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聽羅忠平講完,專案組大部分人都陷入沉默,還有幾個竊竊私語,小聲討論的結果也隻是搖頭歎息。

白隊皺眉說,這不過是你的推測吧,也不能百分之百斷定。羅忠平承認,但根據掌握的線索,這應該是最接近真相的推測了。

如果推測沒錯,這便是一樁即使鎖定了嫌疑人,也很難定罪的完美謀殺。故意殺人罪的構成要件中有一條,剝奪他人生命的行為必須是非法的。而陳芳雪有什麽非法行為呢?給人講故事總不能說是非法的;至於釋放煤氣,陳芳雪的目的是自殺,即便追究,也頂多算危害公共安全,又沒人逼著龍誠潛入別人家中去點火。

陳芳雪很可能以欺瞞的手段誘騙龍誠進入宋光明家中,但人沒了,死無對證。就算加大走訪力度,找到龍誠死之前與她有過接觸的證據,也奈何她不得——隻要陳芳雪一口咬定是龍誠自己要去的就好。

“別跟我扯什麽完美謀殺!”看到大家士氣低落,白隊拍案而起,“老羅,我承認你的推論很合理,但既然沒有直接證據,就先想辦法撬開宋光明的嘴!”

羅忠平輕歎了一聲,似乎表示有保留的同意:“好啊,那就審審看吧。”

負責審訊的同誌說,幾天下來宋光明講過的話不超過三句。“我要上廁所。”“不記得了。”“槍斃我好了。”除此之外再無其他,既不為自己辯解,也沒有怨天尤人,反正無論你說什麽都仿佛與他無關,簡直無計可施。

審訊室裏,宋光明還是老樣子。腰杆筆直地坐在椅子上,神色平靜,麵無表情,被銬住的雙手平放在麵前的桌子上,端正的樣子就像教室前排聽話的小學生。

“眼看就快6點了,所以我想給自己要瓶啤酒,到戶外去坐在遊泳池邊的躺椅裏,享受一會兒傍晚夕陽的景色……”

沒有提問,也沒有寒暄,童維嘉打開書,從頭念起。《南方來的人》,作者羅爾德·達爾,收錄於《美國恐怖短篇小說集》——其實整個故事聽下來,並不怎麽恐怖,無非講了個水手和神秘老頭打賭的故事。神秘老頭用自己的凱迪拉克轎車賭水手的打火機不能連續打著十次,如果水手輸了,就切一個小拇指給他。

故事很簡單,但結尾有些出人意料。水手成功打到第八次,已經緊張得手抖不停。就在這時來了個疑似老頭妻子的女人,打斷了他們,抱歉地告訴水手說老頭有收藏手指的怪癖,已經賺到了四十多根手指並輸掉了十多輛汽車,而現在已一無所有。為什麽老頭會一無所有呢?因為女人花了許多時間和精力將他的所有財產贏到了自己手上……

“她抬頭望著小夥子微微地笑了。那是一種緩慢、從容而哀傷的笑容。她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去,從桌子上取過了鑰匙。”童維嘉最後念道,“甚至現在我好像還能看見她的那隻手——它隻剩下一個手指頭和那個大拇指。”

念完了,童維嘉合上書,審訊室裏一片死寂。羅忠平盯著眼前的宋光明,半晌才打破沉默。

“整本書就這幾頁卷邊了,所以你應該翻過很多遍吧?這本書以及這個故事對你和陳芳雪有特殊意義,所以才一直帶在身邊。”

宋光明瞥了眼童維嘉手中的書,又立刻垂下眼皮。

“你後來居無定所四海為家,也一定經常想起這篇小說吧。你的半生也是一場賭局,隻是你的下場似乎比水手更慘。你一輸再輸,快輸不起了。”

羅忠平銳利的目光盯緊宋光明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吞咽的口水,扣緊的指尖,腮邊肌肉的顫動……

“沒錯,這是你與陳芳雪的賭局。一次,兩次,三次,你想用每一次努力,告訴陳芳雪世間是有公道的,想把她拉回正軌,想讓她得到救贖……你把自己當作打火機,想用微弱的火苗證明什麽,但到最後,你自己也動搖了……就像故事裏的水手,握住打火機的手不由自主地發抖。而且,一個更可怕的念頭在你腦海中揮之不去,萬一陳芳雪是對的呢?萬一世間真的沒有公道呢?”

“不!有的!”宋光明突然吼了一聲。

“其實你已經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否則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殺人。你的公道,是相信天道有常、善惡有報,相信一個人作惡總會受到懲處!可陳芳雪漸漸不信了,所以你覺得她墮落了,跟黑暗同流合汙了……”

“我沒輸!”宋光明從牙縫中擠出話來,“你們是警察,難道你們也不信有天理了?”

“我們當然信。”羅忠平點點頭說,“但最終放棄了信仰的是你,你想殺了陳芳雪,難道就真的是為了公道嗎?如果她是迷路的羔羊,你應該拯救她才對啊!——對了,你們之前在西原縣龍山鄉的那次見麵,應該讓你徹底絕望並下定了決心吧?”

宋光明攥緊了拳頭,緩緩又張開。如此反複,顯然在疏解內心的激憤。

“說實話,我們一直困惑於你殺害陳芳雪的動機。她的回憶錄把你寫得很不堪,你也看到了,我們認為有誇張的成分。你脾氣暴躁,也確實動手打過她,但天地良心,你是為她好,所以你殺她也是拯救她……”

“不!不是拯救!沒人救得了她,她是鬼!我殺的是魔鬼,比杜傳宗和龍誠隱藏更深的鬼!”宋光明突然歇斯底裏地大吼起來,“我被她騙了,你們也被她騙了,所有人都被她騙了!!”

淒厲的笑聲在審訊室中回**……當笑聲終於停止時,他恢複了老樣子,閉上眼一言不發,隻是曾經挺直的腰杆塌了下來。

陳芳雪是鬼……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審訊結束後的討論會上,有人說陳芳雪欺騙了宋光明的感情,也有人說宋光明後悔為陳芳雪犧牲了自己光明的前途,還有人說宋光明看上去就精神有問題……白隊擺手說憑空猜測沒意義,兩人最後一次見麵是關鍵,因此有必要派人去一趟西原縣龍山鄉。童維嘉立刻舉手說我跟師傅之前去過,還是我們去!

第二天早上8點出發,四個多小時的車程,接近下午1點才風塵仆仆地抵達西原縣龍山鄉。像上次一樣,熱情的吳所邀請兩位刑警到派出所食堂吃飯,羅忠平擺手說在服務區吃過了漢堡,想直接到宋光明落腳的地方看看。吳所於是上車,指路的同時介紹前期調查程麗秋被冒名頂替的情況。

“運氣不好,負責1996年招生的縣高招辦主任和實驗中學負責學生檔案的副校長前幾年都死了!高招辦的陸主任得了抑鬱症跳樓自殺,那位副校長呢,在去一名學生家做家訪的路上被一輛過路小貨車撞成重傷,死在了醫院。逃逸的肇事貨車是套牌的,至今沒有抓到……”

“都死了?”羅忠平不禁皺眉。

吳所點頭:“雖然有些可疑,但兩起事件看不出有什麽關聯。”

“肇事逃逸?沒有監控嗎?”

“山裏,哪兒有那麽多監控啊。一段山路二十多公裏,前一個路口拍到了,後麵就沒了,也是見了鬼了!——對了,就離你們上次去的水庫不遠。”

羅忠平想了想:“哪年的事?”

“2003年……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確實正好是水庫蓄水擴容的那幾天。可如果真淹在下麵了,那麽大的水庫這也沒法找啊!”

童維嘉不解:“為什麽沒法找?派潛水員就好了啊?”

吳所苦笑地搓搓手指,示意沒經費。

抱怨了幾句基層工作的困難,吳所示意路邊停車,到目的地了。

一家開在公路邊供過路貨車司機食宿的小旅店,店老板是個模樣憨厚的大叔,見到警察上門緊張得說話有些結巴。他對宋光明印象深刻,說好幾次看到他在水房洗襯衫,水龍頭開得嘩嘩的,叫人心疼。另外旅店供應簡餐,以貨車司機的標準算得上物美價廉,但宋光明仍然嫌貴,寧願幹啃饅頭。當時還擔心他會拖欠房租,沒想到第二天就有一個打扮入時的漂亮女人來找他。

聽店老板對女人衣著相貌的描述,應該就是陳芳雪。

“他們說了什麽?或者還去了什麽地方嗎?”

“沒,沒去什麽地方,就關在屋裏說……”

“說什麽?”童維嘉急性子催問。

“就說,說到你們警察……”

“警察?!”

羅忠平示意徒弟別急,給店老板倒了杯水讓他慢慢說。店老板喝了水放鬆下來,說當時看到漂亮女人有些好奇,就偷偷聽了會兒牆根兒。隱約聽到女人說了一句“警察早晚會找到你,所以先給你看看這個讓你明白……”

陳芳雪給宋光明“看看”的,應該就是回憶錄的第二部分,可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羅忠平問:“女人什麽時候來的?”

“24日,星期五的晚上,八九點鍾吧。”

陳芳雪是周五中午從上海酒店離開的,一路驅車趕到這裏,時間正好。宋光明到敬老院見韓彩鳳是周五上午,要麽是敬老院方麵通知的陳芳雪,要麽是宋光明自己打電話給她,總之陳芳雪得知大事不妙,千裏迢迢趕來滅火。

店老板還記得女人來時乘了一輛上海牌照的小轎車,吳所立刻安排人查看道路卡口的監控,很快鎖定了車牌號。通過車牌號聯係到在上海的車主,車主說自己掛靠在旅遊公司下麵,提供包車服務,上周五確實從香格裏拉酒店拉一位女士到西原縣龍山鄉。本來路程太遠不想去的,但女乘客出手大方。問抵達西原縣龍山鄉之後的行程,車主說先在路邊小旅館停了一個多小時,然後女人回到車上,說要去南山市。當時已是半夜,人困馬乏開夜路太危險,最後在縣城招待所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再驅車四個多小時趕到南山市。

聽到去南山,羅忠平和童維嘉立刻都精神起來。“去南山哪裏?”

“一家兒童福利院。”車主回答,“到了門口又不進去,人就在車裏坐著,隔著院牆的柵欄望著裏麵,從中午坐到天黑。”

“然後呢?”

“到了10點多,福利院裏熄燈,黑漆漆的什麽都看不見了,才說回去。我還以為回上海,結果她說回中州。”

“然後你就送她回中州了?”

“對啊,淩晨1點多到的,中州市的中山路一帶,一棟公寓樓……辛苦是真辛苦,但三天淨賺兩千塊,也不錯啦!”

“你們在路上沒聊點什麽嗎?”

“聊了,我恭維她是成功人士,年輕漂亮又有錢,她說背後多少辛酸艱難沒人知道。又問她為什麽來福利院,結果就不說話了……當然她不說也能猜得到。”

童維嘉好奇地問:“猜到什麽?”

“西原縣她見的男人肯定是舊時相好,生了孩子沒法養,扔給福利院了。現在發達了想孩子,可又領不回來,男人還是爛泥扶不上牆,拿孩子要挾她……肯定八九不離十!”

掛斷電話,童維嘉迫不及待地發表看法,認為車主的猜測很有幾分道理。陳芳雪做過剖宮產手術,很可能有孩子,如果孩子在福利院,就解釋了她為什麽不辭辛苦到那裏去當老師。所以無論如何,值得再去一趟南山市。

“關於南山其實還有個情況,”吳所說,“你們上次電話裏不是要我補充程麗秋弟弟的情況嗎?程立軍,比程麗秋小三歲,前兩年死了……”

“是啊,因為宋光明冒充程立軍的同學,所以有點兒奇怪。”童維嘉一頭霧水,“他又怎麽了?”

“程立軍死的地方,也在南山,而且就在南山兒童福利院的後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