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接到羅忠平的電話時,童維嘉剛從龍誠父母家出來。本來約好一起去的,結果一早接到電話,師傅說臨時有事。

龍誠父母家在市郊一處中等檔次的居民小區,比食品廠小區新了許多,隻是地段位置差些。龍誠的父親原是食品廠的工程師,下崗分流時算有頭腦的,拿買斷工齡的錢買了這套房。1998年龍誠回家說西郊市場要拆遷,自己的娛樂城幹不下去了,勸說父母把這套房抵押了當本錢給自己開公司。當媽的心軟答應了,但當爸的沒同意。知子莫若父,老龍告訴愛人說,咱們兒子確實能賺錢,但他幹的都是歪門邪道。兩口子為這事吵吵到2000年4月龍誠意外身故,又一直吵到九年後童維嘉上門的一刻,而且看樣子還會繼續吵下去。

麵對上門的女刑警,龍誠母親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如果當初真的答應了,兒子肯定就不會死。童維嘉忙問為什麽,老太太說龍誠當初為開公司的本錢東挪西借,那個姓宋的欠了兒子十萬塊錢卻賴賬不還,兒子氣不過上門理論,沒承想遭到了算計……

龍誠父親不客氣地打斷妻子,讓童維嘉別聽她的,在她眼裏兒子都對,錯的都是別人。跟姓宋的矛盾都是兒子自己說的,真假誰知道?指不定他怎麽坑了別人的錢呢!而且公安都調查過了,人家姓宋的沒嫌疑,是咱兒子自己上人家裏搗亂,運氣不好,也算活該……

兩個人說著又吵起來,龍媽媽哭天喊地,龍爸爸義正詞嚴。童維嘉在旁邊聽得頭大,勸也不是,走也不是,撓頭片刻甩出一個問題,立刻讓兩人都安靜了。

“龍誠有女朋友嗎?”

這一回兩個人迅速達成一致,說有,是中州師大的一名女學生。

“我們還一起吃過一頓飯!”龍誠母親回憶道,“感覺家境還不錯,應該挺有錢的,就是教養差一點兒……姓什麽來著?”

“姓程嗎?”

夫婦二人對視一眼。

“不是,姓杜。”龍誠父親認真地說,“我記得很清楚,她自己說姓杜,還說父親是做建築行業的,所以我猜後來那混賬東西要開公司做什麽門窗,跟這女孩也有關係。”

“我兒子不是混賬東西,你才是!”

兩個人又吵開了。趁著他們吵得不可開交,童維嘉悄悄開溜了。

從龍誠父母家出來,童維嘉立刻給師傅打電話報告這一特大成果,可激動無比地說完,電話對麵卻沒什麽反應。羅忠平嗯了兩聲說,抓緊時間來世紀誠天一趟。

童維嘉不禁疑惑,他說“來一趟”而不是“去一趟”,說明他就在那邊……難道陳芳雪已經回來了?

匆匆往世紀城天公司趕去,到中山路卻發現下永明路的出口被封鎖了。有交警示意前方道路不通,車輛必須繞行。童維嘉亮出證件問怎麽回事,交警挪開擋路的錐桶,說有群體性事件,正如臨大敵呢。

沿永明路沒開多遠,便看到世紀誠天辦公樓前後五十米的路麵已拉起警戒線,路邊停著數輛閃著燈的警車和兩輛以防萬一的救護車。童維嘉找地方停好車走過去,看到公司樓下的停車場已被憤怒的討債者占領,數量有兩三百人,從衣著看大多數是包工隊的農民工,喊著“還我血汗錢”的口號。此外還有部分小老板模樣的人混在其中,應該是上遊供應商。憤怒的人群試圖衝進緊閉的公司大門,守在門口的幾位民警左支右絀、狼狽不堪。有幹部模樣的人站在樓前花壇上舉著喇叭向眾人喊話,懇求大家冷靜,可根本沒人理睬。

再給師傅打電話,卻遲遲沒人接聽。童維嘉四下尋找,半天才看到熟悉的身影正蹲在一處角落,拉著一位小老板聊天。

小老板自稱是做小區景觀的,他說世紀誠天開發的項目一直信譽很好,扣點少、結款快,但從去年底開始出現拖款的現象。起初大家沒在意,覺得那麽大的公司不會有事,可過了農曆新年,居然一次款也沒結過……

羅忠平說,理解大家討債的心情,可既然市裏已經表態了,大家也已經等了這麽久,為什麽偏偏今天突然跑來公司聚集呢!小老板一個勁兒地歎氣,說本來是打算再等等看的,可誰想到杜傳宗突然死了呢?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現在債主死了,這債要爛了怎麽辦?公司回頭真的破產清算,那就一分錢都討不回來了……

童維嘉在旁邊聽得目瞪口呆,杜傳宗死了?!

小老板看起來比她還驚訝,你們公安難道不知道嗎?杜傳宗跑去美國做換腎手術,結果手術失敗直接死了!

羅忠平不動聲色,問小老板從哪裏知道的。小老板說他們討債的有個QQ群,大家會在上麵抱團打氣、互通信息,昨天晚上有人發了一張杜傳宗的英文死亡證明到群裏。說著他拿出手機,打開截圖給兩位刑警看。童維嘉端詳片刻,說格式內容都對,死者的姓名和生日確實也與杜傳宗吻合,但不確定圖片是否被PS過。

謝過小老板,羅忠平告訴童維嘉,另外幾個討債人的說法也大同小異。杜傳宗死亡的消息昨夜在討債QQ群裏爆出後,大家先是一片慌亂,而後群情激憤,相約第二天來公司討要說法。由於最近常有討債的,公司員工早晨上班看到有人聚集也見怪不怪,可沒想到聚集的人數迅速增加,並開始往公司裏衝。員工們一問才知道,自己的老板居然死了,隻好趕緊報警求助……

混亂的局麵從上午一直僵持到傍晚。陸續有警力從四麵八方趕來支援,但也不斷有更多人加入討債大軍。市政法委的孫書記於午後趕到,隨即成為現場總指揮。有人提議武力清場,被孫書記否決,現場已有不少媒體,而且必須承認絕大多數人的訴求都合情合理。

最終隻能由各級領導輪番出麵,拿著擴音器給大家做工作。嗓子喊啞了,肢體衝突漸漸平息,但數百人仍聚在公司門口不肯離開。孫書記再三強調市委市政府已經派出了工作組,會盡全力保護大家的利益,但很多人覺得空口無憑,再說杜傳宗都死了,難道市財政願意為一家民企背鍋嗎?

孫書記喊完話下來,立刻問有沒有聯係到杜傳宗,下麵人忙說聯係過了,但杜傳宗剛剛做完腎移植手術還在恢複階段,醫囑不能長途旅行。孫書記大手一揮,說信他不如信鬼,下最後通牒要求限期回國否則後果自負。接著他又問世紀誠天的二號人物在哪裏?記得上次開會時有人說過,是個姓陳的女人……見所有人麵麵相覷,羅忠平主動上前報告,陳芳雪目前不在公司,但應該今天會回到中州。

孫書記的臉色極為難看。童維嘉在外圍望見,簡直想找地縫鑽了,然而再看師傅,老刑警卻泰然自若。

陳芳雪今天真的會出現嗎?如果杜傳宗的死訊是假的,造謠煽動的人究竟是何目的?會不會是故意施加壓力逼陳芳雪公開露麵呢?

童維嘉猛然抬頭環顧四周——如果是這樣,那麽陳芳雪很可能就躲在附近某個地方,正關注著現場的動靜,甚至能看到此刻的自己!

辦公樓前人員密集,而且早已被警方圍得水泄不通,所以她不可能混在人群中;她肯定也不在公司,否則早被人揪出來了……童維嘉跑到警戒線外,查看停在路邊的車輛,又留意四麵的高樓。

一點兒反光映入眼簾……與世紀誠天辦公樓一街之隔,有一棟商住公寓樓,三樓的一扇窗戶拉著窗簾,窗簾縫中卻有什麽東西亮閃閃的。

童維嘉立刻衝向公司門口,找到那個胖乎乎的前台女孩。“你們陳總住哪裏知道嗎?”

“陳總嗎?她就住公司附近,具體哪裏不清楚,有時看她走著來上班……”

年輕的女刑警立刻轉頭向那棟樓跑去。

童維嘉僅僅敲了一下,門就開了。伴隨著飄出的咖啡香味,是親切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門沒鎖,進來吧。麻煩換下拖鞋,你的鞋放在門口地墊上就好。”

童維嘉換了鞋,把身後的門關上。步入玄關,看到陳芳雪還站在窗前,手裏舉著望遠鏡。

“你知道我會來找你?”

“我還看到你過馬路翻綠化帶的時候差點兒摔了一跤。”陳芳雪抬手示意茶幾上,“你的咖啡,小心燙。”

童維嘉拿起咖啡聞了聞,又放下。她環顧房間,總有些奇怪的不適感。

“為什麽要躲起來?”

“我嗎?我沒有躲啊,我隻是在家休息……而且這不是歡迎童警官你來做客了嗎?”

童維嘉能看出對麵女人的笑容帶有明顯的戲謔甚至嘲諷,但她顧不上了。

“看到下麵亂套了,你也不管嗎?還坐得住?”

陳芳雪收斂了笑容,放下望遠鏡坐回沙發上,一臉無辜。

“我又能做什麽呢?其實公司的情況你們跟我一樣清楚,真要怪的話,也隻能怪杜總吧。”

“杜傳宗在美國養病,公司不是你在管嗎?你是常務副總……”

“我也隻是一名普通的公司員工,”陳芳雪笑起來,“而且你們盡管放心,杜總很快就會回國的。”

就算杜傳宗真能回來,遠水也解不了近渴,眼下的局麵總要有人出麵收拾……童維嘉暗暗給自己打氣,決不能讓她就這麽袖手旁觀。“陳總,世紀誠天是大公司,做過那麽多大項目,各級領導心裏都有數,公司遇到困難也很正常,你要相信政府,市裏肯定會幫助你們渡過難關!”

陳芳雪笑:“你這是代表了哪位領導?”

“我代表我自己!對了,我住在西苑豪庭,那個小區就是世紀誠天開發的,雖然屬於經適房小區,但綠化、環境、設計包括建築質量都特別好,這說明了你們公司是有底蘊的!”

聽到“西苑豪庭”四個字,陳芳雪露出不易察覺的笑容:“那個小區我知道,很不錯。你買的房子?”

“租的,暫時還買不起……但不管怎麽說,我有一份工作,衣食無憂,可下麵那些民工呢?那些給你們供貨的小老板呢?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公司垮了,他們怎麽辦?我知道你吃過很多苦,所以你更應該能理解他們的苦,多少人走投無路,多少個家庭會家破人亡?!”

陳芳雪站起來,又拿起望遠鏡向下麵看了看,語氣中聽不出任何同情:“說到吃苦,你可能太年輕不明白,但我這些年學到的一個深刻教訓是,不要太在意你自己已經失去的東西,而應該想想,該用什麽有效的辦法,把已經失去的,換個方式再拿回來。”

“你失去了什麽?又換了什麽回來?”

陳芳雪有些詫異地回頭看了一眼:“咦,我留給你們的東西沒看到嗎?”

“看到了!我們知道你失去了什麽,也很同情……”

“不,你們不知道!”突兀的一聲喊叫,她麵露猙獰;但兩秒鍾便恢複了笑容,不好意思地向女刑警擺擺手。“你瞧,咖啡喝太多了就容易神經興奮,真要控製一下了……好吧,既然童警官你說了這麽多,我就給你個麵子,陪你下去走一圈。”

陳芳雪進臥室換衣服,童維嘉鬆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等著。拿起咖啡抿了一口,熟悉的苦味,沒有奶和糖。她再次環顧客廳四麵,忽然明白了自己不適感的來源——房間太幹淨了,不僅是整潔或一塵不染,而是沒有任何一點兒多餘的東西。屋內沒有任何的裝飾或綠植,沙發上沒有靠枕或毛絨玩具,餐桌和茶幾上除了一盒紙巾別無他物。

不像家,甚至不像酒店客房……

像什麽呢?

對了,像監獄。

黃昏時分,憤怒的討債人群漸漸陷入尷尬境地:僵持下去似乎也不會有結果,放棄又不甘心。一位帶頭大哥試圖鼓動疲憊的同伴發起新一輪衝擊,警戒線外的部分圍觀群眾為他鼓掌叫好,但立刻遭到民警的阻攔。

就在此時,兩名女子穿越警戒線向樓前廣場走來。走在前麵的女人三十歲上下,一身黑色職業套裙,長發挽成發髻盤在腦後,鼻梁上架了一副全框黑邊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又不失強硬。她的後麵跟著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女孩,穿著T恤衫、牛仔褲和運動鞋,神色有些緊張不安。

看到她們走來,討債的人群中立刻出現一陣**。有人大喊“陳總”,衝上去想拉住前麵的女人,後麵的女孩立刻上前保護。

兩個人擠過人群,徑直來到孫書記的麵前。女人主動自我介紹並道歉,然後接過喇叭站上了辦公樓門口的花壇。她居高臨下向大家說明自己的身份,憤怒的人群洶湧著,幾乎把她淹沒。旁邊的女孩緊張地保護左右,但女人處變不驚,很快就靠優雅自信的笑容和條理清晰的回答讓大家冷靜了下來。

陳芳雪重點表達了三層意思。第一,杜總的死亡是謠傳,他剛剛在美國接受了手術,身體狀況已明顯好轉,不日即將回國。第二,公司的資金鏈確實碰到一些困難,但在市委市政府的支持下,很快將獲得銀行的追加貸款,項目絕不會爛尾。第三,世紀誠天信譽卓著,與各方良好的合作關係來之不易,如果過激行為導致公司或項目出現問題,最終受損失的還是大家。

說完這三點,陳芳雪又主動記錄下各方姓名及拖欠的款項內容和金額。她的動作麻利幹練,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她的話語淺白誠懇,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如果不是剛剛聽過她的心裏話,童維嘉肯定會相信她說的每一個字;但此刻,她隻覺得脊背發冷。

對了,師傅去哪兒了?見陳芳雪暫時沒有了危險,童維嘉悄悄離開樓前,繞了一大圈,總算發現了熟悉的身影。其貌不揚的黑瘦老刑警正混在人群中,低著頭佝僂著脊背,看似毫無目的地碰來撞去。

童維嘉擠過去,向他大喊:“師傅,幹嗎呢?”

老刑警似乎沒聽見,又好像故意躲避似的,向人群更密集的地方湊過去。童維嘉費力地跟過去,伸手從後麵搭住他的肩膀,卻被用力甩開。

“哎——”

幾秒鍾後,童維嘉便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老刑警身前有名穿帽衫的高大男子,戴著口罩的臉深深藏在兜帽下麵。他動作隱蔽地向陳芳雪擠去,一隻手揣在懷中。就在童維嘉拉住羅忠平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撞開前麵的人,懷中的手抽出一柄閃著寒光的匕首!

老刑警甩開徒弟的糾纏,直撲過去。就在扯住男人的一瞬間,匕首已刺入了陳芳雪的胸膛。她後退了兩步,望著麵前的男人露出古怪的笑容,隨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刑警在旁邊民警的配合下將行凶者死死壓住,童維嘉則衝上去按住陳芳雪鮮血噴湧的傷口。

“來人呀!醫生!!陳芳雪!程麗秋!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