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宋光明被釋放的前三個月,你徹底還清了霞姐的欠款。

你對霞姐說,錢還清了,自己作為愛麗絲的夢遊冒險也該結束了。她好奇地問你之後的打算,你說準備找個男人去愛,去結婚,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她哈哈大笑,旁邊的小四川也大笑,所有人都大笑,隻有你沒笑。

這不是笑話,而是你真誠的決定,隻是隱藏了報仇的部分。但她們想笑就笑吧,你也無所謂。

托錢老師的福,你被安排進中州師大下屬的杏林酒店工作。酒店是學校搞的三產,一樓大堂一角辟有茶苑,你就在那裏做茶藝師。前幾個月是兼職,天歌的工作辭掉後再轉為全職。

當然,你什麽都不懂,需要從零學起。什麽是茶盤、茶船、茶海,怎麽洗茶、衝茶、分茶,茶葉有多少種,茶藝分多少流派,“高山流水”怎麽流,“鳳凰三點頭”怎麽點,你拿出當年高考備戰的勁頭,把所有需要記住的知識刻在腦中,然後自己置辦了一套茶具不間斷地在家練習。

你的導師姓方,是位性格爽朗的大姐。她說自己帶過不少徒弟,你是最勤奮也最有天賦的一個。頭兩個月你的進步很快,她也不吝表揚,但後來她看你時卻總是搖頭。

你問她為什麽,自己哪裏做得不對?她說都沒有,你的手法像模像樣,該有的程序一樣沒少,但你有個最大的問題——

躁。

方姐說,茶藝是一種修為,需要靜心養性、返璞求真,而你總心有旁騖。你嘴上不服氣,心底卻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對。老實說你對茶藝沒有任何興趣。有的茶葉確實挺好喝,但三兩口解渴的事,非要搞得像做手術一樣複雜,在你看來那是有錢人附庸風雅的遊戲,比如鼠大,他一個倒賣砂石起家的暴發戶,能懂什麽叫返璞求真嗎?

你在心裏嘲笑這些來喝茶的有錢人,但這不妨礙你笑盈盈地為他們展示茶藝。無非就是動作優雅、鶯聲燕語,適時地微笑加上幾句不留痕跡的馬屁。在你看來,茶苑的工作跟夜總會差不多,無非都是滿足那些男人可笑的虛榮心;茶海邊你恭維他們是民族的脊梁,大**你誇讚他們金槍不倒。

都是逢場作戲罷了。你甚至把方姐也看穿了,如果不是校長的遠房親戚,她多半也隻能在某家小茶廠給碧螺春上色呢。你見過她把五十元一兩的茶葉裝進三百元的罐子,還目睹一個廠家批發價三十塊的紫砂壺經過她的手,被當作大師遺作以一百倍的價格賣出去,最後還沒入賬。

當然,你聰明地裝作沒看見,就像小四川她們笑話你時一樣。

宋光明出獄的前一晚,你輾轉反側無法安眠。五百多天後再次麵對麵,會不會感覺陌生了?他會衝你笑嗎?會不會給你一個熱情的擁抱?還是冷著臉愛搭不理?

實在睡不著,你又起來把房間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最後,環顧幹淨整潔的房間,你對自己的布置很滿意。窗簾是新的,床單被罩和枕巾是新的,你甚至還買了新的沙發和電視,以及一台安裝了調製解調器的台式電腦。

有了電腦他就不用再往網吧跑了,也就不會在外麵被人指指點點。

為了他的回歸,你煞費苦心。不過花錢出力都沒什麽,最讓你頭痛的是怎麽向“程麗秋”解釋。

“我在跟你最恨的人談朋友,而且我們打算同居,所以請你今後不要來了……”這樣的話你可說不出口,可是日期一天天臨近,再不說,讓她自己撞破的話場麵肯定更難看。

你需要一個契機,就像不得不打碎一個心愛的花瓶,最好能趕上地震;地震太難等的話,能闖進來一個小偷或者野貓也好。

你等了幾個月,直到最後兩天幾乎絕望了,才等來一隻野貓。

那天她突然來找你,咬牙切齒地說自己跟龍哥分手了。你沒在意,因為她跟龍哥幾乎每兩個月都會分手一次,持續一兩周再複合。但她說這回是認真的,因為她終於認清了他的本質,明白了這家夥一直在利用自己!

你好奇起來,問具體是怎麽回事。她說龍哥新開了家皮包公司,批發鋁合金門窗,自己起初也沒放心上,但最近被他拉去幾個酒局,每次都被介紹是某人的千金。她很生氣,不希望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但龍哥喝多後說了實話,說“這才是你唯一的價值”!

看到她氣急敗壞的樣子,你忍不住在心中偷笑。鼠二雖然毒舌,但本質上沒有說錯,你的這位“好閨蜜”要文化沒文化,要能力沒能力,要素質沒素質,除了傻乎乎的樣子可以勉強被誇一句善良之外,還有什麽呢?

不,她甚至稱不上善良,善良的人能體會他人的痛苦,而她奪走你的一切卻毫無愧疚。雖然那並非她的本意,但她畢竟也是這個運轉體係中的一部分,這讓你想到錢老師最近教給你的一個詞——“平庸之惡”。

這樣想來,花瓶雖然帶來了不少美好回憶,但碎了就碎了吧。

於是你披上外套出門,找到公用電話撥通她的手機。你用輕鬆的語氣問她明天上午有沒有事,如果沒事的話,你想請她陪你去個地方。她立刻答應了,還以為你特意為安慰她失戀準備了節目,感動地說隻有你從不會讓她失望。你不免陰暗地想,那就讓你徹底失望一次吧……

天不亮你就早早起來梳洗打扮。記得宋光明說過女孩樸素最美,所以你隻化了淡妝,小心掩飾這一年多晨昏顛倒留下的黑眼圈和眼袋。那些瓶瓶罐罐先收到水池櫃最下麵藏起來,原來的位置擺上你特意為他挑選的水杯和牙具。你尤其中意給他選的藍色水杯,與你粉色的杯子正好配對,而且擺在一起時兩個把手能拚成一個心形。

出門前你再次檢查了背包。他進去時是夏天,而眼下已經入冬,所以你拿了禦寒的外套和毛衣。除此之外,你還特意給他準備了一件新的白襯衫。他進去時穿的那件很單薄,而且已經髒了,不知道有沒有洗過;你其實還考慮過要不要再帶一條褲子,但大街上換褲子好像不太方便。不管怎樣,從裏麵帶出來的衣服褲子和鞋襪都扔了吧。你打定主意,既然是全新的開始,那麽晦氣的東西就要通通扔掉。

你和“程麗秋”在中州師大門口的公交站會合,她伸手就要攔出租車,你告訴她沒必要,有公交車可以到。倒了兩趟公交,她實在厭煩了,問你到底去哪兒,有什麽驚喜,你說馬上就知道了。

下了第三趟公交車又走了幾分鍾,你們終於到了監獄門口,看看表正好10點整。記得上次來時,監獄的同誌告訴你,通常會在10點到11點之間放人,但也可能會提前。到了門口,看到大門緊閉,你有些緊張是不是已經提前放人了,好在站崗的告訴你還沒有。“程麗秋”徹底糊塗了,威脅你再不說清楚她就要走了,於是你從包裏取出了嶄新的白襯衫,問她是否會聯想到誰。

她愣住了,臉上浮現出複雜的表情。

困惑,好奇,厭惡,但最後全部匯成了憤怒。

你點點頭:“沒錯,宋光明,那個被你們嘲笑並踩在腳下的書呆子,是我男朋友。”

你滔滔不絕地說下去,告訴她宋光明被打斷腿後是你救了他,他中了龍誠的圈套,也是你自己賣身十萬換取他減刑。你還講述了你和他攜手一起度過的艱難歲月,從發臭的石膏到累贅的拐杖,從冬夜長街的暖心相擁到龍興娛樂城的最後一瞥……講完你們的故事後,你最後對“程麗秋”說,你珍視你和她的友誼,但你更愛宋光明,所以她既然已經跟姓龍的分手,為什麽不可以重新接納宋光明作為朋友兼同學呢?

你做好迎接耳光或拳腳的準備,以為至少也要挨滿臉的吐沫,可她的反應出乎你的意料。

她笑起來。

你至今也無法忘記她的笑容,也很難用語言來形容她的笑容。就像一個搏命的賭徒輸掉了所有籌碼,又仿佛臨終之人準備好了上天堂。

對了,許多年後你再一次見到這樣的表情,是在她臨死之前。

“陳芳雪,再見了。”

她用前所未有的禮貌語氣向你道別,然後轉身向來時的公交站方向走去。你心中湧起一陣喊她回來的衝動,但張開了嘴卻沒有聲音發出。她不會回來了,理智告訴你,你們的友誼至此已抵達了終點。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不知為何,你忽然想起你們一起在杏園小區地下室吃的火鍋。

你好想再吃一頓那樣的火鍋。

胡思亂想中,監獄的鐵門在你身後打開。不是整扇大門,而是一扇不起眼的邊角小門。先出來一位管教,手裏拿著個大信封;隨後便是你朝思暮想的人,白襯衫,牛仔褲,短短的寸頭能看清頭皮,腿有些跛,手裏提著個塑料袋,脊背還是那麽挺直。

管教看了你一眼,將手裏的信封交給他,並做最後的叮囑。你站在原地不敢上前,隱約聽到管教在說“別辜負”之類的話。你不禁想,是別辜負黨和政府的教育,還是別辜負女朋友五百多天的等待?

叮囑完,管教示意他可以走了。他抬頭看了看天,又回頭看了看高牆和鐵門,最後才把目光投向你。你努力擠出笑容,向他擺手,緊張得大氣不敢出;他停了兩秒,終於大步走過來,然後一把將你抱在了懷中。

沒有言語,也無須言語。

1999年12月23日,上午10點47分,那是你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回城的公交車上,他問你過得怎麽樣,你說還好,之前在天歌做服務員,不過最近換了工作,在一家茶苑。他不太懂,問具體做什麽,你說就是表演茶藝,客人聊天時就在旁邊倒茶,客人想買茶就做做推薦。他點頭說還不錯,雖然也是伺候人,但總比夜總會烏煙瘴氣強多了。

見他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你小心地問他為什麽不肯見麵,也不給自己回信。他的視線看向車窗外,幽幽地問你是否相信他沒有嫖娼。

你沒出聲,而是握住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的胸膛上。

你的心跳就是你的回答。

到家已是下午。他並沒有著急進屋,而是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打量,似乎在與記憶中的樣子做比對。你比他還緊張,不希望他覺得陌生,又盼望他能領會你的心意。

他應該都注意到了。門口的男式拖鞋,玄關處“歡迎回家”的卡片,窗台上的鮮花,衛生間裏心形的刷牙杯,還有新換的窗簾和新貼的壁紙——而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你新換的雙人**。

蝶戀花圖案的大紅色床單和被罩,枕巾是鴛鴦戲水。看上去實在豔俗,但商場專櫃的大姐勸你一定要選這套,喜慶又吉利,和愛人睡了準生大胖小子。

“如果顏色不喜歡的話……”

“挺好。”他點點頭,在床邊坐下,又低頭聞了聞床單的味道。

“哦,都是新的,床也是新買的!”你怕他誤會,趕忙解釋說,“原來的床太破了!而且我覺得……”

“覺得什麽?”

你低下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我覺得,既然我們經受住了考驗,熬過了最難的日子,也就用不著再掛個簾子了……”

你羞澀地閉上了眼睛。

熱氣吹到臉上,有什麽東西觸碰你的嘴唇。

你立刻貪婪地咬住了。

他的手在你身上遊走,起先隔著衣服,然後探進領口,卻笨手笨腳地搞不定內衣的搭扣,你幫他解開,然後伸手向他的**。他的呼吸越來越重,很快氣喘如牛,你不禁覺得好笑,拉開他褲襠的拉鏈,把手伸進去……

“不!”

他突然一聲大吼,狠狠把你推開。你睜開眼,看到他正低頭望著自己鼓囊囊的襠部,麵紅耳赤、悲憤交加。

你問他怎麽了,他投過來的眼神冷森森的,如同閃著寒光的匕首。

“挺有經驗啊,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他說著從**站起來,把褲子拉鏈拉上,“我不在,看來你過得不錯,應該掙了不少錢吧?”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他的半邊臉留下了紅彤彤的五指山,跟床單一樣紅。你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那出自自己的手。

你咬牙瞪著他:“再說一遍?!”

“難道我冤枉你了?”

你聽出他的底氣明顯不足,於是毫不猶豫地在他另一邊臉上也留下了印跡。

“你要敢再說一遍,就從這裏給我滾!”

他蹲了下來,像是在思索。你把內衣穿好,扣子扣上,床單重新鋪整齊,然後繞過他進了廚房。

你其實不餓,但按計劃應該做晚飯了。材料已經備好,紅燒排骨和清炒雞毛菜,跟他走的那天一樣;可惜你已許久沒有開火做飯,都忘了上次換煤氣是什麽時候。

旋鈕擰到最大,也隻有豆大的火苗。你氣得狠狠踢了一腳煤氣罐。

“我去換吧,”他的聲音在你背後響起,“然後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那一天你們最終也沒能“好好談談”。

他換了煤氣罐,你做了飯,你們在沉默中吃完。他按照以前的習慣刷碗,然後便穿著原來的白襯衫出門。你問了聲什麽時候回來,他沒回答;你又問去哪兒,他猶豫了一下說隨便轉轉。

他一瘸一拐出了門,你立刻悄悄跟在後麵。他已經不用拐杖了,走得還挺快,你必須小跑著才能追上。沿幸福大街向南到師大南路,然後一路向西,經過煥然一新的中州師大校門時他停下了腳步,你以為他會進去,但這家夥隻是吐了口痰便繼續向前。

你忽然猜到了他要去哪裏。

又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鍾,你跟著他來到了西郊市場。圓拱式的鋼結構大門還在,“西郊市場”幾個字已不知去向。暮色下的廢墟一眼望不到邊,幾個衣著破爛的男女在殘垣斷壁間搜尋垃圾,還有一輛冒著黑煙的三輪農用車等著裝載廢磚。

龍興娛樂城的那棟建築還算完整,但霓虹燈箱和噴繪布廣告都已拆除,門窗也已被鑿去,隻剩下一具黑黢黢的空殼。

“啊——”

他放聲大喊,但除了你沒人聽見他的喊聲。

“啊——啊——啊——”

如果回到從前,你會跟著他一齊大喊,但此刻你隻想早點兒回家。

那一晚你們還是**了。說不上誰主動,自然而然地發生,像兩塊不安分的磁鐵。他笨拙得像個小學生,你小心翼翼地配合,讓他不至於太受挫,又避免顯出自己有經驗。也許是因為太過緊張,你沒有絲毫的快感,感覺跟平常接客差不多;但當一切結束時,你還是將他摟在懷中,親吻他的嘴唇,這是你從不會對客人做的。

宋光明,你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希望……你在心裏一遍遍對他說,也對自己說,求你了,求求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