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在食品廠小區走訪了一圈,幾名老住戶反映的情況基本與中介大哥說的一致,隻是有人更正說,在宋光明出事前,陳芳雪已經在天歌工作了,隻是不清楚具體的工作性質。

從小區出來,羅忠平立刻打了幾個電話。首先仍然打給派出所,查問龍誠父母搬去了哪裏,是否有聯係方式;然後打給省第一監獄的老戰友,詢問在押女犯、原天歌夜總會老板娘周紅霞的情況,並約好第二天去提審;最後再打給霍達,詢問能否聯係到宋光明傷人案的辯護律師及受害人。

根據之前掌握的線索以及房產中介和小區住戶提供的信息,陳芳雪與宋光明的時間線已相對清晰。1998年的寒假,宋光明受傷休學一年,暫住到中州師範北麵杏園小區陳芳雪租的地下室,但因為房間狹窄不便,可能也為了擁有更多私密空間,兩人不久便搬到不遠的食品廠小區租住。該年6月17日,宋光明在西郊市場龍興娛樂城因可疑的嫖娼糾紛傷人被捕,隨後被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個月。陳芳雪在他被捕前後一直在天歌夜總會工作,也一直在食品廠小區居住。1999年12月,宋光明刑滿釋放,回到食品廠小區繼續與陳芳雪同居,但不久,兩人便因不明原因分手,陳芳雪也搬了出去……

現在尚有疑問的幾個點是:首先,陳芳雪在天歌夜總會的具體工作性質是什麽?她是否如中介大哥所說,走上賣身之路?其次,她等了宋光明一年半,為何又很快分手?最後,至關重要的一點是,那場造成龍誠死亡的煤氣爆炸,到底是不是意外?

意外發生當日下午,宋光明和陳芳雪因為當街動手進了派出所,陳芳雪在晚上7點左右離開,宋光明繼續留在派出所接受教育。如果是針對龍誠的圈套,那麽最大的嫌疑人是陳芳雪而非宋光明。不過,她的殺人動機是什麽呢?在已有的陳芳雪部分回憶錄中,並沒提到她與龍誠有何矛盾。如果真有仇怨的話,很可能就是那起宋光明嫖娼傷人案了……

霍達雖然嘴上抱怨,配合工作倒不含糊,很快便提供了當年宋光明一案的辯護律師和受害人的聯係方式。

律師告訴兩位刑警,當年的案子確實有些蹊蹺,宋光明堅持不承認嫖娼,但他傷人事實確鑿,而且一年半的刑期相對受害人的傷情,也算輕判了。此外曾有一個女孩自稱宋光明的女朋友,提供了受害人的諒解書,說是花了十萬塊才換來的,但受害人死活不承認,最後法庭也沒有認定。

女孩顯然就是陳芳雪,但諒解書是怎麽回事呢?羅忠平和童維嘉馬不停蹄趕往城南的一處城中村,尋找當年的受害人。受害人名叫柳雯雯,原是西郊市場附近一家洗頭房的發廊妹,受傷後養了兩年才算基本康複,現已嫁人,跟老公在中州南郊經營一家中醫診所。診所位於一片城中村內,門口是崎嶇不平的土路,頭頂橫七豎八的電線,電線杆子上貼著各種廣告。見到兩位刑警懷疑的目光,柳雯雯忙說,小廣告跟我們沒關係,我家老李可是有正經行醫資格證的,不會販賣假藥。

大概是怕老公知道自己不光彩的過去,柳雯雯對兩位刑警的到來十分不安。羅忠平忙向從診所裏探出頭來的大胡子醫生說,我們在調查一個流竄作案的盜竊團夥。大胡子醫生立刻喋喋不休地說自己被連續偷了兩輛自行車,希望公安能幫著找回來。見徒弟發愣,羅忠平暗暗捅了一下,童維嘉急忙拿出紙筆,要他說清丟失的時間地點。趁這工夫,羅忠平將柳雯雯拉到一旁。

“不用緊張,事兒已經翻篇了,不會影響你現在的生活。”老刑警先送上一顆定心丸,然後說,“關於當初你被宋光明打傷,有些細節想再核實一下。”

柳雯雯遲疑地點點頭,看上去並不完全相信。

“你跟宋光明之前認識嗎?”

“也不算認識,以前在QQ上聊過天,不太熟。”

“那天怎麽約上的?”

“他突然在QQ上說悶得慌,想找人陪。我就說,你要悶,就來找我好嘍。”

“他來了之後呢?”

“我就陪他呀,開始還好,衣服都脫了,他又突然說不做了。我說不做也行,至少錢要給我吧?沒做給一半就行,另外還有房錢。他不同意,還說我侮辱他,就打我。”

“QQ聊天記錄還有嗎?”

“沒有!”柳雯雯立刻搖頭,“從來不保存,沒那習慣。”

說辭與當年證詞完全一致。羅忠平想了想,轉移話題:“你認識龍誠嗎?龍興娛樂城的老板?”

柳雯雯顯然有些慌亂,但立刻穩住了:“算認識吧,有時候去那邊玩兒。”

“其實QQ上約你的,不是宋光明,而是龍誠吧?”

女人麵色蒼白,緊張地看了看左右。

“還有,宋光明根本沒有那方麵的意思,你是自己脫的衣服。而他的衣服,是你故意把飲料灑在他的白襯衫上,哄騙他脫下來的,對吧?”

見女人說不出話,羅忠平歎了口氣:“我說了,事情已經翻篇了,沒人再追究你的責任。但你要記住,你欠他一份公道。”

柳雯雯靠著牆,慢慢滑下去,蹲坐在地上,雙手捂住了臉。

“那份諒解書,寫了又不承認,也是龍誠教你的吧?一共十萬,你們怎麽分的?”

女人什麽也沒說,羅忠平也沒再追問下去。

現在關於宋光明的嫖娼傷人案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陳芳雪用來買諒解書的十萬塊錢,究竟從何而來?

第二天,兩位刑警來到省第一監獄提審周紅霞。童維嘉很興奮,她早就聽說過這個女人的大名,在世紀之交那幾年,坊間流傳著許多關於她難辨真假的傳說。有人說她是市裏某位高官的秘密情人,也有人說她握有省裏某位高官的把柄,甚至還有人說她是地位更高的某位要員的私生女……總之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成功離不開權力在暗處的支持,而她要做的,便是利用天歌夜總會充當權色交易的催化劑,滿足那些男人永無止盡的欲望。

很顯然,這樣的女人一定比柳雯雯難對付得多;但見到本人的第一眼,童維嘉卻大失所望。來之前她做了功課,看過當年留下的影像資料,這位中州市的風雲人物清雅脫俗、豐姿綽約,宛如李若彤演的小龍女;然而出現在麵前的女子剔了寸頭,麵色灰暗,皮膚鬆弛,似乎去演滅絕師太更合適。

“似乎有些眼熟,但實在想不起來了。”她盯著桌上的照片,眼眸中沒有絲毫波瀾,“做這行的流動快,有的三兩天就換個地方,就算在天歌幹過,我也不可能每個人都認識。”

“她可不是三兩天,在天歌至少幹了一年多,從1998年到1999年。那可是你風頭正盛的好日子啊!”

羅忠平笑著取回照片,輕輕夾在筆記本中。他篤定周紅霞肯定認識,隻是不肯痛快交代罷了。一代傳奇絕不會健忘或者臉盲,無非指望用信息交換減刑,就像當年用女孩們的眼淚交換男人的金錢和保護。

“我還可以告訴你,照片裏的女人涉嫌一起謀殺案。”不慌不忙喝了兩口茶,羅忠平慢條斯理地說下去,“如果能提供有用的線索,可以算你重大立功表現。”

周紅霞的眉目果然生動起來,嘴角上翹眼波流轉,瞥向鐵窗外的目光中迸射出火花,但轉瞬又黯淡了下去,無精打采地垂下眼簾。

“就算能早出去,又有什麽用呢?這世上沒有人再記得我周紅霞了……”

提審前,羅忠平的那位老戰友告訴兩位刑警,周紅霞的所謂深厚背景其實都是坊間謠傳。她人生故事的開頭甚至與陳芳雪有幾分相似,抱著美好的幻想從農村來到城市,不料遭到社會的毒打;飛蛾撲火似的把愛情當作救星,結果卻一步步淪落風塵。童維嘉忍不住想,當初不可一世的老板娘在麵對自我獻祭的陳芳雪時,會不會回憶起曾經同樣幼稚可笑的自己?而如果天歌夜總會屹立至今,陳芳雪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周紅霞?

“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們再找別人問去。”

羅忠平站起來,將筆記本夾在腋下,大步向外走。童維嘉急忙跟在後麵,果然焦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等等,你們剛才說,她叫什麽名字?”

“陳芳雪。耳東陳,芬芳的芳,下雪的雪。”

周紅霞重新從羅忠平手中接過照片,端詳片刻,搖了搖頭。

“不,她叫愛麗絲,《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愛麗絲。”

1998年6月,宋光明出事後,在天歌夜總會當服務員的陳芳雪搖身一變成了“愛麗絲”。愛麗絲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從小品學兼優。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父親的一位學生覬覦老師的研究成果,陰謀設計陷害,一場偽裝成意外的謀殺使剛考上大學的愛麗絲成為孤兒,而她時時刻刻銘記著自己背負的血海深仇……

當然,身世背景和名字一樣都是編造的。陳芳雪的文化水平不低,年齡也不大,周紅霞認為她適合走清純女學生路線;可下海的女學生也多了,怎麽才能與眾不同呢?在最初一個月的痛苦折磨後,陳芳雪自己提出能否安排一個悲慘的身世。聽了她的想法,周紅霞大為讚歎,身負冤屈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而籌錢複仇的計劃又會讓男人出於可笑的正義感拚命掏腰包。

愛麗絲為複仇而籌款的目標是十萬元——恰巧與陳芳雪被龍誠和柳雯雯聯手詐騙的金額一樣。

當然按照周紅霞的說法,陳芳雪下海是完全自願的,她甚至還苦口婆心地勸阻過,但陳芳雪當時急用錢,似乎碰到了什麽難事。以愛麗絲的花名在天歌做了一年半,她還清了債務還攢了點錢,卻突然在千禧年到來前洗手不幹了。

一年半的時間就淨賺十多萬,童維嘉聽得連連咋舌,連忙問這在天歌算多算少。周紅霞露出得意的表情說,也就及格線而已,用點心思一年幾十萬的都有。在她記憶中,陳芳雪不算很拚的,閑時喜歡拿本書看,有時妝容也不太講究,但她性格好又聰慧,身邊也有幾位忠實的金主。

周紅霞的證詞肯定有很大水分,但在不牽扯自己的地方,她似乎也沒必要撒謊。陳芳雪下水為了錢,那十萬用來換取柳雯雯對宋光明的諒解書,隻是最後沒能如願;下水一年半後又突然離開,顯然也與宋光明的出獄時間吻合。

在熙來攘往的幸福大街上,有一家不起眼的小麵館。坐在門口占道搭起的小桌旁,童維嘉和師傅一邊吸溜麵,一邊望向對麵燈火通明的青少年科技中心。那裏便是當初天歌夜總會的所在,僅僅四五年光景,紙醉金迷的欲望歡場就變成了祖國花朵們的知識海洋;隻是那些夾著書本舉著棉花糖的中學生們,有幾個能知道這裏曾經發生的故事呢?

“所以,陳芳雪為了救宋光明,從周紅霞手裏借了十萬,卻被龍誠給騙了!”童維嘉咬牙切齒,“龍誠難道不知道,為了這十萬,陳芳雪付出了什麽樣的代價?!”

羅忠平把頭埋在碗裏,對徒弟的憤怒似乎無動於衷:“對於龍誠來說,這並不重要吧。”

麵館正對著一座過街天橋,兩個穿校服的女生正倚著欄杆大聲說笑。童維嘉望著她們,突然一股無名怨氣衝上腦門兒。

“師傅,這個案子我不想跟下去了。”她說著,用力扔下筷子。

“為什麽?”

“我們到底在尋找什麽呢?真相嗎?還是正義?她被人頂替,沒辦法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在哪裏呢?她眼看著朋友替自己慘死,隻能隱姓埋名的時候,我們在哪裏呢?總算有好心人幫她了,卻不清不楚地被陷害入獄坐牢,那時候我們又在哪裏呢?到最後她為救人賣身換了十萬又被騙了的時候,我們又在哪裏呢?!”

年輕女刑警的表情痛苦,老刑警卻望著她露出笑容,將筷子撿起來,重新塞回她的手裏。“好問題啊……但還應該再接著問下去。”

“問什麽?”

“當下一個陳芳雪再出現的時候,我們在哪裏呢?”

麵吃完了,看到天橋上兩個女孩說說笑笑地離開,堵在童維嘉心裏的疙瘩好像也化開了些。羅忠平讓她早點兒回家休息,忙碌了好幾天,趁著有時間趕緊洗個澡睡個覺,又說三天之期已到,明天陳芳雪就該回來了。童維嘉問,如果陳芳雪不回來呢?羅忠平想了想回答,自己確實也沒有十分把握,但憑直覺她明天應該會出現的。

童維嘉跟師傅打了十塊錢的賭,然後兩人在幸福大街和師大南路的十字路口各奔東西。天還沒全黑,夜風正好吹散暑氣,街上的人們盡情享受著一日裏最後的快樂時光。童維嘉來到公交車站,想了想又改變主意,決定走路回家。

沿著師大南路向西步行大約半個小時,童維嘉終於走到西苑豪庭小區門口。幾名少年在小區對麵的街心公園玩兒滑板,各種炫酷的動作,摔了也很開心。空氣中飄來大排檔燒烤的香氣,享受暑假的學生們正一邊吃吃喝喝,一邊玩兒著可笑的早戀遊戲。望著他們,童維嘉不由自主嘴角上翹,想到了自己學生時代的快樂。

師傅說得沒錯,每件案子都不是孤立的,陳芳雪的確可憐,但究竟是什麽樣的土壤催生了她的悲劇?即便她的命運已無可更改,至少還可以清除掉生出罪惡的土壤,讓更多相信公平正義的少年免於同樣的恐懼。

麵前的兒童遊樂場裏,上次差點兒被撞的男孩正興奮地一次次從滑梯上衝下。旁邊的奶奶同他一樣開心,舉著水杯跟在男孩屁股後麵,而奶奶的後麵又跟著一個四十多歲拎著大包小包的保姆。多幸福的孩子啊,童維嘉心想,怪不得都說投胎是門學問呢,從這個角度說,自己跟這個男孩都是幸運的;但萬一生來便處於陳芳雪——也就是真正的程麗秋的位置,自己能走出一條更好的路嗎?

出生不久便成了孤兒,僥幸被領養也依舊身處貧困縣的貧困村,從小苦讀考上大學卻被人冒名頂替;以為自己落榜,隻好來到中州打工,偶然在朋友的幫助下發現了真相,討還公道的過程中朋友慘死……

對了,十二年前的冰湖懸案,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童維嘉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坐下,在心底默默梳理陳芳雪回憶錄中的內容。由於同之前掌握的線索和證據吻合,因而可以認定回憶錄具有較高的可信度。特別是寫到西郊市場那場造成兩人死亡的墜樓意外時,她正麵承認了自己出於私心放棄救人,讓人不得不相信她文字的真誠。

但另一方麵,涉及十二年前的除夕夜,陳芳雪的文字又非常謹慎小心,關鍵點全都一筆帶過,令人懷疑是否有意為之。陳芳雪把這份回憶錄交出來肯定不隻是緩兵之計那麽簡單,一定有其特別用意……可她究竟想達成怎樣的目的呢?

實在理不出頭緒,童維嘉不禁又心煩意亂起來,躊躇半晌,還是決定給師傅打個電話。

“你說陳芳雪的回憶錄啊……還記得在上海第一遍看完,你當時的第一反應嗎?”聽完徒弟的困惑,老刑警問道。

“第一反應?”童維嘉愣了一下,努力回憶,“就是感慨吧!如果都是真的,那她也太可憐了!”

羅忠平輕輕地“唔”了一聲,顯然這不是讓他滿意的答案。

“那師傅你的第一反應是什麽,看了之後?”

“我嘛,有個最簡單的事想不明白。”停頓片刻,羅忠平用有些疲憊的聲音說,“她如果是寫自己的事情,為什麽要用第二人稱呢?”