少錢合適呢?沒等你開口她便自問自答,說根據自己的經驗最多幾千到幾萬,再多就屬於敲詐勒索了。

“我們都是女人,就不兜圈子了。”她握住你的手說,“女人的生育能力也是一種資源,而這種資源的分布是不平衡的。我和老錢沒孩子,現在看來大概是我的問題,但老錢喜歡孩子,我的婆婆也希望錢家不要斷了根。所以如果你願意把孩子留給我們,一年之後你就可以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你花了幾分鍾才弄懂她的意思。

“就像我剛才跟你說的,”她繼續說道,“核心的問題在於你究竟想要什麽。如果選擇麵對現實,那就應該抓住一切機會,讓利益最大化。”

男孩三十萬元,女孩二十萬元。孕期食宿全包,半年的哺乳期有營養費,哺乳期滿後孩子即與生母無關。

你問,為什麽男孩跟女孩價錢不一樣?

她輕歎了一聲說,因為如果你是男的,就不會有現在的苦惱。

你的腦子嗡嗡直響。太可笑了,也太可怕了,孩子也能買賣嗎?如果自己的孩子也能賣,那還有什麽不能?你感覺到巨大的羞辱,站起來向她怒斥,說自己絕對不會考慮這樣喪失人性的提議,自己是人,不是生育機器!

你大步流星地走開,隨即又一陣惡心上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