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親愛的,你還好嗎?希望我講述的故事沒有讓你感到不適。這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或者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書寫的故事。

有時總會感慨,人生是多麽刺激的一段曆險。就像冰川上的一滴融水,誰能預知它的終點?以為江河湖海是你的歸宿,也可能被幹涸的大地吸收;就算曆盡艱險抵達汪洋,伴隨你的還有黃沙和油汙。

所以沒有什麽是一成不變的,也沒有什麽不能放棄。今天看似生命中唯一的寄托,到明天也許就是生存下去的累贅。“我千萬不能變成那樣”,你以前總會這樣想,但真變成那樣了,才發現照舊日出日落,生活還在繼續。

那些可笑的男人總喜歡在完事後點上一支煙,貌似關心地向你說教,什麽自珍自愛回頭是岸,什麽人生的道路掌握在自己手中。你每每點頭附和,心裏卻罵上一句髒話,人生道路當然是自己走的,但這條路通向何處,又豈是自己能夠決定?我們每個人無非一粒塵埃,被這大時代的濁浪裹挾,隨波逐流而已。

就把所有的不堪當作一場夢吧,你這樣勸慰自己,一場荒唐的白日夢。整個人生不也是一場夢嗎?縱酒歡歌忘掉痛苦,醉生夢死忘掉昨天和明天,程麗秋已在遙遠的過去,陳芳雪現在成了愛麗絲,正緊張又刺激地夢遊仙境。

對了,忘了說,在天歌你叫愛麗絲,這是你給自己起的花名。洋氣,可愛,帶有童真的意味,又有放縱的氣息。天歌夜總會的大門是兔子洞,霞姐和小四川分別是紅心王後和瘋帽子……但誰是帶你出來的兔子先生呢?

沒有人,或者是你自己。

要麽永遠沉睡在夢中,要麽靠你自己醒來。

這一年的秋天,宋光明的案子終於判了,刑期十八個月。律師說已經算從輕了,大概考慮到他是初犯,還有嫖娼問題上的疑點。此外刑期從6月進看守所時開始計算,因此明年年底就能出來。

“別放棄希望!”

律師用一句鼓勵的話與你道別,他看起來也如釋重負。

你問清宋光明所在的監獄,買了一堆吃的用的去看他。到了才發現還需要登記預約,於是隻好先登記了,將那堵灰色高牆的模樣刻在腦子裏,老老實實回來等待。終於等到預約的時間,你再次來到牆外,裏麵的人卻告訴你,宋光明拒絕會見。

你問宋光明為什麽拒絕,是不是生病了,或者出了什麽事?人家問你是他什麽人,你說是他女朋友。但那名同誌立刻搖頭說,宋光明不承認自己有女朋友。

鐵門在你麵前關閉,你蹲在牆根下傷心了許久,又想起手上的東西,再敲門問能不能先把東西送進去給他。那名同誌歎了口氣,告訴你宋光明也說了,你的任何東西他都不要。

你一路哭著回家,耳邊又響起律師鼓勵的話語。你沒有放棄希望,但宋光明放棄了。他為什麽如此輕易地放棄?他曾經說過的豪言,那些鏗鏘有力的話語,那些永不低頭的誓言,他都忘了嗎?

你有滿腔的委屈想找人訴說,可找不到傾訴的對象。小四川知道一點兒你的事,但她覺得你太傻了,傻到居然會去相信一個男人。你也不可能跟“程麗秋”說,得知宋光明進去了,她幸災樂禍還來不及呢。

那天從監獄回來,你意外地看到“程麗秋”等在你家門口。你很緊張,不知道她怎麽找來的,她說是龍哥告訴她的,龍哥的父母也住在這個小區。進了門,她像過去一樣反客為主,把你家完全當成自己的地盤,你不得不在她留意到之前,飛速藏起宋光明的物品。

她在衣櫃裏發現了一件白襯衫,眼神淩厲起來。有一瞬間你想,就算讓她知道了又怎樣呢?但在張口的瞬間失去了勇氣。“我工作時候穿的,有的客人要求穿成這樣……”

你咬牙告訴她自己換了工作。雖然還在天歌,但性質不一樣了。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問是怎麽個不同法;又看你吞吞吐吐,索性搶過你手中的包,倒了個底朝天。

一疊安全套,像小超市賣的小包洗發水,四方形的包裝連成長長一排,從她的指縫間垂下。

不用再辛苦解釋,她終於明白了。

“為什麽?”

她問你,你隻是搖頭。她抓住你的肩膀用力搖晃,見你還不說話,又凶狠地抽了你兩記耳光。你被打疼了,惡狠狠地盯著她的眼睛,她卻突然抱緊了你。

“都怪我……”她哭起來,眼淚潤濕了你的發梢,“都怪我……”

說來可笑,她居然以為你的自暴自棄源於她的毀約。她曾經答應在畢業後將“程麗秋”的身份和文憑讓給你,但最終屈服於父親的壓力……你沒有安慰她,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讓她覺得欠了你的——再說她也確實欠你的。

當然,你也有一絲絲的感動,至少她沒嫌憎地棄你而去,也沒有居高臨下對你進行道德審判。

這一天過後,她頻繁地來找你。你們甚至恢複到了去年在地下室時的親密。你仍舊會幫她寫作業,她也給你些亂七八糟的好處。她仍然不住校,跟龍哥的關係似乎也不太穩定,於是隔三岔五跑來與你廝混。

那段時間你正處於情緒上的低穀,除了每天晚上迫不得已出門“上班”,就隻是窩在家裏睡覺。她就硬拉你出去,去公園劃船,去酒店吃西餐,去錄像廳看香港電影。一次你們窩在錄像廳的情侶座裏,看張國榮、張曼玉和劉德華演的《阿飛正傳》,她看得昏昏欲睡,你卻看得痛哭不止。她醒來問你哭什麽,你給她講了電影裏“無腳鳥”的故事。你以為她不會懂,她卻突然抱緊了你說,她懂,她其實跟你一樣,都是找不到家園又不敢停下來的可憐小鳥。

大概就在那一刻,你終於理解了她的痛苦,但誰能真正理解你的痛苦呢?

中州下第一場雪的那天,你又去了監獄。

每個月一次,已經成為你的習慣,當然每次聽到的答複都一樣,你也習慣了。你試圖用這種方式告訴宋光明你沒有放棄,也鞭策自己不要放棄,但事實上每次望著厚重的鐵門在眼前關閉時,你都會恨恨地咬牙,想著下個月再也不來了。

人都是有情緒的,你也不例外。

監獄在遠郊,返城的公交車在中州師範門口有一站,因此你每次都會在這裏下車。這天你剛剛下車,立刻被震耳欲聾的鑼鼓聲包圍了。你看到校門內的廣場上,一支學生組成的小型民樂隊正在臨時搭建的舞台上演出,舞台兩邊擺了花壇,頭頂上方還拉著橫幅,寫著“熱烈慶祝敬愛的母校升級更名成功”。

校門口白底紅字的校名牌匾不見了,換成一大片新砌的花崗岩石台,石台上刻了六個鎏金大字——“中州師範大學”。

不少路人在校門口駐足圍觀,你也站了一會兒,看到一張熟悉的麵孔——那個送了你一支鋼筆的男老師,好像是教務處的。

熱鬧與你無關。你沿著師院南路向東步行到幸福大街,在路口看到“師院南路”的路牌上貼了張不幹膠,將“院”改成了“大”。你忍不住想,為什麽所有人都這麽執著於名字呢?改了名字就真的一切不同了嗎?但隨即又聯想到自己,胸口一陣發悶。

回到食品廠小區的家中,你用了一個多小時化妝,又花了一個小時搭配衣服。小四川曾熱心傳授經驗,告訴你男人的視線喜歡停留在哪裏,可她走的是性感路線,與你定位不同。你是愛麗絲,一個忍辱含冤的女大學生,不得不下海兼職求生存,所以你通常不會化濃妝,而是通過齊齊的劉海、忽閃的大眼睛、晶瑩光潔的嘴唇和領口內若隱若現的粉色少女係內衣來勾引男人。這一套裝扮不但讓你有了穩定的客源和收入,而且勸善從良的話聽得太多,也幫你對男人的虛情假意有了足夠的辨識力和免疫力。

不知什麽原因,這一天你的財運欠佳。從7點到10點,隻有一個來中州做生意的台商點你陪了兩杯酒,他饒有興致地聽你講了愛麗絲的故事,一雙汗津津的手在你的大腿上揉搓半晌,最後卻沒了下文。回到你們煙熏火燎的化妝間兼休息室,小四川吐著煙圈問你收成如何,你笑笑說還好,心裏卻氣餒,最近掙錢的速度明顯放慢了,你擔心宋光明出來之前都還不清欠款。

還好等了沒有十分鍾,又有貴客到了。你跟在小四川屁股後麵,同十多名姐妹一起魚貫進入五樓走廊盡頭的一間VIP包房。霞姐殷勤地跟包房裏的幾名客人打招呼,你們站成一排逐個自我介紹。

“老板好,我是17號婷婷,一名來自湖南的辣妹子。”

“大家好,我叫悠悠,來自安徽,5號,希望能與您結緣。”

“我是20號,我叫小晴,來自四川,我的座右銘是,不服就幹!”

“我叫愛麗絲,36號,是一名大學生,我喜歡讀書,夢想是成為一名人民教師……”

你曾向小四川抱怨,這感覺就像排隊等槍斃。小四川笑說還真有點兒像,都是男人舉了槍瞄你,不過槍斃是誰挨子彈誰倒黴,而咱們恰恰相反,就盼著男人的子彈打過來。

燈光有些刺眼,你稍稍向旁邊挪了一步才看清下麵沙發上的幾名客人。其中一個正盯著你看,瘦削的麵龐,高挺的鼻梁,鷹一般的雙眼,然後薄薄的嘴唇咧開,露出一絲瘮人的笑意。

他認得你,你也認得他……那個奪走你第一次的男人,那個將子彈射向你的魔鬼。

其他幾名客人都點完了,他的手指向你,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包房外麵又進來一個男人。他看看你又看向那個男人,立刻鼓掌大笑:“老錢,趕緊過來看看,這兒有一個你們學校的,你這教務處長是不是該寫檢討啊?”

一片哄笑聲中,進來的男人看向你。起初他的表情有些尷尬,看清你不是學校的學生後明顯鬆了口氣。正準備坐下,忽然又轉了回來,再次打量你,似乎才想起來你是誰。

“老師您好,好久不見了。”你微笑著向他打招呼,“今天是個好日子,恭喜中州師範大學升級掛牌成功!”

喝酒唱歌到0點30分,幾個男人漸漸坐不住了,陸續帶著各自的女伴離開。這期間你一直陪著錢老師,可他始終沒碰你一下,也幾乎沒跟你說一句話。姓杜的魔鬼讓他不必拘束,他搖搖頭說自己不習慣這樣的場合。兩人嘀咕了一陣,你聽到他們在討論西郊市場的拆遷進度、施工隊的入場計劃,還聽出魔鬼在中州師範下屬的杏林酒店開了長期包房用作現場辦公室。此外他們又聊到養生,兩個人都有慢性咽炎,互相切磋中醫治療的方子……

無人理睬你,你隻好尷尬地自斟自飲,偶爾給鬼哭狼嚎的男女對唱鼓掌叫好。小四川不甘心被冷落,搖著魔鬼的胳膊撒嬌,發嗲說自己肚子餓,想吃夜宵。

於是便徹底散了,魔鬼買過單,帶著小四川離開。錢老師看了你一眼,掏出兩百塊小費放在桌上,什麽也沒說就走了。你默默把錢攥在手心,心底一陣悲涼。

你回到化妝間繼續等待。之後你又排隊槍斃了兩次,但都沒被子彈打中。你隻好向今晚的壞運氣低頭,草草收拾了回家。

從天歌夜總會的後門出來,你穿過狹窄的小巷走向食品廠小區,路過昏暗的路燈,忽然聽見有聲音從背後傳來。

“同學,等一下。”

你回頭看去,路邊一輛黑色皇冠搖下車窗,錢老師正向你招手。

“回家嗎?我送你。”

你搖搖頭,說自己就住對麵,走過去兩分鍾。同時心裏想,難道他一直在等我?

“你朋友跟著老杜吃夜宵去了,你餓不餓?”

你還真的有點兒餓了,他看出你的猶豫。

“想吃什麽?我帶你去。”

“不用了……蔥油麵,巷口原來有個擺攤的,但最近不來了。”

你也不知道為什麽要說這個。

“我知道全中州最好吃的蔥油麵在哪裏,上車。”

他的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你內心掙紮片刻,還是乖乖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皇冠駛出小巷,駛入幸福大街,然後向西拐上師院南路。

有那麽幾分鍾,你們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你偷眼看他,發現他也在看你。

“你不會在故意等我吧?”你試圖化解尷尬,故作輕鬆地問他,“以前沒見你來過天歌啊。”

“哦,被老杜硬拉來的,說慶祝一下。”他停頓了片刻,又覺得有必要解釋清楚似的補充道,“那種地方還真是第一次去。”

說“那種地方”,顯然代表了他的態度。氣氛更加尷尬,你不禁泄了氣。

“對不起,還是麻煩送我回去吧……或者路邊停車,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他似乎察覺到傷了你的自尊,默默在路邊停好車。你伸手拉車門,卻沒成功。

“我還記得咱們最後一次見麵時,你說過的話。”他望著車窗外被燈光照亮的學校大門,幽幽說道,“你說你會以另外一種身份,回學校見我。”

“是嗎?對不起啊,早忘了……”

不,你沒忘,你當然記得。

“能告訴我發生什麽事了嗎?”

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你顧左右而言他。

“對了,今天好像是杜總買的單,你們關係挺好的?”

“這幾年學校基建項目多,有不少合作,老杜人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而且不僅僅是合作關係吧……你暗暗咬牙,卻又忽然想到就算現在回家,家裏也什麽吃的都沒有。

“最好吃的蔥油麵到底在哪裏?”你又推了推車門,“如果不帶我去,我真回家了!”

他難得露出笑容,重新把車開上大路。皇冠沿著中州師範的校園繞了半圈,最後拐入師院北路北側的杏園小區。在樓前停了車,他拉開一扇裝有對講係統的單元門,示意你先進。

“蔥油麵?”

“對啊,全中州最好的蔥油麵在我家。”

已是後半夜,夜深人靜。走在樓梯上,腳下的高跟鞋發出巨響。你留意到他蹙起的眉頭,立刻脫了鞋拎在手上。

他說謝謝,你笑了笑。左鄰右舍住的都是他的同事,讓人知道半夜帶陌生女子回家,影響肯定不好吧。

“你愛人呢?不在家嗎?”跟隨他進屋之前,你忍不住問道,“不會把我亂棍打出來吧?”

“離婚了。”他打開門,扔給你一雙拖鞋,“沙發上先坐,我給你煮麵。”

他竟然真的煮麵去了。你在屋裏轉了一圈,看清是套兩居室,衛生間和臥室有些淩亂,沒有女人的零七碎八。

看來他沒騙你。

你坐不住,倚著廚房門看他忙碌。

“我原來就住這小區,不過是下麵的地下室。”

“是嗎?我說呢,有幾次好像看見你的背影,覺得眼熟,”他回頭向你笑笑說,“你現在還堅持讀書嗎?”

最近確實剛看完一本,小四川給你的《常見性病預防與治療》。

你用戲謔的語氣問:“老師有什麽好書推薦嗎?”

他想了下,從你身邊擠出廚房,到書櫃挑了兩本小說。一本是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飄》,一本是澳大利亞作家考琳·麥卡洛的《荊棘鳥》。

你聽說過《飄》,知道還有一部著名的改編電影,是講美國內戰故事的;但完全不知道《荊棘鳥》。

“都是關於女人的故事,”他把兩本書放在你的手上說,“女作家寫的女性故事,相信會對你未來的人生道路有幫助。”

兩本書都很厚,托在手中沉甸甸的。你道了謝,把書塞進包裏。

麵很快煮好了,好大一碗。你說吃不了要跟他分享,他說不餓。你於是說自己也不吃了,他隻好苦笑著把麵分成兩小碗,無奈的樣子就像一個寵溺女兒的老父親。

你們坐在餐桌前吃麵,一時又沒話說了,寂靜中隻有吸溜麵條的聲音。老實說,他的麵很一般,清湯寡水沒太多味道,但你卻吃得很香,連碗底的湯都喝得幹幹淨淨。

舒服,是你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詞。

無論是這碗麵,還是這個房子,還是麵前的男人,都讓你覺得舒服。

從來沒有人給過你這樣的感覺,甚至宋光明。

你們相視而笑,氣氛轉而有些曖昧了。

“謝謝你的麵,我該回去了。”你站起來說,眼睛卻向臥室的方向瞟去。

“我送你。”

他大概以為你會主動留下,你也以為他會主動讓你留下,但既然彼此都沒點破,也隻好心照不宣地演下去。你拎起門口的高跟鞋,默默跟著他下樓。

“真的不用送了,我走回去就好,正好吃飽了散散步。”你看到他掏車鑰匙,急忙謝絕。

“太晚了不安全,要不我陪你散步回去?”

你搖搖頭,拿出他之前給你的兩百塊錢,說那就承蒙好意打車回去。他點點頭沒有堅持。

“下次再來吃麵。”出租車來了,上車之前他對你說。

“下次再來天歌玩兒,點我。”你坐進車裏,回頭時卻發現他目光有些遊移。於是你從包裏摸出鋼筆,抓起他的手掌,在上麵寫下你的呼機號碼。

“呼我。”

他注意到你手中的鋼筆。

“對,你送我的鋼筆,我一直在用呢!”你露出最燦爛的笑容給他。

他看了看手掌上的號碼:“我應該叫你愛麗絲還是……”

“陳芳雪。”你斬釘截鐵地回答,“天歌之外,我叫陳芳雪。”

這一晚你失眠了。洗過澡躺在**,窗外正是最深的夜。平常都會餓著肚子入睡,但今天難得胃裏暖暖的。你才想起,自打宋光明進去,你就再沒踏踏實實吃過一頓飯了。

宋光明出事,等於宣告了你大學夢的徹底破滅。而錢老師的出現,是否會重新給你帶來希望呢?

不,你在心底默默歎息,已經回不去了。陳芳雪可以變回程麗秋,但愛麗絲絕無可能。你已經放下書本太久,如今每天學習的都是化妝技巧和預防性病,而不再是英語時態和數學方程式。你已不是一年前的你了,就像霞姐說的,沒有後悔藥可吃。

況且,真的回到校園又能怎樣呢?承受了這麽多的生活苦難,天歌夜總會這種紙醉金迷又藏汙納垢的地方,讓你看到了人性的另一麵。你厭惡這裏的殘酷,但也喜歡它的直接,你甚至有點兒理解霞姐的那句話了,“你會上癮的。”

當然,你並不打算一直在天歌待下去。你每天都在計算還有多久才能還清霞姐的欠款。按照最初的速度,本以為半年就夠了,可誰知收成每況愈下。小四川告訴你實屬正常,因為你已經過了新人紅利期,而男人永遠喜新厭舊;此外你發現自己漏算了成本支出,衣服、首飾、化妝品,還有各種打點、孝敬和罰款。

你睡不著,索性開燈坐起,拿出記賬本重新計算。你發現自己必須咬牙堅持到來年4月,在那之後你就自由了,可以真正為自己掙上一點兒小錢。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提前“上岸”,不過五十步和一百步又有什麽差別呢?有幾萬塊做本錢,你和宋光明可以去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開家小店,做個小生意,組建一個小家庭,生一兩個小孩子……

不,沒那麽簡單。你不禁發出一聲哀歎,在遠走高飛之前,你還有仇要報。

黑名單上暫時隻有兩個人。第一個叫杜傳宗,那個奪去你一切的魔鬼。第二個叫龍誠,他先打傷了宋光明,又陷害了他,再欺騙了你。本來龍誠還上不了名單的,是“程麗秋”無意中透露,他用龍興娛樂城的十萬拆遷補償款開了家新公司;而你早就從一位大腹便便的拆遷辦主任口中得知,龍興娛樂城屬於租約到期,一分補償沒有。

所以那十萬是你的錢,叫柳雯雯的發廊妹隻不過是他找的托兒而已。

你也想過是否可以放下仇恨,調整心態開始新生活,但如果再遭遇類似的欺辱呢?過往的經驗已經明白無誤地告訴你,綿羊早晚會被狼群吃掉;如果你想生存,就必須自己先變成狼,哪怕是沒有同伴的孤狼。而當你變成狼了,敵人就會變成綿羊——不,他們永遠不會像綿羊那樣溫順,他們更像惡心的老鼠,油光水滑的皮毛,紅通通的小眼睛,衝你齜牙尖叫,以為可以肆意妄為,然後被你用菜刀砍得血肉橫飛,剁得稀巴爛!

對,他們就是老鼠!姓杜的是鼠大,姓龍的是鼠二,你的任務不是報仇,而是滅鼠!

既然是滅鼠,就不能簡單地以命搏命。打悶棍,下砒霜,灌醉後一刀直捅心髒,那樣雖然成功率高,但你也跑不掉,滅掉一個,另外一個怎麽辦?騙到樓頂推下去偽裝成意外是個好辦法,但有過一遭,警察應該不會那麽好騙了。

再退一步想,雖然從程麗秋到陳芳雪再到愛麗絲已是賤命一條,但你的命不單單屬於你自己,還屬於芙蓉湖下的冤魂,還有高牆內的宋光明,就算是為了他們,你也要在滅鼠之後好好活下去!

勝利總有一天會屬於你的,你告誡自己要有耐心,老鼠的優勢在於躲在暗處,可現在形勢倒轉了,躲在暗處的是你,你依舊可以做你的小蜘蛛。隻要一個完美的計劃,一個完美的時機,等鼠大鼠二踩中粘鼠板,然後毫不留情地揮下菜刀!

感謝錢老師的適時登場,天色亮起時,你有了一個看似完美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